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麗 君譯
中圖分類號:I7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4)02-0000-02
保羅沒能陪我,工作把他留在了巴黎。工作或者是他那漂亮的秘書,我不由自主地想。總之,我非常了解他,知道他是承受不了農(nóng)場壓抑的氛圍的。
母親下葬后,弟弟狄迪爾讓我整理媽媽的物品,我毫不猶疑地答應了。他說得對,這件事應該由我來做。媽媽生前總是和我那么地親近,而父親卻從來沒有掩飾過他對狄迪爾的明顯偏愛。
因此我決定在農(nóng)場多待兩天。我完全可以這樣做,自從57歲那年被解雇而提前退休后,就再沒有工作的壓力。
我給保羅打電話告訴他我將推遲回家。這似乎沒給他造成困擾,相反,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寬慰。不過我對此只字未提,因為我能想象他一定會用他慣用的說辭來答復我“我可憐的尚塔爾,你想
太多了!”
細心折疊著媽媽的衣物,我淚水盈眶。一想到她再也不會穿這些衣服,我心都碎了。我把衣服放到紙箱中,弟媳瑪麗斯認識一個慈善機構,她會負責把所有東西送過去。
接下來,狄迪爾和瑪麗斯決定把閣樓也清空。閣樓曾是媽媽的領地,悲傷或疲憊時她總會躲在里邊。弟弟和弟媳絲毫不愿保留媽媽多年來在那兒積攢的物品,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應該消失”,別人一定
以為是季末清倉處理呢。媽媽在閣樓里的舊箱子中留下了太多回憶,其中有我從未見過的人物照片、過時的裙子樣圖、封面已經(jīng)退色的愛情小說,書中的頁面還有裁紙刀裁剪過的痕跡。
我不忍心看著它們?nèi)勘蝗舆M用來燒枯樹葉的破桶。一股無法抗拒的沖動促使我去挽救它們,我悄悄地把能拿出來的都塞到汽車的后備箱。保羅一定會批評我的這種懷舊思想,不過多一聲批評也無所謂
了…既然事情都已經(jīng)這樣了!
吃晚餐的時候談到了繼承問題。我認為談論這個話題還為時過早,但父親一再堅持。農(nóng)場屬于媽媽,是從她父母那兒繼承下來的。自從父親退休后,一直是狄迪爾和瑪麗斯打理農(nóng)場。爸爸談論他們的勇
氣、功勞和付出的辛苦勞動,但收益微薄……
我本想把這次談話推遲一些,但他們認為應該盡快解決所有問題。他們提醒我的生活在巴黎,我的丈夫財務狀況甚佳,我自己也享有豐厚的退休金。狄迪爾和瑪麗斯有兩個兒子,將來可以接班,而我沒
有孩子。最終,他們拿出一份合同放在我眼前,合同中寫明我把房屋和地產(chǎn)轉讓給弟弟,而他則用幾份小額的定期票據(jù)來補償我,而且這些票據(jù)到期還有好幾年。我累了,頭腦中一片空白,我同意他們
的意見,然后在合同上簽了字。
瑪麗斯從酒柜里拿出一瓶陳釀,大家干杯,就像剛剛完成了一樁好買賣。而我卻在想念媽媽,我相信這一刻我是唯一還記得她的人。
第二天出發(fā)的時候,道別的時間很短,他們都很忙……喂牲口,拖拉機出故障了……大家沒把我送到汽車旁,這也可以理解。
在進入省道前的《停車》標識牌處,我向后視鏡看了最后一眼。以前每當我停在這個地方,后視鏡中出現(xiàn)的必然是媽媽的樣子,她筆直地站在小路的高處,向我揮手再見。但這都是她生病之前的事了,
而這一次,后視鏡中什么也沒有……我內(nèi)心一陣慌亂。從此以后,在路的高處再也沒有人向我揮手、祝我一路順風,再不會有了……
