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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城

2014-08-26 19:58何麗萍
江南 2014年5期

何麗萍

第一章 降臨

轎夫?qū)Χ彰渍f:“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到云城了。”董菊米掀開布簾,將頭探出來,看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把頭發(fā)解開,讓它像柳絮那樣,隨風(fēng)飛舞。轎夫跟另一個轎夫咬耳朵:“這年頭,也就是這些吃進去很空的人,才會看什么風(fēng)景的?!倍彰茁牭搅?,蹙著眉頭,沒有搭腔。

果然就看到了城門。

歷史上的云城曾是兵家必爭之地,隋三十(610)年,筑古城墻,長約十來里,頗有氣勢。全城共有七座城門,分大水門、小水門、麗陽門、通惠門、鎮(zhèn)東門、火宵門和廈河門,十分堅固。整個分布,像七斗星座。也有像群星拱月、群豬托珠之說。大小七個城門都在歲月中留下不少的故事,尤其是麗陽門,更多一些,也更傳奇一些。麗陽門是進城門,整體呈拱形狀,建于隋三十六(616)年,因年代久遠,打基的石頭,已經(jīng)被歲月磨出圓滑與通達。還有深得看不出顏色的門。從這里進去,便是云城最重要的中直街,筆直通到頭,和尾端的大水門遙相呼應(yīng)著。是多年來的貿(mào)易繁華地段。

當(dāng)董菊米的轎子歷經(jīng)顛簸抵達麗陽門時,一顆炮彈落在墻門的正中,開出一片花朵來,把天空照得雪亮。那一刻,聽到槍聲,一下子,抬轎的人鳥一般散個精光。到這光景,喊天天不應(yīng),哭地地不靈,人也只能顧著撿自己一條命了,顧不得那么多了。在習(xí)俗里,紅事見兇光,是不祥之兆。個個心里不爽,嘴里直叫晦氣。不過他們也心知肚明,連年戰(zhàn)亂,老百姓的命早就不值幾個錢了,哪個不是活一日算一日,多活一日,就算是撿著一個大便宜了。況且,這個一路冷著臉、一言不發(fā)的女人,和他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為她搭上什么,實在是犯不著。他們甚至暗中竊喜,是戰(zhàn)爭,讓他們找到了平等,也找到平衡。子彈可是沒長眼睛不會認(rèn)人,管你有錢沒錢的。就這樣,眾人顧不上合計,將董菊米一個人扔下了。其中的一個,心不死,急急忙忙跑回來,想順手牽走董菊米的隨身細軟,卻被一顆流彈擊中了后腦勺,直挺挺倒在董菊米腳邊,連一句哼聲都沒來得及發(fā)出來。

董菊米尖叫了一聲,馬上就平靜下來。這會兒,她眼里的倦意不見了,嘴角和眉眼間呈現(xiàn)出某種鎮(zhèn)靜。她舍下所有的東西,準(zhǔn)確地躲過一些危險,并且,毫不猶豫地從轎夫的尸體上快速踩過。衣裙上沾滿了血紅的血,高跟鞋也跑落了一只。那些奔跑的人流,迅速地淹沒了她。

夜幕降臨,隨之而來的是帶著麻木的靜默。這是云城最日常的狀態(tài)。槍聲遠去了,遠得像從來不曾發(fā)生什么。董菊米在這座不大的縣城轉(zhuǎn)著圈子,七拐八拐,最后,避進了雨露宮。這個地方是云城的南端,為云城最熱鬧的商業(yè)區(qū),雖然動蕩期間,許多娛樂場所紛紛關(guān)閉,但雨露宮不在此列。這里幾乎說得上安靜,董菊米只看到或開或合的嘴巴,所有的聲音和感覺都淹沒在悠揚的鋼琴聲里。那是云城有史以來價格最昂貴的鋼琴,占據(jù)了足足一面墻。那種高貴與傲氣,以目空一切的氣場,從黑色的琴面上絲絲凹凸出來。一個穿一身月白旗袍的女人在演奏它,面色沉靜。彈的是《致愛麗絲》。自從洋教進入并慢慢滲透,云城的上流人都喜歡在這里聽外國歌曲。這也是董菊米第一次見到一枝花。

之后,董菊米向一枝花打聽盧家。一枝花說:“盧家,云城人沒有不知道的。”又很特別地看了董菊米一眼,突然就笑起來。她說:“我給你打扮一下?!币恢ê芸炀兔搅硕彰椎牡?,說:“你的命太好了,做盧家太太,可是云城女人連做夢都在想的事?!倍彰渍f:“是嗎?”聲音里透著疲倦和冷漠。董菊米的表情讓一枝花有些吃驚,她又很用力地看了董菊米一眼。

董菊米獨自一人空著手走進盧家大院。盧中見了,也不意外,說:“戰(zhàn)爭年代,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的。我們也沒有料到,你會來得這么快。你父親,雖說是個失敗的政客,倒卻是個懂規(guī)矩的商人?!倍彰拙托πΓΦ煤芷届o。盧中就在心里想,董菊米,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盧中有三個兒子,除了三公子尚在求學(xué),大公子盧子云與二公子盧子青都已到了娶親立家的年紀(jì)。這門婚事,盧中自己也有些琢磨不定,他也是看到董菊米時,才突然決定,讓她做盧子云的媳婦,推翻了原先的約定。董菊米的父親原本是讓女兒做盧中的小妾的,他想讓這次救人事件成為一種彼此各有所求的交易,變得合情合理,而省下日后的許多麻煩。他不想欠著什么。而實際上,他們的確已經(jīng)為官司耗得一貧如洗,還不出什么了。

盧家大院的日子比董菊米想象的要簡單。是盧中多年來積下的根基、錢以及可以通天的關(guān)系網(wǎng)給這個家?guī)砹嗽S多安穩(wěn)與庇護,外面的動蕩跟他們依舊保持水準(zhǔn)的生活并沒有太大的相干,尤其是對她們這些幾乎足不出戶的女人來說,更是如此。這讓董菊米有理由相信,小地方的確有小地方的穩(wěn)當(dāng)。當(dāng)然,她更知道,這種穩(wěn)當(dāng)來自小縣城的閉塞以及閉塞帶來的麻木與虛空,在這里,日子這一天與另一天沒有什么兩樣。她很快就有了女兒,并像模像樣地做起了母親,本能地順應(yīng)著命運。沒有覺得好,也沒有覺得不好。她看上去總是像水一樣安靜,也像水一樣隨遇而安,流到哪算哪。

盧子云第一眼看到董菊米,就被吸引住了。這個大城市來的女子,以她擁有的知識以及不俗的談吐,改變了他對女人的成見。當(dāng)然,另一個原因是,這個女人對人和事都若即若離,保持著適度的神秘,讓他無法看清。一度,盧子云曾不惜一切地想影響并改變董菊米,但他很快就決定放棄了。真實的原因是,他受不了董菊米恰到好處的忍讓與順從。他能判斷并確定,這種忍讓與順從里頭藏著最深的絕望與最深的冷漠。雖然董菊米掩飾得很好。她是個善于掩飾的女人,并且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一般人是看不出破綻的。任何時候,她的眼神都相當(dāng)從容。她甚至把她的無動于衷變成了某種安詳。這些,又讓盧子云添了服氣。這之后,盧子云經(jīng)常會用淡淡的帶著點憂傷的目光看著董菊米,里頭有疼愛,卻少了欲望。他們一起讀書、散步,有時也一起外出購物、看電影、聽音樂,還有就是很有規(guī)律的同房,不多一次,也不少一次。還有就是越來越多帶著緊張感的沉默。當(dāng)然,他們都更喜歡獨處。對這點,兩個人心照不宣。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時光從眼前走過去,覺得這是一件沒辦法的事。

盧子云偶爾也會去雨露宮。一枝花見了他,會輕輕地?fù)崦念^發(fā),低聲低氣道:“日子過得不順心嗎,嗯?”一枝花是一個能看到男人心里去的女人。她懂男人。當(dāng)一枝花問他現(xiàn)在過的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時,他說:“一種無法解釋得清楚的生活。董菊米是個雖在身邊卻始終遙不可及的女人。我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這個世上最堅硬的東西,不是鋼鐵,也不是石頭,而是一顆破碎的心?!彼酪恢ㄒ矡o能為力,但他只想告訴她。說出來就好受一些了。他沒處可說。他的優(yōu)雅與脆弱讓他對真實的生活束手無策。一枝花沒有說什么,只是撫摸頭發(fā)的動作更溫柔一些。她似乎不肯相信,這個在她眼里要什么有什么的男人竟然無法支撐起他的婚姻。僅僅是一年光陰,他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那種驕傲自負(fù)、躊躇滿志的樣子,變得事事心不在焉。她就在心里想,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公平。

又過了兩年,盧子云娶了路小蔓。這讓董菊米與盧子云兩個人都同時在心里松了一口氣,像是終于有了某種解脫。這種新的家庭結(jié)構(gòu),為他們彼此逃離提供了合適的借口,至少用不著沒話找話了。他們的關(guān)系因為有了出口,突然就緩和下來,寬松起來,有一次,盧子云竟然當(dāng)著眾人的面,親吻了董菊米的后脖頸,董菊米對此也報以溫和的微笑。而以前,他們一般彼此小心從不親熱,偶爾為之,兩人都覺著別扭。他們太清醒了,清醒得讓自己無路可走。對他們而言,許多東西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其實是可以相愛的。但已經(jīng)晚了。來不及了。二十年,他們相敬如賓,沒有紅過一次臉。好得跟陌生人一樣。他們成了彼此生命里最可靠的親人,但卻僅僅是親人。在盧院傭人們的眼里,他們長得越來越像了。至少是某個神態(tài)很像。盧子云臨死前,才對董菊米說:“因為你,我虛度了一生?!边@也是盧子云一輩子對董菊米說的唯一一句重話。

從醬園弄堂口進去,七拐八彎的,到不了頭的樣子。兩邊是一些青瓦屋,一色的檐頭,欲飛的姿態(tài)。窗格子里頭,大都雕的是動物,也有雕四季花卉的,相同的地方是,爬虎草垂下來,占了大塊的淡色的灰??v深處住著云城的一些大戶人家。這個弄堂最明顯的特征是,不和任何弄堂相通。大戶人家多外圍封閉,高高的馬頭墻把各戶人分隔開來。因此,這里比其他地方多出一份神秘,也多出一份霸氣。最里頭,醬園弄十六號,是盧家大院,占了西面的整個角。方磚斜角慢地,菱角牙子疊澀出檐,屬典型的明清風(fēng)格。門口,一塊菱形甌江石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兩個草體:盧宅。

盧家老祖宗起家的故事,在云城有好幾個版本。一是說盧老太爺冰天雪地里搭救了一個強盜性命,強盜留下一塊石頭,卻是價值連城的雞血石;二是說盧老太爺幼年時被一個云游四方的和尚帶走,長大后成了一個有異秉的人,口中說一個愿望立馬就能兌現(xiàn);三是說盧老太爺在夢里得到梅子青的配方。云城人都信第三個版本,覺得更靠譜一些。在清末,云城青瓷曾盛極一時,許多人靠瓷器,撈到了第一桶金,打下了家底。

按云城人的說法,有進錢的門道,就會有出錢的暗渠,陰陽相克,擋也擋不住的。有的人,好賭,錢從手指縫里漏出去。有的人,好女人,錢脆生生地倒在陰溝里。有的人,從娘肚子出來,身子骨就是敗的,錢便成了保命的本。盧家太爺卻是扛得住,這幾樣都不沾邊。伸出十指,瞇縫得透不過風(fēng),原來是生好了的守得住財?shù)闹?。這樣,家底越撐越大。也會做些開粥棚之類善事,散去一些錢財,博來一點好名聲。云城人有句口頭禪,叫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的意思。云城的生意人,十有八九信這個。據(jù)說這也是盧老太爺剛發(fā)家就立下的規(guī)矩。也因這規(guī)矩,盧家的生意代代做下來,一直是順風(fēng)順?biāo)鞯奖R中這一代,盧家的財力,已經(jīng)與布商葉家、藥商水家成三足鼎立。葉家開了云城最大的三和布店,水家則有百年老店生生堂,而盧家,劍鋪、絲綢行、米店、瓷器館、旅社、戲園,足足占了中直街半個街面。等到民國八(1919)年,盧家開出云城第一家電燈公司時,實力已遠遠在葉家、水家之上。

但盧家的運勢沒有繼續(xù)好下去。因為,日本人的炮彈打到了麗陽門。

民國二十八(1939)年,盧家出事了。三少爺盧子白席卷了父親的藏品、母親的細軟和盧記藥鋪的全部家當(dāng),在這個城市突然消失。事前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據(jù)盧家看門人老八說,盧子白走的那天陽光很溫和,他穿著平常經(jīng)常穿的那套淺灰色小格子西服走出大門,嘴里輕松地吹著口哨。他手里還拿著一枝打著露水的玫瑰。他還以為三少爺又去約會了。

盧子白有個充滿女仆、商人、戲臺、絲綢、麻將的童年,接下來是從省城到京城再到法國的求學(xué)歷史。和幾個兄長相比,父親一直更器重他,他繼承家業(yè)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除了喜歡與下人打成一片,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喜歡流眼淚,他好像沒有什么地方與別人不同。他的逃離與背叛,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三歲看老,他的母親到死也不能相信,這個八歲還在奶媽常嫂懷里吃奶、看到一條狗死了也要哭上半天的兒子,會做出這樣出格的事情。盧子白走后,小道消息很多,有說死的,有說抓的,母親的魂就丟了,沒出一個月,竟然連家里的親人都認(rèn)不出來了。據(jù)說得的是抑郁癥。她在夏日一個午后縱身跳進了甌江,連一句話都沒留下。這樣急忙忙地死,連董菊米都覺得,母親眼里,只有盧子白一個人。應(yīng)了云城的另一句老話,偏心沒藥醫(yī)。

盧中就迅速垮了下來。他要死的那一年,每日一開口,都是冷颼颼的一句話:“昨夜,我又夢到那個孽種踏過祖宗的墳?zāi)埂!甭牭帽R家上下起一身雞皮疙瘩。這句話被傳了出去,在云城傳得沸沸揚揚,傳到算命人盲眼鐘兒的耳朵,她閉目掐指一算,說:“快變天了。歷史上每次改朝換代,都要死很多人的?!泵ぱ坨妰菏窃瞥枪J(rèn)算命最準(zhǔn)的一個,她家的門檻幾乎天天被人踏破。后來,盲眼鐘兒家里失火,生意才清淡去一些。

二姨太路小蔓嫁進盧家的時候,還不到十六歲,噱嫩的,像芽頭上的一層蕻。著一件大紅織錦緞旗袍,露出兩條雪白的胳膊。清水得很。云城人說女子長得好,喜歡用這個詞,清水。

這時節(jié),盧家還是大戶人家的做派,排場講究到一個月里的點心不重樣,光甜點,就有芝麻、核桃、花生、棗泥、杏仁、紅豆六種,有一種雞汁小餛飩,被下人弄出,后來成了七味館里的招牌菜。除了這些家常的,燕窩、人參、雪蓮之類,也是三天兩頭有,斷不了的。茶單認(rèn)明前云霧惠明,一枝一芽頭那種,相配本地梅子青瓷器。一年四季的行頭,都是老泰坊的手藝,針腳經(jīng)得住挑剔。每日,擺一場麻將,后頭站個打扇的丫頭,留聲機里響著南方的小戲曲,一會兒一段打金枝,一會兒一段樓臺會。大到婚喪,小到做生日,臉面上的東西,更是用心,容不了別人半句閑話。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不提清明、端午、中秋、除夕這些大節(jié),連小的節(jié)氣,像七月半、霜降、立秋、臘八之類,都要興師動眾一番,做足排場。說到底,就是錢多得發(fā)霉,變著花樣花出去。

路小蔓長在小地方水鎮(zhèn),離云城三十來里路。家境不緊巴,但也不寬裕。父母開一爿小店,賣些零散,做的是鄰里間的毫厘生意。頭上的兩個兄弟,一個死于戰(zhàn)爭,一個死于疾病。還有兩個弟弟,都到了不讓人省心的年紀(jì)。路小蔓胡亂地識過幾個字,因為念不進去,母親就隨她去了,反正也覺得女人是用不著讀太多的書。在母親的想法里,女兒不過就是眉毛,沒有嗎,有點難看,有嗎,其實也是沒多大用場的。只是,路小蔓讀書不用心,做女紅也不用心,繡朵桃花也是七歪八倒,拿不出來見人的。

水鎮(zhèn)水好,養(yǎng)的女子個個水靈,最水靈的,當(dāng)數(shù)路小蔓,桃子般新鮮,棉花般柔軟,經(jīng)??吹媚腥肆鞒隹谒畞怼B沸÷拿烂蔡懥?,藏不住,從水鎮(zhèn)一直傳到云城,再傳到盧家。聽得盧子云耳朵癢了又癢,壓不下好奇,去水鎮(zhèn)看了一眼,當(dāng)即決定討二房。中意的是路小蔓生相上的豐潤。結(jié)婚時,路小蔓的母親狠狠地敲了盧家一筆,落下了不少閑話。路小蔓說給母親,母親不以為然,說:“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幾句閑話,不疼不癢的,礙得了什么呢,你也是臉皮薄。說真的,大戶人家,拔根毛,也比我們胳膊粗,不要也是白不要。錢給他們是糟蹋,給窮人是救命?!蹦赣H是經(jīng)過事吃過生活苦頭的人,早就練得眼睛針樣尖,看人看進骨子里。又心腸鐵樣硬,刀槍不入,軟硬不吃。比一般人看透人情世故,一張嘴可以把死人說活,什么事到了她的嘴里,沒有圓不了的,左是理,右也是理,水鎮(zhèn)人都叫她常有理。按母親的人生經(jīng)驗,這個世上,最靠得住的,還真就只有一個錢字。其他什么,都是假的。

云城距省會杭州,三百來里路,不大不小的樣子。雖夠不上繁華,但與水鎮(zhèn)相比,已是另一重天了。路小蔓沒見過世面,自然是處處驚乍。茶莊、戲院、雜貨鋪、絲綢行與廟宇,都讓路小蔓開了眼。而且,一日到晚地空閑著,尋不出事來。在鄉(xiāng)下,即便有母親的寵,打柴火、拔豬草、紡紗織布也是少不得要做。初來時,睡不踏實,早早地起,剛想摸個掃把,早就被下人擋住了。見路小蔓愣在哪里,轉(zhuǎn)不過彎來,盧子云就笑她的傻,慢悠悠地調(diào)教道:“女人的味道,打底的,一是懶,而是會撒嬌,然后才是富貴與優(yōu)雅。”這話,路小蔓聽著順耳,一下子聽進心里去了。日子久了,自然就慢慢習(xí)慣了。畢竟,坐著比站著舒服,躺著又比坐著舒服。

日子一精致,路小蔓原先的土氣與生澀,被婦人的豐腴與甜膩替代,這正好對著盧子云的胃口,不由得生出疼愛。一寵,路小蔓的手腳放開了,也會使些女人的小性子,捏著盧子云的軟處,緊要關(guān)頭,推三作四起來。盧子云便暗笑,天下的女子一個德性,給她一根竹竿,沒有不順著往上爬的。笑歸笑,偏是這種不依,吊了盧子云的胃口,反而對路小蔓濃了想頭,拿她沒辦法。也是寵過了頭,路小蔓變得嬌貴,動不動就會爬到盧子云頭上捉虱子,性子也變得潑辣,叉著腰,把下人指使得團團轉(zhuǎn)。下人受了氣,肚里窩著火,心就偏到大太太一邊,私底下交頭接耳,說:“真死相。人越窮,臉變得越快,眼睛里認(rèn)不到人了。鄉(xiāng)下旮旯頭出來的賤貨,給大太太洗腳都不配。”罵出一句,第二句就順著喉嚨吞下去,沒有聲響了。終究不敢為圖一個嘴巴痛快,留后患,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盧家下人一大堆,每個人都戴著一個面具,習(xí)慣看人說話,誰是誰的人,有時還真分不清。

