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劉歌/口述+劉志平/整理
李金德 1930年代參加紅軍,1934年11月隨中共鄂豫皖省委和紅25軍實行戰(zhàn)略轉移,開始長征,參加了創(chuàng)建鄂豫陜革命根據(jù)地的斗爭。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開始在周恩來身邊從事機要工作。1937年8月被派到八路軍駐太原辦事處,任辦事處機要組組長。1938年自國民黨辦的譯電訓練班學習結束,先后在武漢、長沙、湘潭、衡陽、桂林等地八路軍辦事處做機要工作。1941年秋調(diào)任中共中央機要科副科長,后任科長。1945年12月作為周恩來的秘書參加中共代表團赴重慶參加政治協(xié)商會議,任秘書處副處長、機要科科長兼代表團黨支部書記。新中國成立后,曾擔任中共中央辦公廳機要局副局長,統(tǒng)戰(zhàn)部辦公室主任、副秘書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民政部副部長等職。中共十大代表。第五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
問:父親留給你們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答:父親是一個非常內(nèi)向的人,平常不愛說話,很多事情都咽在肚子里。他跟隨周總理那么多年,知道的事情非常多,參加了很多重大的工作,但是這些事情他從來沒說過,一句都不說。比如說西安事變、皖南事變的處理他跟著總理參與了,重慶談判他也是跟著總理去的,但他對黨的秘密、國家機密守口如瓶。做機要工作就必須這樣,很多重要情報要經(jīng)過他們的手,工作性質(zhì)要求絕對保密、細致。父母親的有些習慣,我覺得也是他們做機要工作形成的。比如,父母親的東西保管都非常精細,什么東西都要分類而且要上鎖。家里的每一張紙片、紙條都要放好,一定的時候就清理、燒毀,從來不留任何東西。所以我們家里關于父親過去的東西留得很少。
父親的另一個特點就是記性非常好,有兩件小事可見一斑。1937年,紅軍改編成八路軍以后,在太原建立了八路軍駐山西辦事處,聯(lián)絡友軍共同抗日。有一天,八路軍129師發(fā)給太原辦事處一封緊急電報,內(nèi)容是關于129師掩護孫連仲(時為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副總司令,在華北戰(zhàn)場作戰(zhàn),1938年春因堅守臺兒莊而聞名中外——整理者注)退卻的作戰(zhàn)部署。當時,我們的密碼使用有時間限制,到一定時候由軍委通知作廢燒掉,但父親在此之前就自作主張將密碼本燒掉了,也沒有向周(恩來)副主席請示。結果129師的電文收到以后譯不出來,周副主席非常著急。父親坦承密碼本被自己燒了,并說:對不起,周副主席,我犯錯誤了。父親非??鄲?,但對密碼還是有些印象,就努力回憶。129師這個來電全文大概有3000字,父親憑自己的記憶力硬是翻譯了出來。周副主席表揚說:李金德,別看你文化程度不高,你的記性真好。
還有一件事。1938年,八路軍辦事處到了武漢,那時候國共合作,戴笠領導軍統(tǒng)辦了個譯電員的學習班,特別邀請八路軍總部派人來一塊學習。組織上派我父親參加,臨行前,周副主席交代我父親說:你去好好學,但是要注意保密,不要把我們的東西露出去。在譯電班,父親學習非??炭?、認真,成績也非常好,但考完試回來,周副主席一看他的成績單,說:你考的分數(shù)也不高嘛,很多科目都是勉強及格,是怎么回事?我父親就講:實際上這些東西我都掌握了,考試的時候用了一半時間把這些題目都做對了,然后就磨蹭著不交,專門把做對的又改錯了,這樣就證明我對他們編碼的這套東西沒有掌握,我是為了迷惑敵人。周副主席聽后,表揚父親說:你現(xiàn)在不簡單啦,學會動腦子啦。
父親是一個孤兒,1歲時母親就去世了,到6歲父親也沒有了,就剩下兩個姐姐帶著他。姐姐出嫁時沒有辦法,就抱著他,從洪安抱到大武,很苦。姐姐的婆家也不愿意養(yǎng)他,他就給地主放牛。1930年代鄂豫皖地區(qū)“鬧紅”(出了200多個將軍,大概有幾十萬人參加紅軍),父親參加了紅軍,那時他只有10歲。剛開始的時候,父親是兒童團員,放哨、站崗、查路條、送情報什么的。1934年11月,紅25軍決定長征,父親特別請假回了趟老家(今湖北省紅安縣——整理者注),查了家譜,才知道他是民國9年(1920年)生的。
問:你們父親是什么時候開始做機要工作的?