回去的路上一切順利。交通順暢,很快我的布列塔尼和它那如十一月份天空般灰沉沉的石板屋頂就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當我推開公寓的大門時正好下午一點整。奇怪的是,屋子似乎比平時少了些許活力,但一切干凈整潔、井井有條,只是感覺以往如此溫暖的客廳突然變得冰冷空曠。為了趕走內(nèi)心的慌亂,我決定到車庫
去取在父母的閣樓中找到的紀念物品,這需要好幾個來回才能把它們?nèi)堪峄丶摇?/p>
東西搬完后,我點燃一支煙來稍微喘口氣。吸進第一口煙后,我環(huán)顧四周尋找煙灰缸。此刻我才意識到剛到家時所感受到的空曠感并不是錯覺。保羅有一次去倫敦出差帶回來的一個帶有英國酒吧紋章的
大煙灰缸沒在茶幾上,他在一次網(wǎng)球聯(lián)賽中贏得的獎杯沒在墻上的擱物架上,他一直非常珍愛的帶象牙刀鞘的武士軍刀也不在壁爐上方。我感覺心快要蹦出來了。
我像瘋子一樣從一間屋跑到另一間,打開家具、櫥柜、壁櫥……最后是我們臥室的衣柜。保羅帶走了他所有的個人物品。保羅離開了!我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我丈夫不可能離開我…怎么會這樣?毫無
征兆?但當我的目光落在鋪得十分整齊的床中央一封醒目的信上時,我相信了。
他在信中寫道他很抱歉,他并不想讓我痛苦,但他愛上了別人,甚至超過了愛他自己……而且他的女朋友懷孕了……我該怎樣拒絕這個他期待已久的孩子,這個我沒法給他的孩子?這樣一份上帝的禮物是
可遇不可求的。保羅覺得我們雙方最好不要再見面,沒必要互相折磨,不是嗎?一切都通過他的律師來解決,律師會聯(lián)系我的。
就這樣,一切都說清楚了!短短幾行字,三十年的共同生活被他輕描淡寫地結束了,而我傻傻地待在原地,痛至麻木。他能如此灑脫的處理我們的分手,這讓我多少有些意外!我忍住眼淚,一把抓起電
話打到保羅辦公室。白費力氣!一個陌生的聲音告訴我李歐先生在休假。我問他的秘書,對方回答她也休假了。如果說我之前對他們之間的關系還存有少許懷疑,此刻卻是一點兒不剩了。
我丈夫從來不喜歡跟我吵架,而這一次,他在適時的時候休假,再一次警惕地避免了跟我之間的任何摩擦。除了悲傷和嫉妒,我還感到巨大的失落感。這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一定是在做一個可怕的噩
夢。這樣的事不該發(fā)生在生活中!沒有人會在短短幾天內(nèi)接連失去母親和丈夫。但我必須直面事實,這些事確實發(fā)生了。噢,至少在我身上發(fā)生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迷失在昏暗的煙霧中,像喝醉了一樣在客廳中走來走去。打開電視,但電視節(jié)目索然無味,無法吸引我的注意力,幾分鐘后我關掉電視。
為了轉變思緒,我強迫自己沏一杯茶,然后整理衣物并開始洗衣服。如果沒有這些簡單而機械化的動作的幫助,相信我一定會失去理智的。五點鐘,我像平常一樣出門買面包,然后順道去取信。信箱中
的掛號信通知單甚至沒有使我吃驚,這一定是保羅的律師郵寄的。郵局還開著門,我立刻前往。我沒猜錯,確實是律師的信。奇怪的是,讀這封信并沒有徹底擊垮我,反而給我一種強心劑的感覺。
對這封信我沒思考太多,我始終想象著保羅和我退休后會在普洛姆蘭我出生的農(nóng)場里安度晚年,現(xiàn)在看來命運另有安排。農(nóng)場再也不屬于我,保羅也是。我們共同生活的這些年里一直是他主導我的生活
。我早已經(jīng)習慣把所有決定權都交給他。媽媽總是告訴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一丁點兒小事都依賴丈夫。那時候,她的聲音里總有一絲憂傷,似乎是為她自己也為我感慨。媽媽……我好想她!
