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星一
我喜歡拖拉機(jī),拖拉機(jī)又很喜歡公路。它在田埂上只能慢騰騰地咳嗽著喘粗氣,像個快要咳死的老頭,由著坑坑洼洼把它顛上去摔下來,但一旦它爬上了公路,那就是一頭鋼鐵的野獸了。我愛這樣的野獸,更愛在公路上閃電一般地追上它。拖拉機(jī)手亞非拉說,我和拖拉機(jī)是一塊麻糍一塊糕。
我的飛奔是被拖拉機(jī)勾引出來的。我快上四年級了,但還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我只知道自己這年齡,屎尿還拎不清。整個學(xué)校都罷課鬧革命了,班主任要帶我們?nèi)⒓优窌?,但校長說,他們屎尿還拎不清呢,去干什么?低年級的統(tǒng)統(tǒng)回家學(xué)語錄去,一句頂萬句,學(xué)會了,批斗才會狠。我一捧上語錄瞌睡蟲就上身,爹娘又?jǐn)f,大白天的瞌睡什么,去去去。好像瞌睡只屬于夜晚,大白天應(yīng)該是干點(diǎn)兒什么的。
我姐她們就在干著什么轟轟烈烈的事,我好眼熱,天天黏著她,可她也轟我,去去去。她們結(jié)成一幫一派,手臂上戴個紅袖章,胸口別著像章,搭輪船乘汽車去北京。我姐說只要到了上海,就能乘上火車,不用買票,飯店、旅館也白吃白住,還有人接待伺候你。我姐對爹娘說著這些的時(shí)候,眼睛里閃爍著興奮而又饑餓的光。我也眼巴巴地盯著爹的臉,盼著他讓姐帶上我。我爹瞪圓了眼說,盤古開天地沒這樣的好事,怎么個個屁股抹油,著了什么魔啦?我姐說真的是白吃白住,共產(chǎn)主義社會到了,城里來的紅衛(wèi)兵說的。爹嗤嗤地哼鼻子說,白吃白住?開火車開輪船的、開飯店開旅館的不是要虧死?難道他們?nèi)盗??姐也嗤嗤地笑,還胸脯一挺說,他們不虧,毛主席給付的錢。爹你讓我去吧,我不要你一分錢一兩糧票。我爹還是不信,讓我坐門檻上管著我姐,我姐在屋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像只剛被鼠籠弶住的老鼠。我說姐你回來后,肯講北京上海給我聽嗎,我姐猛點(diǎn)頭。姐那么爽快,我又順桿子爬,我說你要帶很多東西回來給我吃,反正毛主席付錢的。姐慷慨得像個闊太太:你說吧要什么東西!我想了想說,我要糖,芝麻白糖餅,還有油條。我邊想邊報(bào)下去,她不耐煩了,說,凡是好吃的我都給你帶來行了吧?我心滿意足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那我睡著了。我說完就橫在了門檻上,死死閉上眼,我姐沖上樓拿下包裹,從我身上跨了出去。
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和像我一樣屎尿還拎不清的伙伴在一起,我們整天在公路上逛蕩,盼著我姐快回來。公路上空蕩蕩的,只有幾班客車和幾輛拖拉機(jī)駛過這里。客車在村頭停一下,吐出三兩個人又吸進(jìn)四五個,然后絕塵而去。我們追不上客車,而拖拉機(jī)常常被我們攆得喘粗氣。我們從村西頭追上它,爬上去,乘到村東頭跳下來。又在村東頭攆上一輛,我們樂此不疲,但最遠(yuǎn)只敢乘到西面的芳泉村,東面的六畝村。這條細(xì)沙石鋪成的公路傍村而過,不知道它從哪里來,也不清楚躥到哪里去。我姐她們就是從這條公路出去的,還有很多大人也扔下了鋤頭鐵耙,從這里走出去了。他們興奮地嚷嚷著串聯(lián)去,串聯(lián)去。
