江波
我是一個警察。秘密警察。
我們這一行在外人看起來有些神秘,甚至可怕,然而對我來說,這只是一份工作,薪水微薄,只能聊以糊口。這工作的好處是一旦亮明身份,人們就會怕你。當(dāng)然,也有人恨你,甚至痛恨入骨,以至于只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人。
只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人!眼前就有一個女人這樣向我號叫著。
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沒有之一。一襲白色的長裙,拖曳在地板上,仿佛盛裝的新娘,嘴唇紅艷,牙齒雪白,細(xì)膩的肌膚宛若凝脂。哪怕她在嚎叫,也是美的。 然而我還是抬起槍來,輕吻槍口,然后指著她,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子彈命中她的額頭,留下一個小小的血窟窿。她倒了下去,像一個沉重的麻袋,摔在地板上,發(fā)出一記沉悶的響聲。灰塵在她的尸體周圍揚起,斜照的陽光下,她像是掩藏在一層輕飄的紗帳中。濃稠的血從她的腦后涌出來,像是一朵血紅的玫瑰。 肉體就像一個個麻袋,里邊裝著奇奇怪怪的靈魂,包括我。看見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面前死去,我突然有一種徹底解脫的感覺,就像靈魂飄揚而去,只留下空空的軀殼。
美女的軀殼在我面前分解,化作一縷縷綠色的青煙,最后消散在空氣中。她被我的子彈擊中,隱藏的身份破除,控制中心正將她的軀體回收。
我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一個信號進(jìn)入腦海深處:十八號,回家吃飯。 我縱身一躍,眼前的樓板瞬間變成了黑不見底的深淵,我在其中不斷地下落,下落。剎那間,仿佛一陣劇烈的白光閃耀,世界變成一片蒼茫。
我回到了床上。
所謂的床,并不是那種柔軟舒適,能帶給人溫柔夢鄉(xiāng)的東西。它只是一塊光溜溜的鐵板,外加一個玻璃般的外罩,罩子上帶著淺淡的藍(lán)色光源。一切都被渲染成這種冷色調(diào),對于一個冰冷的職業(yè),這色調(diào)再合適不過。
“十八號!”有人喊我。
是二十七號。
“你還好吧?”二十七號問我。我躺著的時間有點兒久,他有些疑慮。
我很快起身,“沒什么,只是黑障?!焙谡鲜俏覀冞@一行的專業(yè)術(shù)語,指的是從桃源界回到現(xiàn)實的那一刻出現(xiàn)的短暫的意識障礙。在那段時間里,大腦失去了一切信號,于是世界變得光怪陸離。那短短的一瞬,卻漫長得像人的一生。
黑障容易讓人產(chǎn)生無力感,每一個秘密警察都受過訓(xùn)練,懂得如何克服黑障。然而,那種無力感終究無法完全抹去,于是每個人都需要額外的幾分鐘恢復(fù)元氣。
二十七號向我點點頭,“這段時間,大家的黑障好像都變長了?!?/p>
我不置可否,很快離開了出勤局。
回家蒙頭大睡一天之后,一個緊急任務(wù)把我從睡夢中喚醒。
這是一個最高權(quán)限的警告:一大波僵尸正在襲來,事發(fā)地:昆侖山。僵尸是不明身份者。在桃源界,每個人都要有個身份,生老病死,是逃不掉的宿命。當(dāng)然,有些人可以不死,他們被尊為神仙,在昆侖山上逍遙快活。如果有人沒有錢又想永生不死,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僵尸。
僵尸并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他們長得和常人無二,甚至更加美貌。比如我在故事開頭殺掉的女人,就是一個僵尸。他們是麻煩制造者,因為他們總是想占有一個神仙的軀殼,擺脫僵尸的身份。
當(dāng)我和二十七號十萬火急地趕到現(xiàn)場,昆侖山下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這是一場浩大的群毆,人和人用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相互扭打,根本分辨不出誰是神仙,誰是僵尸。我不可能沖上去要求驗證對方身份,以至于傻傻地站了五分鐘,不知道該干什么。成為秘密警察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
該怎么辦?二十七號問我。他也完全亂了方寸。
讓他們先打一會兒。我鬼使神差地說了這么一句。
什么?二十七號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神仙還是僵尸,我們說了不算,還是等等吧!