答:1935年紅25軍長征到了陜北,當時父親是徐海東(紅25軍副軍長,1935年9月第25、26、27軍合并為紅軍第15軍團后,任軍團長——整理者注)的警衛(wèi)員。因為腦子好使,行軍打仗途中,部隊讓父親當傳令兵,他能把口令傳得非常清楚,而且特別認真。1936年中央紅軍到達陜北以后,毛主席和周副主席與徐海東商量,看能不能在紅25軍里選兩個小紅軍,文化程度沒有關系,但是一定要機靈、記性好。徐海東精挑細選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我父親李金德。徐海東給周副主席介紹說,李金德這孩子是個孤兒,他腦子特別好,也非常努力。這樣,父親就給周副主席當了機要秘書。
機要秘書的特點就是帶著耳朵聽,帶著嘴不能講話,所以父親嘴巴是非常嚴的。他年紀小,但個頭大,有一米八幾吧,顯得像個大人似的。從那時候起,父親就開始做機要工作了。作為周副主席的機要秘書,周副主席的密碼除了他自己攜帶以外,其他就放在父親身上,包括南方局共產(chǎn)黨人的名單??箲?zhàn)時期,南方局是不公開的,公開的是八路軍駐武漢、長沙、重慶等辦事處,父親對外的公開身份是周副主席的副官,管生活的,但實際上周副主席的對外機密聯(lián)絡、密電碼本、黨員登記花名冊都在父親身上。
1946年初,董老代表中共到聯(lián)合國去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回來以后,鞍馬勞頓,周副主席本想安排董老休息休息,可這時毛主席親自來電報,讓南方局想辦法解決新四軍5師、359旅南下支隊、豫西支隊等部組成的中原軍區(qū)的糧食問題(1946年,以宣化店為中心的解放區(qū)、40多萬人口,被國民黨軍30多萬人團團包圍、封鎖,中原軍區(qū)欲以約6萬人的隊伍突圍,但當時糧食非常緊張,甚至一天只能吃一頓——整理者注)??偫砭透仙塘空f:不好意思,您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要麻煩您了。湖北是您老家,您的部下、學生最多,這個事情非您莫屬了。董老說:那我就跑一趟吧,但我有個小小的要求,我的小老鄉(xiāng)是不是能借給我?就這樣,能文能武的父親作為董老的湖北老鄉(xiāng),保護他悄悄地從重慶到了武漢。
董老有個關系很好的學生叫楊顯東,是個農(nóng)業(yè)專家,當時楊在武漢國民黨上層有很多關系,包括陳誠的親戚。董老找到楊顯東,楊顯東表示:國民黨特務機關盤查很緊,一粒糧食都不允許流入中原解放區(qū),違者格殺勿論;但他有一摯友,現(xiàn)任湖北糧食廳廳長,可以再想辦法。那時候糧商不敢跟共產(chǎn)黨做生意,一抓住就要殺頭,不敢掙這個錢。董老去了就跟糧商們做工作,保證讓他們掙了錢還不會出事。endprint
經(jīng)過多方搓合,居然在蔣介石眼皮底下達成了這樣一樁買賣:首先由湖北糧食廳出面,將湖北的余糧明里賣給華北的傅作義集團,實際上暗渡陳倉,用掉包計暗里走小路把糧食交給中原我軍部隊。當時華北產(chǎn)糧區(qū)都在我軍控制之下,所以傅作義集團缺糧,為了戰(zhàn)略需要,我們在華北把糧食給傅作義,得到的錢款轉給湖北。湖北拿到錢,賣出了糧食,也是一個賺錢的買賣,糧商也皆大歡喜。這樁買賣的關鍵就在于要嚴格保密,一點風聲都不能露。
董老在武漢安排好一切以后,乘坐糧食廳長借給他使用的卡車,大張旗鼓進入中原解放區(qū)。安排妥當以后,董老返回武漢,引起了國民黨的注意,國民黨借故扣押了董老,把他的行李翻得亂七八糟,照相機都拿出來檢查,想找出蛛絲馬跡,可最后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還是不知道董老來武漢干什么。
問:從父親那里,你們覺得機要工作對于南方局具有什么樣的意義?
