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同化還是異化?長久以來,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在翻譯界中似乎從未停息。然而事實上,當代翻譯研究中關(guān)于歸化與異化討論的實質(zhì)并不僅僅是一個有關(guān)翻譯策略選擇的問題,更多的是關(guān)于如何對待文化他者的倫理態(tài)度問題。在當今時代背景下,中國譯者又該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文化他者從而采取相應的翻譯策略,這便是本文要探討的問題。
[關(guān)鍵詞] 翻譯倫理;他者;歸化;異化;文化霸權(quán)
“忠實”還是“背叛”?直譯還是意譯?同化還是異化?究竟可譯還是不可譯?對這些看似截然不同的翻譯方法的討論是翻譯理論與實踐中的永恒的話題。然而,無論是探討譯文是否應忠實原文,抑或是糾結(jié)于應選擇盡量保留原貌的直譯抑或改頭換面的意譯,乃至質(zhì)疑原文的可譯與否,這都體現(xiàn)出翻譯活動無法逃避的一個根本性問題:如何面對他者?
在全球化的今天,現(xiàn)代性、民族性與翻譯性已經(jīng)呈現(xiàn)水乳交融的態(tài)勢。如何處理語言文化的異質(zhì)性問題越來越受到重視。然而,早在19世紀,德國哲學家施萊爾馬赫就已經(jīng)對此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提出了著名的二元翻譯論。
1813年,施萊爾馬赫發(fā)表了《論翻譯的方法》,他在文中闡述了自己翻譯觀點,認為翻譯活動的實現(xiàn)有兩種途徑:一是盡可能地不擾亂原作者的安寧,讓讀者去接近作者;二是盡可能不擾亂讀者的安寧,讓作者去接近讀者。而其更傾向于“把讀者送到國外”的翻譯方法,認為真正的翻譯就是要保留原文之異,體現(xiàn)他者的異質(zhì)性。
他的這一理念在20世紀80年代被法國當代翻譯家、翻譯理論家、哲學家安托萬·貝爾曼進一步上升到了“翻譯倫理”的概念。貝爾曼對長期統(tǒng)治西方翻譯界的以“意義的傳達”為中心的翻譯思想展開了猛烈的批判。在其《異的考驗》一書中,通過對從路德到荷爾德林這一歷史階段的翻譯史研究,探討了翻譯在德意志民族文化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并指出,“翻譯的本質(zhì)就是開放、對話、雜交繁育、非中心化,翻譯要么處于關(guān)聯(lián)之中,要么什么都不是”,同時他還指出翻譯的目的事實上是完成一種倫理行為,而“倫理行為是指認可和接納作為‘他者顯現(xiàn)的‘他者”。 由此可見,貝爾曼的翻譯倫理觀就是尊重原作,尊重原作中的語言和文化差異,彰顯差異,認可接納他者,通過對他者的傳介來豐富自身。
貝爾曼的的翻譯倫理觀進一步啟發(fā)了美國解構(gòu)主義翻譯理論家勞倫斯·韋努蒂。在其《翻譯之恥-走向差異倫理》一書中,韋努蒂明確表明他受貝爾曼思想影響至深。他通過對17世紀以來西方翻譯史的考察,指出流暢譯法或透明譯法抹掉了原文里的語言、文化差異,而翻譯的社會功能之一就是引進差異,包括語言差異、文化差異、政治差異、倫理差異等等。而要真正引進并保留這些差異,則必須采用異化的翻譯策略而非同化。韋努蒂在貝爾曼的基礎上進一步關(guān)注影響翻譯活動的社會政治因素。在他看來,歸化翻譯帶有民族中心主義色彩,試圖以自己的文化同化他者,為本民族的利益服務。而與之相反,異化翻譯反抗和消除文化自戀,帝國主義和民族中心主義,有利于民主的地緣政治關(guān)系。其思想的核心,即在翻譯中抵制譯入語的主流文化價值觀,彰顯外國文本的語言文化差異。韋努蒂提倡的異化翻譯,不僅僅體現(xiàn)在語言的翻譯上,還體現(xiàn)在對翻譯文本的選材上。他主張選擇邊緣化和少數(shù)化的文本,即選擇在話語或流派上與當時已獲得經(jīng)典地位的敘事形式背道而馳的文本。至此,韋努蒂在施萊爾馬赫的異化翻譯方法和貝爾曼尊重吸納他者文化異質(zhì)性的翻譯倫理的基礎上,建立了自己的翻譯差異倫理。