面對這無能為力的形勢,不如干脆徹底松弛下來。我和二十七號坐在一旁的高臺上,悠然地點上了煙。煙霧繚繞中,我們看著這場燦爛的大戲。
忽然間,警笛響亮,數(shù)十輛警車從天而降,穿著黑衣、頭戴黑套的特警從車?yán)雉~貫而出,飛快地將正在群毆的人們團(tuán)團(tuán)包圍。
他們是正式的警察,而我們是秘密警察,于是此刻我們更成了看客。二十七號掏出一支雪茄,猛地吸了一口。雪茄在他手中變作一把閃亮的匕首,他緩緩地拭著刀鋒,眼睛盯著人群,像是猛獸在尋找獵物。這是我不喜歡他的地方,他總是這么鋒芒畢露,迫不及待。
等他們收拾完了再說。我提醒他。
他點了點頭,卻并沒有把匕首收起來。
警車上升起探照燈,一種特殊的光線照著人群,人群頓時被分成兩幫,一幫沒有變化,另一幫變成了骷髏。變成骷髏的是原本居住在昆侖山上的神仙,沒變化的就是僵尸。警察們一擁而上,用槍托,用甩棍,用皮鞭,或者干脆用子彈,教訓(xùn)那些沒有變成骷髏的人。
局勢就這樣穩(wěn)定了下來。僵尸一個個倒下,當(dāng)最后一個僵尸倒下時,骷髏們紛紛鼓掌,親熱地拍著警察的肩膀。探照燈熄滅,神仙們恢復(fù)了原本英俊飄逸雍容華貴的模樣,向山上走去,警察也開始打掃戰(zhàn)場,把倒地的僵尸的尸體一具具抬上警車。
最后,神仙走了,警察撤了,昆侖山腳下恢復(fù)了平靜,除了我和二十七號,再也見不到一個活物。
然而,有秘密警察的地方就有秘密。上山的神仙少了一個,地上卻沒有尸體,唯一的可能便是他被一個僵尸附身,合二為一,并且隱身躲藏著,等待最后的身份確認(rèn)。
我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空氣,酷酷地說了一聲:出來吧!
僵尸徹底占據(jù)神仙的身份需要二十四個小時,我和二十七號要做的事,就是在二十四小時內(nèi)暴露他們,讓他們不能獲得合法的身份,然后繼續(xù)消滅他們,把他們從桃源界驅(qū)逐出去。
僵尸并沒有現(xiàn)身,然而我并不著急。秘密警察的特權(quán)已經(jīng)把這地方變成了白地,沒有任何特殊能力可以繼續(xù)得到外界的支持,只能使用自身的儲藏。僵尸堅持不了太久。
一個人影驀地出現(xiàn)在空地上。是一個女人!endprint
她在陽光下露出不適的表情,閉著眼,眉頭緊蹙。隱身的人看不見外部,就像外部看不到他們,哪怕一點陽光也會讓她感覺不適。
女人身穿一襲拖地的白色長裙,就像一個盛裝的新娘。她的臉異常美麗,居然和我剛殺死的那個女人一模一樣。我不由得愣住了。二十七號正要上前,被我一把拉住,“等等?!?/p>
就在此刻,她睜開了眼睛,見到我也是一愣,那眼神仿佛在說,怎么又是你!
一瞬間她便恢復(fù)了常態(tài),臉上盡是鄙夷的神色,“想抓我就來吧!”
我并沒有上前,也沒有放開抓著二十七號的手,而是發(fā)問:“你留在這里,想干什么?”她被我的子彈擊中,我眼見著她化作了青煙,此刻卻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而且她認(rèn)得我,一定不是另一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她大笑起來,“干什么?當(dāng)然是上昆侖山,如果不是你們兩個,我已經(jīng)成功了!”