我不知道串聯(lián)是什么意思,但我清楚串聯(lián)肯定和山外面的人有關(guān)系,男男女女的串在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完了,一抹嘴,打個嗝,又嘻嘻哈哈串去了,山外的世界真是個天堂。環(huán)山的一切讓人討厭透了。環(huán)山人的口音,環(huán)山人的邋遢,環(huán)山這個土里土氣的地名,甚至,環(huán)山人的汗味,都突然讓我討厭起來,外面隨便哪一個家伙,都比環(huán)山人好。我多想去嗅一嗅山外人身上的氣味,聽聽他們陌生的口音。我正在這樣瞎想,群夫推我一下,問,我們什么時(shí)候也能去串聯(lián)呢?我說等我們屎尿拎得清了。那要等多久呀?我說我也不知道。
我們正在傷心絕望,一輛拖拉機(jī)從彎道上突然拐出來,在我們的身后又加大了馬力,噠噠噠地吼上來。我知道,它怕我們,想快溜。就在它快要擦身而過時(shí),我忽然渾身著了火,撒腿便追。不出百米,我追上了它,再稍稍加了點(diǎn)力,我已和它齊頭并進(jìn)了。那個拖拉機(jī)手好奇地偏過頭看看我,又側(cè)身看看車屁股后面。群夫他們正在往車幫子上扎上去,拖拉機(jī)又吼叫一聲,顯然它加大了馬力,我還是和它保持著并頭齊驅(qū),他見甩不了我們,就一腳剎車,我沖過了頭,群夫他們撞在了車屁股上。這個黑得跟炭似的拖拉機(jī)手,從屁股底下抽出一柄搖把,跳下來要打我們,我們四下逃開去,他回到拖拉機(jī)上,我們又合上去。群夫說,我們給你搬磚頭行不行?他笑了,好一口白牙,像新聞簡報(bào)里的亞非拉人民。后來,我們就叫他亞非拉。亞非拉笑著一揮手,我們?nèi)勘倪M(jìn)了車廂里。
我們癡了似的看著一路上的景致,細(xì)沙石鋪成的公路像條帶子,不斷地向我們涌來,又從車身子下躥出去。兩旁的樹木和草堆劈頭蓋臉壓過來,又飛快地從我們的身后倒下去。迎面而來的風(fēng)鼓圓了我們的衣衫,灌進(jìn)了我們的嘴巴,將所有的腮幫子都撐得鼓鼓的。我伸手去抓風(fēng),它們都從指縫間飛快地溜走了。我說風(fēng)是水。群夫聽不清楚,我大聲說,風(fēng)就是水,車上的水。他們也張開手抓風(fēng),都贊同我的說法,車上的風(fēng)就是水,一縷縷,一股股。要是另一只手不用抓住車幫子的話,可以把風(fēng)捧來喝。
拖拉機(jī)已經(jīng)駛出了我們熟悉的范圍,迎面而來的是陌生的村莊,不一樣的田野山巒,我們不安起來。我問亞非拉,磚頭運(yùn)到哪里去。他說橫涼亭。這是一個從來沒聽到過的地方,那兒是怎么樣的一個村莊?離我們家有多遠(yuǎn)?我們還能回來嗎?亞非拉大聲說,橫涼亭不是一個村莊。我們不再嘰嘰喳喳,臉色凝重,又有點(diǎn)茫然。拖拉機(jī)還在飛馳,公路上看不到其他的車輛和行人,拖拉機(jī)突突突地吼叫,這會兒顯得那么地單調(diào)而又軟弱,前方又無盡無頭,一種從未有過的茫然和不安籠罩了我們。當(dāng)拖拉機(jī)駛出山口,一個無比巨大的平原摔落到我們面前時(shí),東土哇哇哭起來。平原那樣廣大無邊,辨不清方向,使人無處著落。它不像我們山里,山會把人包裹起來,會把天空切小,會把土地水流隔開,讓人的目光有處著落,讓人安心,不想傻事。東土哭喊著敲打車幫子,我要下去,我要回家。亞非拉不瞄一眼,仍然牢牢把著方向,擰著油門,一點(diǎn)也沒停下來的意思。