這些,大太太董菊米都看在眼里,但卻不怎么加以理會,該做什么,照樣就做什么。盧子云來也好,不來也好,都不放到臉上,更不放到心上。這樣,盧子云家的日子和以前沒有兩樣,依然是風(fēng)淡云輕。至少,在旁人眼里是這樣。即便是有熱鬧,盧家的下人也是別想看到的。盧家的人,藏得深,向來把面子看得比命還值錢。關(guān)門,在屋里頭打死人命,開門出來,照樣手挽手,恩愛得跟一個人一樣。臉上風(fēng)平浪靜的,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是做給別人看,也是做給自己看。有時候,做得多了,連自己都會信以為真的。

董菊米平常喜歡一個人在院子里讀書,或者在書房里練字,都是安靜寡淡的樣子。她讀很多的書,文學(xué)、歷史、哲學(xué)甚至軍事,和盧家三兄弟都能聊上話頭,盧家的一些大小事,也有她說話的份兒,而且對所有問題,大到婦女獨立,小到修剪花枝,都有精辟的見解。盧家老爺?shù)目量淘谠瞥鞘浅隽嗣?,社會上打滾多年,閱人無數(shù),沒幾個能入他的法眼,但只要一說起董菊米,連眉毛都在笑,合適的是她的聰明與大氣。路小蔓聽下人說,董菊米身世復(fù)雜,一家的命是盧家出手救下的。私底下問盧子云,盧子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路小蔓不依,撒嬌道:“我總算看出來了,這么多年,你們瞞我像瞞賊,根本就拿我當(dāng)外人。”盧子云也不把路小蔓的話當(dāng)一回事,拉到懷里,拍拍她的臉,說:“我也是替你著想,女人知道太多的事,會老的,也承受不起。再說,這世上的事,也不是你們女人能操心得了的。你可能不曉得,正是你的簡單,才討了我的歡喜。大太太雖然每天都在我的眼皮底下,但有時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句話,就哄好了路小蔓。

路小蔓與董菊米處得平淡,沒鬧過口角與怨恨,但也很生分,總覺得董菊米離自己遠得很。每次見面,都是路小蔓的話一大筐,董菊米端著身子,嘴角掛個若有若無的笑,像在聽,又好像沒在聽,像留意她,又好像心猿意馬。難得開次口,說的也是幾句沒油沒鹽的淡話,風(fēng)一般吹過耳邊,什么也不留下。處了十來年,路小蔓想來想去,依然說不準(zhǔn)董菊米到底是個怎么樣的女人。嫁到盧家前,董菊米曾鬧過自殺,這件事,盧家上下口風(fēng)很緊,路小蔓還是過了很多年才從一個因為偷東西被盧家趕出去的傭人口中套出來的。也因這件事,路小蔓看董菊米的眼光就跟以前不一樣了,覺得董菊米太剛烈,讓人害怕。又不知不覺地添了一份警戒,遠了一些。董菊米待路小蔓很好,好得有點沒心沒肺。只有盧子云心里明白,董菊米根本沒有把路小蔓放在眼里,也根本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盧子云有點男人女像,一張精致的臉,比女人還要白嫩,修長的手,翹著蘭花指。而且也像女人那樣愛好服飾與修飾,里里外外地講究,全身透著一個干凈。會保養(yǎng),看不大出年齡。盧子云一生,很早就看開了世事,放得下男人的做官發(fā)財,連自家生意上的事也不插手,掛個米行老板的虛名頭,從不踏腳。這樣,遠離著大戶人家逃不過的是非,成了盧家可有可無的人,反倒落下不少的清閑。除了熱愛女人,余下的事,就是棋琴書畫,把弄瓷器石頭,伺候后花園的草木以及狗、貓、鳥、蟋蟀、鸚鵡等大小動物。興趣來了,也會到茶館說上一段武松打虎,或者去戲院扮一回小旦。更多的時候,是與董菊米一起作詩與下圍棋,偏偏兩樣都是董菊米占著上風(fēng)。

有一次,路小蔓忍不住地問:“你怎么不去做點正經(jīng)事呢?”盧子云就笑了,溫和地反問道:“你說出來給我聽聽,哪些是正經(jīng)事呢?”董菊米看在眼里,淡淡地接過話頭,道:“他嘛,這輩子就想做個活在云端里的神仙。只要他喜歡的,都是正經(jīng)事。只要他不喜歡的,都不是正經(jīng)事。”盧子云把頭微微地轉(zhuǎn)向董菊米,認(rèn)真地說:“這世上,有一個人懂我,我也知足了。在我盧子云眼里,富貴與名利都是浮云。人生是沒有意義的,這是一個最基本的事實,只是很多人都看不到,即便看到了,也不肯承認(rèn)而已?!甭沸÷騺碜钍懿涣怂麄儍蓚€的一唱一和,努努嘴,頂嘴道:“飽漢不知餓漢饑,你是什么都有,才會這么想,才有本錢這么想?!?/p>

路小蔓覺得盧子云酸,又覺得這酸偏有些趣味,和女人是貼著心熱著肚的,讓人不討厭。比如,用蘆薈制造養(yǎng)顏膏。先是用文火將蘆薈熬成糊,然后加蜂蜜和板油,如果碰上出桃子的季節(jié),就再加一些碎了的桃汁,這時候的湯膏會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紫紅。用不了多長時間,女人的膚色便是白里透著紅潤。又養(yǎng)了一大片的鳳仙花,讓女人染指甲。還比如,和廚子一起,配制各種各樣的藥膳,其中的蓮子、百合、紅棗、天麻、靈芝豬肚煲,用半人高的瓦罐煎熬,用足二十四個時辰,據(jù)說功效抵過麻將,醫(yī)女人百病的。給的全都是一些知冷知熱的、有溫度的好。

這些,也不是那么最要緊的了。天性里,誰都是貪舒服的,貪著錦衣玉食。有些甜頭,不知道倒也作罷,嘗過了,就像心尖里撓到了癢,再也放不下了。

路小蔓偶爾也會在母親面前抱怨一些煩惱,諸如夢多、買的冬蟲夏草被人充了次、傭人手重弄落了幾根頭發(fā)、小生日排場不大之類,母親懶得聽了,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看是飯吃生渣了。也不看看別人家,有了上頓愁下頓,一個銅板恨不得分兩瓣用,過的是什么日子?!币娐沸÷兆拥靡猓吹狗挪幌滦膩?,叮囑道:“行事要曉得藏著掖著一點,不然,就礙了別人的眼。留個余地,傷不了人,才傷不到己。一任性,就讓人看出是小戶人家出來的。再說,這世上的事,說不定的,睡著的時候,最好也睜著半只眼。一輩子,長得很呢。我再往明里說一句,這世道連我這個斗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都看出要變,為自己留個后路,這才是最要緊的?!弊叱龃箝T,想想,又折回來,撲到路小蔓耳邊,壓著聲音說:“我昨日細細琢磨過大太太的面相,見她耳朵低過鼻子,是什么事都能壓得住的主,難怪這些年一點是非都不生,從來不討相罵,看來是個揣著明白裝糊涂的厲害角色,你得防著點。說不定,這個女人抓住的就是盧家的七寸與命脈?!甭犇赣H這么一說,路小蔓有點不高興,說:“你總是把別人看得天樣大。女人再怎么樣,也翻不了天的。再說,你女兒也不是吃素的。”母親不理,照舊把話說下去:“往后,遇事腦子多轉(zhuǎn)幾個彎,不要黃泥土快埋到脖子上了,還是憨不爛蛋拎不清的樣子?!?/p>

也許是這些年過得太順的緣故,母親的話,路小蔓自然聽不進去,也不要聽,心里頭還怪母親小地方出來的人,眼界窄,沒見過世面,好愁不愁,偏愁六月沒日頭,又自恃自己是享福的命,依然平日百事不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以為這樣的好日子是會長到永遠的。如同日子就在指間,盈手可握。那種什么也用不著操心的日子,像自己生了腳,走得飛快。回頭間,桃花梨花都開過了。

有一個凌晨,路小蔓夢中醒來,睜眼,盧子云正在看她。他俯得很近,脖子上,細密的皺紋,一圈又一圈。突然就有了垂暮老人的氣息。路小蔓說:“看得出,你愁眉不展,心里壓著事?!北R子云說:“這光景,是人,心都是亂的?!甭沸÷麑捨康溃骸笆郎系牡?,都是人自己想絕的。不去想,也就太平了?!北R子云笑了一下,笑得很沉悶,說:“小女人的小想法,只能騙騙自己,當(dāng)不了真的。不過,還是做小女人的好,惦記與發(fā)愁的都是眼里看得到、手里抓得著的事,說過去就過去了?!?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云城老輩人講過,女人服水土,用不著擔(dān)心的。以后,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吧?!边€想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說出來。良久,嘆出一口長氣?;秀敝g,路小蔓看見,盧子云的眼角,慢慢地潮濕起來,表情里透著哀愁與無奈,像個戲臺上的怨婦。是路小蔓從來沒看到過的表情。

云城臨解放那年,盧子云吊死在盧家后花園的一棵歪脖子桃樹上。他穿著一身白色的繡著毛竹的綢衣,看上去像一朵輕飄飄的云。

這一日是谷雨。民間的說法,谷雨是花神的生日。這個日子,是盧子云事先早就謀定好的。往年,他會在這個日子安排出熱鬧,讓一些艷麗的妝容在盧宅出沒。盧家谷雨戲連演八天,越劇、滬劇、京劇、高腔、昆腔、徽戲、亂彈、三合腔,八個劇種輪流上場,一時,盧家上上下下都成了戲里人,恍恍惚惚的,像是一下子沒有了從前,也沒有了來世。他一直喜歡這種云里霧里、似是而非的日子。這一日,盧家的留聲機里,反復(fù)著昆劇《千忠戮·慘睹》的唱腔:“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dān)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但見那寒云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fēng)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北R子云一邊聽,一邊與董菊米下著圍棋。他出手,每一著都很奇妙,臉上也帶著奇妙的笑容。董菊米就在心里想,到底是個名士呀。她看出了盧子云的各樣,卻一句話也不去勸說,私下里替盧子云準(zhǔn)備好了老壽與棺木,都是好中選好,貴中選貴,圓得了他最后的體面。董菊米心里有數(shù),鐵心要死的人,是攔不住的。對盧子云,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了,他這輩子,沒有一件事不是依著自己的性子來的,說到底,他眼里沒有別人。他在本質(zhì)上只屬于自己。董菊米看得很清楚,但她根本無能為力。

盧子云其實也沒有到一定要死的地步,完全可以看一步,再走一步,但盧子云不想面對,也害怕面對。逃離,是盧子云這種人的本能。那樣的體面,容不下一點難堪。體面的本質(zhì),卻是離了地面的一個虛空,經(jīng)不起什么。像盧子云喜歡了一輩子的瓷器。盧子云求了多年的跳出紅塵,依舊是書本里的理想。歸根結(jié)底,他還是個懦弱的人。路小蔓沒看清盧子云,其實,盧子云自己也沒看清自己。他一直當(dāng)自己是天下最想得開也最看得開的人。

樹倒猢猻散,大難臨頭,各人只顧得自己了。路小蔓出逃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些家私,已經(jīng)被人暗地里下了手,喊了聲皇天,披頭散發(fā)倒在地下癲了一陣,卻是沒人理會,才知道,好日子已經(jīng)到了頭。盧家上下二十余口,逃的逃,躲的躲,很快地全部遣散。幾代積累下來的財產(chǎn)也轉(zhuǎn)眼成空。人算不如天算,原來的小算盤打得再精,到頭來,也是一場空歡喜。從天上筆直地掉到地下,一點回旋的余地都沒留。用下人的話來說,這就叫樹被連根拔起。這種事,自古到今從來沒出過,古書上沒有,黃歷上沒有,戲里也沒有,盲眼鐘兒不要說算不到,連做夢也沒夢到過。

哭過癲過,日子還得照樣過。只要還有一口氣,少不了吃喝拉撒。接管的人來得比她們想的快,不是用掃把,而是用眼神,就把她們都掃地出門了。董菊米和路小蔓帶著兩個女兒,在一個小旅館里草草對付了一夜。路小蔓想來想去,也就剩投奔父母兄弟一條路。董菊米說:“你比我還好一些。我連個去的地方都沒有,死也只能死在云城了。往后,我們也只得靠自己了?!倍〗惚R茨梅雖說是路小蔓自己肚里出來的,可向來和路小蔓不親,死活不肯跟路小蔓走,說是到了水鎮(zhèn)那種小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兩眼一抹黑,日子何時能出頭,就是死,也要死在體面一點的地方。路小蔓氣她人小主意大,自作主張,不把她這個做母親的放在眼里,又擔(dān)心拖個油瓶回去更招人不待見,便順?biāo)浦郏瑢⑺薪o董菊米管。打小,也是董菊米管得更多些。她們看上去好像也更像母女。事到如今,路小蔓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連一個貼心人都沒有。路小蔓皺起眉,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那是她對變故的一貫反應(yīng)。分手時,董菊米和路小蔓都心事重重,也不想說那些空話,相互看了一眼,就分了。路小蔓走得匆忙,連想好的那幾句囑咐女兒的話都忘了說。

第二章 桂花弄

遠遠地,飄來一股味道,就知道到了桂花弄。

桂花弄是云城最破爛的一個弄堂,窩在偏僻的城西,米把寬,也沒有桂花。兩邊全是清一色的土木矮房子,一間擠一間,一間靠一間,有些泥土墻上還殘留著粗糙的子彈孔。因為潮濕,墻里墻外的草都很蓬勃的樣子,走近一看,是一些最不起眼的車前草和野蕁麻。有幾戶,墻里冷不丁探出幾條瘦瘦的樹枝,結(jié)著的也是幾個瘦瘦的毛桃。中間縱橫著一條臭水溝,半陷在垃圾里,骯臟得令人透不過氣來。云城有句嚇小孩的話,說,再哭,就把你扔到桂花弄陰溝里去。

這里住著云城生活最為潦倒的一群人,做苦力的人為多,也有妓女、流浪漢與勞改犯,或衣杉襤褸,或衣著光鮮,但臉上,是一樣麻木、謹(jǐn)慎與討好的表情,相像得像親眷。一個被最近的戰(zhàn)爭弄成沒有四肢的殘疾人,常年坐在巷口,唱著同一首歌,神色凄惶。到了晚上,整個弄堂老早就是漆黑一團,走在夜里的人,每眨一下眼,眸子里就流出黑暗來。有許多聲音,立起耳朵聽,是流浪貓爬過屋頂?shù)穆曇簦秋L(fēng)吹過草的聲音,是老人長吁短嘆的聲音。這些聲音,起了又沉,沉了又起,摸不著,又無處不在。

桂花弄二十三號,是盧家如今的落腳點。平常這里,盧家人不會踏腳半步。這是董菊米托原先的下人找下的,再三囑托越簡陋越便宜面孔越生疏越合適。盧家到了這個份上,沒有什么比安耽更要緊的了。用董菊米的話來說,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就是謝天謝地了。原先人家的一張搖晃晃的木板床,一個破舊的木箱,一個半邊倒的臉盆架,還有兩把自做的毛竹凳,都讓董菊米好說歹說地留了下來。又在屋后圍出一個雞圈,破臉盆里種上蔥。除了一個藍格子布窗簾,屋檐下幾株菊,這里和左鄰右舍沒有什么兩樣。

屁股大的地方,擱下兩張床,就剩一點插腿的縫隙,轉(zhuǎn)個身,一不小心就會與地上的凳子、還未收拾干凈的瓶瓶罐罐撞個正著,弄出一片嘈雜,讓人心里添煩。女兒盧微梅是個有潔癖的人,平日,見個蒼蠅都要大呼小叫,到桂花弄后,手就沒離開過鼻子,動不動就捂著胸口蹲下來惡心一番。又見要與盧茨梅同床,馬上依著自己的小姐脾氣,發(fā)作開來,把盧茨梅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出去。邊扔邊哭著說:“這里,哪里是人待的地方?!卑兹绽?,搬家,事一大堆,幾個女人,忙上忙下,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連盧茨梅都咬著牙出著死力,推板車,擔(dān)家什,累出一頭汗,手一擦,臉就成了一張大花臉。沒聽她叫一聲苦。唯獨盧微梅,菩薩一般站在一旁看,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從頭到尾,沒搭過一把手。一比,更襯出盧茨梅的圓通與識大體。這也是讓董菊米最為揪心的地方。董菊米本來就壓著一肚子火,這下,火上澆油,按捺不住,動手打了盧微梅一個巴掌。從小到大,她沒有動過女兒一個手指頭。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打人。下手很重,盧微梅的臉上立馬出現(xiàn)了五個鮮明的指印。董菊米心里最清楚不過,這個巴掌一打下去,從前的董菊米就死去了。看上去,她打的是盧微梅,其實,她打的是她自己。

人前人后,董菊米一滴眼淚也沒有。吃飯時吃飯,睡覺時睡覺,跟從前沒有兩樣。自從落腳云城,她就是這個樣子。董菊米把跟了她多年的傭人也回了,說是新社會,不作興這個了。當(dāng)然,最主要的是,留下的那點積蓄,撐不了多少日子。這點,董菊米要面子,死活不會說出來的。又隔了一段時日,董菊米瞞下身份,做了公私合營供銷社的職工,賣的是油、鹽、醬、醋。到月末,終于有了進賬。她學(xué)云城老女人的樣子,用口水蘸著,將錢來回數(shù)了幾遍。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天上不會掉餡餅,總歸是不敢坐吃山空。這點,董菊米心里拎得清。

路小蔓一個人硬著頭皮回水鎮(zhèn)老家。母親開始還陪路小蔓落了幾次淚,拿她當(dāng)客人待,日子一久,也懶得再看路小蔓那張整日擺著的愁眉苦臉。更何況,開門七件事,一件也跳不過去。小戶人家,添張口,不像添雙筷子那么簡單,再說,路小蔓過慣了好日子,嘴巴也刁了,嫌臟嫌吵的,也是難伺候。又成了懶骨頭,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連自己的內(nèi)褲都要母親相幫洗,說是怕壞了養(yǎng)了多年的指甲。尋思著路小蔓總歸會設(shè)點相,拿出私房補貼家用,一等再等,卻是毫無動靜。一問才知,除了幾件首飾,便剩一些衣服和一堆披肩、絲襪、繡花鞋之類的零碎。母親冷了臉,說:“到底,盧子云還是把你當(dāng)了外人?!甭沸÷蜷_另一只箱子,里頭是一幅董菊米的書法、一只梅子青花瓶、一件石雕、一本《浮生六記》和大大小小幾十瓶養(yǎng)顏露。母親的那點小期待落空,沒好氣地說:“我看你也是腦子搭住了,拎不清。這些東西,又不能當(dāng)飯吃。跟盧子云那么多年,別的沒學(xué)會,倒是沾了一身毫無用場的酸腐。”忍不住又是一頓數(shù)落。路小蔓受不住,從家里避出去。剛到門口,母親的話就追了過來,說:“出去做什么,叫別人看你的笑話嗎?自從你一腳踏進水鎮(zhèn),我的耳朵都被閑言碎語灌滿了?!甭沸÷麄€人就僵在門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這樣下來,每天都覺得日子的長,是出不了頭的長。

路小蔓臉皮再厚,受得了母親明里的抱怨,卻受不了兩個弟媳暗里的冷言冷語。即便很尋常的話,一多心,聽在耳里也是滋味各樣。父母年歲漸高,家里的事也越來越做不了主,兩個兄弟都是懼內(nèi)的角色,這個家其實早就是大小媳婦在當(dāng)。小弟媳本來就和路小蔓面和心不和,怨氣積得不少,她數(shù)落著路小蔓當(dāng)年許多事的甩手不相幫,劈頭蓋腦的,芝麻、綠豆倒出一大堆,連哪年哪天哪個時辰都記得一清二楚,最后把話硬邦邦地扔到桌面上,說:“好處沒有份,晦氣倒沾上了。有本事,就別再當(dāng)自己是路家的人?!贝蟮芟被罱j(luò)一些,早早參加了工作,滿口新鮮詞,對眼下的情形要比家里其他人有數(shù),背地里把厲害關(guān)系往大弟面前一擺,慢條斯理地說出一句:“像路小蔓這種蒼蠅,趕都趕不及,你們還招回來。平常說你笨,你還不肯承認(rèn)。這回,事實擺在這里,你總得認(rèn)賬了吧。我可是要把丑話說在前頭,多吃一口少吃一口我倒是不在乎,但誰要礙了我的道,壞了孩子們的前程,那就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贝蟮苌岳蠈?,開不出口,一急之下,把媳婦的話原本本地倒出來。路小蔓聽了,當(dāng)下心里涼了一截,心里有許多話要講,一氣,憋了半天,卻是一個詞也沒憋出來。一個人躲到角落頭里翻江倒海半天,積累了多日的酸楚涌上來,眼淚濕了兩條手絹,心里想,都說兄弟姐妹打斷腿連著筋,到頭來也不過如此,看來做人真的是全空的。這一刻,灰心得連跳大溪的心都有了。也沒臉面和父母打聲招呼,揣著一腔說不出來的苦衷急匆匆收拾東西回云城。

