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fēng)玲
周日,雨后初霽的早晨。趴在電腦上,敲打著我無始無終的文字。手機(jī)響起短信提示,低頭一看是婷婷:“嫂子祝你節(jié)日快樂?!睕]有標(biāo)點的一句話,讓我的心一時間五味雜陳。
婷婷,我的小姑子,今年25歲,在安丘的一家繡花廠工作已近10年。
我的夫家姓馬,村子叫馬家寨莊。稍微有點歷史常識的人就應(yīng)該知道,單從名字看,這村莊曾經(jīng)相當(dāng)“土豪”。即便是現(xiàn)在,它依然是所在鄉(xiāng)鎮(zhèn)中名列第二的大村,而我的夫家,據(jù)說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富戶。
第一次進(jìn)夫家門,是個秋天。寬寬的正房,高高的月臺,一個瘦小的女孩蹲在井臺邊洗刷著茶壺茶碗。我一下愣住了,眼睛盯著女孩,問話卻拋向四周:“咦,這是誰呀?”這是我走進(jìn)夫家大門的第一句話,至今記憶猶新。一旁的老公表情復(fù)雜,似笑非笑,而女孩則沒有抬頭。她穿一件藍(lán)色的毛線衣,過耳蓋頸的短發(fā)覆住臉頰,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覺得她應(yīng)該沒有笑容。
站在南屋門口的公公發(fā)話了,笑著說:“婷婷,你說你是誰呀?”
公公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臉和土地一樣黝黑,而臉上的皺紋,和山間起伏的溝壑有一拼。他的生活,就是種地,種地,種地,沒有除此之外的第二件事,即便是兩個兒子也似乎不在他的視線里。
是的,在走進(jìn)夫家的門之前,老公跟我說,他兄弟兩個,18歲的弟弟在部隊當(dāng)兵。
可是現(xiàn)在,卻分明多出來一個,一個完全不在我想象里的女孩子。她穿著舊的藍(lán)毛線衣,低頭干活。她站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她長長的睫毛,烏黑的眼珠。而她尖尖的下巴,略黑的皮膚,還有高挑的身形,分明和我老公有著某種關(guān)系。
一個漂亮的女孩,但沒有人跟我介紹。他們依舊各做各的,忙著自己的生活。日后的耳聞目睹,直接或間接,我知曉了一切。
婷婷那一年9歲,我的老公她呼做“哥哥”,我的公公她呼做“爸爸”,我的婆婆她呼做“媽”。但她卻不是婆婆身上掉下的肉,而是我老公舅舅的女兒,應(yīng)該呼我的婆婆為“大姑”。
婆婆說,婷婷是家里的老二,上面有一個姐姐。生她的時候,是個三伏天,但婷婷的出生卻讓全家人的熱情瞬間降到冰點。給親戚報喜,給鄰居送面等一系列程序全免了,而是商議著怎樣才能再順利地生一個兒子。
那時候,老公的姥姥,也就是婷婷的親奶奶年紀(jì)尚輕,家里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還能做主。她堅持要把這個不該出生的多余的孫女,送給我的婆婆撫養(yǎng)。這樣一來,她的孫子夢就可以繼續(xù),而這個孫女她也還能時時得見。
婆婆沒有明確表態(tài),不過為了自己的親娘,她雖有些不情愿,但應(yīng)該是默許了。公公的態(tài)度相當(dāng)明確:我們已經(jīng)有了兩個兒子,也已經(jīng)因為超生而被罰款,若再多出個女兒,豈不是自找麻煩?不要!堅決不要!!
但婷婷的奶奶卻抱著婷婷,硬生生地送到了婆婆家里。那時候,婷婷剛剛滿月。30天后的小婷婷,再也沒有吃過媽媽的一口奶。婆婆在公公陰沉的臉色里,用菠蘿豆和杏仁餅干,喂大了她。
我曾經(jīng)問老公,婷婷的名字誰起的,很好聽?。±瞎f,你懂什么呀,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停?!保恰版面谩?。意思是停停吧,別再生閨女了。我恍然大悟,想起了村里那些叫做“換換”、“帶弟”、“小等”的女孩,她們無一例外被賦予了某種期待。包括我在內(nèi),乳名也與自己是家中的第二個女孩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即便沒有母親的奶水,即便公公一直陰沉著一張臉,但婷婷還是在婆婆杏仁餅干的哺育下長大了。無論她和老公有著怎樣或深或淺的血緣,也無論她和婆婆的母女關(guān)系是怎樣牽強(qiáng)附會,我卻從一開始就覺得,她是我的小姑子,而且名副其實。第一聲“嫂子”是她喊的,而第一次喊她“姑姑”的,是我的兒子,她最疼愛的小侄兒。
猶記得剛剛嫁到夫家的第一年,一個夏日,剛剛吃過午飯不久,家人都出去了,家中只有我和小姑子。她伏在炕沿上,忽然冒出一句:“今天是我生日?!蔽蚁仁倾等唬^而默然。婷婷,我的小姑子,在她十幾年的人生歲月里,沒有過一次生日,也沒有人記得她的生日。