東土累了不再哭喊,拖拉機(jī)卻停了下來。這是什么地方?有許多個巨大的圍墻,里面堆滿了山似的煤炭,一大垅一大垅的木材和一垛垛的紅磚。很多的汽車亂七八糟泊在那里,幾乎看不到人,好像這是一個廢棄的地方。許多的公路蜘蛛網(wǎng)一樣在這里交織,又雜亂無章地四處延伸開去。拖拉機(jī)徑直駛進(jìn)一個圍墻里,在一堆山樣高的紅磚旁熄了火。亞非拉跳下車,扔給我們一個鐵夾子,卸吧!自己卻捧著排竹桶喝水。我們在他咕嘟的吞咽聲中給他卸磚頭,誰的手都沒鐵夾子的兩只手柄那么大,我們干脆扔掉鐵夾子,一塊一塊地搬。亞非拉喝完水又抽煙,像電影里的工頭一樣指揮我們卸這里壘那里。我問,這就是橫涼亭?他說是的,這是個大貨場,以前可熱鬧啦,現(xiàn)在快成墳地了,你們這些山里貓沒運(yùn)氣。我說熱鬧關(guān)我們屁事,我們只愛乘拖拉機(jī)。噠噠噠,過癮死了。我說這話時(shí),嘴里模仿著拖拉機(jī)的吼叫聲,還張開雙手,做出亞非拉把著兩支方向柄的樣子,這可把大家樂壞了。亞非拉也笑了,笑完,在我后腦殼上拍一下,別偷懶,快搬。只要你讓我們乘,我們天天給你搬磚頭。我討好他,他很受用的樣子。我問,那條最大最寬的公路通向哪里的?他說,那條呀,那條是320,320國道,通向外國,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外國?我驚呆了,又問,它從哪里來?它從上海來。怎么啦?一個個呆頭呆腦的,快搬!亞非拉不耐煩了,說完向涼棚走去。
天哪,上海。我扔掉磚頭奔出墻圍,站在那條大馬路上,向東望望又轉(zhuǎn)身向西瞧瞧。群夫他們也跑來和我一起張望。一條公路,又不是特務(wù),為什么要用320的數(shù)字來叫它?難道是為了不讓日本鬼子知道?還叫它國道,是國家的道路嗎?還是聯(lián)合國的道路?多么新鮮的叫法呀!國道!還有一股那么大的霸氣。怪不得我們村旁的這條又瘦又爛的公路,沒有名字了。我站在320國道身上,感覺到渾身的骨頭肌肉,都在噌噌地長,連汗毛也直豎了起來,有一種要哭又想要哇哇大叫的東西,在心里涌呀涌的。我知道,這是一種見了大世面時(shí)才會有的感覺。這個時(shí)候,我發(fā)覺我的腦子轉(zhuǎn)起來比課堂上快多了。它竟然是從上海來的,還通到了外國。上海、外國一下子不再那么遙遠(yuǎn),現(xiàn)在我的腳就跟它們連在一起,我覺得我快要把地球摟在懷里了。我姐一定是從這條大馬路去上海的。
一車磚頭卸完,我們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起來似的。亞非拉從涼棚里慢悠悠蕩出來,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扔掉煙屁股,摸出搖把,插進(jìn)拖拉機(jī)的紅腦殼里,用力一搖,紅腦殼噠噠噠吼叫起來。亞非拉將搖把扔進(jìn)座椅下的箱子,又拍拍雙手上車了。我們紛紛爬上去,他卻叫我們滾下來。他說他去新登拉木頭。我問新登在哪里,他往西指了指。顯然,那不是我們家的方向,往那里去會離我們的家越來越遠(yuǎn)。我們正在茫然,亞非拉說,你們還要乘?要乘就得給我搬木頭。東土哇地哭叫起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亞非拉哼鼻子,你們這群山里貓,自己滾回去吧。一按油門,拖拉機(jī)鉆出了圍墻。