我整理著從農(nóng)場帶回來而如今堆放在客廳一個角落里的物品,試圖從中找到一絲媽媽的余溫。我分揀書籍,翻閱相冊。其中有一些發(fā)黃的信,信上的墨水已經(jīng)消退了一半,還有當?shù)貓蠹埖募艏垙堃?/p>
經(jīng)破裂。我直接坐在地毯上開始讀起這些二戰(zhàn)末期的剪報。一些文章描述德軍的潰敗,另外一些則講述曾經(jīng)頻繁接觸德軍士兵的年輕女人的遭遇,她們在解放后被捕了。那個時候媽媽才剛剛十八歲,或
許這些問題與她的一個朋友相關。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她從未跟我說起過。不過仔細想想,父母從不談論那個年代。當我和弟弟還是孩子時,一旦我們說到這個問題,他們都會很快岔開,就好像這個話
題是禁忌一樣。
我突然想要知道更多。在一堆報紙下面還有一些署著媽媽名字的信件,我?guī)缀醪桓矣|碰。然而當我瞥見一枚外國郵票時,我雙手顫抖,情不自禁地將信抽出來。父親從未在德國被俘虜,這封信不可能是
他寫的。難道媽媽在認識父親前有一個未婚夫,這個人在戰(zhàn)爭中喪生了?
讀著前幾行字,我有點兒羞愧,感覺自己在偷窺別人的秘密,但還是繼續(xù)讀了下去。信中寫著:“簡,我的摯愛”,媽媽應該很愛這個人才會把這些文字保存了這么多年。透過字里行間,我很快明白了媽
媽的這個愛人并不是我們當?shù)氐霓r(nóng)民,因為盡管有幾處句法錯誤,但整封信很文學化。我快速翻著信頁尋找簽名,一個簡單的名字“路德維希”,一切都一目了然。媽媽曾經(jīng)跟一個德國人交往過!一個
向她傾訴愛情和與她分離的絕望的德國人。我從未想過媽媽曾經(jīng)歷過這樣一個既浪漫又悲劇的愛情故事。她一直給我以安靜和穩(wěn)重的印象……屈從,我突然想到了這個詞!
我對媽媽逐步有了新的認識,并被她的新形象所吸引從而忘了自己的痛苦。然而,驚奇還不止這些。我通過一封分手信的草稿得知了他們凄涼故事的結局。信紙上四處發(fā)黃的斑點已經(jīng)把墨水稀釋了,那
是媽媽的眼淚,可想而知她要做的決定該是多么讓她傷心欲絕。她寫道:我的身體狀況很快就能看出來,我好害怕。你想象不到那些失足于德國人的女孩們將遭遇的可怕命運。報紙上有一張瑪麗翁娜的
照片,很嚇人,她被毆打了。請原諒我,我沒有力氣再斗爭下去了,我將順從父母的愿望。馬塞爾·卡尤是我父親農(nóng)場里的一個工人,他愿意娶我,也知道所有事情。我想他會給我們的孩子做個好父親
的。親愛的,忘了我吧……
放下信,我不知所措……馬塞爾·卡尤,我的父親! 我怎么能對這些到現(xiàn)在還頻繁出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細節(jié)忽視了這么久?當我固執(zhí)地闖入房間時迅速中斷的秘密談話……當談到他們結婚后五個月,戰(zhàn)爭
結束后六個月我的出生時,父親笑著粗魯?shù)卣f他們“次序顛倒”了,媽媽的面孔皺緊……小時候,當我強烈地向父親表達我的情感時,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厭煩……
我一直以為爸爸是個粗魯?shù)娜?,他偏愛狄迪爾是因為他是個男孩。此刻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之完全不同的理由!