看到董菊米,路小蔓一下子嗚嗚地哭出聲響來,嘩啦啦地,倒出一肚子苦水。以前她們雖然也是天天聚在一個屋檐下,卻是各懷心思,各自過著自己的日子,面上禮數(shù)周全,心里離得一萬八千里遠。這會兒,倒出來一點相依為命的意思。董菊米正在收拾破窗戶,高高卷著袖口,用毛刷一筆一筆地抹上油漆,等路小蔓哭夠平靜下來,才慢悠悠地停下手頭的活。她向路小蔓投去目光,又讓目光在那張依然年輕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確定點什么,然后,微微露出笑容,說:“我早就算到,你在水鎮(zhèn)待不牢待不久的。人情就那么一回事?!甭沸÷^一回感受到董菊米的親切,她縮著肩膀,困惑地看著董菊米,隨即露出一個巴結(jié)的笑容,輕輕地說:“說真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們會落到這種地步。我這人,你最清楚,好吃懶做慣了,一點用場都沒有,連飯都討不來吃,往后,我是要把你當(dāng)靠山的。”董菊米明知路小蔓故意撿好聽的說,并不領(lǐng)情,說:“你千萬別這么想。有好路子只管尋去?!闭f完,又硬生生地補上一句,道:“好笑,我算是你什么人呢,中間沒了盧子云,我們就一點邊都搭不上了。再說,我又不欠你,憑什么要做你的靠山呢?!弊彀屠锩孢@樣說,手里已拿起大小包裹,領(lǐng)路小蔓走進屋里頭。

這個晚上,路小蔓和董菊米頭挨著頭,說了一夜的盧子云。說的話,比十幾年加起來還要多一點。聽到后來,路小蔓也明白過來,對盧子云,董菊米的確比自己知根知底多了。不由得想,盧子云和自己膩是膩,只是寵,和董菊米遠是遠,卻是知。路小蔓有些不甘,忍不住問了句藏在心里多年的話,說:“你恨過我嗎?”董菊米聽了,許久才應(yīng)道:“都什么時候了,誰還有心思想這些空閑人才想的無聊事。你還是早點醒過來忘了自己是誰吧,這樣,我們以后或許還會有點活路?!彼穆曇?,聽上去像結(jié)了一層冰。又坐起來,忽地吹熄了煤油燈。那張臉,瞬間隱蔽到冷漠與虛無中。像是被迎面潑了一頭冷水,路小蔓熱熱的心沉了下去,馬上知趣地閉上嘴巴。原以為近了,其實也照樣還是遠的。

第二天,路小蔓早早去了一趟盧家大院。當(dāng)年,盧中費了不少周折,從外地運來的兩只獅子,都是油膩膩的樣子,其中的一只,只剩下半個身子。石頭還在,石頭里的字,被涂抹上了鮮紅的油漆,散發(fā)著古怪的燦爛。里頭,隔出了許多家,滿眼的繩子,掛滿了紅綠。先前的花園,種上白菜與絲瓜。旁邊,一個豬欄,一個雞圈。一院子的人語喧響,聽不真切什么。其間,便有一人探出身,拿眼睛上下瞄了一次,也不說話,吱呀一聲,把門不客氣地關(guān)上。大白天,光線晃著人眼,路小蔓孤零零地站著,特意化過妝的臉,看上去像張面具。離開時,她又轉(zhuǎn)過頭來,再看了一眼。這一看,路小蔓落淚了。原來先前的一切,真的已經(jīng)和自己毫不相干了。

關(guān)于盧家大院,1990年版《云城縣志》里頭有它的簡略介紹:盧家大院,云城最大的清代古民居,為富商盧中故宅,在今中山街(中直街)與今新囿山路交界之地。據(jù)盧家族譜記載,建造時,石料開挖三處打石塘,木材遍及方圓千里,雇各類工匠百名,耗時三年,耗資銀元過萬。1958年,毀于一場火災(zāi)。

一聲槍響,破了桂花弄的死氣。圍觀的人群躁亂了一下,馬上又散開,各自回家,捂著怦怦跳的胸膛,緊緊地關(guān)了家門。這回死的是賣豆腐的溫州人,他像一根木頭那樣直直地倒下,瞪圓的眼睛筆直地盯著地下,他手里的槍甩出丈把遠。溫州人每天都是和和氣氣地賣豆腐,看不出他是一個潛伏的特務(wù)。因為云城靠近福建,解放前夕,一批特務(wù)在這里潛伏下來。這個案件,牽涉到不少云城人,一度談龍色變,人人自危。

天空中彌漫著血腥味,盧子白收起手槍,面無表情地指揮手下收拾現(xiàn)場。他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嘔吐了許久。他曾是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人,兄長們經(jīng)常嘲笑他的膽小。六個月之后,他就完全適應(yīng)了。在這個短暫的過程里,他完成了蛻變,成為一個與過去完全不同的人。只是以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他的蛻變會和許多死亡與殘忍連在一起。游擊隊生涯,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組織農(nóng)民起義,這里頭自然包括了許多殺人越貨事件。

十年間,他總在奔波,從一個村子到另一個村子。以各種身份。教師。郵遞員。獸醫(yī)。好多人見過他穿著粗布衣服、脖子上掛著毛巾的農(nóng)民模樣。然后,是長達一年的監(jiān)獄生活。那時候,云城人都說:“盧家三少爺是吃飽撐的。這個世上最金貴的,一樣是銀子,一樣是性命。兩樣都不要的人,肯定是腦子進水了?!?/p>

沒料著,如今,盧子白是云城第一任公安局長,和從前一樣,是有頭有臉的人。云城人這才明白過來,還是盧子白站得高看得遠。私下里議論,盧家到底是大家,根基深,哪個朝代都會出個有臉面的人,不是說敗就敗得了的。說不定這次依仗盧子白的高瞻遠矚,盧家又會咸魚翻身。又七嘴八舌地議起云城幾個解放前夕賣掉田地、店鋪、廠房從而逃過一劫的人,說他們真是料事如神,像是掐指頭算過的。便一起感嘆,這個世上,所謂的高人,也就是比常人看遠那么一點,看透那么一點。當(dāng)然,他們更認(rèn)定并且相信,這就是一個人的命數(shù)。而人總歸是逃不過自己命數(shù)的。

弄堂里頭只有一兩個行色匆匆的人,盧子白像一個影子飄過一些灰色的矮房子。突然,盧子白收住了腳,他看見一個女人扶在門邊,很冷靜地看著他。她穿著一件月白藍舊襯衣,短發(fā)兩邊夾著那種最便宜的黑發(fā)夾,腳上是自做的燈芯絨布鞋,但他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此時,女人穿著各式各樣旗袍的模樣,在盧子白的記憶里不斷晃動。盧子白喊了一聲嫂子。他的聲音柔和得有點古怪,連他自己聽上去都覺得很陌生。顯然,董菊米要平靜一些。她的嘴巴張了一下,但很快就抿緊了。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令她吃驚了。盧子白說:“我一直在打聽盧家大小,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你,為什么不來找我呢?”董菊米壓著自己的激動,慢慢地說:“聽別人說,你們這個黨派講階級,喜歡六親不認(rèn)。我也是怕給你添事。”盧子白怔了一下,這句話出自董菊米的口,讓他的內(nèi)心突然填滿憂傷。一直以來,他總是被盧家人誤解,擔(dān)著不孝的罵名。他說:“想不到,嫂子也這么想事。難道我是不近人間煙火的怪物嗎,我也是娘肚子出來的呀?!倍彰缀艹粤Φ馗〕鲆粋€笑容,聲音慢慢地低下來,她說:“我沒有什么可想的。想也沒有用場。我們盧家,現(xiàn)在是茅坑般臭,早就連一個來往的人都沒有了?!北R子白想說點什么,卻是什么也沒說出來。

屋子很小,但看得出,是細心收拾過的,是尋常的過日子景象,木板床上擱著針線,屋灶旁放了柴火,兩個籃子,一個裝青菜、一個堆蘿卜。一只大缸,腌著咸菜。路小蔓正埋頭吃小餛飩,她吃得很認(rèn)真,連最后一口湯都不肯放過。她還是從前的模樣,白白嫩嫩的,笑起來露出整口牙齒。穿一件花團錦簇的旗袍,米黃底,滾著金色的邊。腕上是地道的翠玉手鐲,襯出幾根蔥般的手指頭。盧子云活著的時候,路小蔓每天差不多就做三樣事:打麻將,研制養(yǎng)顏膏和取悅盧子云?,F(xiàn)在,路小蔓的心思全落在吃上頭。也都是以前的好日子寵下的習(xí)慣。盧子白就想,有些東西,到了中年才看清,再轉(zhuǎn)身,已經(jīng)來不及了。也許,有一種女人是注定一輩子也不會長大的。如果一個人,在無數(shù)的變故面前,依然無法成熟起來,那么,時間對她們來說是沒有意義的。

盧子云娶了路小蔓后,盧子白就開始看他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心里存下個疙瘩,一下子與他疏遠起來。在他的想法里,妻妾成群的男人,歸根結(jié)底是舊時代的人。這里面,也多少藏著心疼大嫂董菊米的意思。對大哥,盧子白談不上討厭但更談不上喜歡,他們從來就不是一類人。他把大哥的生活歸類為消極墮落的蛀蟲生活,而他們的生活也早就是南轅北轍。過去的許多年來,盧子白有時候會連大哥的容貌都想不起來。他只記得,大哥從小就喜歡裝病,成年了也是如此。日本人打進來的時候,他坐在轎子里逃難,蹺著腳,手里把玩著一塊雞血石,嘴里哼著南方小曲,混在一群女人當(dāng)中。他說他得了胃病。盧家三兄弟,從一個娘肚子出來,卻是各人各樣。

這個晚上,全家人一起吃了飯。董菊米做了三個素菜,還有一個湯。湯里浮著幾星蝦米。那小小的一點講究,透著些許以往日子的痕跡,也透著小小的不甘。盧微梅與盧茨梅都是大姑娘了,長得有模有樣,相貌隨了各自的母親,只是鼻子都遺傳了盧家的一個祖?zhèn)鞯臉?biāo)志:精致,挺拔。相比較,盧茨梅個頭稍微矮一些,也更豐滿一些。她們匆匆地結(jié)束了學(xué)業(yè),一個做了云城中學(xué)的教員,一個當(dāng)了人民醫(yī)院的護士。盧子白離開時,她們還都是稚氣的孩子,十幾年過去,她們成了他不認(rèn)識的人。盧微梅與盧茨梅對盧子白保持著適度的好奇,因為,三叔的故事她們聽得太多了。但這個晚上她們都略微有些失望,三叔太會哭了,流的眼淚比盧家的幾個女人還要多。與她們的想象大相徑庭。她們甚至覺得三叔是個有點娘娘腔的男人。

盧子白走后,路小蔓拍著手說:“這下好了,我們終算有了依靠。”又埋怨董菊米顧前顧后,膽子比老鼠還小,什么事都習(xí)慣往壞處想,硬是堵了自己的生路。盧茨梅嫌媽媽頭腦簡單,容易發(fā)熱,看人光看個表面,她分析道:“三叔這個人,誰看得透呢。你沒發(fā)現(xiàn),整個晚上,他連爸爸的名字都沒提一下,也不過問一下二叔的事。他可能早就不把自己當(dāng)盧家的人了。”董菊米掃了她們一眼,不滿地說:“你們懂什么。三叔是個心里裝著天下的人,本來就和別人不一樣。我不去找他,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早就看開了,這個世上,靠天靠地都不牢靠,靠自己最牢靠?!笨此齻儾怀雎?,董菊米的聲音緩和下來,溫和地說:“這世道,我也看不準(zhǔn),我們還是看一步走一步吧??s著尾巴做人,總歸是最安耽的。我最怕又生出什么事來?!倍彰讕状未呗沸÷フ覀€事情做,說還是勞動治百病,自己以前那些大大小小的富貴病,一下子全不見了,什么東西吃到嘴里都是香的。路小蔓就淚漣漣地看著她,可憐巴巴地說:“我能做什么呢,連提個籃子的力氣都沒有。再說,一出家門,我的心就慌得不行,看別人的眼神,個個都像是要吃了我。你就積個德,高抬貴手,饒了我吧。再不濟,我飯少吃幾口好了?!焙髞碓偬幔沸÷纱嗑吞焯煅b病,腦殼上貼個狗皮膏藥,今日說頭疼,明日說牙疼,后日又說肚子疼,把大大小小的病來回生了一個遍。

天突然放晴,日頭大起來,明晃晃的,看上去是暖,卻是更冷一些。路小蔓張羅著將幾件零碎曬出去,旁邊的盧茨梅脆聲喊道:“是開雪眼呢?!甭沸÷膭幼魍A?,有些困惑地看了盧茨梅一眼。盧茨梅并不放過,說:“媽,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的,白白吃了這么多年的飯?!甭沸÷ど碚玖艘粫?,嘴里小聲地嘀咕道:“真是越來越?jīng)]大沒小了。這樣的受氣,還不如早點死了的好?!北R茨梅哼了一聲,逼過來,說:“大溪沒蓋,你想跳就跳好了。這個家,早散完,早省心。”這個女兒,從小被盧子云寵過頭了,說出的話戳心戳肺,路小蔓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的確,在盧茨梅的成長過程里,路小蔓也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對待過她。原由是,路小蔓連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董菊米看不下去,教訓(xùn)道:“都什么時候了,說話還老三老四的,改不了大小姐的習(xí)氣。還不是,門里強,門外吃巴掌?!倍彰走@樣說,盧茨梅也不生氣,反到堆出笑來,點點頭,溫順地說:“大媽的話,句句是理,我都記牢了。”路小蔓就在心里罵了一句,這個兩面三刀的東西,倒是腦子靈活,翻身轉(zhuǎn)向得快,吃不著虧的。

這一天,路小蔓從街上回來,沒到家門口,嗓門就高了半拍,舞著雙手說:“剛才,我看到夏翠翠了,穿著現(xiàn)在最時新的布拉吉,在大街上喊口號,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我喊了她兩遍,她都沒搭理,裝出不認(rèn)識的樣子。真是的,眼睛一眨,老母雞變成鴨?!碧岬较拇浯洌彰椎哪樕灿悬c走樣,說:“這個人,死了心地和我們做對頭,肯定是我們盧家前世欠了她。我就不懂,這樣做,她自己能落什么好處?!甭沸÷故瞧贿@樣看,說:“萬事都有因果,兩個人的事情,誰說得清楚是非。想不到盧子青老謀深算一輩子,最終會在小小陰溝里翻了船。”1950年,盧子青被判有期徒刑20年,主要的兩條罪,一是強暴傭人,二是私藏槍支。這兩樣都是盧子青的貼身丫環(huán)夏翠翠舉報的。這件事在云城很出名,傳來傳去,傳了一年多,還在傳。過了一會,路小蔓像突然想起,說:“看夏翠翠的背影,好像是懷孕了,這個賤人,也不知道這么快又勾搭上誰了?!倍彰着读艘宦?,埋怨道:“你這人就是糊涂,什么事都不知道揀要緊的說,光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甭沸÷f:“她懷孕,關(guān)我們屁事,死了更清凈。”董菊米打斷了路小蔓的話,道:“你這人,壞就壞在一張臭嘴上?!庇终f:“事情要是像你想得那么簡單就好了,這世上就太平了。這年頭,人不找事,事倒找人,真是一刻也不能消停。這個女人,看來還要作戲法的。”說完,臉色陰下來,望著低矮而陳舊的屋頂,不再出聲。這件事,一下子重重地擱在董菊米心里頭。

到了那個日子,董菊米動身去十里亭看盧子青。布袋里放著大前門香煙、肥皂、藥和兩身親手做的棉襖棉褲,絮的都是今年新出的上好的棉花。這次,她變賣了壓箱底的一根金手鏈。路小蔓事先答應(yīng)得好好的,臨走前變了卦,說是腦瓜子疼。董菊米揭穿道:“你看你,就是喜歡樣樣事情都學(xué)盧子云,連裝病也學(xué)?!甭沸÷蠈嵉爻姓J(rèn)了,說:“看來,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蟲。我的確是不情愿。這么多年,二叔什么事都霸著,不容別人插手,眼里哪有他大哥。他這個人,對誰都很冷漠,沒有真心的,要不然也不會落得個孤家寡人的下場?!北R子青的太太一年前帶著兩個孩子獨自離開云城,連個音訊也沒有。看到董菊米不聲響,路小蔓又添了一句:“我現(xiàn)在就敢把話擱在這里,盧子青,你對他好也是白好的。費不著為這個人搭上金錢和精力。”董菊米知道,其實路小蔓這個人,也沒有那么的世故,外面世界的風(fēng)聲,更是不懂,也懶得去懂。說來說去就是心疼那點錢。前段時間非鬧著買雪花膏,董菊米不肯,就一直像討不來糖吃的孩子,動不動就要發(fā)作一下。后來依了她,人才又活泛過來,有說有笑的了。事情再往前尋根源,是當(dāng)年盧子青管家時太摳門,給她的份祿又明顯少于董菊米,這也是讓她記恨的地方。背地里,路小蔓經(jīng)常罵盧子青是石棺材背的額,將什么東西都算光了,算得鹽缸都長蟲了。雖然在一個鍋里吃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兩個人一直面和心不和,隔膜得很。后來董菊米知道原委后,將自己的份祿減了下來,事情才緩和下來。

也就是兩個月不到的工夫,二少爺盧子青完全改了模樣,人瘦得脫了形,眼睛直直地對著一個地方,半天也不動一下。只有下巴的輪廓,還留著曾經(jīng)是云城最著名商人的精明、冷靜的痕跡??粗R子青,董菊米不由得想,男人骨頭硬不硬,到牢房里一試就試出來了。

他們說到了夏翠翠。盧子青說:“我沒想到,夏翠翠會這么恨我。你們女人的心,也是最難摸透的?!北R子青原本也答應(yīng)過娶夏翠翠,只是兵荒馬亂的,盧家事情一樁接一樁,先是弟弟盧子白無緣無故地失蹤,后是父母的相繼去世,自是沒了心情。這期間,夏翠翠演了三次上吊,盧子青覺著這個女人有一肚子讓人害怕的心計,越來越覺出了事情無趣與煩心,再加上先頭的那點熱火勁也慢慢退去,就逐漸地淡漠起來。那拖一天算一天的意思,再遲鈍的人都看出來了。再后來,氣候就變了。董菊米說:“這個女人,說不定以后還少不了麻煩。聽說,她懷孕了?!北R子青看了董菊米一眼,說:“我也拿不準(zhǔn),這個孩子是不是我的。她平常的那種忠厚老實,都是裝的。想不到我一把年紀(jì),眼神還那么笨拙,看走眼了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和她的關(guān)系,就像被斧頭劈過一樣,雪清的了?!倍彰渍f:“平常日子,人心是看不出來的。不過,依我看,就是夏翠翠不告你,你也逃不了坐牢的命。我打探過了,葉家,水家,也都是這個光景。我們這個階級撒潑完了,輪到他們那個階級撒潑了。認(rèn)命吧?!庇謫枺骸袄先齺砜催^你嗎?”盧子青呆了一下,搖搖頭,說:“沒有。也怪我當(dāng)初不聽你勸,不肯出錢救他出獄。我也是顧及盧家多少代積下的家業(yè),不想敗在我的手里,被祖宗怪罪。再說,他犯的可是殺頭的罪。”董菊米明知道這是盧子青的遁詞,也不想道破,說:“你也是小看老三了,他不來看你,肯定不是這個原因。”董菊米要走,盧子青幽幽地送上了一句:“千好萬好,不如死得好,我現(xiàn)在才瞧出來,老大才是我們?nèi)值芾镱^最聰明的人,舒服了一輩子,一點苦頭也沒吃著。盧家,以后就全靠你了。”他的眼里,藏了滿滿的怨氣和絕望。董菊米回過頭,定定地說:“還沒有到說這么泄氣話的時候。你要是個男人,就給我好好撐下去。在我看來,這個世上,除了死是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還記得,老爺子在世時,經(jīng)常說,難即菩提?!北R子青聽了,凄涼地一笑,把頭低下來,嘆出一口長氣,說:“我也想這么想。只是,人嘛,走好時,什么難事都難不到,走背時,喝口水都會嗆死的?!痹僖矝]有把頭抬起。