在拖拉機(jī)卷起的塕塵中,東土一哽一哽哭泣,其他人也慌張起來。我說,你死了爹娘啦,你不是還有腳嗎?我不再理他,我被一輛很長的汽車吸引住了,我揮一揮手,他們跟上來。這是一輛裝貨的汽車,車廂后面還掛著一節(jié)很長的車廂,土黃色的油布把兩節(jié)車廂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知里面裝了什么玩意兒。最吸引我目光的是車門上那一長串印成半圓形的字,上海市東方紅×××具廠。在上海市東方紅和具廠中間的幾個字,連同漆皮一起不見了,還有一個凹進(jìn)去的痕跡,肯定被誰砸了一石頭。我也向這樣的汽車扔過石頭,它比拖拉機(jī)還神氣,看到我們在公路上晃蕩,便會使勁尖叫,好像這條公路是它的,不滾開就碾死我們。我爬上踏板,往駕駛室里張望,群夫也跳上來,東土他們繞到那邊爬上踏板。群夫說,方向盤是圓的,好大。還有那么多大手表,也是圓的。那凳子一定很軟,坐上去屁股會不會融化掉?我說你進(jìn)去坐呀。群夫拉門把手,門沒動靜。
干什么?一聲喝,兩個中年男人到了身后,我們紛紛跳下來。一個精瘦的家伙掏出鑰匙打開車門,往里張望。另一個滾胖的家伙沿著車幫查看油布下的東西。他們見沒少什么,便讓我們滾開。我們稍稍滾開了一點(diǎn),看著他們忙碌。胖子從駕駛室里取出一只鐵桶,晃蕩晃蕩地往一幢矮房子走去。瘦子雙手一掣,掀起了車腦袋上的一大塊鐵蓋子,露出一肚子的機(jī)器。我們又圍上去,群夫說,你們是不是到上海去?瘦子白他一眼,做啥,小赤佬?上海的高樓是不是要這樣看的?群夫抬起頭,臉朝天空,做出一副仰望高樓、連帽子都戴不住的樣子。瘦子哈哈大笑,小赤佬想看高樓大廈?去,滾開!
我們灰溜溜出了貨場,東土卻笑嘻嘻的,回家的路上走在最前面。群夫在圍墻的豁口瞥見那輛車還沒開走,瘦子和胖子也不見了。我們?yōu)槭裁床蝗ド虾D??群夫說。我也向豁口里張了眼,說是呀,我們?yōu)槭裁床蝗ゴ?lián)呢?躥到哪吃到哪,我最想乘火車了,嗚——咔嚓咔嚓!飛快飛快的,真他娘的過癮。不用買票,毛主席真好。群夫說,我最想看一眼比山還要高的高樓,帽子究竟會不會掉下來。那我們?nèi)パ?!我揮舞著手,率先躍入豁口,貓一樣地幽到汽車屁股后,從油布的空隙鉆了進(jìn)去。我剛屁股落地群夫也進(jìn)來了,但他后面卻沒有人上來。我撩起油布,發(fā)現(xiàn)東土他們還趴在豁口那里看我們,臉色十分惶恐,真他娘的一群山里貓。
車廂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嗅到了木頭、油漆、鋼鐵混合在一起的那股氣味。群夫沿著空隙摸了一陣說,木箱里全是機(jī)器。我也想去摸的時(shí)候聽到了砰砰兩聲響,我嚇了一大跳,一動也不敢動。一會兒就聽到了咚咚咚的響聲,我們屁股下的車廂板也微微振動起來。咣當(dāng)一聲,我們被什么東西猛拖了一把,一個踉蹌,車子動了。群夫呼喊串聯(lián)啦串聯(lián)啦,我踢他一腳,你找死呀!汽車在加大馬力時(shí),我撩起油布,東土他們還傻愣在豁口,我揮動著手,讓這群山里貓趕緊滾回去。
