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范
那是一盞深情而又溫暖的燈,三十多年來一直亮在我的心里。
上個世紀70年代,我在內(nèi)蒙古阿榮旗的一個小村插隊當新農(nóng)民。村子叫紅旗社,是合作社時期留下的名字。這里山高樹多,莊稼連片,小河淙淙流淌,自然景色很美,只是貧窮,又太偏遠,去公社郵局寄一封信來回要走五十多里。村校老師說:別看這里偏僻貧窮,可人好,又清靜。
村校只有一個老師,姓莊,是城里下放來的摘帽右派。他溫文爾雅,頗有學問,怎么看也不像右派,我們就親切地叫他莊先生。他住在村子邊孤單單的小草房里,獨自一人生活,頗為艱難,但誰也看不出他的苦悶。每當夜幕降臨,莊先生就像執(zhí)行制度似的去家訪或者給學生補課,他手里提著的小馬燈如一顆亮星在七溝八岔間閃閃爍爍。莊先生回來時,我們幾個喜歡文學的知青已在他家門外等候了。他把小馬燈掛在房梁下的鐵鉤上,一邊抽辣酥酥的劣質(zhì)煙,一邊咳嗽著講托爾斯泰、泰戈爾、雪萊……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常常忘記了一天的疲累。我的這顆文學種子,就是在莊先生的燈光里悄悄埋進心靈的。
那時候我們都盼著下雨,雨天就不用下地干活了。那天一大早就細雨蒙蒙的,我們這些知青便趕著馬車去逛公社,公社有供銷社、飯店什么的,算鄉(xiāng)間的大地方了。沒想到這雨越下越大,回來時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可雨還是沒完沒了??爝M村時,見前面一點燈火拼命搖動,那是阻止我們前行。走近一看,是莊先生。原來,路被山上下來的急水沖出一道深溝,漆黑的夜里誰也看不清,如果我們繼續(xù)催車前奔,定會人仰馬翻的,多虧了莊先生的這盞燈。莊先生補課回來不小心跌進了深溝,摔傷了。我們要扶莊先生回家,他卻說:“快去拿鍬鎬把溝填上,別讓別人再掉進去,出什么危險?!彼卦谀抢铮种械臒粼谶@風雨之夜顯得更亮了。
大雨過后,田野里突然發(fā)生了草地螟蟲災。生產(chǎn)隊組織大家用農(nóng)藥日夜噴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過敏,竟被農(nóng)藥薰得頭疼皮癢,幾乎要暈倒。莊先生知道了,連夜騎自行車提燈去公社衛(wèi)生院請來了醫(yī)生,打針吃藥,還熬草藥給我喝。我很快好了,可莊先生卻讓我在青年點休息,那目光和語氣真像父親。只有心靈里充滿陽光的人,才能給人帶來這樣的溫暖。
休息的日子,我試著去寫作。有一天,我寫了篇散文,激動得睡不著覺,黑燈瞎火的,就去請教莊先生,路上被石頭塊、土坷垃絆倒了好幾回,連眼鏡都碰碎了。莊先生幫我擦掉灰塵,又邊讀邊指點邊鼓勵,輕輕的聲音在燈光里溫暖著我的心。這時我分明發(fā)現(xiàn),他就是一盞燈,熱情而不知疲倦地燃燒和照耀,把光明與希望送進別人的內(nèi)心深處。
過了不久,莊先生用自己的積蓄買了風力發(fā)電機,房里屋外各安裝了一盞燈,亮堂堂的。屋外的燈高高的,像路燈,照出很遠,去他家的路再也不是漆黑一片了。一到夜里,望著莊先生家高懸的明燈,誰都說那是他一顆閃亮的心。我去莊先生家的次數(shù)更多了,他是我每篇習作的第一讀者,又是指導我寫作的老師,他傾注心血幫我圓著作家夢。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鄉(xiāng)情》出版了,是我對紅旗社風情與生活的描繪,是我人生腳步的記錄,也是報答莊先生的一份禮物。莊先生跟我說:“既然選擇了文學之路,就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他語重心長,像看見禾苗拱土那樣興奮。他口占七絕一首贈給我:
廣闊鄉(xiāng)間歲月新,莫言艱苦自情深。
且將宏愿心中儲,但盼他年夢是真。
就是這年冬天,雪特別大,冷得出奇。夜里去家訪的莊先生和他的那盞燈,被突然的雪崩掩埋了。村里人都哭了,用老規(guī)矩紀念他,三天全穿黑衣服,三夜不點燈……這么多年了,莊先生的那盞燈始終留在記憶里,指引我的腳步,噴吐著不盡的光和熱。endprint
老年世界2014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