回來后,董菊米做了兩件肚兜,兩雙老虎鞋,都細心地繡上花朵。是幾朵怒放著的菊花,肥肥的蕾,肥肥的葉,用的是黃與綠,看上去,很活潑很鬧熱的樣子。董菊米打小喜歡黃色,在她眼里,黃色是這個世上最明亮的顏色,嫵媚而純凈。

夏翠翠看到董菊米的時候,臉上僵了一下,但馬上昂起頭,做出不在乎的樣子。她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難看,長著一張看見多次也記不住、走在路上不會有人回頭的大眾臉,因為臉型扁平的緣故,五官看起來就有點模糊。也因為長期受苦,這張臉即便是笑也像哭。她說:“我就知道你會找上門來的,只是,比我想的,晚了許多日子,讓我等得著急。有一句話,我現(xiàn)在說出來倒是正趕上時候,在盧家,我最恨的人是你。當(dāng)年,就是你那句“斜眼看人的人,心眼不正”,壞了我的好事。我還有一句要告訴你的話是,兔子被踩了尾巴也會咬人的。這也正是你們以前口中經(jīng)常說的因果報應(yīng)?!毕拇浯渫χ鴤€大肚子,雖然還是忠厚老實的模樣,但神情中已經(jīng)沒有了原先的拘謹(jǐn),卻有一股旺旺的豁出去的潑辣,顯現(xiàn)出精神氣,也煥發(fā)著生氣勃勃的、毫不妥協(xié)的天性。董菊米突然明白過來,自己隨口說出來的一句話,讓夏翠翠記恨了一輩子。

夏翠翠在盧府做了十多年的丫環(huán),董菊米從來就沒拿正眼看過她。不想看她,是因為這個丫環(huán)舉止過于拘謹(jǐn),一點也不大方,不合她的意。后來與盧子青傳出動靜后,董菊米才想起,夏翠翠手腳有點不干凈,拿過盧家的書。一本《西廂記》,一本《啼笑因緣》,都被她翻得破破爛爛,卷著邊。不過,丫環(huán)拿書,也算不上太了不得的事,董菊米當(dāng)時也沒想著去追究,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盧家的下人,要拿,也是拿值錢的東西,像珠寶、首飾、金幣、銀元之類。不把值錢的東西放在眼里,說明這個人心很大。現(xiàn)在看來,果然如此。

見董菊米來,夏翠翠的奶奶夏氏一臉緊張,趕緊彎下腰,恭恭敬敬叫了聲:“大太太?!庇质置δ_亂地端凳遞茶。夏氏現(xiàn)在住的地方,在舉水弄弄堂口,是三間寬大的瓦房,靠的是夏翠翠的積蓄,兄弟幾個的生活,自然也少不了夏翠翠明里暗里的資助與幫襯。一個打小沒了父母的家,撐到眼前的光景,讓不少人家紅了眼睛。夏氏明白就里,也懂世故,一直在心里念叨著盧家的好。夏翠翠看了,一下子火起來,跺了跺腳,罵道:“奶奶,給你床睡,你偏要睡地下,改不了的奴才相。世道變了,沒有什么太太了。你這個死腦筋,這么就轉(zhuǎn)不過彎來呢,真是丟人現(xiàn)眼。”夏氏聽了,也沒吭聲,臉上依然堆滿巴結(jié)的笑容。董菊米沒有接茶也沒有接凳,身板端得尺樣筆直,臉上淡淡的,看不出表情,目光定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她說:“我說一句話就走人。肚子里這個孩子,我們盧家要了。說真的,要不是這個孩子,我早就忘了你這個人了?!毕拇浯淠樢患t一白,停停,才說出一句:“這是看門人老八的孩子,跟你們盧家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再說,你不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嗎?”董菊米冷冷地笑了一下,把夏翠翠拉到天井旁,指著天,說:“有話在天光下講最好。有沒有關(guān)系,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有句老話,你應(yīng)該知道,人在做,天在看?!闭f完,端著筆直的腰板,不急不徐地走了。事前,董菊米已經(jīng)找過老八。老八說:“夏翠翠心很大,一心一意要當(dāng)二少爺?shù)囊烫?,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比金子還金貴,誰也別想占到她一點便宜。”又發(fā)泄道:“我老娘早就跟我說過,臉上沒肉的人,不能娶,都是翻臉不認(rèn)人的角色。她現(xiàn)在就是自己送上門來,我也不想要了?!?/p>

董菊米走后,夏翠翠就哭了起來。把自己的頭一下一下地往墻上撞,頭皮撞出一大片烏青。她氣自己,就這么輕易地輸給了董菊米。又氣董菊米,死到臨頭了,還這樣地傲氣,還這樣地淡定,尤其是臉,還是那樣地明凈。依舊不拿正眼看她。她本來希望看到的是董菊米的憤怒,董菊米的聲討,董菊米的聲淚俱下,董菊米像潑婦那樣地與她廝打,她預(yù)備好的話一句也沒用上。她拼著命地反抗,對手竟然不屑一顧。這讓她突然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

夏氏看夏翠翠癲歇后,才冷下臉,說:“你就是喜歡自作聰明,才會落到今天這個不三不四的下場?!毕拇浯湔f:“是盧子青不把我夏翠翠當(dāng)人待。這口氣,不是替我夏翠翠一個人出,是替天底下所有受壓迫受欺凌的女人出。我就是恨盧子青,我就是恨盧家,我就是恨舊社會。好不容易盼來新政府給我出頭,我夏翠翠一定要過揚眉吐氣的日子。” 夏氏琢磨了半天,嘆出一口氣,說:“這個孩子留不得,你還是依了董菊米的意思吧。省得日后多個仇人,讓人連個安穩(wěn)覺都睡不了?!毕拇浯湔f:“這么狠心的話,虧你說得出口,白白吃素念經(jīng)那么多年,敢情就是裝個樣子。我既然決定把他生下來,再苦,也要把孩子拉扯大?!毕氖习琢怂谎郏f:“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用不著你多嘴,這事,就到此為止最好。你嘛,我看著你一寸寸地大起來,到底有幾斤幾兩我自個心里最有數(shù),充不了什么好人的。你那點小本事小算盤,還是留著趕緊給自己尋個后路吧?!闭f完,搖了搖頭,也懶得再跟夏翠翠費口舌,自顧自走開了。

夏翠翠讓自家兄弟打聽董菊米的下落,很快就打聽到了。聽說董菊米一家子住在桂花弄,夏翠翠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她長大的地方。她經(jīng)常跟在奶奶后面去討飯,走遍了云城大小弄堂,記得每一個嫌棄、厭惡和不耐煩的眼神。還有那些被主人放出來,追著她咬的狗。她很小的時候,就被那些輕視弄傷了心,慢慢地,變得拘謹(jǐn)與自卑,說話從來低著頭,連走路都是小小心心,習(xí)慣了看別人臉色做事。她還記得,她的童年,最大的理想,就是得到一雙紅鞋子。然而,也正是這一切,讓她的身上有了難以捉摸的強硬與尖銳,甚至,還有了因為嫉妒而滋生的惡毒。別人有的東西,我一定也要有,這幾乎成了夏翠翠日后生活的唯一信條與盼頭。

第三章 彌撒

據(jù)1990年版《云城縣志》記載,天主教于清同治十三(1874)年傳入云城,到民國三十(1941)年進鼎盛時期,信徒逾萬人。云城共有四個天主堂,分布在東南西北,相互撐著氣場。其中,靠南的小水門天主堂最大,西洋風(fēng)格,紅色尖塔,頂端一個巨大的十字架,是云城的一個標(biāo)志。里頭,橢圓形的窗漆成天藍色,墻上是斑斕的壁畫,中間還有一個小小的祭臺,神父們就站在那里布道,或者灑圣水。每天正午,教堂的鐘聲會準(zhǔn)時響起,隨風(fēng)飄散,落在云城的角角落落。云城百姓聽得多了,就慢慢地喜歡上了。有些女人聽著聽著,眼中還會慢慢地涌出眼淚來。是戳到了心里最柔軟的那塊地方。天主教徒們,每周去做禮拜,每天做晨禱與晚禱,雷打不塌。

云城最早入教的,是一個幫天主堂燒賑災(zāi)粥的小腳婦女,她信教的理由很簡單,就是洋人每次看到她,都給她哈腰,這是她從來也沒有得到過的禮遇。她聽來聽去,有點明白過來,洋人就是勸她去做好事,和小時候奶奶夜里教她的那些善有善報之類,差不多是同一個意思。這樣,就帶起了一批人。之后,小水門附近的住戶半數(shù)以上信了天主教,婦女居多。天主教講平安、平等與博愛,正好對著她們細小的夢想。而來世去天堂,也沖淡了她們對死亡的恐懼。聽完布道,又吃了一頓教堂的還算殷實的飯,她們往往心滿意足,容光煥發(fā),一改過去諸事不順、眉頭百結(jié)的樣子,個個看上去都像云城最慈祥、最好說話的女人。這樣,上下五千年地下來,以為是根深枝茂,可以一手遮天,冷不丁地,就叫洋教鉆了空子。原來也就是撐個空架子,里頭早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真相,只要不是瞎眼的,都能看得見,只是云城人不愿去相信而已。據(jù)傳,多年前云城一個縣官為統(tǒng)治宦民,種下一棵智慧樹,吃了樹上果實的人,腦子就被洗了,不能夠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病根遺傳下來,至今沒有根治。不過,云城的百姓都說,亂世也有亂世的好,這個年代,的確比以前寬容多了,一個人想做什么,愛做什么,只管去做好了。信什么,不信什么,都是自己的事,誰都管不著。很多年后,云城人才明白過來,這個,就叫自由。

三十年代,在云城,約翰神父是家喻戶曉的人物,連三歲黃毛丫頭都喊得出他名字。他出生法國,來中國已經(jīng)十年,到過中國很多鄉(xiāng)村。他穿白袍,喜歡中國的功夫、書法和民間草藥,尤其是越劇,唱得下整出《樓臺會》。更多的時候,他站在天主堂的門口,唱著歌,給難民賑粥。云城的老百姓都講,約翰神父越來越像中國人。據(jù)傳,約翰具有法國貴族的正宗血統(tǒng),生活上流而優(yōu)雅,做傳教士,是他從小的志向。這個傳說到了云城人耳邊,起初是不信,信了后又都一致認(rèn)為,外國吃得太空的人真多,奇里古怪的人真多,莫名其妙的人真多。在云城,沒有人會把行善當(dāng)作一種使命的。用約翰自己的話來講,他只是被神力所召喚。這樣文縐縐的話,云城人也就聽聽,沒有人當(dāng)真的。

約翰神父是盧子云的朋友,經(jīng)常來盧府喝茶,或者下棋。盧子云看約翰,看了好幾年,就是一直沒看出來,約翰究竟圖的是什么。云城從來就沒出過這樣的人。說實在的,云城人所謂的信仰也就是裝裝樣子,擺擺門面,這點,盧子云早就看透了,他對約翰說:“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不會有結(jié)果的。云城人是不喜歡懺悔,也不會懺悔的。說白了,這里的人只有一個信仰,就是信仰錢。而且,他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今生今世?!奔s翰不能接受盧子云的說法,但他承認(rèn),盧子云是個深刻的人。約翰喜歡盧子云,但更喜歡董菊米與路小蔓。他覺得,中國的女人,都是天生的基督徒。也將會是世界上最好的基督徒。因為她們身上所受的壓迫和奴役。也因為她們天性里的柔弱和習(xí)慣里的逆來順受。他常常站在布道臺上,看云城女人,眼神充滿悲憫。他的溫柔令人凜然。

民國二十三(1934)年,云城有了第一所教會學(xué)校,喚崇德小學(xué),招一些窮苦人家的孩子上學(xué)識字,免收學(xué)費,因為約翰神父的緣故,董菊米做了這所學(xué)校的英文教師。這個時候,盧家上下才知道,原來董菊米會說英文。她原先在上海讀的就是教會學(xué)校。盧子云被嚇了一跳,說:“想不到,你藏得這么深。照這樣看來,肯定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倍彰拙托α耍f:“不是有意瞞著,是我自己都忘了。過去的事,我從來不想。因為,離我的生活太遠了?!边@個說法,盧子云倒是相信的。多年來,董菊米從未離開過云城一步。這也是盧中一開始就與她的約定。之后,董菊米擁有了一生中最令她快樂的三年時光,直到學(xué)校因為戰(zhàn)爭關(guān)閉。

日子走到了民國三十(1941)年,也就是日本人打進云城那一年,鼠疫暴發(fā)。2010年版《云城縣志》里頭,有那年異兆的描述:先是甌江發(fā)了大水,淹了農(nóng)田和沿江的一些房舍。后是一大群烏鴉每日在空中悲鳴,一流浪漢用石子去襲,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失去一只手。又有城南一婦女,生出一個無頭的怪胎。還有兩個孩子突然瞎了眼,其中的一個叫鐘兒,后來成了云城最有名的算命人。

第一個死亡的是云城的打更夫,他的尸體浮在城門的劍池里,招來了一池的烏鴉。接著,和打更夫接觸過的人,一個趕早賣豆?jié){的小販,一個雨露宮洗衣婆,一個客棧小老板,都接二連三地死去。鼠疫很快得到證實。云城人才反應(yīng)過來,災(zāi)難已經(jīng)降臨。這之后,因為害怕傳染,許多尸體就橫陳在大街上。能逃的都逃了,云城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盧家大小出走前,盧微梅感染了鼠疫病毒,發(fā)起了高燒。一時,上下都慌了手腳,沒了主意,有說帶著一起走的,也有說舍一個,保全家。盧子云當(dāng)場就癱瘓在地。董菊米不顧眾人反對,留了下來,說:“這樣走了,我董菊米枉為母親。我們母女,要死也要死在一塊。”離開前,盧子云像女人那樣哭哭啼啼,拉著董菊米的手不肯松開,說:“想我盧子云一輩子,沒做過什么虧心事,上天為什么要這樣懲罰我呢?!倍彰灼届o地說:“該來的終歸會來的,我這樣做,只不過是成全我自己。”盧子云聽了,突然覺得自己有了雙倍的羞愧與哀傷。但他還是走了。他不會和她們一起留下來,這點,董菊米比盧子云自己看得還清楚。

這個早晨,董菊米打開門的時候,約翰神父站在門口。他給盧微梅送來了藥品。他和幾個傳教士一直在救治病人,沒有離開云城半步。董菊米退后一步,給約翰神父跪了下來,她看到約翰神父不知所措的樣子,隨后,像孩子那樣笑起來。董菊米說:“云城的人,都會記住你的。”約翰神父說:“不是記住我,是記住上帝。我以前一直認(rèn)為信仰最強大,但今天我也同樣看到了,母愛的力量?!倍彰讚u搖頭說:“愛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于一種本能。而你,卻是用生命在布道?!闭f完,董菊米默默地把門關(guān)上。她站在窗戶邊,看著約翰神父高大的背影在寂寞的盧宅越來越小,淚水慢慢地流了一臉。

約翰神父后來感染了病毒,死在云城醫(yī)院。鼠疫過后,云城百姓數(shù)千人為約翰神父披麻戴孝,花圈綿延數(shù)里,歌聲繞梁三日不散,為云城史上最隆重的葬禮。許多信教的人家,供了約翰神父的頭像。他們隔幾天,就會把照片取下來,用棉布小心地將鏡框擦干凈,又端端正正地掛上。他們說:“約翰神父,真的是上帝派來的?!彼麄儼堰@句話,說了一遍又一遍。也就是在這一年,云城的天主教信徒一下子多出了一倍。女信徒們則使出了她們的看家本事,聯(lián)手繡了一塊純白色的絲綢臺布,準(zhǔn)備復(fù)活節(jié),鋪在圣臺上。以此示好上帝。

在以后的許多日子里,董菊米經(jīng)常會在一派寂靜里,眼前浮起約翰神父的臉。是那張笑起來永遠像孩子的臉。她不是信徒。她喜歡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信,或許就是什么都信。但她明白,是這場鼠疫,是約翰神父,讓她看到了人心的光亮。而她,只是一個被母愛救贖的女人。

鼠疫事件之后,董菊米和盧子云隔膜了許多。時不時,用各種細小的理由,阻擋著盧子云和盧微梅的親近。裝作看不見盧子云眼里的哀怨。兩個人一起的時候,從不主動說點什么。而對路小蔓,又過于熱情起來,甚至慫恿路小蔓也抽煙。董菊米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一個寬容的人。盧子云在沉默了兩年之后,才冷靜地說:“我選擇走,是因為我沒有找到和你一起死的理由。每一個人的死,都是需要理由的?!闭f完之后,他頭也不回,就走了。他突然害怕聽到董菊米說什么。

1950年,盧微梅二十歲。在云城中學(xué)教語文和歷史。她經(jīng)常穿黑色的毛衫,灰長裙,外面披一件紫羅蘭的羊絨披巾,頭上是一頂寬邊黑灰條帽子。無論春夏秋冬,她都戴著帽子。她還戴著一個銀質(zhì)十字架,這是約翰神父在她洗禮日送的禮物,戴上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脖子。約翰神父說,盧微梅是有宗教慧根的人。這句話,盧微梅記了一輩子。

打小,盧微梅就是唱詩班的小成員,穿著雪白的公主裙,天真爛漫。去唱詩班,是盧子云的主張,為的是讓更多的人欣賞到女兒的天真爛漫。她是盧家孫輩里打頭的一個,得到的疼愛和關(guān)注向來更多一些。長大一點,她變成和別人不大一樣的人,經(jīng)常會在一片樹葉,或者一塊石頭上,發(fā)現(xiàn)神跡。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圖案,經(jīng)盧微梅一琢磨,里頭就蘊藏了深意。她的姿勢中透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符的神秘的莊重,讓人不敢接近。這以后,越變越高深莫測,據(jù)她自己說,已經(jīng)開了天目,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經(jīng)常說這個人在她的天目里是朵蓮花,說那個人在她天目里是個鏡子,弄得周圍的人都有些緊張,生怕自己是眼鏡蛇、公豬、狐貍精、變色龍、王八烏龜之類。盧家的下人,還有云城的許多天主徒,都圍著盧微梅轉(zhuǎn),說一些好話給她聽,把她捧到天上去。他們早就看出來,盧微梅是個喜歡聽好話的人。他們整日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你就是個天生的天使。盧微梅開始還有點懷疑,但聽得多了,自己也信以為真了。盧微梅一高興,就會大方起來,把自己的零用錢都施舍出去。這樣,她又贏來更多的贊美。那時候,盧微梅的日子過得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有幾次,她甚至以為,自己就是那個到處拯救人的上帝。

自從盧子白出走,盧子云心里就有了預(yù)見。但他沒有盧子白看得那么遠。在云城,把事情看得那么清楚那么透徹是個錯誤,它會讓人喪失活下去的信心。他清醒地意識到,社會將會整個倒翻過來,下一個時代,將不再是有錢的人的時代。這一切,也就是一個時間問題。有幾次,他把盧微梅叫到身邊,想說點什么,但看到她的一派純潔,又不忍心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各人有各人的造化。盧子云用這樣的話安慰著自己,也解脫著自己。兩個女兒中,他更為盧微梅擔(dān)心,原由是,她與她的生活都太過精致與美好,像云城的青瓷,什么時候說碎就碎了。那時候,盧微梅不懂父親的苦心,即便是懂,也不可能改變什么,因為好日子還在持續(xù)著。再說,人的真正改變,從來只能依賴外力。對盧微梅來說,十九歲是她生命的分水嶺。十九歲前,她是人見人愛的人,過著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十九歲后,她什么也不是了,甚至連基督徒都做不成了。生活充滿游戲,只是游戲規(guī)則由不得她定。