翻譯自古以來在促進人類的語言、文化的進步上就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而翻譯研究從對語言文本的研究,過渡到對文化的研究,而又進一步進行倫理轉(zhuǎn)向,這與每個時代所處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guān)。施萊爾馬赫的異化翻譯的提出,是處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法國語言文化統(tǒng)治德國的背景之下。作為一名愛國者和政治激進主義分子,施萊爾馬赫希望德國能保留住自己的文化和政治尊嚴,因此提倡異化的翻譯策略,從而保留外國文本在語言及文化上的差異,通過差異的凸顯來豐富德國的語言和文化,挑戰(zhàn)法國的霸權(quán)主義。無獨有偶,韋努蒂在對17世紀以來的翻譯進行研究之后,發(fā)現(xiàn)英美國家和非英語國家之間的翻譯活動交流極為不平等,在英美國家同化的流暢翻譯占主流地位,而在非英語國家,英語文本翻譯成其他語言則大多采用異化的策略。因此,其之所以大力發(fā)展施萊爾馬赫和貝爾曼的理論,也不無出于抵制當今英美霸權(quán)主義文化的入侵的目的,避免弱勢文化被予以同化。
貝爾曼曾指出,每種文化都具有驕傲自滿的特性,因此在本質(zhì)上都帶有民族中心主義色彩。然而翻譯活動不僅僅是一種有關(guān)文本的字面轉(zhuǎn)換,其更是有關(guān)兩種不同文化,不同民族性格的交流與爭鋒。王東風先生說過:“翻譯,從根本上來講,就是向本土文化意識形態(tài)輸入異域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本土的價值體系而言,這是一種外來的文化滲透。在某種意義上,它意味著破壞,意味著顛覆;或者意味著異質(zhì)增加,活力增強。強勢文化在這個過程中能夠運用自己的權(quán)利話語反過來利用這外來的破壞力,以鞏固和加強自身的本土文化的強勢地位;弱勢文化則常常在這外來的破壞力前顯得束手無策,最后要么被同化,要么被顛覆。而拒絕與外來文化交流的,則只能是封閉、保守、落后,最后走向滅亡”。
縱觀中國歷史,在中西文化交流方面,面對外來的他者,中國譯者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出于不同的目的而選擇不同的翻譯策略,正體現(xiàn)了文化的強弱對翻譯活動的影響。
翻譯研究派的代表人物安德烈·勒菲弗爾曾指出,中國在歷史上經(jīng)歷了三次翻譯高潮。第一次是公元2世紀到7世紀盛行的佛經(jīng)的傳播,第二次則是16世紀基督教的盛行,最后一次則是19世紀西方思想的輸入。在這三次大規(guī)模的異域文化輸入過程中,翻譯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在勒菲弗爾看來,大多數(shù)譯者在這三次翻譯高潮中,都不約而同的采取了同化的翻譯策略,尤其是前兩次宗教的傳入。面對根植中國社會的儒家思想,譯者們在翻譯佛經(jīng)及基督教經(jīng)典時,不得不對原著進行適當修改,使其順應中國社會傳統(tǒng)的儒家道德觀,以便便于中國人民接受。譬如佛經(jīng)中關(guān)于子女對父母的義務的原本闡述為:“雙親養(yǎng)大我們,我們養(yǎng)雙親;為了他們(雙親),我們要做應做的事;保留家系;承繼財產(chǎn);在適切得時候供奉祖先?!倍诜g成漢語之后,則補充了“父母所為恭順不逆”“父母正令不敢違背”等儒家思想。而利瑪竇在傳播基督教時,將耶穌翻譯成“天主”以及后來的“上帝”,則是在翻閱儒家經(jīng)典后,發(fā)現(xiàn)“天”以及“上”與“帝”在中國人心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含義。endprint