答:周副主席非常重視機要工作,機要工作始終都在他領導之下。當時為了迷惑敵人,密電碼都有好幾種版本,核心密碼是不能夠讓敵人破譯的,不然損失就大了,所以我們是不到萬不得已不用核心密碼的。在紅巖村的時候,父親他們把有的密碼本放在磚頭里面;隨身都帶著火柴,一旦被捕或者有什么危險,先燒密碼本,因為它關系到黨的最高機密。我們跟國民黨斗了那么多年,共產(chǎn)黨的核心密碼始終沒有被破譯,而國民黨的核心密碼被我們破譯了。國民黨進攻延安時,整個部隊的調(diào)動、番號我們都破譯了,他們的秘密對我們來說就不是秘密,破譯密碼是我們另外一條看不見的戰(zhàn)線。同時,我們還要保護自己的核心密碼不被別人破譯,有的時候為了迷惑敵人,專門發(fā)大量無關緊要的東西、假消息來混淆他們的注意力,消耗他們的精力。
長征勝利以后,我們的電臺建設比較落后,沒有大功率電臺,特別是沒有辦法遠距離和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系。毛主席、周副主席都很著急??箲?zhàn)開始后,我們就通過統(tǒng)戰(zhàn)關系和美國人交朋友,美國人送了我們一部400瓦的大功率電臺。這臺電臺呼叫的波段國民黨特務機關都掌握了,但他們一直認為是美國人的,所以不敢來破壞。這件事做得很巧妙,從中可以看到周副主席斗爭藝術的高超。
有些老同志回憶,南方局的機要工作是做得非常好的,那時候建立了地下電臺網(wǎng),地下電臺有60多部,有的還是我們的同志打入國民黨內(nèi)部建立的。這樣,保證了當年在交通不便、通訊落后的情況下,各地斗爭包括武裝斗爭能夠堅持下來。比如劉春銀叔叔親自把電臺送到海南島,保證了瓊崖縱隊與中共中央的聯(lián)系,他們通過電臺聽到中央的聲音,跟港澳地下工委保持著聯(lián)系,在孤島堅持20多年的武裝斗爭,一直到海南島解放。解放海南島時,瓊崖縱隊通過電臺提供了國民黨守軍在海南島的布防,布防中有一些空隙,我們派出成團兵力秘密登上海南島,海南島一舉解放,這個電臺發(fā)揮了非常大的作用。
當時有一個說法:蔣介石早上在他的最高國防會議上的講話,下午延安就知道了。周總理對秘密電臺的斗爭有很高的評價,他認為這種地下斗爭是我們黨的生命線。
周副主席還非常重視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抗戰(zhàn)時期國民政府退守四川,蔣介石排斥異己,和四川籍軍閥有很多矛盾,難打的仗都讓川軍去當炮灰,自己的嫡系部隊卻放在后面。南方局就通過秘密黨員做川軍劉文輝、鄧錫侯等國民黨軍政大員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到解放戰(zhàn)爭的時候,這些冷棋子發(fā)揮了非常大的作用。同時,盧漢、鄧錫侯、劉文輝部隊的電臺里面都有我們的人,共產(chǎn)黨人利用他們的電臺為我們工作,軍統(tǒng)、中統(tǒng)特務也沒辦法破壞。周恩來同志把我們黨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發(fā)揮到了極致,電臺也成為秘密斗爭的一個手段。
問:你們跟父親聊天談得最多的什么?
答:跟父親聊天,他講得較多的是那時候艱苦的斗爭環(huán)境。他說,當時專門有一個保密室是放秘密電臺用的。夏天40多度,機要科在紅巖村三樓,那里又悶又熱,機要員渾身脫光了,腳泡在水桶里降溫。有一個譯電員姓趙,他譯電時間長了非常熱,滿身大汗。周副主席上去慰問他,一看他渾身大汗,說:你出了這么多汗,就叫你“趙大汗”吧。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有些機要員還不能隨便下樓,24小時輪流值守,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接收電文。在紅巖村辦事處門口還放著石灰,萬一敵人沖上來,就用石灰迷他們眼睛,抵擋一陣,隨時做好最壞的打算,槍里的最后一顆子彈留著給自己。
皖南事變發(fā)生以后,形勢非常緊張,父親當時在八路軍駐桂林辦事處,同志們都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父親在機要室準備了硫酸、石灰和火柴,睡覺時把子彈都上了膛,枕在枕頭底下,隨時準備和國民黨頑固派做最后的斗爭。當時他的想法是“我隨時不活都沒問題”,就是這么忠誠,活一天就賺一天。父親經(jīng)常給我們講當時隨時隨地準備為革命犧牲的這種精神。之后,桂林辦事處奉命撤回重慶。
(本文根據(jù)采訪錄音整理,未經(jīng)口述人審核,題目為整理者所加。整理者系中共重慶市委黨史研究室南方局研究室主任。圖片來源:資料圖)
(責任編輯:楊山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