到了周末,盧微梅將一本《圣經(jīng)》、一件睡袍、三條繡著字母的內(nèi)褲、兩條真絲手帕、一小疊棉紙及一些零碎收拾進一個綠色的布袋,并換上出門的鞋子。站在墻壁的小圓鏡前,她抹上了比往常多一半的雪花膏。但她清秀端莊的臉上,看上去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平靜。幾個月來,每到這個時候,盧微梅就會在這個家消失,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對自己的事守口如瓶,董菊米用盡法子,也沒能從她嘴里撬點出什么。世道一變,盧微梅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學(xué)校,幾乎和所有的人都格格不入,獨來獨往。在家里,也從來不肯多說一句話,靜悄悄的,像個影子在出沒,時不時把人嚇上一大跳。她看不上盧茨梅,更看不上路小蔓。從小就如此。她把她們歸類到俗物一類。她說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庸俗的沒有思想的女人。她知道她們猜到了她的想法,但她根本不在乎。

盧微梅第一次失蹤,董菊米滿世界地找,急得差不多快瘋了。但事情出了之后,竟然默認(rèn)了,聽之任之,也不出面阻攔。只是把目光,長久地落在盧微梅瘦弱的背影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路小蔓問董菊米,董菊米就說:“一個人鐵著心要做一件事,九頭牛也是拉不回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她去吧。她和她父親是一模一樣的人,都想找到一個什么寄托,來逃避現(xiàn)世生活。他死了,如今,他在女兒的血液里又死了一次。”再問,董菊米就不愿多說什么了。路小蔓放不下這事,暗地里和盧茨梅提起,盧茨梅說:“你不是不知道,姐姐向來對身邊的人不聞不問,倒是愛著那些八竿子夠不上的人。她腦袋瓜想的都是那些高深而空洞的東西,讓人懂不了。而且,動不動,就拿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當(dāng)作唯一標(biāo)準(zhǔn),讓人受不了。說句難聽的話,她給別人的都是一些居高臨下的憐憫,廉價得很。我最看不慣的,就是她的裝腔作勢。不過,有一點,我敢肯定,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想要點什么。媽,你也是吃得太空閑,盡操心些沒用的東西。”路小蔓不滿盧茨梅的冷淡,說:“話說得這么生分,一筆寫不出兩個盧字,她可是你嫡親的姐姐。我看你,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北R茨梅就笑路小蔓年齡一大把了,還是那么天真,說:“要是盧微梅知道你在同情她,保準(zhǔn)在心里笑掉大牙。你忘了她平常給我們說大道理時的那副面孔。她是習(xí)慣給別人說教的,哪受得了一句別人說她的話。再說,人家有主保佑著,有自家母親疼著,照輪,也輪不上你。你省點力氣吧?!北R茨梅先前趕時尚信過幾日天主教,后來又不信了。不像盧微梅,從小開始一直都是虔誠的信徒,冷漠的外表里頭,竟然藏了那么多的狂熱。這一點,連董菊米都沒有料想到。

正午的日頭掛得高高的,落到地面,冒出絲絲熱氣。盧微梅從一條偏僻的小路拐進去。然后是一些不高的山,和同樣不高的蕨類植物。她沒有沿著路標(biāo)的方向走,而是在某個沒有明顯路岔的地方突然地插進去。之后,林木密集起來,出現(xiàn)了參天大樹。再往上走,路陡峭起來,全身夾著汗走一程,終于到了天平山的山頂。眼前一片平坦的開闊地,有一座寺廟,和一個湖泊。是一個靜連著另一個靜。

寺廟看上去長期疏于料理,趨于荒涼,唯有泥墻里的草苔仍在生長。天平寺住持逃離后,這里就成了天主教的集會點。有人尋來了十字架和一只舊鐘,在墻上草草畫了兩筆天主教壁畫,又將寺廟的菩薩用一塊布蓋上。將就潦草里頭,藏了落泊,那種悽惶,一下子就直直地戳到心頭。屋子零亂地站了一些人,鎖著眉頭,懷著心事的樣子。只有幾個婦女的臉上,仍然是平和的神情。偶爾她們也會耳語幾句,卻是些與教會毫不相干的事。顯然,她們的心思也并不在這里。

四周是突然安靜下來的。有幾個人的嘴就那么張著。有幾個人的眼里含了眼淚。張德明穿著白色的布袍站在門口,蒼白,高大,沉浸在微笑里。這個微笑并不明快,而是感傷的,帶著沉重。因為沉靜,他的臉呈現(xiàn)出嬰兒的特質(zhì)。天主教在城市被禁后,張德明就把活動轉(zhuǎn)移到農(nóng)村,后來風(fēng)聲越來越緊,不得已,再尋到這里。已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張德明做過云城中學(xué)的校長,解放前夕神秘失蹤。他是云城唯一著書立言的人,思想豐富,知識淵博,影響過不少人。從中學(xué)校長到傳教士,張德明生命軌跡改變的緣由,至死都是一個謎。一度,曾謠傳張德明是國民黨潛伏的特務(wù),除了幾個腦袋瓜不開竅的信徒,云城老百姓十有九個相信是真的,因為一開始,他們就被謠言和空話鎮(zhèn)住了,而且這樣的解釋,也符合他們對事物的理解。后來謠傳破了,好多人的腦子還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們更愿意相信張德明就是特務(wù)。

聽完布道,人很快就散個精光。夕陽下,張德明的面容有些暗淡。他對盧微梅說:“來的人越來越少??磥恚s翰神父沒有說錯,中國真的是世界最世故的民族。中國老百姓就是個墻頭草,風(fēng)吹兩邊倒,沒有定性的。”盧微梅說:“這個時候,堅持下來,就是偉大。我對自己很有信心?!睆埖旅鞑]有得到鼓舞,他說:“不要把自己想得太好。以后,你就會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p>

幾個月前,盧微梅跟隨教徒找到了安扎在天平山的張德明。三天后,當(dāng)盧微梅再次離開的時候,她的身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的變故,從少女變成了女人。整個過程只有幾分鐘。盧微梅顫抖著身子哭個不停,張德明已經(jīng)將軀體隱進厚厚的毛毯下面,他把自己弄得舒舒服服后,才淡淡地說:“女人的第一次,都是這樣子的。習(xí)慣了就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男女間的事,都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這東西,最容易上癮,過不了多久,你就會知道它的美妙,想離也離不了。羞恥與快樂同在,這就是真理?!笨吹贸?,他有點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別的更要緊的事。盧微梅原以為,自己最無私的獻身,會讓張德明感激涕零,會讓張德明覺得幸福無比,想不到,換來的卻是這樣幾句輕描淡寫不著邊際的話,越發(fā)傷心起來。張德明也不勸慰,依舊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呀,到底還是一個小女人?!彼肫鹕砣ノ俏撬念^發(fā)、眼睛和耳垂,或者將她柔軟的小手握緊。他知道盧微梅這類女人就喜歡這些輕飄飄的小情調(diào)。實際上,張德明什么也沒做。他嫌麻煩。

黑暗里,張德明忽然笑了一下。他的身邊一直不乏女人,都是些常年在田間勞作的婦女,他喜歡她們結(jié)實的身子、汗水的氣味和飽滿的原始欲望。還有呆頭呆腦的屈順。就像一塊既闊大又肥沃的土地。尤其是,她們從來不給他找麻煩,有幾個,甚至還不聲不響地給他養(yǎng)大了孩子。這些被生活忽視的最底層女人,反而給他帶來了新鮮的歡快與平靜的滿足。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獻身并屈從女人們的快樂,像寵著這些世上可憐的棄兒們,而忘卻自己的肉身。他天生喜歡勞動人民,第一個妻子是他父母家里的女傭,第二個妻子是他自己家里的女傭。她們共同的特點是做得一手好菜。當(dāng)然,再往前追憶,他的第一個女人是個笨手笨腳的鄉(xiāng)村女孩,是她無意中塑造了他的人生。盧微梅自視甚高,并不對他的口味,但他沒有拒絕。不拒絕,是怕傷害她。張德明以為,男人最不能原諒的事,就是傷害女人。投懷送抱這類事,張德明經(jīng)常遇到,早已習(xí)以為常。他感謝他生活里出現(xiàn)的這些各種各樣的女人,他覺得他生命的豐富與深刻就來源于此。盧微梅哭夠了,又想開了,說:“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是想拯救你。我想,你永遠都屬于我一個人的?!睆埖旅黢R上迎合,說:“我拯救別人,你拯救我。這下,事情就圓滿了。”黑暗里,張德明又笑了一下,心里想,這個女人,真是天真得可以。

這之后,張德明再也沒碰盧微梅,他把這種行為解釋為尊重。真實的原由是,盧微梅太瘦了,太形而上了,和她做愛,沒有他需要的輕松感。他不想累著自己。在某種時刻,他更喜歡或者說更需要形而下的東西,更愿意把做愛當(dāng)成一種你情我愿的簡單游戲。盧微梅很享受這樣的尊重,她覺得,他們的愛情,已經(jīng)超越肉體,達到了一般人達不到的境界。他們一起禱告,一起布道,也一起與上帝對話。形影不離。這一切,在盧微梅看來,都非常地美好。

秋天的時候,一張告示貼滿云城的大街小巷。告示上,張德明三個字被打上鮮紅的叉。他以反政府罪及流氓罪被判處死刑。據(jù)揭發(fā),傳教期間,張德明與二十余位子民發(fā)生了關(guān)系,大部分是農(nóng)村婦女。公安抓住他的時候,他正躺在一個鄉(xiāng)村女人寬大的懷抱里。這張告示在云城轟動了一下,很快地與飄落的枯葉一起,消失在塵埃里。

出事后,盧微梅仍然堅持認(rèn)為自己是張德明唯一的愛。這種說法,讓盧茨梅很是不屑。她對路小蔓說:“姐姐這個人,就是太虛榮了,喜歡自欺欺人。我早就說過,太虛榮的人,是永遠也看不到生活真相的?!甭沸÷@次沒有應(yīng)和盧茨梅,她將一顆瓜子慢悠悠地吐出,反駁道:“她要那么想,又礙得著你什么事呢。容我說一句,看人看事太苛刻了,就什么意思也沒有了?!北R茨梅不服,回嘴道:“我可不想像某些人那樣,被人賣了,還幫人數(shù)錢。我就是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p>

這段經(jīng)歷,后來在盧微梅的新婚之夜浮出水面。她的丈夫蘇大槐第二天起來,當(dāng)著董菊米的面,狠狠地扇了盧微梅一個巴掌,憤怒地說:“一個假貨,還有臉裝得那么好。是我眼睛瞎了。”蘇大槐和盧微梅談了兩個月不咸不淡的戀愛,連手都沒拉過一次。在所有人的眼里,盧微梅都是端著身段,冷漠而正經(jīng),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董菊米吃了一驚,卻是說不出話來。她覺得這個巴掌是打在她的臉上。她在心里說,這就是報應(yīng)。

臨近黎明,審訊室的窗口透出微弱的光亮。當(dāng)盧子白出現(xiàn)時,張德明臉上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表情,眼睛亮了一下。他被戴上了手銬,神色緊張而疲憊。進來快三天了,他對發(fā)生的一切仍然將信將疑。以他的智力,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處境,但他仍然抱著某種僥幸。在他桃李滿天下的生涯里,盧子白是他為數(shù)不多器重的學(xué)生之一。他早就預(yù)言過,盧子白肯定會是云城一個人物。因為盧子白,他對整個事件的走向重新有了期待。

盧子白帶來了咖啡與雪茄。這兩樣來自異域的東西都是張德明心頭最愛。盧子白對他知根知底。張德明是云城當(dāng)年最早接受新事物的人之一,西裝革履的形象,一度深入百姓之心。與之相匹配的,他還愛好西洋畫、意大利歌劇和法國葡萄酒。假如沒有對女人方面復(fù)雜而特殊的口味,沒有人會對他的品位生疑。有那么一會兒,張德明一直繃得快要斷離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他說:“我們多年前有過信仰之爭,看來,你贏了?!北R子白驕傲地說:“那是因為我們順應(yīng)了民心,這是不爭的事實。”但他馬上繞過這個話題,說:“在我眼里,你仍然是云城最有魅力的男人。”張德明沉默片刻,說:“都是她們自己送上門來的。我敢說,我給了她們從來也不曾得到過的體貼與溫暖。我做這些,完全是從人性角度出發(fā),也和天主教的博愛精神相吻合。當(dāng)然,這個道理太深奧,很多人是不會懂的。”盧子白說:“你的確有讓女人快樂與感恩的能力,但這不是愛,是占有。說實話,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看清你?!睆埖旅髡f:“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怎么樣的人?!甭犕晁慕忉?,盧子白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他找到了一個恨張德明的理由。他們回避著整個事件最重要的某個方面。張德明回避,是因為太疲憊而沒有力氣弄明白它是什么。盧子白很清楚,但他毫無辦法。

這個云城解放后第一個案子不到半個月就匆匆結(jié)案,判處死刑1人,有期徒刑十年以上5人,勞動教養(yǎng)21人。盧子白因為對這個案子提出了異議,由局長降為副局長。新任局長指責(zé)他同情天主教,對舊事物抱有幻想,說:“革命就是要徹底、干凈,不留半點尾巴 。”新任局長來自北方,出身貧苦,他把天主教歸類為舊社會的附屬品,并上綱為革命道路上的攔路虎。盧子白反駁道:“那只是你理解的狹隘的革命。有容乃大,政府的強權(quán),只會讓人小看與寒心。張德明罪不該死,這是草菅人命?!彼麄円婚_始就互相瞧不上。新局長對手下說:“盧子白那種出身的人,革命的目的性值得懷疑?!北R子白也對手下說:“我本來就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參加革命,是因為恨這個世界;我參加革命,是因為愛這個世界?!弊詮挠行叛龅哪翘炱?,它的歷史就成了他的歷史,而它的未來,他幾乎無法猜測與想象。

張德明被槍斃的時候,身后畫了兩個鮮紅的圓圈。子彈從兩個紅圈里非常準(zhǔn)確地射進去。這個細節(jié)因為許多人反復(fù)地傳說和共同的記憶變成了云城的一部分。但是那個炎熱的夏天中午,一個九歲的割豬草的孩子卻看到了另一個細節(jié)。那里的蘆花長得過于茂盛,以致讓任何一個地方都變得十分地安全。孩子的手摳進泥里,但他很快地僵硬起來,恐懼冷不丁躥上頭頂,他不得不仰起頭呼吸。他摸到了一條溫?zé)岬摹⑦€在跳動著的舌頭。這個孩子懷抱著巨大的恐懼,朝家的方向奔跑,他沒有看見迎面而來的卡車,隨即,那個小小的身軀和那個小小的秘密都被兇猛的鮮血吞沒了。

云城人都講,一個人心里害怕,什么事都會被嚇著。張德明的預(yù)言,也很快就被事實印證。之后,盧微梅再也沒有遇到過一個天主教徒。所有的天主教徒,好像一夜之間都在云城蒸發(fā)了。聽習(xí)慣了教堂鐘聲的云城人,偶爾耳邊也響起一陣音樂,再仔細一聽,卻是風(fēng)的聲音。

有一天晚上,盧微梅對董菊米說:“媽媽,我覺得我活下來,是一種懦弱?!边@個秋天之后,盧微梅結(jié)束了她的失蹤史,回到了正常生活。她的綠色布袋早已退了顏色,原來亮閃閃的蔥綠變成了一截又一截的慘白。除了教書,盧微梅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研究女貞樹的樹葉,想從那里找到神跡?;蛘?,纏著路小蔓,沒完沒了地打爭上游。董菊米勸說道:“不,活著才是一種勇敢。很多時候,活要比死難上百倍。”盧微梅說:“以后,我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倍彰滋痤^,她看見盧微梅睜著空蕩蕩的眼睛,里面的火焰已經(jīng)全部熄滅。董菊米的心疼了一下,把盧微梅摟到懷里,說:“信什么,不需要形式。只要心里有。其實,以我的人生經(jīng)驗來說,失去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盧微梅怕冷似的縮著肩膀,無力地?fù)u擺著頭,說:“別說這個。我害怕聽這個。我只知道,這個世上,所有美麗的東西,都是留不住的。而且是那么地短,短到你還沒有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它已經(jīng)是一點蹤跡都沒有了?!倍彰渍f:“那只是一種幻覺,毒品也同樣會給人帶來幻覺。你把別人想得太好了,你也把自己想得太好了。世界上的仁慈是有限的,天下,約翰神父這樣的人太少了?!北R微梅沒有聽母親在說什么,整個人入定了一般。過了很久,才自言自語道:“我終于知道了,飛蛾撲火,就是靠近上帝最好的方式。”

張德明的死,日復(fù)一日地和盧微梅糾纏在一起。她還保存著他送給她的那本《圣經(jīng)》,以及他當(dāng)時說的一句話:“這是我這輩子能夠送你的最好禮物了。”她想起最多的是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說的那些事,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確定,他說的是真事,還是故事。在云城,人人都知道張德明是說故事的高手。她懷念他那種鎮(zhèn)靜的睿智,平易的溫暖,好奇和同情交織的樣子。還有就是博學(xué),天下大事小事沒有不知道的。但她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他最真實的一面。一年之后,她仍然不能相信,張德明已經(jīng)死了。那種痛苦與混亂很快就成了一種單調(diào)的重復(fù)。她又變了一些,變得嘮嘮叨叨,說的話也經(jīng)常顛三倒四,天不著地。因為路小蔓是最忠實的聽眾,她們關(guān)系看上去融洽了許多。盧微梅從來也沒有過的依賴,讓路小蔓很滿足,她傳授著做小女人那些小樂趣,在粗鄙的食物里變著花樣,努力著,把盧微梅往世俗里拉。路小蔓認(rèn)為,盧微梅不快樂,就是太清高,太會想了。她經(jīng)常對盧微梅說:“人生就是一出戲,誰當(dāng)真,誰受苦?!毕啾容^,董菊米看上去要平靜一些,有幾次,聽到盧微梅冗長的哭聲,她從屋里逃出去,獨自站在黑暗里,讓耳根清凈一會。在她的想法里,生活處處是陷阱,會不會跌進去,不是個人能決定的。背后推的那只手,是命運。它會推著你走向某處,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所以,她覺得發(fā)生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接受它。說得更明白一點,就叫聽天由命。那也是在云城最通用的哲學(xué),在百姓中間扎根了多年。但她不想跟盧微梅說這些。不想說,是因為她知道,這個世上,很多事情,別人是幫不上忙的。

后來的2010年版《云城縣志》中“教育”一節(jié),對德明中學(xué)堂有這樣的描述:德明中學(xué)堂,創(chuàng)建于民國二十五(1936)年。設(shè)初中、高中兩個部,初次收學(xué)員214名,其中女生17名??谷諔?zhàn)爭期間,一度在鄉(xiāng)村遷徙,最遠遷至山區(qū)的嶺腳。沿路宣傳抗日,演出話劇《放下你的鞭子》,轟動一時,民國三十四(1945)年,改名為云城中學(xué)。還有張德明的相關(guān)簡介:張德明(1901—1950年),德明中學(xué)堂創(chuàng)建人,云城中學(xué)首任校長,1950年因傳教被判死刑,1980年冤案平反。

第四章 春天,春天

縣委機關(guān)位居通天路,本地人叫通后門。東頭連萬象山,南頭接中直街。這塊地盤,在云城中心地段,清末為基督教活動場所,建有大小禮堂,外國牧師居住的小洋樓。民國年間改為國民政府專員公署機關(guān)所用,老百姓習(xí)慣喊它“大衙門”。低眉順眼的行人一走到這里,腳步不由放輕一些,生怕驚動了什么。云城這地方,山水柔美,民風(fēng)單純,百姓的性子多為謹(jǐn)慎綿軟。怕官,怕事,也是云城人多年來傳下來的習(xí)性。

縣委機關(guān)大院緊挨在旁邊,這里原是盧家光明電燈公司的舊址。盧中把電燈公司撐了足足二十春秋,直到日本人的入侵,把這里夷為一塊平地,他才不得已放下他的雄心。石子路進去,里頭有三四排平房,房子與房子之間,新種了一些桃樹,又新種了一些梨樹,都還是剛剛長開的模樣。其中的兩排平房,先由一層加高為二層,又由二層加高至三層。整個院子,前有大門,后有小門,用泥墻粗粗地圍出一個橢圓輪廓。平常,一般人不得進出。這是一開始就有的規(guī)矩。