她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怨毒,“你們這些秘密警察,都不得好死?!?/p>
說話間,她的容貌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她正在變成她殺死的那個神仙。當(dāng)著兩個秘密警察的面干非法的勾當(dāng),這是公然的挑釁。
一個聲音侵入我的腦海,“異常數(shù)據(jù)侵入,執(zhí)行槍決!”我沒有動作,這件事我已經(jīng)做過一次,不想做第二次。
二十七號已經(jīng)撲了上去,匕首寒光一閃,正正地扎在那女人的胸口。
我心中一凜,有一絲不祥的預(yù)感,還沒有等我做出任何反應(yīng),二十七號便發(fā)出一聲慘叫,他的右手掉了下來,鮮血噴射而出,濺了那個女人一身一臉。
二十七號捂著斷手退后兩步,臉色慘白。
我立即掏槍,向著眼前的美女射擊。這一次我刻意沒有射擊她的頭部,那已經(jīng)被證明并不奏效,然而,能保護(hù)她讓她免于死亡的力量并不能讓她免于痛苦。事實證明我是對的。她哀嚎著,抱著斷腿在地上掙扎。
“怎么不殺了我?”她呻吟著問。
“我殺不了你?!蔽移届o地說了一句實話,“你很漂亮。”后邊這句也是實話,然而有些不合時宜,說完之后,我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
我扭頭看了二十七號一眼。他渾身發(fā)抖,也許是因為失血過多,臉白得像一張紙。
“十八號,我不行了?!彼D難地吐出這句話。
我看見了他斷掉的手腕,赫然就像被鋒利的刀劃出的切面。他的手不是被砍掉的,二十七號自己斷開了手腕。
他斷掉的手仍舊握著匕首,刺在那女人身上。
我急切地看了女人一眼,連著匕首的斷手很快就消失了。女人的身體微微有些發(fā)亮,就像一只漸漸膨大的氣球。她是一個木馬炸彈!
這是一個陷阱!
我們掉到了陷阱里。對手的目標(biāo)不是成為神仙,而是摧毀秘密警察!我大喊一聲,將所有的限制性武器都扔了出去,只希望能抓住她,將她控制住。
然而一切都晚了。
二十七號眨眼間分解成了一段段肢體、一個個內(nèi)臟,還有淋漓的血漿和體液,像一堆爛泥般紛紛落地。他的一雙眼睛望著我,眼神已然凝固,然后掉落在地,和那堆身體的血肉混在了一起。死的時候,他來不及發(fā)出一聲叫喊。
我丟出去的武器碰撞在變成氣球一般的女人身上,生生地沒入其中,不見了蹤影。
一團(tuán)光刺痛我的眼睛,然后我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女人爆炸了,她把自己化作了數(shù)據(jù)洪流,透過二十七號進(jìn)入中央控制機。他們瘋了嗎?攻擊桃源界的保護(hù)者,只能讓這個世界徹底毀滅。
然而我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爆炸的強光直接將我逼出桃源界,陷入了黑障。
在這極度黑暗的深淵之中,我仿佛被囚禁了千年萬年,和往常大不一樣。這黑障的時間有些太久了。但既然我醒著,世界一定還在。我強迫自己耐心等待。
又仿佛過了千年萬年,仍舊是黑障。
我的心變得格外焦灼。到底出了什么問題,桃源界是不是還在?
沒有任何途徑緩解焦慮,然而,無窮盡的黑障像是一塊巨大的海綿,吸收一切,奪走一切,包括焦慮。我就像一個被關(guān)押了一輩子的囚徒,慢慢地失去了一切的情感,麻木不仁,只是還活著而已。
我就像一塊肉,在無盡的黑色深淵中不停墜落,無始無終。
終于有一刻,光照亮了我的眼睛。脫離黑障的時刻到了。
“十八號?!焙魡緛碜阅X海深處。
是中央控制機,桃源界還存在!