汽車拐了個很大的彎后,速度一下子快了,而且不再那么顛,顯然它開上了那條又大又寬的320國道。我們背靠著木箱,伸直了雙腿,比拖拉機(jī)愜意多了。我說東土這個膽小鬼,以后不讓他跟我們了。群夫說是呀,馬方他們也是膽小鬼,統(tǒng)統(tǒng)不讓他們跟著啦。我們回來后不講給他們聽。我說那可要饞死他們了,說完這話,還伸出舌頭把口水舔得稀里嘩啦的。群夫樂極了,雙手拍著大腿笑,好像他把上海的高樓大廈捧了回來。我說我們到了上海先乘火車,我要站在火車頭上掛著毛主席像的地方,火車飆得飛快,風(fēng)呼啦啦吹,最好有人在拍電影,把我全拍下來。我說這話的時(shí)候還站了起來,一手抓住木箱,一手直指前方。電影上了不起的人物都有這個動作的。那可不行,群夫急了,說,我們先去看高房子,看完了再去乘火車。我說高房子什么時(shí)候不可以看的,又不會跑了,火車你趕不上,它就跑了,火車是最會跑來跑去的東西。群夫想了想說,這倒是的,那就先乘火車吧。我們把最重要的大事敲定后,就心安理得地等待著上海的到來。
我們靜靜地靠了會兒就不耐煩了,我去撩開油布看車外,群夫干脆把一個繩索的結(jié)口解開,油布的一角立即刮了起來,我一把拉住將繩子扎在木箱上?,F(xiàn)在通氣多了,兩個身子露出在油布外。汽車在寬大的320國道公路上飛快地行駛,遠(yuǎn)處的村莊和工廠高大的煙囪若隱若現(xiàn)。車尾卷起的漫天塵土,淹沒了兩旁的樹木和行人,偶爾有被我們超過的行人和車子,迅即又被扔進(jìn)塵埃里。我們想象著那些人和車子灰頭土臉,不辨南北的屌樣,就會自豪無比。大卡車真比拖拉機(jī)厲害,群夫說。我用鼻子嗤一下,哪有火車厲害。他用犯困一樣的目光盯著我,問,火車到底有多厲害?我大聲地,火車嘛火車嘛……他急了,催道,嘛什么?我脫口而出,火車嘛是渾身著火的,火箭一樣快?;鸺克囝^都癱出來,吃驚地問,它可以開到天上去?我十分肯定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還很權(quán)威地作出解釋,只要它不想停下來,一直嗚——咔嚓咔嚓開下去,保準(zhǔn)開出了地球。他的舌頭終于縮了回去,小聲說,我還是看高房子。我說,你也和東土一樣了?他耷拉下眼皮嘀咕,開出了地球,肯定摔個稀巴爛。
群夫低垂著腦袋,眼瞼在慢慢閉合。想不到他也跟東土一樣,這讓我很失望,我突然感到十分孤獨(dú),我一下子沒有了說話的興頭。一條巨大的鰻魚臥在320國道上,它長得一眼望不到頭。我剛要從它的嘴巴里進(jìn)去,我爹在我身后叫著我的名字追過來,他身后跟著東土、馬方。我爹的叫聲里夾著哭音,不要野出去,你回來呀回來。我不理他,有人一把將我拖進(jìn)鰻魚嘴巴,我一看原來是我姐。她說這輛火車是偉大領(lǐng)袖派來接我們的,里面全是“紅暴”的人。我姐還給了我一個熱騰騰的肉夾饅頭,吃!火車上有的是,盡你吃。我好久沒吃到肉夾饅頭了,那還是東土家的新房子上梁拋饅頭,我運(yùn)氣好才接到了一個,還是沒夾肉的呢。我小小地咬了一口,群夫卻哇地叫起來,你怎么咬我的手呀?原來群夫的手?jǐn)R在了我的嘴巴上,我把它當(dāng)作了夢中的肉夾饅頭了。