大院的后頭,對著一條護城河,一米來寬,水還算干凈,一些云城婦女經(jīng)常在這里一洗刷就是半天,手不空著,嘴也不空著。眼呢,也時不時地要往大院進出的女人瞄一會。她們總想看點出名堂來。機關(guān)大院里的生活,讓她們眼熱與好奇。這里頭,也含著對新生活的向往。

終于有一天,她們當(dāng)中的一個膽子大的,和院子里的一個叫馬蓮蓮的婦女套上了近乎,還用一碗香菜小餛飩換來兩雙繡花鞋墊、一只也是繡花的荷包和一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募t棗。她回來后說:“還是北方女人實誠,你對她一點好,她就把整個心捧出來給你。就是太老相,還叼個大煙袋,左看右看,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女人。”

又有一天,還是那個膽子大的女人,屁顛顛地跑回來,嘴里爆出一個新聞:“一枝花,也嫁進大院了,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女人,樣子一點都沒變,厥嫩的, 還像個十八歲的小姑娘?!币恢ㄊ怯曷秾m頭牌,號稱云城第一美女,省府遷移云城那年,從良做了軍官的姨太太。軍官死在戰(zhàn)場后,又重操了舊業(yè)。她的故事,講到明天天亮都講不完的。當(dāng)年,一枝花穿什么,云城就流行什么。變個發(fā)型,跟風(fēng)的人就多得撞頭。聽到話的女人都停了手上的活,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靜得空虛。膽子大的女人憤憤不平地說:“我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到了床上,眼睛就只能看到一尺遠的地方。朝代變了,男人還是男人,本性不會變。有姿色的女人,不管哪個朝代,都能占到便宜的。這些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像大溪里的松鴿,也太吃釣了。依我看,娶一枝花那個人,肯定是沒碰過女人的愣頭青?!庇袀€看上去文文氣氣的女人接過話頭,慢悠悠地說:“話說回來,云城一百個男人中就有一百個想要一枝花,但敢娶回家的,借他一百個吃豹子的膽,也沒有一個。我看這個男人,聰明還是愚蠢一時還真說不清楚,但算得上有良心的男人?!北娕寺犃?,也覺得是道理,一時都心平氣和下來。反正,別人的事,想操心也是白操心,便又都低著頭忙乎手頭的活,讓那些從右耳進的話,從左耳出去。

1951年,最熱鬧的,當(dāng)數(shù)機關(guān)大院。鞭炮聲從正月元宵開始到冬季大寒,陸陸續(xù)續(xù)地,一直沒有停歇過。樹枝的疏闊處,一個接著一個的雙喜字躍出來,映紅了整個大院。這是云城歷史上比較著名的一次婚姻革命,據(jù)傳,南下干部中,重新組合家庭的,接近一半。其間,也鬧出過幾條人命,但都被轟轟烈烈的喜氣淹沒,很快就銷聲滅跡了。

現(xiàn)在,縣委機關(guān)大院到處看到進進出出的女人。單從走路的姿勢,就能判別,哪些是外地女子,哪些是云城女子。外地女子,大都生一雙大腳,走起路來,雙手搖擺得像把蒲扇,風(fēng)風(fēng)火火。云城女子呢,腳跟一般不落地,荷著柳腰,輕得像一陣風(fēng)。相同之處是,她們都將腰板挺得筆直,個個眼睛都像是長在額頭上,居高臨下地看人,眼里頭藏著一眶滿當(dāng)當(dāng)?shù)尿湴?。外地女人的驕傲,來自多年的貞潔,而云城女人的驕傲,來自成功地改變了命運。這種驕傲,讓她們看上去神氣活現(xiàn),把路走得當(dāng)當(dāng)響,把胸挺得尺把高,花泡得不得了。

春天里的一天,盧子白去了董菊米的小賣部。天空,飄著江南的毛毛細雨,欲說還休的樣子,憑空地添了一地冷清。董菊米正在賣鹽,他看到她那雙曾經(jīng)彈鋼琴的手上,指甲依然修得齊齊整整?;疑拇呵锷?,系了一條純藍的紗巾。整個人,也還是端端正正的樣子。還有,她笑起來的時候,仍然和以前一樣,有著一種令人眼睛一亮的美。她的眼睛,尤其是揚眉的那一刻,仍然深邃,像原始森林下面的湖泊。這雙眼睛也曾經(jīng)讓盧家?guī)讉€不同性格的男人折服??吹贸觯^得很平靜,很從容。盧子白覺得,董菊米的平靜與從容,根源在于,原來的盧府生活未必是她真正想要的那種生活,這也是她和路小蔓的區(qū)別所在?;蛟S,她不為人知的地方,才是她最真實的地方。他帶了她喜歡的姚記桃酥和姜汁奶糖。他從小就是一個細心的人。如果不是戰(zhàn)爭,他說不定已經(jīng)成為云城最好的內(nèi)科醫(yī)生。治病救人,那是他多年來的理想。

看到盧子白,董菊米用手?jǐn)n了攏頭發(fā),說:“一定有事。”盧子白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好一會才說:“我要結(jié)婚了。組織介紹的。她是外地人,叫朱紅琓,隨南下部隊過來的,在婦聯(lián)工作?!倍彰姿闪艘豢跉?,說:“這樣最好,我的心事也可以放下了。以前,家里給你相了那么多回親,你一個也沒看上。不瞞你說,媽那時老是擔(dān)心,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呢。我到現(xiàn)在都好奇,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才入你的眼?!北R子白說:“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忘了女人是什么模樣的了,說不定,把豬都當(dāng)作美女。喜歡什么或不喜歡什么,自己也不大明白了?!倍彰撞幌嘈牛f:“再怎么樣,根子里那點東西不會變。我知道,對你來說,追求完美是一種本能了?!北R子白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復(fù)雜。他給她遞去一支煙。董菊米大大方方地接過,然后,穩(wěn)穩(wěn)地夾在中指和食指之間。他們之間的默契和稔熟感還在。煙霧升起,點綴了午后短暫的平靜。

盧子白和朱紅琓的新房在機關(guān)大院二排中間,配備著公家的床、桌子和臉盆架,都編著號。其他的東西,一人一麻袋,從后頭的單身宿舍里搬過來。房里最顯眼的,要數(shù)床上的龍鳳紅緞蠶絲被。是董菊米、路小蔓送過來的結(jié)婚禮物,按云城風(fēng)俗,被子由一條紅線縫到底。禮物里頭,還有一只樟木箱子,一個油漆成暗紅色的馬桶,一床繡花床單,一套梅子青茶具,和男女各兩身衣料。董菊米說:“風(fēng)俗這東西,傳了這么多年,自有它的道理。我們盧家比不得以前,置不出什么好東西來了,你們就將就一下,好歹是一點心意?!北R子白說:“嫂子在,家就在,我這下算是體會到了。”董菊米笑了,她伸手?jǐn)Q了一下盧子白的臉,說:“你還有臉說這個。一走就是十年,連個音訊也不給家里遞,像自己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一樣。天底下最沒良心的,你算得上一個?!北R子白說:“我那時的腦袋提在褲腰上,想也是白想?!甭沸÷贿M門,就把眼光落到朱紅琓身上,從上到下幾番打量,不舍得把目光移開,拍著巴掌,說出一句:“皇天,像是年畫里走出來的一樣。連這樣水靈的女子都參加革命了,難怪你們會成?!闭f得大家都笑起來。董菊米也把盧子白拉到角落邊,用力夸獎道:“適當(dāng)?shù)闹t卑,合理的禮儀,一看就是好人家養(yǎng)出來的女孩。你挑人的眼光,還跟從前一樣。”嘴巴這么說,心里其實是不大喜歡的。也說不清哪個地方不喜歡。歸根結(jié)底,是舊式女子對新式女子的不喜歡。在董菊米的想法里,政治這東西,總歸有點不干不凈,不是女人能夠沾的。而且她始終認(rèn)為,政治是男人們的事。憑董菊米的經(jīng)驗,朱紅琓的舉止,不像小戶人家出來的。雖然她掩飾得很好,穿著上也根本看不出與別人有什么兩樣,甚至更樸素一些。但氣質(zhì)擺在那里,是明眼人都看得到。

之后,盧子白他們也會到桂花弄走動,但走動得很規(guī)律,一個月兩次,不多一次,也不少一次。是朱紅琓的意思。對這些享過榮華富貴的女人,朱紅琓保持著矜持,也有意保持著距離。董菊米待盧子白,很隨意,給的是自家人的親和。待朱紅琓,就耽心一點,會專門備下綠豆湯、桂花湯圓之類的小點心,給的是周全和體貼。她是不會給別人留什么口舌的。路小蔓呢,每次見他們來,都高興得一塌糊涂。說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來的。話說得熱燙燙的,沒有水分。其實,是盼那么一點手里摸得著的熱鬧。也是因為平常受夠了冷落,日子淡出一個鳥來。少不了要摸箱底,拿幾樣?xùn)|西出來顯寶。一件裘皮,一條純羊絨披肩,一個插孔雀毛帽子,一只鱷魚小皮包,一雙嵌珠水晶鞋。下次來,拿出來的照舊還是那幾樣?xùn)|西。又說,喜歡什么,就拿走好了。但朱紅琓每次都看得很馬虎,心不在焉的樣子。董菊米就笑路小蔓剃頭擔(dān)子一頭熱,說:“人家不稀罕這些東西,可能是以前看得多了,也可能是根本就不喜歡這些?!甭沸÷f:“她不想要,我還舍不得給呢。”

盧子白見董菊米和路小蔓兩個,窩在一起,一鍋吃,一床睡,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對朱紅琓說:“有時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她們處成這個樣子,算得上是天開縫??磥磉€是革命有力量,把什么都顛覆了。”朱紅琓倒不覺得太意外,說:“這就叫惺惺惜惺惺。再說,盧子云一死,找不著債主了,想使勁也使不上了。其實,這世上,放不下一點芝麻小事的是女人,放得下天大事的也是女人?!备星樯?,朱紅琓與路小蔓更親近一些,說分不清眉毛高低的人,用不著防的。也是因為盧子白總向著董菊米說話。女人,最聽不得的就是自己老公說別個女人的好話。一句都聽不得。她對盧子白說:“董菊米這個人,絕對沒有她自己說得那么簡單。她把自己,藏在很深的地方。”盧子白一下子生氣了,說:“你呀,跟云城那些女人一樣,見不得別人好的。你放心好了,董菊米是多么明白的一個人,不會礙你什么事的。”朱紅琓也不高興起來,說:“你說話真沖,像吃了什么槍藥。董菊米好不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呀?!?/p>

云城一到春天,那些花呀,草呀,蝴蝶呀,就開始鬧騰起來。睜眼,一眼眶的明媚。盧子白拿了一枝桃花來,想插到酒瓶上,朱紅琓不讓,說:“我平素最討厭的就是桃花,輕飄飄的,像那些沒魂的女子,要說有多俗氣就有多俗氣?!北R子白聽朱紅琓這么一說,就算了。過了幾天,盧子白想掛一只花色的窗簾,朱紅琓也不讓,說:“太資產(chǎn)階級了。你的小情小調(diào),一下子就讓人看出來了。我們這種出身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忘掉過去?!北R子白不知道,是戰(zhàn)爭弄粗了朱紅琓,還是她故意做給別人看的。這次,盧子白沒由著她,堅持著,兩個人為這事口角了幾句,最后,選了折衷的,將窗戶糊上報紙。盧子白還跑到外頭看看,是否透得進來。朱紅琓最看不上盧子白敏感的樣子,搖搖頭,說:“我喜歡什么都是陽光的樣子,又簡單又干凈。再說,我們家,還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北R子白說:“不打仗了,過日子就得是過日子的樣子。不是我說你,你到現(xiàn)在,還沒過日子的心思。你要學(xué)學(xué)馬蓮蓮和一枝花,看她們女人是怎么做的?!敝旒t琓就嘿地笑了,說:“你變得到真快,話多得快要趕上路小蔓了。”

朱紅琓的隔壁,左邊住著馬蓮蓮,右邊住著一枝花。兩家都掛了窗簾,馬蓮蓮是山東帶過來的土布,紅得一團火。一枝花的要講究一些,里頭是乳白的細紗,外頭是墨綠的平絨,深不見底。馬蓮蓮待人熱乎,包了水餃送水餃,烙了大餅送大餅,連一塊柿餅,也分成兩瓣,硬塞一瓣到一枝花嘴里。一枝花也不敢怠慢,回過去一些自做的手工,諸如緞面鞋、繡花手提袋、布兜、圍裙之類,都是些見真功夫的精細活。應(yīng)和著云城那句親戚籃對籃、鄰居碗對碗的老話。一來一去,自然就熱絡(luò)起來。兩個看上去完全不搭的人,搭到了一起。經(jīng)常,兩個人坐在桃花樹下抽煙,一個吊著煙袋,一個吸著小良友,有說有笑。朱紅琓搬來后,架不住馬蓮蓮的熱情,也加了進去,三個女人湊成一臺戲。一枝花是個很女人的女人,做什么事都輕得像一陣風(fēng)。那張經(jīng)了事的臉,卻是十分地安靜,也因了安靜,眉眼間都是道不盡的嫵媚與風(fēng)情。穿一件印有荷葉圖案的淺綠旗袍,搭粉紅披肩,每回走在中直街上,都要落一身的眼珠子。連朱紅琓有事沒事的,都會忍不住偷偷看上幾眼??匆换兀@詫一回。驚詫這個女人,歲月如此厚待她,在她身上不落一點痕跡。在女人心里,老不去,該是多大的一個福分。再革命,也沒革掉女人的這點小夢想。

“囡”,是朱紅琓跟一枝花學(xué)會的第一句云城方言,然后就是:“天光”、“清水”、“瞅一瞅”、“日頭”、“墨黑黑”、“快慢緊”、“皇天鼓裂”。又學(xué)了幾句更日常的:喔起蒞(起床)、好望顯羅矣(有趣)、豪掃(指速度太慢)、歸處(回家)。朱紅琓說:“云城真是個柔軟的地方。說句話,舌頭都快化掉半根。難怪再正經(jīng)的男人一到了這里,都迷了眼?!庇謸涞揭恢ǖ纳砩下劻寺劊劦搅怂抟沟臍庀?。一枝花懶洋洋地伸了伸腰,打著哈欠說:“我可是要去補覺了,他們這些北方男人,像個貪吃的小孩,沒完沒了的?!瘪R蓮蓮聽了,把嘴里的一口飯笑噴出來,說:“這句話,聽你說了多少回了,看你的肚子,到現(xiàn)在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北方的男人我最了解,孩子才能拴住他的心。”馬蓮蓮又懷上了,臉上泛著紅光,比一年前,不知道要光鮮多少。每天都過得十分有勁道,像是打了雞血??吹贸觯龑ψ约汉蜕疃己軡M意。朱紅琓知道一枝花最在意這件事,就去拉馬蓮蓮的衣角。這個動作,一枝花看見了,淡淡地說:“我也不瞞你們兩個,我以前做的是那個吃男人飯的行當(dāng)。生不了孩子,也算是報應(yīng)吧?!币恢ㄊq那年,就被繼父賣進雨露宮,世態(tài)炎涼,見多了,要流的眼淚水,也早就流干。這樣,反倒有了置身事外的平和與沉著,將什么樣的日子都過得有滋有味。

馬蓮蓮心粗,也不好女人間的飛短流長,一枝花的事情,還是第一次聽說,睜大眼睛,像是在看一個不認(rèn)識的人。一枝花倒是輕盈盈地笑了,說:“瞧你那樣,像是我臉上貼了什么字?!庇肿呓徊?,拉了馬蓮蓮的手,認(rèn)真地說:“馬蓮蓮,我知道你是個眼睛揉不進沙子的人,要是你瞧不起我,我們以后就不要再來往了。”馬蓮蓮呼地變了臉色,生氣地說:“你也太小看我了。我馬蓮蓮就是喜歡不裝的人。”見一枝花落淚,馬蓮蓮安慰說:“都過去了,別把那些放心上。日子是過以后的?!币恢ㄒ呀?jīng)恢復(fù)了平靜,笑了,笑得不溫不火,說:“我還以為,自己早沒有眼淚了呢。說實話,我一枝花要是在乎別人怎么看我,那是不知道要跳多少次甌江了。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命,我早就不想什么了?!边@之后,兩個人更是好成一個人,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一個響,一個輕,一個急,一個悠,一個北調(diào),一個南腔,聽上去,像一場正演到熱鬧處的鄉(xiāng)村大戲。

從桂花弄到通后門,走著,是十來分鐘的光景。有時候,盧茨梅一個人去,有時候招呼路小蔓一起去。這個春天,盧茨梅和路小蔓親熱了起來,經(jīng)常手挽著手,走過弄堂和大街。她的臉上也有了女孩子的嬌媚氣,在明晃晃的陽光里,看上去又養(yǎng)眼了幾分。

她們熱衷去縣委機關(guān)大院,是因為她們實在沒什么地方好走動的。路小蔓水鎮(zhèn)的父母與兄弟算得上是嫡親的,說翻臉就翻臉了,連一個想頭都沒讓她留下。她出來這么久,也沒見誰來打探過,當(dāng)她這個人已經(jīng)死掉一樣。葉家和水家的那些女眷,以前也是過往甚密的,三日有兩日膩在一起,嘴上姐呀妹呀熱乎著,卻是離不了逛街、打麻將、看戲、做衣裳、說閑話幾件事,好也只好在面上,好在小處。骨子里,誰也沒把誰當(dāng)一回事。甚至,背后誰也沒少說誰的壞話。到如今,個個泥菩薩自身難保,見了面,都吊著個長臉,唉聲嘆氣的樣子,叫人心里添堵,還不如不見的好。另外一些人,本來就是生意人,長著生意人見風(fēng)使舵的勢利眼,原來踮著腳巴結(jié)盧府,也是為得到一點實在的好處,占點看得到的便宜,不會做虧本的行當(dāng)。他們早在背后議論過了,盧家只剩下幾個女人,當(dāng)?shù)昧耸裁从脠?,再作法,也掀不起波瀾了。路上碰到,還沒到跟前,就遠遠地避開了,腳底像抹了油,一下子就沒了影。連董菊米那里的油鹽都不去買,偏要繞幾個道買別家的。從前的高朋滿座,從前的夜夜笙歌,如今想來倒像是前世的煙花,做了一場夢一般。也只有家道敗了,才會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世態(tài)炎涼。偶爾,路小蔓嘴里會蹦出一句京劇唱詞:“翻覆人情薄如紙,兩年幾度閱滄桑。”這也是盧子云當(dāng)年最愛的一句唱詞,每天都掛在嘴邊。

路小蔓把出門當(dāng)作一件大事,收拾出光鮮的模樣,讓自己的年紀(jì)忽然地小了七八歲。一件長裙蓋住了腳面,一扭一扭的,整個腰肢都是活的,像一個影子似的從桂花弄里飄出去。她以前的姿色還在。盧茨梅就在心里笑母親,什么時候了,還那么拿自己當(dāng)回事。盧茨梅倒是一身的素,格樣的地方是,外頭罩了件鏤空的小背心,也是素的,但卻素出俏來。盧茨梅當(dāng)然知道縣委大院的人要看什么樣子的。不過,和五十年代的時髦比起來,盧次梅的裝扮好像還是隔了一層。這時候最流行的是朱紅琓穿的那種,列寧服,寬皮帶,翻出一只雪白的領(lǐng)子。方口黑色小皮鞋,也配雪白的棉襪子。路小蔓看朱紅琓最順眼,說:“小小年紀(jì),就吃得起苦頭,舍得下生死,是做大事的人?!北R茨梅最不愛聽這種話,說:“你都快把她捧上天了。她不過在文工團里唱唱歌,說說快板,連槍都沒摸過一下,有什么花頭。說到底,也就是人生得靈光,知道跟個潮流趕個熱鬧。要不是你要死要活地攔著,我也跑去革命了。就怨你,國家大事一點也不關(guān)心,整天就顧著眼皮底里的芝麻點大的事,想什么,做什么,都比別人慢半拍?!甭沸÷麤]好氣地說:“什么話到了你嘴里,就像是茅坑里的石頭,又硬又臭,讓人聽不下去。你也就是個事后諸葛亮,在這里放放空炮。英雄都是拿命換的,而你,一根刺扎到手里都要哭的人,我敢說,要是被人抓了去,肯定就是那個當(dāng)叛徒的料?!北R茨梅說:“這個,倒真是讓你說對了。盧家的人享福享慣了,出不了硬骨頭的。有時候,我都懷疑,三叔是不是盧家的種?!眱蓚€人相視一笑,馬上和好了,一起往前走去。