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床上,護(hù)罩敞開著,我看見了時間。六點五十分。不過短短十五分鐘,我仿佛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的歲月,躺在那兒,再也不想起身。
“十八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有人對著我說話。
我扭過頭去,看見局長,出勤局最大的官正站在我的床前,焦慮地看著我。
我很想說點什么,然而仿佛有什么東西堵住了我的口,愣是一個音節(jié)也發(fā)不出來。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是一個病人。
我被送進(jìn)了病房。寬敞的病房里很冷清,除了偶爾出現(xiàn)的護(hù)士,只有燈光閃爍的機器。他們給我下了診斷:強迫性自閉。我心里卻很清楚,這并不是自閉,只是完全說不出話。好像我的語言能力完全丟失在了桃源界,再也找不回來。那最后的時刻不斷在我的頭腦中浮現(xiàn),美麗的長裙,噴濺的鮮血,糜爛的軀體……一切終止于一團(tuán)爆炸的閃光,然后又來一遍。這是我在桃源界所經(jīng)歷的最離奇的死亡。
他們允許我去看望二十七號。
二十七號成了植物人,他的大腦幾乎不再活動,只是躺在病床上,靠管子維持生命。
成為秘密警察的時候,我們的合同上有一條提示:鑒于職業(yè)特點,執(zhí)行任務(wù)中可能導(dǎo)致非致命傷害,出勤局將根據(jù)傷害程度依《勞工法》予以補償。依據(jù)《勞工法》,二十七號將獲得終身醫(yī)療照顧,然而第二天,他們判決了腦死亡,依法終結(jié)了二十七號的生命。
在桃源界我見慣了生死,包括各種各樣離奇的死法。然而這是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中看著一個人死去。
二十七號的離去很平靜,醫(yī)生給他注射了藥水,然后他的心跳波動開始逐漸下降,最后成了一條直線。endprint
這一點也不酷,更談不上光彩,我只覺得心里堵得慌。二十七號是我的伙伴,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后來我知道,那一天僵尸攻陷了昆侖山,殺掉了全部神仙,奪取了他們的不死身份。因為秘密警察系統(tǒng)癱瘓,沒有任何保護(hù)力量到位。獲得了神仙身份的僵尸們躲藏在桃源界,再也沒有人能奈何他們。
這一場襲擊讓桃源界名聲掃地,索賠高達(dá)十五億元人民幣。在出勤局內(nèi)部,這同樣是一場災(zāi)難……共有十三個同事因為高強度數(shù)據(jù)流攻擊而導(dǎo)致腦死亡,他們就像被熔斷的保險絲,不僅隔斷了對中央控制機的攻擊,也隔斷了對桃源界的救援。他們死了,僅僅因為他們是秘密警察,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
這是一件多么不公平的事,然而我深深地知道,世界上本沒有公平,追求的人多了,就有了公平的幻影。不過人如果不相信這幻影,那活著還有什么可期盼?
我是當(dāng)日出勤的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得為死去的十三個同僚做點什么。我還不能說話,卻一直沒有停止計劃,冷清的病房讓我可以仔細(xì)地考慮全盤計劃。
十五天后,我出現(xiàn)在局長辦公室。
局長知道我已經(jīng)康復(fù),他已經(jīng)聽過了我的全部報告。
一個女人心甘情愿做木馬炸彈,他不認(rèn)為這有多少可行性。
然而,如果這是事實,那就有討論的必要。
“她怎么能躲開監(jiān)控?她的身上都是病毒?!本珠L問。
“我不知道。我曾經(jīng)殺死了她,她又復(fù)活了。既然她能復(fù)活,她也會有辦法躲開監(jiān)控。她故意吸引我們?nèi)⑺浪?,可以借機感染我們,感染中央控制機。”
“他們只是想搶劫昆侖山?!本珠L強調(diào),“這些人不過是想活得好些。毀掉中央控制機就毀掉了桃源界,他們的行動也就失去了價值?!?/p>
“但是你不能排除這個世界上有瘋子?!蔽一亓艘痪洹?/p>
局長陷入沉默,最后他聳了聳肩,看著我,“要回去把他們干掉嗎?”