回想起過去的種種,我發(fā)現(xiàn)不管在工作還是私人生活中我總是為周圍的男人們犧牲。我忍受一個頂頭上司的專制長達數(shù)年,而他在遇到經(jīng)濟困難時第一時間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解雇了。我承受丈夫的冷漠
以及他跟我說話說時自然流露出的上司般的保護者的口氣,就像接受宿命一樣。
突然間,我的整個生命在一天之內(nèi)失衡了。我感覺終于發(fā)現(xiàn)了真實的自我。我吃驚不已,但還是迫不及待地繼續(xù)翻尋著散亂在我周圍的紙張,直到發(fā)現(xiàn)一個舊本子,那是媽媽的日記本。
由此我知道了當年她在坎佩爾省政府里任辦公室職員時是如何認識一個年輕的德國士兵的。路德維希是柏林人,哲學專業(yè)的學生,二十歲那年因戰(zhàn)爭中斷學業(yè)。盡管媽媽很愛國,但還是沒能抵抗住他的
魅力。然而她清楚地知道父母的信念,因此向他們隱瞞了自己的愛情……直到德軍撤退、戰(zhàn)爭結束、確定自己懷孕……這個孩子,就是我!我不由自主地重復著。
讀著媽媽的日記,我發(fā)現(xiàn)她不時修改過其中的文字。她記錄下自己的想法、快樂與痛苦,并認真地標注日期。當和平重返,路德維希重新提筆給媽媽寫信請求給他一次見面的機會。媽媽給他寫了最后一
封信,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結婚和我出生的事實。她不愿意辜負自己的丈夫,所以求他放棄,別再來見她。路德維希屈服了,沒有再堅持。
然而他并沒有忘記她。多年以后當柏林墻倒塌后,他又重新開始給她寫信。他向她坦白他一直沒有結婚,因為他始終生活在回憶中。他想見她。那時兩國之間的交流已經(jīng)變得很簡單,他只等她一句話便
可立刻啟程。盡管她在讀這封信時激動萬分,但還是禁止自己給他回信。她的生活什么也沒改變,她畢竟結婚了。自此以后,很多年過去了。
媽媽在日記本中寫下的最后幾句話是在不久之前,在她去世前兩周寫的。她簡單地寫道:我是不是應該告訴尚塔爾關于她身世的秘密?我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
在日記本的下一頁中她寫道:“我剛剛給路德維希寫了信,把這件事托付給他。我把信交給了郵差,但也許他已經(jīng)更換住址。時間太久了……路德維希,我唯一的愛人,你是否還在世?”。她在頁腳處寫
下他的地址。
我無法將目光從“貝多芬大街”這個地址上移開,在柏林某條路的某個地方住著我素未謀面的父親。但就像媽媽自問的那樣,他是否還活著?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深刻地體會到被丈夫拋棄的感覺?,F(xiàn)在屋子顯得太大,我告訴自己一旦離婚手續(xù)辦妥,賣掉這所房子我不會有任何遺憾。這樣一來,得把屋子徹底打掃一遍,我穿上一條舊牛仔褲,把
頭發(fā)挽成一個發(fā)髻。吸塵器的隆隆聲幾乎快掩蓋了大門門鈴的聲音。我很吃驚,因為沒想到會有人來。事實上,我的朋友圈都是保羅的朋友,幾天以來,他們是不會改變立場來看我的!
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個子很高、清瘦,帶著一股沉穩(wěn)的高貴,年齡大概在五十到六十歲之間。應該說這是個很帥的男人,面容和藹,但絕對是我不認識的人!
我心存提防,一下子想到了保羅的律師。
-“李歐女士,能跟您說幾句話嗎”他問道。
我很好奇,回答說可以。他略帶口音,恭謙地解釋道:
-我的名字叫恩斯特·托卜勒,我是受我父親的一個好朋友路德維希的委托而來的。不過您可能不知道這個名字。您母親在去世前不久給他寫過信……
我心跳加速,請他進屋。
他向我解釋路德維希早已離開柏林搬到巴伐利亞居住,因此過了很長時間才收到這封信。媽媽跟他說她的病加重了,她怕去世后我會感到孤獨,因為爸爸和狄迪爾對我的愛太少。她把我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
了他,但由他自己決定。由于他年事已高不方便旅行,所以他委托好朋友的兒子乘第一趟飛往巴黎的航班來找我……
這件事發(fā)生在一年多前。從那以后,我和保羅賣掉了公寓并宣布離婚。我見到了路德維希,后來又看望了他幾次。他是個迷人而熱情的人,我明白了媽媽為何那么愛他。
現(xiàn)在我正在打包行李,因為我要去慕尼黑了。恩斯特某天會來接我……恩斯特,過幾天我就要嫁給他了……恩斯特,是媽媽留給我的最后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