說是去看朱紅琓,盧茨梅板凳還沒坐熱,就沒了人影。過個把小時,又轉(zhuǎn)回來,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有兩次,辮子還散開一條。次數(shù)多了,連天下最寬心的路小蔓也起了疑心,屁股后頭跟了幾次,就曉得了事情的大概。原來和盧茨梅走得近那個人,叫馬來其,在組織部工作,也是南下干部。他們是看病的時候認(rèn)識的。路小蔓讓朱紅琓去打聽,朱紅琓就給了一句話:“很多人說,跟他不熟。這個人,有點內(nèi)心,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甭沸÷桓吲d了,說:“這還不等于什么都沒說嗎?!闭f給盧茨梅,盧茨梅聽了,說:“這有什么,男人嘛,總得要有點城府,被人一眼就看穿的那種,成不了事?!彪S即,當(dāng)了全家人的面說道:“我說話向來喜歡實打?qū)?,有個靠山,盧家的日子才會有奔頭。我盧茨梅不怕別人笑話,死活也要嫁進縣委大院?!北R微梅在一旁冷言冷語道:“你這人,做什么事,都脫不了一個俗字?!北R茨梅早就厭煩了盧微梅說話的口氣,馬上反擊道: “你也不拿面鏡子照照自己。教訓(xùn)別人,是需要資格的,你早就不配了。你還當(dāng)自己是什么天上的仙女呀,在別人眼里,你就是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老姑娘?!笨幢R微梅氣得變了顏色,把后面更難聽的話咽了下去。隔了一下,說出一句好聽的:“你這人就是聽不得真話。我這樣抹開面子,還不是為你好?!?退一步,趕緊,將那點不快打消掉。也是自己正擔(dān)著很重的心思,懶得再和盧微梅計較。

馬來其說自己剛?cè)鲱^,但盧茨梅看上去,這個男人比父親還要老。盧茨梅心里懷疑,想試探,又怕被馬來其發(fā)現(xiàn),更怕年齡一假,其他的也跟著假。就思前想后,有些拿不定主意。想不到馬來其比盧茨梅還要猶疑,幾次盧茨梅去討準(zhǔn)信,馬來其都是含含糊糊,嫌盧茨梅成分太高,會影響到自己以后的前程。這讓盧茨梅打擊不小,心一橫,下了決心。又索性退到底,收斂起自己的脾氣,展出一些女人的心計和手段哄起馬來其來。女人低姿態(tài)起來,好處和味道也就有了。馬來其本以為自己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但幾個來回之后,還是敗下陣來,一天沒見著盧茨梅,就有點魂掉了的樣子,顧不得那么多了。馬來其原先的老婆來了一次,就再也沒有來。是被馬來其看出破綻,沒臉再來。后來馬來其告訴盧茨梅,他參加革命最初的目的,就是想報復(fù)不忠的妻子。多年前,他的妻子為了一斤白面,上了村里有錢人的炕。從此,他憎恨了所有的有錢人。也正是這種侮辱,讓他心懷不甘且雄心勃勃。仇恨是生命中最強有力的東西,遠遠超過任何別的力量與動機。

此刻,馬來其正在一張床上擺弄著盧茨梅,他細細研究了盧茨梅的眉以及身體的幾個部位,最后拿出一塊雪白的毛巾。他冷著一張馬臉說:“我丑話說在前頭,我馬來其最恨不守婦德的女人,你要不是處女,立馬給我走人,我一句多話也不會聽的?!北R茨梅聽了,倒笑了,從床上坐起來,說:“這一點你放心,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我心里雪亮的。情呀愛呀之類,是那些沒腦子的女人想想的,在我眼里,世上只有婚姻來得可靠和踏實?!笔庐叄R茨梅催著馬來其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馬來其說:“你是怕我后悔吧?”盧茨梅也不甘示弱,說:“我是怕我自己后悔?!瘪R來其說:“我要是賴賬呢?!北R茨梅照樣不甘示弱,說:“那你就小看我了。我把你的證據(jù)都藏好了?!瘪R來其聽后,倒抽了一口涼氣。心里想,這個女子,心思這么密密麻麻,走一步想三步,還得小心提防,說不定有一天自己就死在她的手里。

盧茨梅出嫁的前一天,董菊米給了她一只戒指,一對耳環(huán),說是盧家也就剩最后一點壓箱貨了,備個萬一。盧茨梅把東西大大方方地接了,說:“大媽,有話你就直說吧?!毙睦锇迪?,父親到底跟大媽更貼心一些,私下里塞了大媽不少的細軟。母親只是精明在小處、小地方,終究還是吃了虧的。又無端想起爺爺經(jīng)常掛在嘴里的一句話:有錢的時候,錢不算什么,沒錢的時候,錢就是一切。也許這就是生活的真相。董菊米并不看好這樁婚事,第一眼見馬其來,就覺得他有點陰,攔了幾次沒攔成。那句有點陰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董菊米知道,盧茨梅向來主意大,萬一攔不了,這句話一出口就會成后患,說不定會斷了一門親戚。她猶豫了一下,說:“大媽知道你心氣高,這樣的選擇,也為的是一個不心甘。”盧茨梅說:“大媽想了什么,其實我都知道,連我自己也說自己攀高枝,一身的俗。其實,我們兩個,都可稱得上識時務(wù)者,只不過是方法不同而已?!倍彰讻]好氣地說:“我做什么事,都有自己的原則,你可是徹底的實用主義。你等著,有你哭鼻子的時候。”盧茨梅就呵呵地笑起來,說:“女人嫁給誰,哭鼻子,是少不了的事情。這世上的事,哪件不藏著不如意。走著看吧,這情形,能顧得上眼前也就不錯了。馬來其算不上一棵樹,傘倒也是算得上的,可擋點風(fēng)雨。三叔他們,畢竟是隔了幾層,他們心里又有更要緊的大事體要做,我們過得好壞,不關(guān)他們痛癢的。”董菊米聽了,點了一下頭,說:“這話聽著有道理。你的好,是能看得清很多東西。不像你姐,想的都是那些空的,像是要拉著自己的頭發(fā)離開地面的樣子。世上的事,離她想的和以為的,不知差了有多遠?!闭f完,只覺得心里有些黯然,怕盧茨梅看出來,勉強地將臉上笑容撐住。

第二天,路小蔓早早起來,就將自己的東西收拾到一個包裹里,又用牙刷把頭發(fā)梳得雪亮,換上一件紅綠相間牡丹圖的絲綢旗袍。看時辰還早,拉著董菊米,扯了一下機關(guān)大院的桃花,又扯了一下機關(guān)大院的肉包子,眼睛不停地往外瞄。屁股底下像長了刺,有點坐不住。馬來其來了,沉著一個長臉,硬邦邦地打了一聲招呼,將盧茨梅的一個皮箱放到自行車的后頭,又把盧茨梅拉到門口說:“你媽現(xiàn)在過來,也沒什么事,還是等有了孩子再說吧。還有,以后家里的事,都得坐下來慢慢商量了再定,別自作主張?!边@句話,說得很響,里面的人都聽到了。是故意讓人聽到的。盧茨梅原本就沒打算帶路小蔓走,聽馬來其這么一說,連解釋也不想解釋,就起身了。

董菊米掏出一棵煙來,坐在門檻上,和路小蔓你一口我一口分享掉。她們都往盧茨梅離去的方向看了一會。也想了一會。只不過是,各人想各人的。桂花弄很安靜,所有的桃花都紅著。此時,一輛載著盧茨梅的自行車,不快不慢地駛出桂花弄,又不快不慢地駛向通后門。他們的身后,也是開得正紅的一片桃花。

第五章 陰陽隔

后來,路小蔓又遇到夏翠翠幾次,依然是夾在游行隊伍里頭,也依然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她們彼此看了一眼,都沒有說話。在盧家大院的時候,她們就不怎么來往。是互相瞧不上。路小蔓在心里狠狠罵道:“神氣個屁。連這種小人也能猖狂,老天是實在不長眼了?!币姸彰自趽v弄小孩子用的小棉被、小鞋子之類,就說:“我不相信,夏翠翠會生個盧子青的孩子?!倍彰渍f:“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p>

有一天晚上,董菊米聽到門外有聲響,出來一看,人影閃了一下,不見了。一個籃子放在門口。籃子里頭,擱著幾件小孩衣服,一包奶粉,和一張小紙片。上頭寫著孩子出生時辰:1951年4月17日。一個嬰兒,正在粉色小花被里睡得香甜。董菊米想了一下,馬上明白過來,心里想,果然,夏翠翠是個反復(fù)無常的人。那些很硬氣的話,也就是嘴巴說說的。當(dāng)她抱起孩子的時候,這個還不到兩個月的孩子突然朝她笑了,笑得天真而溫良。像盛開的花骨朵兒。這個笑,讓董菊米的整個心忽然柔軟得像一團面條,沒來由地,淚水濕了眼眶。

董菊米琢磨了一夜,給孩子起名盧夏。合了父母的姓。是想前想后的忍讓,也是看開后的不再計較。來云城后,她一直成功地保持著清醒和中庸。那也是生活賜予她的一個生存本領(lǐng)。怕孩子長得太周正,不好養(yǎng),狠著心,在后腦勺開了口,又火急火燎地包了豬頭到樟樹腳認(rèn)樟樹做了干娘。還怕正名太大,起了個小名叫草仔。就是不起眼的意思。這些民間傳了多年的習(xí)俗,董菊米原來知道是知道,卻從沒把它當(dāng)一回事,也是事情出多了,怕了。人一怕,免不了縮手縮腳,信了原本不信的東西。形式做過了,有用沒用是另外一回事。也為圖個心安。云城老百姓基本都是這個心理,難怪,盲眼鐘兒的生意明里不能做了,暗里還是照樣地紅火。

路小蔓睜著一雙大眼,研究了盧夏五官半天,像要確定點什么,終于開口說:“的確,是盧子青的種,眉眼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盧子青家財萬貫的時候,生不出兒子繼承。沒家產(chǎn)了,倒是有了個兒子。我看,老天就是喜歡作弄人。這也就是做人的沒意思。”董菊米接嘴道:“本來,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我看也好,有個牽掛,說不定會撐牢盧子青。性格強的人,像鐵,更容易折斷。不像我們女人,哭一陣,癲一陣,事情就過去了。”路小蔓不冷不熱地說:“這個孩子,打一開始就是不該出生的倒霉蛋。以后,還不知道會有怎么樣的命運等著他。我看,跟著我們,少不了吃苦頭的?!币姸彰撞豢月暎珠_始叫苦連天,說:“我夜里尋思著有千條路,萬條路,早上眼睛一開醒來,還是一條路都沒有?!边@話,路小蔓每天講三遍,董菊米耳朵早就聽出了老繭,說:“眼前這光景,能撐著,也就好知足了。你還想怎么樣?”路小蔓說:“我能怎么樣,你做什么事,都由著自己來,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不是我說你,你這人,就是喜歡做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倍彰茁牫雎沸÷捓锏囊馑剂耍悬c生氣,說:“沒想到,你年紀(jì)越大,心眼反倒越小了,連孩子都容不下了。盧夏落到桂花弄,以后就是桂花弄里的孩子。你沒見著,這里的孩子,像棵草,哪個不是風(fēng)吹吹就大了?!甭沸÷麪庌q道:“我是怕,別人的孩子,養(yǎng)不熟的,到最后,落不下好不說,說不定,還落下個傷心來。實在是犯不著。”董菊米反問道:“盧夏是別人嗎?”路小蔓呆了一下,說:“我真是拿你沒辦法,也有點看不明白你。盧家好的時候,沒看出你與盧家有多深感情。現(xiàn)在,盧家都散了,你倒是來勁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和盧子青有什么不明不白的呢?!倍彰椎剐α?,說:“只有你這種人,才會把別人想得那么齷齪。”

隔了幾日,聽到音訊,盧子白獨自來了桂花弄。看了一眼后,冷靜地交待道:“對外,只說是撿的。編個身世給他,越苦越好?!庇致裨梗骸澳銈兣耍鍪裁词露疾贿^腦子,還嫌這個家不夠亂?!闭f完,把一點錢硬塞在董菊米手心里。路小蔓不滿,嘴里嘀咕:“事情一開頭就撒謊,就得撒謊到底,以后就沒機會再圓了。連個孩子也不放過,這個世道,能好到哪里去?!倍彰滓娐沸÷f出過頭話,趕忙打圓場,說:“你不說話,沒有人會當(dāng)你是啞巴?!庇謱χR子白點點頭,認(rèn)真地說:“還是你想得遠?!北R子白也不接她們的話,甚至好像沒有聽見似的,把臉孔板起得像一塊生鐵。見狀,路小蔓便不敢再作聲。她向來怕盧子白。送盧子白走的時候,董菊米遲疑片刻,還是說了:“有空去看下你二哥吧,畢竟兄弟一場。也不能讓革命,把心腸都革得鐵樣硬。你知道的,你二哥也是有理想的人,當(dāng)年經(jīng)營電燈公司,走的也是一條實業(yè)救國的路,那點功,云城老百姓也都看得到。再說,你屁股抬抬就走,你大哥又向來吃閑飯不管事的,撐家業(yè),給父母送終,哪樣事離得了你二哥。依我看,你和你大哥,都是為自己在活,你二哥卻是為盧家在活。我吃了這么多年盧家的飯,總得憑良心講話?!北R子白聽了,看了董菊米一眼,什么也沒說,眉頭打上一個結(jié)。董菊米被盧子白的沉默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她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臉,想自己是不是把話說過了。過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別怪我女人眼窩子淺。老話說得好,父母、夫妻、兒女都是處半輩子,兄弟姐妹是處一輩子的。兄弟生隙生分,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話落地,覺得不妥,又緊走幾步追上去,說道:“你的難處,我也是知道的。還是自己的前程要緊?!北R子白這才開口說上一句:“你那些,也就是婦人之仁。有些東西,你不懂的。也千萬別去懂。你放心,我連做孤家寡人都不怕,還怕別人說三道四?!闭f完,也不想聽董菊米多話,快步走了。

連著幾個晚上,有好幾個時辰,盧子白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房間很溫暖,他坐起來,小心地推開毯子,生怕驚動了朱紅琓。她睡得正深,整個身子彎成柔軟的一團。是他喜歡的那種帶著孩子氣的姿勢。他看了一會,起身去了廚房,點起一根煙。他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且,他們也還沒到那種無話不說的地步。他瞞下了盧子青的事。不說,是因為害怕。但到底害怕什么,盧子白自己也說不清楚。也因著這種害怕,他甚至有點怨恨董菊米。是她,時不時地把他拉到想要躲避的那個現(xiàn)實,她那種只顧眼前的擔(dān)當(dāng),讓整個局面變得不尷不尬,捆住的是自己的手腳。要是朱紅琓知道放不下盧家那么多的事,一定會在心里看不起他。他希望她理解他,但又不愿意被她看清與看透。多少年過去,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徹底改變,但他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是個與過去有著千絲萬縷干系的人,身上流的還是盧家的血脈。戰(zhàn)爭結(jié)束,當(dāng)他的視野從步槍、手榴彈、刺刀、硝煙中出來,他的許多東西已經(jīng)失去,他甚至沒有勇氣站在父母的墳?zāi)惯?。這正是他的痛苦所在。對于自己不喜歡和不能改變的東西,除了逃避,盧子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盧子白想,是我和他們沒有緣分。只有這樣想,他才覺得心里好受了一些。

一大早起來,董菊米的右眼跳個不停。云城有個說法,左跳財,右跳災(zāi)。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沒到午時,便傳來盧子青病死在牢里的消息。盧子青死于何種疾病,不得而知,十里亭監(jiān)獄沒有給家屬任何說法,董菊米問了幾次,都讓一個冷冰冰的不知道擋了回去。本來,也就沒什么可問的。一個囚犯,連一條狗都不如了,死了也就死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囚房里大約有二十多人,四周密不通風(fēng),一股臭味,沖著鼻子。幾個獄友,不遠不近地站著,見到董菊米,誰也沒有開口,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牢里經(jīng)常死人,他們看多了??炊嗔耍拖∷善匠A?,像吃喝拉撒一樣地稀松平常。再說,坐牢和死,對他們來講,又能有多大的區(qū)別呢。說得難聽一點,他們不過就是一群活著的死人而已。董菊米走近一步,看見盧子青硬邦邦地躺在最遠的一個角落里,瘦成了一把骨頭,老鼠已經(jīng)啃掉了他半張臉。那是她這輩子見過的,最恐怖的一張臉。頓時,她的悲哀被恐懼壓住,人也變得恍惚,當(dāng)她確定尸體就在她手可以摸到的地方,才猛地流出眼淚來。董菊米離開時,一個獄友悄悄地拉了她的衣角,遞過來一樣?xùn)|西。是一封寫給盧子白的信。

沒有人知道盧子青在最后的日子想了什么。他從來不和獄友談起自己或者家人的事。監(jiān)獄里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給他們留下印象最深的事,就是一有空閑就拿著自己的鞋子不停地敲打墻壁,有時是一只,有時是兩只。那是一雙羊羔軟皮鞋,質(zhì)地優(yōu)良,做工精細,無意間透露出主人以前生活的蛛絲馬跡。幾個月前,當(dāng)董菊米告訴他有了兒子的時候,他只是輕輕地哦了一聲,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像是聽了一件和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事。他的心思并不在這上頭。董菊米知道他心里藏著一些事,但直到死,他也沒有說出來。看得出,他一直在等待什么人。這個人,可能是他的妻女,可能是夏翠翠,可能是盧子白,也可能是他們從不知道的某個人。一個撐起家族的人肯定是復(fù)雜的,這種復(fù)雜,遠遠超出了盧府女人們的想象。

盧子白離家出走前,和盧子青之間感情更近一些,也更有話頭。他們從小就志向高遠,認(rèn)定自己是棟梁之才,而且都自信自己具備改變生活的能力。盧子青放棄學(xué)業(yè),以振興家道為己任,盧子白呢,則走得就更遠一些。國難當(dāng)頭,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站出來,站到時代的風(fēng)口浪尖。董菊米心里清楚,他們兩個,其實都有點看不上盧子云。實際上是看不上他所信奉的莊子思想。她記得,有好幾次,盧子青當(dāng)著她的面,說盧子云看破紅塵是假,熱衷世俗安逸是真,狠生生地剝了他的面子。盧子青生性霸道,心思縝密,斂財有道,當(dāng)然也逃不了生意人唯利是圖的本性,在云城,說盧子青好的人與說盧子青壞的人,幾乎一樣多。他在紅白黑道上都留下了名聲。也有這樣的謠傳,說他最后的一桶金挖得不夠地道,發(fā)的是軍火財。這也是因為他家里藏著槍支引發(fā)出的想象。云城人的想象力向來都很豐富,超過一般地方的人。又天生相信謠傳。有一次,云城西頭有人撿到一塊銀元,傳到東頭時,變成兩塊銀元,傳到南頭時,變成一把銀元,再傳到北頭時,已經(jīng)變成一麻袋銀元了。問起來,十個就有九個相信是撿到一麻袋銀元。沒辦法,云城人向來就這德性。

回來后,董菊米將信給盧子白。盧子白也不說話,當(dāng)著董菊米的面,劃起火柴,把信燒了。火焰升騰,最后化成一堆灰燼。董菊米臉色變了,眼睛盯著盧子白,好像不認(rèn)識他的樣子。過了片刻,才平靜地說:“你讓我很吃驚?!北悴辉僬f什么。盧子白沉默了許久,開口道:“我不看,也知道里頭寫了什么。我和他的恩怨,不是個人的,是時代不讓我們做兄弟。這個現(xiàn)實,誰都沒有辦法改變的。盧子青這些人,是被整個時代拒絕了。”說著,眼里窩了眼淚。停頓片刻,口氣轉(zhuǎn)為強硬,說:“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你們外人還是少插嘴的好。也不合家規(guī)。再說,誰也不是上帝。”董菊米聽了,并不生氣,說:“這句話,硬氣,倒像是盧家人說出的話。說實話,盧子青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這口氣,我咽不下去。改朝換代,也不能拿無辜的人去墊背?!北R子白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說:“他有沒有罪,也不是你說了能做數(shù)的。也只好,留給后人去說了?!倍彰紫肓艘幌?,說:“也許,你是對的。”緩和下來,不再堅持。兩個人一商量,瞞下其他人,將盧子青在父母墳?zāi)惯吷喜莶莸卦崃?。盧子白猶豫了一下,還是跪下去,給盧子青磕了一個頭。他說:“從此,我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我們兩清了?!倍彰自谂钥粗淅涞卣f:“對你來說,這是一種解脫。”盧子白裝作沒聽見,忍受了董菊米的尖刻。她說得沒錯,只是盧子白心里不肯承認(rèn)。