我的確很想這么做,然而卻清楚地知道,這辦不到,于是就沉默著。
最后,局長說:“好吧,你是個聰明人,這不過是個游戲。你的合同可以終結(jié),拿兩百萬走人。原本要十年,現(xiàn)在只用兩年就可以結(jié)束合同,你是個幸運兒?!?/p>
“我要報仇?!蔽依淅涞卣f。
局長比我更冷淡,“好好活,別犯傻。你已經(jīng)不是秘密警察了?!?/p>
“難道你不想給那些人一個警告嗎?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樣的事再發(fā)生一次,桃源界就直接關(guān)閉算了。那時候,恐怕董事局的人都要上街要飯去?!?/p>
局長盯著我,“你想怎么辦?”
我把計劃和盤托出。局長陷入沉思,半晌之后說:“這只能由董事會決定?!?/p>
我知道計劃成功了一半。
三天后,我如愿以償,成了桃源界的一個僵尸,沒有來歷,沒有身份。
我過上了和從前截然相反的生活,每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清除痕跡,不讓秘密警察發(fā)現(xiàn)。日子久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成了一個僵尸——我憎恨秘密警察,就像這事是真的一樣。
慢慢地我有了許多僵尸朋友,他們原來有各種各樣的身份,他們來到桃源界就再也不想離開,他們想成為這個世界的人上人又不愿意付錢。
桃源界這個巨型的虛擬世界有足夠的空間,因為它足夠逼真,就算是中央控制機也無法控制底層模塊。人們可以免費進(jìn)入這個世界,這讓它變得豐富多彩。然而,如果想成功,想享受,想呼風(fēng)喚雨,就得交錢。
如果想變得非同一般的美麗,同樣也得交錢。我得到了一張名單,名單上列著六百多個花錢買下了頂級美女套餐的人。這是出勤局能夠給我的唯一幫助。按照這張名單挨個尋找這些人是不是變成了僵尸,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wù),然而比盲目地大海撈針要好些。
我的僵尸朋友們提供了幫助—— 一個曾經(jīng)付錢購買了頂級套餐的人,這在僵尸中間并不多見。他們對美女也深感興趣,雖然絕大多數(shù)連女人的手都沒碰過。他們聽說過這事,圍攻昆侖山,血洗神仙府,這是僵尸界的傳奇,被人津津樂道,一雙雙似乎要噴火的眼睛里透著掩飾不住的渴望,恨不得自己就在那里,親手干掉幾個神仙。我還聽到了一個有些神奇的名字——灰影。一個面目不清、來歷可疑的人物,據(jù)說他就是昆侖山血案的策劃者。他們崇拜他,就像信徒崇拜圖騰。冰山的一角在我眼前浮現(xiàn)出來。
至于那個自爆的女人,他們知道她的名字——白雪夫人。
白雪夫人,那拖曳的長裙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動。聽起來就是我想找的那個人。
我繼續(xù)尋找,經(jīng)歷了許多波折后,終于見到了她。
那是在一個高檔的會所,她被許多殷勤的男人眾星捧月般圍著,時不時咯咯地嬌笑,流露出萬種風(fēng)情。
后來她看見了我。我冷冷地看著她,仿佛是一個討債的。她撇下那群男人向我走來。 “他們在等你呢!”開口第一句話,我就是這么說的。
她毫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在身邊拉起一道屏風(fēng),把那群男人和他們的眼光隔絕在外。世界格外安靜,只剩下我和她。
“他們只是想和我上床?!彼牡谝痪湓捠沁@樣說的。
“你呢?”她用一種迷離的眼神看著我,“你有不一樣的心思,是什么呢?”
“你試過最刺激的游戲是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來,“看不出來你這么壞!”
“我見過一個女人,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但是突然間她膨脹得像一只氣球,然后爆炸了。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她的表情瞬間陰沉下來,“你是秘密警察?你居然是秘密警察?”