我靜心一想,那天應(yīng)該是農(nóng)歷的六月十五。我問:“那你是屬什么的?”她說:“有時候俺媽說我是屬龍的,有時候又說是屬蛇的,我也不知道了。不過,他們都說我和小姨家的‘換換一樣大……”
“換換”是小姨家的女兒,從名字來看,她也被家人寄予了某種期待。但幸運的是她是家里老大,而且很快就有了弟弟。作為和小姑子同齡的女孩,她的境遇便很不同:父母寵著,爺爺奶奶愛著;不怕見人,話也多;身上穿的,手里拿的,明顯和小姑子不是一個“階級”。我于是靠著婆婆和家里其他人的相關(guān)描述,艱難地推測出了小姑子的年齡:她應(yīng)該生于1989年,屬蛇。一條農(nóng)歷六月的蛇,也許可怕的炎熱會讓她行動遲緩,但總好過只能沉睡的寒冬。
轉(zhuǎn)過年來的春天,我身子笨重,在家待產(chǎn)。有天晚上,剛剛讀五年級的小姑子進(jìn)了我的房間,說:“明天學(xué)校開運動會,老師讓我們早上吃四個雞蛋?!蔽艺f,讓媽媽給你炒。她不說話,只是沉默地趴在床沿上。
第二天,等小姑子起床上學(xué)的時候,公婆早就不見了人影,他們應(yīng)該天不亮就去了草莓大棚。我的小姑子,餓著肚子去參加運動會的小姑子,居然在跳高中拿了個第二名。晚上她把寫有“獎”字的筆記本拿給我看,非常開心,我也很開心,但同時又有一種異樣的沉重。
兒子出生后,婷婷每天一放學(xué)就往家里跑,一到家就趴在炕沿上和她的小侄子臉對著臉。每當(dāng)這時,婆婆總在一邊喊:“你別靠孩子那么近,會掉進(jìn)他眼里東西!”她便把頭稍微抬一抬,但又分明帶著不舍。她說:“等他長大了就好了,我買好東西給他吃?!?/p>
兒子一天天長大,小姑子開始讀初中,進(jìn)了我所在的學(xué)校。家里只有一間房,我只能讓她住校,但我絕不讓她吃學(xué)校的食堂。我的廚藝,真的還趕不上小姑子,但我的家就是小姑子的家,讓她吃我做的飯,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我每周都給她零花錢,她是女孩,有自己需要的東西。
偶爾,我也會小心翼翼地問小姑子一些敏感的問題:“婷婷,你親誰?”
“親俺媽?!彼惶ь^。
“為什么呢?”
“俺媽養(yǎng)了我,俺娘沒養(yǎng)我?!彼廊粵]有抬頭。
婷婷,這個剛剛滿月就離開了親生父母的女孩,如今喚自己的大姑為“媽”,喚自己的親生母親為“娘”。但我總覺得,不管是娘還是媽,似乎沒有一個真正將她看做自己親生的女兒。
但婷婷,卻是真真實實地,愛著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家。
18歲,婷婷進(jìn)了繡花工廠,每次回家大包小包地拎著。燒肉和香蕉是給公公的,薯片和酸奶是給小侄子的,還有買給我的高跟鑲鉆的系帶涼鞋。她說,“嫂子,給你穿?!蔽覐膩砭蜎]穿過這種類型的涼鞋,但我依然非常開心:“好,我也換個感覺?!比缓螅汩_始了洗刷和打掃,茶幾和大衣櫥擦得锃亮,茶壺茶碗也很快就煥然一新。婆婆在一邊嚷:“不用擦,過幾天又臟了……”小姑子好像沒聽見,依然自顧自地忙活著。兒子形影不離地跟著她,嘴里嚼著薯片,一口一個“姑姑”。
22歲,小姑子長到了1米67。長長的睫毛,黑黑的眼珠,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非常美。人堆里一站,很是扎眼。
很快,她帶回了自己的對象。男孩樸素文靜,和小姑子同齡。我很放心,命運對她還是眷顧的,讓她邂逅了一個踏實可靠的人。我期望小姑子能早點嫁人,這樣她就可以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
2014,雨后初霽的早晨,母親節(jié)。收到小姑子的祝福短信,我回復(fù)說:“你也快點結(jié)婚吧,也早點做母親?!?/p>
小姑子回復(fù)說:“不想結(jié)婚,等結(jié)了婚,就去別人家了……”
看著短信,我久久思忖,心中翻滾著很多東西。我一直都覺得,對小姑子來說,家的感覺應(yīng)該有些冷,但在小姑子的心里,卻一直都有著深深的歸屬感。她對每一個陪伴她長大的人,都心存感恩。無論是菠蘿豆還是杏仁餅干,無論是婆婆粗糙的料理,還是公公終日陰沉滄桑的臉,對婷婷來說,它們都是從小陪伴的滋味,即便沒有母親的奶水,也一樣營養(yǎng)富足,記憶深深。
記得兒子曾說:“媽,等姑姑結(jié)婚的時候,我給她端鞋?!?/p>
忽然就有些淚眼婆娑。
我的小姑子啊,無論你是否愿嫁,嫂子都期待著能有一天,你穿上小侄子捧上的婚鞋,走出一串新的溫暖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