我的肚子咕咕地叫,我說我們快到上海了吧?上海人會讓我們好好吃一頓的。你已經(jīng)吃過肉夾饅頭啦,我什么也沒吃呢,上海人又不是你爹,群夫可憐巴巴地說。我哼了哼,說,你懂個屁,我們只要說來串聯(lián)的,他們肯定像待爹一樣地待我們。真的?他瞪大了眼問。這時(shí),車子突然慢了下來,向左拐,停在了一間又矮又舊的屋前,我們趕忙將油布綁好躲藏起來。兩扇車門打開,瘦子和胖子下車的聲響,我們還聽到了一個女人從屋子里迎出來的聲音。你的奶子又大了,誰操的?是瘦子的聲音。那女的哎喲一聲,說,你個上海老流氓,還不是想你想的。哈哈,你是想我的糧票,先吃你還是先吃飯呀?他們打情罵俏時(shí),傳來了一陣敲鑼打鼓聲,我們探出腦袋張望,一群和我姐年齡一樣的男女到了車頭那里。他們問你們是哪一派的,瘦子說干什么,口氣硬邦邦的。一個穿黃軍裝的家伙扇他一巴掌,問你哪!瘦子捧住被扇的半邊臉,馬上低聲下氣說,“紅暴”?!凹t暴”?我大吃一驚,他們怎么沒穿紅色的袍子?你呢?穿黃軍裝的家伙又指著胖子,胖子點(diǎn)頭哈腰連聲說,一樣一樣。胖子的腰還未抬起來,拳頭腳頭冰雹一樣向他倆泄下去。胖子大叫“為什么打我們?”穿黃軍裝的家伙說,我們是“聯(lián)總”。我們嚇得趕緊縮回了腦袋,氣都不敢喘。打死“紅暴”打死“紅暴”。在這叫打聲過后,我們聽到了一場猛烈的拳頭和腳頭的暴雨。瘦子的慘叫聲,像屠凳上挨了刀子的洋白豬那樣尖利刺耳;而胖子發(fā)出了像烏克豬拱土洞那樣沉悶的聲音。群夫緊緊挨著我,我也縮成一團(tuán)。車廂里那么黑暗可怕,木箱的影子模糊而又巨大,我們各自抱緊了胳膊,蜷縮在它的陰影里,祈禱著不要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叫聲慢慢消失后,鑼鼓響了,一直往車廂的后面響過來,我們把腦袋埋在了褲衩里,咬牙忍受著震耳欲聾的聲響和剮心的絕望。
不知什么時(shí)候,屁股上有了微弱的震動感,我抬起頭來推了推群夫。我說車要開了,他立刻爬向車幫子撩起油布,我也湊過去。車頭前沒人了,那個女人也不在,只有地上一些快干了的血跡。車子起步哐啷哐啷響,還一滯一拖的,金屬的榫頭嘰嘰喳喳叫,我努力想象著他們開車的慘狀。群夫說沒死,還會開車。我說,群夫,“聯(lián)總”怎么是這樣的?他說,那“聯(lián)總”是怎么樣的?我說我一直以為“聯(lián)總”的人個個臉腫的,像公社的頭頭一樣大臉盤。那“紅暴”呢?他又問。我說,他們都穿著紅色的袍子,騎著高頭大馬。群夫用大拇指向車頭一掄,說,他們是“紅暴”?我說,上海老流氓騙三歲小孩呀,又沒穿著紅色袍子,真是討打。群夫無奈地?fù)u搖頭說,怎么會是這樣的,想不到呀,上海還有那么孬的癟三。
拐上320國道后,車子發(fā)瘋似的跑起來。我們又收起了油布一角,想看看到了哪里。我問群夫,上海在哪里?他搖搖頭。我說,我們在往西跑。那上海一定在西面,他十分肯定地說。我問,為什么?他不屑地看我一眼,大拇指向車前一掄,上海老流氓肯定去上海的嘛。我覺得在理,便不再擔(dān)心。突然,一陣尖利的緊急剎車聲,我們猛地撞在木箱上。我們探頭看,車子已停在一根粗大的杉木前。杉木架在兩只木頭的作馬上,橫臥在公路當(dāng)中,公路兩旁站滿了人,一個揮動著小紅旗的年輕人,吹著哨子讓駕駛室里的人下來。瘦子和胖子下了車,瘦子的頭上扎著一條白毛巾,上面洇著血跡。胖子一瘸一拐的。那個年輕人問你們是哪一派的。胖子說我們是“聯(lián)總”的。瘦子說,我們是“紅暴”的。