“我已經(jīng)不是了。我只想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她仿佛突然間變成了氣質(zhì)高貴的女王,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你從我這兒什么都得不到。”
“你可以得到我……”我鎮(zhèn)定地說,故意一頓。
女王一挑眉毛,正想說話,我搶在她前面補上了吞掉的半句:“得到我的贊美和欣賞?!?/p>
她咯咯笑了起來。endprint
是的,就是如此。哪怕我殺死她一次,打傷她一次,她也知道我真誠地欣賞她的美麗。
真誠很稀缺,無論在桃源界還是在人世間。
于是我們開始交談。
后來我們經(jīng)常見面。
后來我們熟識起來。她知道我就是那個曾經(jīng)的秘密警察,正絞盡腦汁想成為不朽的僵尸,然后成為像她一樣的神仙。對此她淡然一笑,“這么說你是一個探子?!?/p>
我不置可否,對她這樣的聰明人,辯解是沒有用的,“我的確很想了解不死的秘密。按理說,桃源界不該有這樣的存在,除了神仙。”
她又笑了笑,“別太好奇了!”說完就不再提這個。
我也沒有再提。耐心是一個好獵手的必要條件。
后來她問我:“這里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占有我,為什么你不想?”
我回答:“我寧愿殺死你?!?/p>
“為什么?”
“桃源界只是一個游戲,我不想入戲太深?!?/p>
她的臉色變得黯淡,“你不用這么直白地提醒我?!?/p>
停了停后,她又問:“你說那一次有十三個秘密警察死了,真是這樣嗎?”
“沒錯!”
“他們死得活該!只有死掉的秘密警察才是好警察!”
雖然我不再是秘密警察,幾年來的僵尸生涯讓我也痛恨他們,但我還是不同意她的說法,“他們不是在桃源界死亡,而是躺在病床上,由法醫(yī)執(zhí)行注射。他們都是腦死亡,然后被執(zhí)行安樂死?!?/p>
我看著她,“他們都只是普通人而已,普通到?jīng)]有名字。所以,不用這樣惡毒地詛咒他們,這只是一個飯碗。腦死亡不是游戲,還可以重來。”桃源界的死亡不過是一個游戲,真實世界里死亡意味著終結(jié)。白雪夫人當(dāng)然明白這一點,只是她早已迷失其中,惘然不知。
這個世界里的人們有多少惘然不知!
白雪夫人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她抬眼看著我,眸子里仿佛在閃光,“是的,開始的時候,這不過是個游戲,但是一旦真正投入,它就成了生活,成了真正的生命。它就是你的一部分,缺少它,人生就不再完整。”
“你入戲太深。”我拿出冷漠的態(tài)度刺激她。
“你什么都不懂,冰人!你什么都不懂!”她大叫起來,最后她結(jié)束了談話,“我會讓你知道什么叫生命的真諦,你要想知道不死的秘密,今晚三更,在昆侖山下見?!闭f完她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空氣中依稀殘留著她的氣息,一絲清淡的幽香。她在這個世界里似乎無所不能,然而她終究是個女人。
我深吸一口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我能感覺到身體里的那股力量,洶涌的浪潮在體內(nèi)激蕩,隨時可能噴薄而出。
機會終于來了。就等今晚了。
三更時分,我見到了想見的人。
那是一個面目模糊的影子,但我毫不懷疑它能變成任何模樣。
“你想得永生?”影子問。
“沒錯。”我向前走了一步。
“停住,就站在那兒?!庇白舆@樣說。
我順從地站住。
“想永生就要付出代價?!?/p>
“什么代價?我一無所有?!?/p>
“你有你自己?!庇白诱f,“我需要你。”
“我?”我困惑地看著這團(tuán)灰蒙蒙的東西,它的話就像它自身一樣模糊不清。
“你可以在這個世界里永遠(yuǎn)不死,但你從此不再是你自己,必要的時候,你會成為另一個人。但你永遠(yuǎn)不死,可以享盡人間樂趣?!?/p>
我突然有些明白過來。雖然尋求不死只是一個借口,我還是一下子有了更多的興趣。
“包括成為木馬炸彈?”我單刀直入。
“任何事都有可能,未來有多少種可能性,你就有多少種可能。”
“那我就失去了全部的自由?!?/p>
影子笑了起來,“只有交出全部,才能得到所有,明白嗎?”