而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翻譯過程中,異化與同化同時并存。以魯迅、胡適、梁實秋和徐志摩為代表的“西方模式”派,就主張以西方為本,不作任何抵抗,利用異化的翻譯來全面改造本土文化。魯迅在給其朋友的一封信中便這樣寫道:“為什么不完全中國化呢?我的答案是:這也是譯本。這樣的譯本,不但在輸入新的內(nèi)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xiàn)法。中國的文或話,法子實在太不精密了[...],這語法的不精密,就在證明思路的不精密,換一句話,就是腦筋有些胡涂。[...]要醫(yī)這病,我以為只好陸續(xù)吃一點苦,裝進異樣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國的,后來便可以據(jù)為己有。”雖然近代中國由于閉關(guān)鎖國已明顯處于弱勢文化,但當時的人們?nèi)匀蛔院烙谖迩Ф嗄甑墓爬衔拿鳎饔^認為中國文化比西方文化優(yōu)越,所以這些譯者入嚴復、林紓、傅東華等為了更好地迎合讀者的口味采用了歸化策略。但是在民族文化輸出上,由于清政府閉關(guān)自守,中國的輝煌時代已經(jīng)不復存在,譯者們在翻譯時也主要以翻譯外來作品為主,而很少將中文翻譯成英語,并且在翻譯時由于擔心西方讀者不能理解中國的文化,為了迎合西方讀者,就盡量采用了通順流暢的同化翻譯。所以只有極少數(shù)的中文進入了英語。由此可見,翻譯作為對話的手段,采用“異化”還是“同化”,如何面對他者,基本上由國力的強弱和文化的強弱而定。
當儒家思想強勢不可推翻的情況下,弱勢的佛教及基督教教義便需要將自己同化,以更好的滲透于強勢思想中。而當中國文化處于弱勢之時,有識之士便采用異化的策略,基本保留強勢文化的全貌以向讀者指明不同文化不同語言的差異性,借以豐富自己的文化,同時抵抗文化霸權(quán)。對他者的態(tài)度,對差異的處理,隨著時代背景國家強弱的不同而不同,同樣也對中華文明的傳承與融合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如今,國與國之間在各方面的交流合作日益頻繁,世界一體化的進程不斷加快,而中國,作為新興的大國,經(jīng)濟實力不斷加強,國際地位不斷上升,在世界舞臺上擁有越來越重要的話語權(quán),同時也備受實行霸權(quán)主義的質(zhì)疑。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作為一名譯者,在翻譯中如何調(diào)和我國文化和異域文化的關(guān)系,如何面對文化實力迥異的他者,把握翻譯的“度”,是每個譯者都應該思考的問題。面對更強勢的文化,輸入文化時采用異化?而面對文化實力薄弱的文化,采用同化,抹去它的異質(zhì)性?其實,國與國的相處,文化與文化的碰撞,便如同人與人的相處。孔子曾說過“和而不同”,這一觀念莫不顯示著對他人的存在,對他人價值觀的尊重,無論對方強弱與否。
因此,當代翻譯研究中歸化與異化討論的實質(zhì)不是關(guān)于何者更能忠實傳達原意的翻譯策略或方法問題,而是關(guān)于如何對待文化他者的倫理態(tài)度問題。面對文化他者,譯者應該尋求差異、發(fā)掘差異、尊重差異,而不是求同,這是當代翻譯研究對翻譯的人文價值所作出的價值評判。所謂求異,就是尊重他人文本中所描寫的世界的完整性,尊重他人文本自身的價值;所謂求同,就是在他人文本中取其所需, 利用他人文本來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目的。對差異的尊重就是對他人的尊重。貝爾曼曾提出一個歷史翻譯的概念,在他看來,那些創(chuàng)造了一個時代,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翻譯,無論是個人翻譯還是集體翻譯潮流,都應稱之為歷史翻譯。我們希望在求同存異的原則下,中華民族能夠迎來歷史上的第四次翻譯高潮,在尊重異域文化的前提下,汲取他者的精華,傳播自己的特色文化,為世界文化的多樣性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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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侯立靜,山東大學(威海)翻譯學院,研究方向:翻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