我和群夫聽得呆了,剛才兩人還都說“聯(lián)總”的,怎么變成兩派了?我們還沒回過神來,瘦子卻在很神氣地問攔住他們的人了:你們是哪一派的?握旗的年輕人不理瘦子,揮一下旗子,命令手下把他們押到屋里去。幾個小伙子上來架起瘦子和胖子,向公路旁的一間屋里押去。屋的門楣上有塊牌子,上面寫著木材檢查站。門口兩棵樹干上綁著兩個人,一個竟然是亞非拉。這個神氣活現(xiàn)的家伙,現(xiàn)在像個慫包一樣耷拉著腦袋。他不是去新登運(yùn)木頭的嗎,也會被綁了?要么犯了什么罪,要么不是“紅暴”,也不是“聯(lián)總”。不管是什么,這個家伙是該綁。另一個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的樣子,可能是木材檢查站的人,他又為什么被綁了呢?這真是個讓人想破腦袋瓜兒的事。我們縮回油布下,陡直了耳朵聽外面的動靜。我們更加搞不明白胖子怎么會變成“聯(lián)總”了。我們不是“聯(lián)總”也不是“紅暴”,要是讓他們逮著,一定會被打死。我們被打死了,爹娘還不知道。我后悔起來,要是和東土他們一起回去多好呀。我哭了,群夫踢我一腳,你要讓他們來綁我們呀?我趕緊捂住嘴,沮喪地靠在木箱上。
我們被一陣強(qiáng)烈的震動驚醒,發(fā)現(xiàn)車子又奔馳在了公路上。群夫開心地去撩起油布,我問他們有沒有挨打,他說鬼知道有沒有挨打,只要車子在跑就行。我說我們怎么不像在往上海跑。你怎么知道?群夫也有些疑惑起來。我說一路上怎么沒看到一座高房子呢,盡是田野和山,我們的車子還在往西開,不知道有多遠(yuǎn),還要開多久。群夫說,不管往東還是往西,越遠(yuǎn)越好。我驚叫起來,亞非拉說320國道一頭是上海,一頭是外國。群夫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外國更好呀!大隊(duì)書記、公社書記沒去過,我爹沒去過,我們?nèi)宓娜硕紱]去過,那我們回來可了不得啦!他那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好像剛從外國回來。原本我也應(yīng)該像他一樣的,但我高興不起來,肚子又咕咕地叫了。我說,我們一天沒吃過飯了,快餓死啦。也不知道這兩個上海老流氓會不會停下來吃點(diǎn)什么。群夫說,太陽就下山了,他們應(yīng)該會找個地方吃飯的。
你看你看!群夫指著公路左邊的一群行人。她們與我們相對而行,一張張閃過去的臉都是我們熟悉的,我一下了覺得她們是那樣地親切。我姐蓬頭散發(fā),拄著一根棍棒,一拐一蹺走著,連包裹也不見了。她們有的抬著人,有的架著人,像一群敗兵。我大叫姐,姐。我姐回頭看,其他幾個人也回頭看,可是我們的車子太快了,塵土太飛揚(yáng)了。她們沒有一點(diǎn)回音,我眼睜睜地盯著我姐她們漸遠(yuǎn)漸小,直到塵土吞沒。她們肯定去不成,群夫說,上海不是那么能去的,你姐要是跟著我們串聯(lián)多好呀。她們太倒霉了,我們回來一定把上海說給她們聽。
一種莫名的恐慌忽然涌上心頭,我砰砰敲打車幫,叫著停車呀停車。車子仍然飛快,那個瘦子從車窗里探出腦袋,沖我們咧嘴怪笑:小赤佬,把你們?nèi)拥骄挼槿ィ鹑堑亩矩溩訒诲仧趿四銈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