我搖頭。
“別測試我的耐心。”影子不緊不慢地說,“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公平起見,我也告訴你緣由。一旦你加入我,你就可以存在于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毀滅掉一個實體,立即就可以復(fù)活。如果你不完全交出自己,這怎么可能做到?”
影子飄動著,就像浮在空中的一縷煙,它的聲音充滿蠱惑,比塞壬的歌聲還要動聽。
“我需要你這樣充滿渴望的人來加以充實,而你可以擁有最美妙的人生。英俊,富有,充滿智慧,愛情,權(quán)力,所有人世間的渴望,你都可以百倍地?fù)碛?。而你所付出的,只是偶爾重生。就像做了一個夢,醒過來一切仍舊那么美滿?!?/p>
“這不過是個游戲?!蔽掖舐暤卣f,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彷徨,哪怕它的語調(diào)沒有那種誘惑力,它所說的一切也在影響著我。照它說的做!一個聲音在我內(nèi)心呼喚,那是本能的欲望,無可阻擋。照它所說的做,這也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然而另一個選擇讓我堅持著沒有投降?!白屛铱纯茨愕恼婷婺?。否則,我怎么能相信你?”
影子再次發(fā)出輕笑,“你什么都不懂?!闭f話間,它化作了白雪夫人的模樣,“還不明白嗎?我是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我。你喜歡看到我的這個模樣,我就給你看。”
我看著白雪夫人。她也正望著我。忽然間,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仿佛正看見一個囚徒,被困在囚籠中,透過柵欄的縫隙看著我。
只有一次機會,一次就是永遠(yuǎn)。她被永遠(yuǎn)地困在那里了。
“你決定了嗎?”白雪夫人開口問。
我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灰影還是白雪夫人,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幻覺。
我做了決定。
“你知道你殺死了我的十三個伙伴嗎?”
“你說過很多次了。人要向前看,過去的誰也無法改變。”
“沒錯,過去的誰也無法改變。如果我決定加入,我該怎么做?”
“很簡單,什么也不用做?!卑籽┓蛉说哪樕鲜幯σ?,聲音也格外嫵媚。她向我飄來,就像毫無分量的影子。我卻感覺到了一股莫大的力量緊緊地攫住了我的身體,身子變得無比沉重,靈魂卻飄飄欲仙。她正在侵入我的身體——灰影正在侵入我的身體。它試圖分解我的一切,從肉體到靈魂,然后儲存在無形的空間。endprint
我經(jīng)歷著從未有過的體驗,極速地失去自己的意志,極速地奔向死亡,同時又有著無與倫比的快感,全身都沉浸在激烈的顫動中。
然而我沒有放棄。
在灰影擁抱我的一瞬,在我的軀體瓦解的一瞬,在我和無數(shù)個它者融為一體的一瞬,我引爆了自己。
帶著特殊標(biāo)記的數(shù)據(jù)洪流在我被吞沒的同時涌向白雪夫人,正如她當(dāng)時用木馬攻擊中央控制機,我用同樣的手法攻擊了灰影。我不能永生,無法在另一個地方復(fù)活,然而可以逃離。
我落入黑障。按照和局長的約定,中央控制機將我強行拉入黑障,一切羈絆都被生生切斷,這不亞于一次劇烈的爆炸,將我撕裂成萬千碎片。
我又成了一團(tuán)肉,在無盡的黑暗深淵中下墜。
這一次,沒有過多久,我便在床上醒來。
局長就守在我身邊。
“恭喜你!”他滿臉笑容。
我只是靜靜地躺著。黑障造成的無力感因為那一瞬的強烈沖擊而顯得格外沉重。
“不過,你要簽訂另一份合約,但你不能對此透露一個字。”局長繼續(xù)說,“你要承諾保密。另外,有一個人想見你?!?/p>
我緩緩眨了眨眼,扭頭看著局長。局長的身邊還有一個人。
“我們的首席架構(gòu)師,陳大維博士?!本珠L介紹。
我看了看這個有著驚人頭銜的年輕人,他看上去不像一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問世事的瘋狂科學(xué)家,而是一個時髦青年,頭發(fā)染成鮮艷的黃色,耳朵上赫然掛著一只銀色的耳環(huán)。
陳大維點點頭,開始說話:“你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種全新的數(shù)字存在,它把所有加入者鏈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這是我們之前從未考慮到的情況。它利用了基本模塊的漏洞,如果要維持桃源界的存在,就很難用算法來根除?!彼戳丝次遥斑@些原本和你無關(guān),但如果不是你的勇敢行為,我們可能還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你該享有發(fā)現(xiàn)者的榮譽。剩下的就交給我們吧!”他伏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并不等待我的回應(yīng),轉(zhuǎn)身離去了。
局長在我耳邊悄聲低語:“你賺到了,陳總決定給你一千萬的額外獎勵?!?/p>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陳總分明話里有話。
情急間我抬起頭,語氣堅定得讓我自己感到驚訝:“那個白雪夫人是我的,你們不準(zhǔn)碰她!”
陳總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眼里掠過一絲驚訝。也許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和他說話。他眨了眨眼,似乎正在盤算。片刻之后他點點頭,“你可以有二十四小時?!?/p>
二十四個小時,應(yīng)該夠了。
白雪夫人就在本市,現(xiàn)實中,她叫張潔瑩。
借助木馬,中央控制機找到了她的本體,最初的那一個。桃源界在現(xiàn)實中也有著強大的力量,他們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將現(xiàn)實和桃源界的身份關(guān)聯(lián)起來。
阿里巴巴路2084號308室。他們鎖定了這個地址。
他們還鎖定了其他七十六個地址,遍布全球。一場生死角逐從桃源界蔓延到現(xiàn)實。那一定驚心動魄,然而我并不關(guān)心,因為陳大維會全力捍衛(wèi)他的世界。
我只關(guān)心這一個。我抬頭看了看門牌,用萬能卡打開了門禁。
屋子里一片昏暗。
當(dāng)眼睛適應(yīng)了環(huán)境,我看見了她。
她靜靜地躺在那兒,發(fā)出均勻的呼吸。
她為自己制造了一個小小的巢穴,三根塑料管從她的手腕接入身體,還有兩根管子連接著下身,所有的管子最后都沒入墻面。這是全套的自動生命維持裝置,價格不菲,有了它便可以在虛擬的世界里長久流連,再也不用醒過來。
我走上前去。
她躺在那兒,睡得格外深沉。她現(xiàn)實中的模樣并不美麗,然而我知道,眼前并不美麗的軀殼里,有一個純真的靈魂。在那個世界里,她擁有一切,游戲人生,卻從來沒有讓任何一個男人碰觸過。
人未必是外在所表現(xiàn)出的樣子,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點。她的內(nèi)心也如她的名字,晶瑩如白雪,只是沉浸在這游戲中久了,她迷失其中。
她需要一個拯救者,一個愛人。
我輕輕地?fù)崦哪橆a,伸手關(guān)閉了連接在她額頭上的接入頭盔。她會醒過來,而我要帶她走。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
后來我們來到了一個小島。那里與世隔絕,沒有喧囂的人流,沒有桃花源,沒有僵尸,沒有神仙。
天空悠遠(yuǎn),大海廣闊,我們坐在沙灘上,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后來她問我:“你為什么要來救我?”
我微微一笑,“因為這個世界更真實可靠?!?/p>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靠在我的肩頭,“我想看星星?!彼炜?,露出無限神往的表情。
我伸手一抹,天幕轉(zhuǎn)眼間換了模樣。銀河橫在天際,萬千顆璀璨的星星在其中閃爍。
我扭頭望著她,她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
所有的夢都是要醒的,但這一個夢,我會守護(hù)它,直到時間的盡頭。
【責(zé)任編輯:劉維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