事后,盧子白告訴董菊米:“盧子青不是病死,是自殺。他選擇了最痛苦的一種方式,絕食。自打進牢里那天起,他其實一直在等死?!北R子白對盧子青的情況一直了如指掌。這一點,也是董菊米沒有料想到的。對盧子白,她總是有點琢磨不透。最讓她看不懂的地方是,盧子白為何總要對家事裝出冷漠的樣子。后來,董菊米托人打聽到盧子青絕食的原因,牢里的飯里頭,經(jīng)常有死老鼠與蟑螂,他實在咽不下去。他和他的哥哥終究是一路人,最后都得以死保住自己的體面和尊嚴(yán)。細究起來,可以說,自尊,就是盧家整個家庭的表情。許多結(jié)局,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好了的,逃也逃不過。董菊米粗略算了一下,盧子青總共在牢里待了一年零兩個月。這已經(jīng)是一個極限。

在以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盧子白感覺經(jīng)常見到盧子青。有時在那里舞劍,有時在那里談天說地。有一次他無意間經(jīng)過盧家大院門口,竟然看見盧子青坐在那里吃飯。他那種陰著一張臉不怎么開心的樣子,跟生前一模一樣,栩栩如生。實際上,他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見盧子青了,也不知道他死前的模樣。他一次也沒去看盧子青,就像當(dāng)年他坐牢時盧子青一次也沒來看他一樣。那些存在他們之間的心結(jié),對他們來說,打不打開,也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從不改變主意的人。這一點,都隨了父親盧中老爺。當(dāng)他點起一支煙的時候,又一次有點不舒服地想起盧子青。多年前,他們抽的是同一個牌子的香煙,而且都喜歡穿意大利生產(chǎn)的鱷魚軟皮鞋。在生活習(xí)性上,他們曾經(jīng)驚人地相似。甚至對女人都有著相同的口味。盧子青的死,給他帶來了一種奇怪的輕松感。雖然他的心里同樣絕不會承認(rèn)。

夏翠翠去了云城酒店。是盧子白派手下約的她。最初革命的時候,夏翠翠替盧子白送過幾次情報,也送過幾次藥品,后來就失去了聯(lián)系。在盧子白的印象里,夏翠翠心思縝密,聰明過人,什么事都做得滴水不漏。一度,盧子白還以為夏翠翠有階級覺悟,和自己是同一路人。解放后,他們一直沒有見面。因為出了盧子青的事,心里隔了一層,彼此都不想見面。

酒店坐落在中直街北面,門前冷落,透露出些許衰敗的跡象,讓人隱隱覺著,快要開不長了。多年前,云城酒店是這座城市最高檔的酒店,也是達官貴人雅聚的首選。云城的有錢人,把在云城酒店擺宴席當(dāng)作家庭的一種面子。作為盧家的一份產(chǎn)業(yè),熱愛美食的盧子云在這上頭費了一些心思,據(jù)說,在這里,不僅可以吃到正宗的杭幫菜和粵菜,還可以吃到出自法國廚師之手的烤牛排。多少年過去,夏翠翠依然記得第一次跟著盧子青在云城酒店露臉的情景。那也是她第一次穿裘皮大衣,別一枚閃亮的胸針,緊張得手腳都沒地方放。第一次嘗到做有錢人女人的那種得意與舒服。記得,是因為她自己確信,從那天開始,夏翠翠就不再是以前的夏翠翠了。

酒店還是原來的格局,由一個大廳和十個雅座構(gòu)成,只是,裝飾得紅紅火火,已經(jīng)不是原先那種幽雅的格調(diào)。要是盧子云見了,準(zhǔn)會被嚇上一大跳。生意不好也不壞,三三兩兩的,坐著一些散客。來的人里頭,有穿長衫的,有穿西裝的,也有穿干部服的,都是不露聲色胸有成竹的樣子?,F(xiàn)在,他們成了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

夏翠翠看見一枝花坐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里,穿一件翠綠竹子旗袍,臉上掛著云城人十分熟悉的招牌微笑。一枝花是云城酒店的???,以前是,現(xiàn)在還是。社會翻了個底朝天,可是一枝花的生活沒有變,依舊吃香的,喝辣的。穿的也依舊是生風(fēng)生水的旗袍。這就是這個女人的本事。一枝花讓男人迷戀的緣由在云城已是公開的秘密,不少個與一枝花有染的男人被自家女人逼急了,會說出一句相同的話來:“她的東西跟一般女人不一樣。”傳出去,一枝花更成了男人眼里的寶。這話,夏翠翠是不怎么相信的,倒覺得,一枝花那種情形,需要取悅男人,而她又恰好有這方面的天賦。這就成全了她。據(jù)說,一枝花的男人,可以從中直街的東頭,一直排到中直街的西頭。而夏翠翠知道,這里頭就有盧子青。是盧子青親口告訴她的。他們之間一度好得沒有秘密。夏翠翠的眼睛在一枝花的微笑里停留了好一會兒,才收起,心里說,這個女人,遲早要被云城女人恨死,被口水淹死。

推門進去,第一眼,夏翠翠沒有認(rèn)出盧子白來。這個在夏翠翠記憶里玉樹臨風(fēng)的男人,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徹底地改變了模樣,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他的頭發(fā)剪成土氣的式樣,臉色灰暗而渾濁,穿一件不大干凈的襯衣,胡亂地卷著袖子,露出一截黝黑的胳膊,原先的儒雅氣質(zhì)已蕩然無存,剩下的是一種說不準(zhǔn)是粗獷還是粗糙的氣味。唯一沒有變的,是他的那雙眼睛,溫和的,簡單的,帶著點孩子氣的天真與清白,讓他的整個面容看上去像女人一樣柔和。多年前,是這雙眼睛,讓夏翠翠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間的美好。記得,也是因為她自己確信,這輩子,除了盧子白,沒有人給予過她信任與溫暖。而且,以后也不會再有。

當(dāng)年,盧府下人們,沒有一個不喜歡三少爺盧子白的。說到底,是喜歡他的天真。有一年,下人們聯(lián)手要求東家增加工錢,下了個不大不小的套,讓盧老爺吃了個啞巴虧,不得已,用錢平息了事件。盧老爺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小氣起來,鐵公雞拔不出一點毛,大方起來,十萬銀子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他萬萬沒想到,暗地里出主意謀劃的,竟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盧子白。下人們討來了便宜,滿心的歡天喜地,當(dāng)面夸盧子白長了一顆菩薩的心,把下人當(dāng)人待,背地里卻都笑道,盧老爺是生出氣了,生出個胳膊往外拐的兒子。以后出的事,下人們都算到了,說盧家那么大的家私,多少人盯著,出個敗家子,也是天意。大家都知道,盧子白最蓬勃的野心,是讓人和人相愛,尤其是主仆之間相愛。對此,下人們暗地里把肚皮都笑疼了,都覺得,信這個,也就等于信了豬會爬樹。盧子白描繪的未來社會,很公平,有著對人人都好的規(guī)矩,很對他們的口味,但他們也就聽聽,把它當(dāng)作癡人說的夢話。下人里面,把盧子白話當(dāng)真的,也就是一個夏翠翠。雖然她只有十八歲,但她覺得自己早就飽經(jīng)風(fēng)霜。對她來說,革命,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字眼。尤其是革董菊米、路小蔓這些命太好的女人的命。她什么也沒有,所以,不害怕失去。用云城話講,就叫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更重要的是,眼前的生活,一點都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不像其他那些下人,一腦門的舊思想死腦筋,盧子白口水都說干了,他們還不承認(rèn)自己受了剝削和壓迫,說:“沒有了剝削和壓迫,丟了飯碗,就更得餓死。主子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還說:“是人就得認(rèn)命,命里沒有的東西,腳把床板蹬爛也沒用?!迸帽R子白哭笑不得。要不是盧子青喝醉了酒,上了夏翠翠的床,夏翠翠肯定會跟著盧子白走上另一條路。緊要關(guān)頭,夏翠翠動搖了。因為,她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其實并不是平等,而是平等后面的好處,平等后面的地位與榮華。既然這一切已經(jīng)觸手可及,又何苦要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費力氣走另一條遠道呢。

盧子白點了一桌子的菜,他的少爺派頭并沒有改變多少。有好長一段時間,盧子白一直沒有開口,認(rèn)真地吃著眼前的菜,好像完全忽略了夏翠翠的存在。這個女人,什么時候都顧著自己的外表,她的臉總是經(jīng)過精心打扮,身上有一股香水的氣味??磥?,她對生活還是滿懷著期待。她和以前的她已經(jīng)完全不同,她的某種氣質(zhì)是自己刻意培養(yǎng)出來的,這讓盧子白的沉默又持續(xù)了下去。夏翠翠并不介意,這么多年,什么樣的面孔沒有見過,沒有她想不到的,也沒有她受不了的。受不了也得受。她向盧子白展出一個完整的笑容,說:“我記得,你說過,這個世上,沒有上帝,也沒有救世主。我想,我已經(jīng)把該解釋的都解釋了?!北R子白這才抬起頭,身子往椅子上一靠,看了一眼夏翠翠,說:“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樣的犀利和刻薄,說的話,一下子戳進人的心肺里。我沒有看錯你,你的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女人。當(dāng)年,要是你肯跟我一起去革命,說不定已經(jīng)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了。你的狠勁,用錯了地方,向自己的男人下手,即便是有萬條理由,也逃不了一個不厚道?!毕拇浯淅湫α艘宦?,說:“那叫報應(yīng)。對盧子青來說,女人就是一件衣服,想穿,想脫,全憑一時性起。我最恨他的地方是,當(dāng)我成了他女人后,在他眼里,還是一個下人?!北R子白說:“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了。這才是你落到這個地步的根本原因?!币驗檫@句話,夏翠翠的不安突然放下了,她更用力地笑起來,這讓她那張臉再次變得生動而豐富。她說:“你又在對我說教。這輩子,人人都在對我居高臨下地說教。我是盧家的罪人,難道你不也是嗎?你大概不會想到,云城人背后說我們,用的是同一個詞:吃里扒外。我做的一切,只是不想被生活打敗。那也是你以前經(jīng)常教導(dǎo)我的?!北R子白的臉扭曲了一下,但他的不快很快就被天生的溫情掩飾住了。他說:“對革命,你永遠也理解不了。我現(xiàn)在告訴你,盧子青昨日死了。你終于等到了你想看到的結(jié)局。”夏翠翠聽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露出一個茫然的表情。漸漸地,臉上的茫然消失了,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冷漠。她平靜地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這個世上,我最該恨的人,其實不是盧子青,而是你?!?/p>

盧子白提議一起去桂花弄看孩子,但夏翠翠斷然拒絕了。她說:“我既然豁出去了,就一定豁到底。那些好與善,在我眼里,一點用場都沒有。你們家的董菊米要做好人,就盡管做好了。我做惡人給云城人看,她做好人給云城人看,這不是很合你們盧家的家規(guī)嗎?”她好像突然矮了一截,整個人佝僂起來,呼吸里傳出一陣疲憊的氣息,眼神也渙散了,吃力地走下云城酒店的臺階,朝著家里相反的方向走去。盧子白唯一能夠做的,就是像個傻瓜那樣站著,看著夏翠翠的背影完全消失。他的心里像打破的油醋瓶罐,一時,百味雜陳。

盧子青死后的第十天,夏翠翠在一個深夜,撲通一聲,跳進了盧宅的那口深井。井廢棄多年,早已長滿綠色的苔衣。平常,有人經(jīng)過,也是遠遠繞開。怕的是沾著那里的陰氣和晦氣。據(jù)傳,這口井從清朝下來,曾經(jīng)先后死過六個人,都是盧府的姨太太。因為死得冤屈與蹊蹺,一直陰魂不散。

夏翠翠選擇這里,寓意是明白的,里頭,藏著她慣有的不甘。不同的地方是,這次,為了確保死得徹底,她身上還一左一右綁上了兩塊大石頭。以前,她是死給別人看。這次,她是死給自己看。夏翠翠濕淋淋地躺在石子地上,從頭紅到腳,一派新娘的裝束。那是一件夏翠翠準(zhǔn)備了多年的紅旗袍,胸前兩只金色的鳳凰,夏翠翠整整花了一年的工夫,一針一針地繡出來?,F(xiàn)在,她終于把它穿出來了。

連夏氏也沒有想到,夏翠翠真的會去死。自殺這種游戲,她很小的時候就會了。當(dāng)她七歲那年,用三日絕食換來一雙紅鞋子時,這個游戲就一發(fā)而不可收了。久了,自然就沒人拿她的自殺當(dāng)一回事了。都說是在演戲。得知盧子青死訊后,夏翠翠一直待在家里,專心地做女紅,做了一雙紅鞋,又做了一雙綠鞋,紅鞋上繡的是云朵,綠鞋上繡的是蓮花,比往日,還多出幾分安靜出來。有幾次,夏氏提這個話頭,夏翠翠就冷下臉來,說:“我跟這個人,早就沒有關(guān)系了。你空擔(dān)心什么?!?/p>

從傍晚到深夜,夏氏等夏翠翠等得心慌起來,忙派了人四處尋找。腳骨都走軟了,還是不見蹤影??焯烀鲿r,夏氏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事,突然跑到門口,喊了兩聲皇天,隨后,左鄰右舍,都聽到了驚天動地的哭聲。因為夏氏知道,夏翠翠從來不在外面過夜,也沒有男人來往。生下孩子后,夏翠翠有過兩次工作的經(jīng)歷,但都做不長。夏氏問其中的緣由,夏翠翠就恨恨地說:“我明明看見門開得天樣大,偏偏就是我,擠破了頭也擠不進去。他們都說我是假革命。我怎么積極,也入不了他們的眼,討不了他們的信任?!弊屗フ覀€男人嫁了,早點安心過日子,夏翠翠還是狠狠地說:“在我夏翠翠眼里,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安的是好心。再說句更明白的話,我在云城名氣這么大,誰還敢娶我?!毕氖暇驼f不出話來了。

這一次,是她一生中第八次自殺。她在死的時候,又出了一次名。走在云城的街上,一不小心,就能聽到路人嘴里冷不丁蹦出個夏翠翠的名字。人們交頭接耳,眼神里帶點莫名的激動,圍在一起,個個嘴巴說出白沫來。有看不起的,也有同情的,說到最后,都說,夏翠翠也就死一條路。夏翠翠打小討飯,在云城混出了一張熟臉,不少人還記得她小時候的事,即便是后來穿著華服在街面出入,照樣有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一堆堆的閑話,戳破脊梁骨。這也是當(dāng)年盧子青不想娶她的另一個緣故。云城是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也不可能有秘密。

消息傳來的時候,盧家的兩個女人正在吃早飯。董菊米心頭一寒,擱下筷子,說:“真是作孽呀。難怪盧夏昨晚吵鬧了一整夜,到底是母子連心呀?!甭沸÷犃?,仍然不緊不慢地吃著燒餅油條,又喝進一口豆?jié){。董菊米掃了一眼,說:“你還吃得進去,真是服了你。”路小蔓把一碗豆?jié){喝見底了,這才擦擦嘴巴說:“死了這么多回,終于死了。告盧子青的是她,生下盧子青兒子的也是她,死的又是她,我真是有點看不明白了?!倍彰渍f:“那是你,看人光看個面上。這個結(jié)局,我早就料到了。夏翠翠,說到底還是一個看不開情的女人。其實,她也很可憐的,做什么事,都合不了自己的心意,一輩子都活在黑暗里,直到死,也還對這個世界滿懷仇恨。最為可悲的是,她永遠只是一個女傭?!甭沸÷f:“我被你繞得頭都大了。依我說,她就是作死的。女人么,心不能太大,古書話早就說了,什么人什么命。作來作去,作到后來,還不都是自己倒霉。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一死,算得上魚死網(wǎng)破,反而見著了一點真情意?!倍彰追治鰜矸治鋈ィ詈蟮贸鼋Y(jié)論:“夏翠翠這一輩子,就被認(rèn)到的那幾個字害死了?!甭沸÷麉s說:“我倒覺得,是被盧子白那點革命道理害死的。她要是什么都不懂,就不會有那么多麻煩了。要怪就只能怪在盧子白頭上,把一個人救上岸,又拍拍屁股走了,還真不如當(dāng)初不救?!边@之后,她們之間經(jīng)常會在不經(jīng)意間說起夏翠翠,像是和這個女人有了說不清的瓜葛。也因為死,夏翠翠在董菊米和路小蔓眼里,一下子變成了自家人。只是,一遇到盧夏哭鬧,路小蔓就會忍不住罵出口:“你媽那個賤人,最沒樣子了。拉了屎,還要我們替她擦屁股,替她活活受累。我看你,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討債鬼?!毖劬Ρ牭霉饒A大,舉著手,要打的樣子。卻是半天也沒打下去。說到底,心里邊總歸疼著這個沒爹沒娘的孩子。

夏翠翠下葬,董菊米和路小蔓備了一床素被面,一床壽被,一包香紙蠟燭,帶著盧夏出門。在這件事上,兩個人倒是頭一次想到一塊去了。這么做,也是為了日后給盧夏有個交代。夏家人見了,遠遠地迎進門來。夏氏領(lǐng)頭,后頭跟著夏翠翠的幾個兄弟。夏氏說:“我真是恨自己,死不去。肯定是上輩子沒學(xué)好,上天才如此懲罰我,讓我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卑丛瞥堑恼f法,是夏氏太長壽,折了兒孫的壽。夏氏話說得悲痛,表情卻很平常,腦子也很靈清,苦吃得多了,也就這樣了。再說,如今,她也實在再也沒什么可失去的了。幾個兄弟,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耷拉著個腦袋,整個人像是快散了架,硬撐在那里。夏翠翠一家,倒是很連心的,有一次和別人打架,連家里養(yǎng)的鴨子都嘎嘎叫著,兇猛地沖進去,一口咬了對方的腳指頭。也是因為苦,感情上就靠得近一些。他們像是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到底,夏翠翠也幫襯了家里許多年。

董菊米很快地依了夏氏的意思,讓盧夏披麻戴孝,摔了孝子盆。盧夏還不滿一周歲,睜著黑亮的眸子,好奇地看著四遭??匆娤氖?,親親熱熱地投到懷里,一點也不認(rèn)生。董菊米見了,就說:“都講,心肝會認(rèn)人,今天看來,這話一點沒假。”夏氏點了點頭,老淚灑了盧夏一臉,說:“看在夏翠翠已死的份上,我們兩家的恩怨,就此了斷吧。只是苦了這個孩子?!倍彰遵娉值卣f:“這個你放心,有我們一口,自然就少不了孩子的那一口。好歹我們也是盧夏的親人,會拿他當(dāng)自己的親骨肉待的?!毕氖下犃耍椭さ攸c點頭,不再多話。夏氏活到這個年歲,閱人無數(shù),誰靠得住,誰靠不住,只要粗粗看上幾眼,便心里有數(shù)。自忖自己是上了年歲的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許多事,也就站在一邊看看的份了,不如放手來得合適。又想起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不由悲從中來,當(dāng)著兩個女人的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邊哭邊說:“我的命真苦,生了這么個狠心人,不顧前,也不顧后,眼里只有自己一個人。我早就說過,人再強,也是強不過命的,她偏是不信,偏偏要撞死南墻不回頭。我這把老骨頭,日后到陰間見了她父母,該如何交待是好呀?!迸枚彰缀吐沸÷才阒隽瞬簧傺蹨I,原來那些糾結(jié),不知不覺地散開了。董菊米在心里想,這個世上,哪個不是可憐的人,只不過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傷心罷了。一時心有戚戚。她突然明白過來,夏翠翠之所以要選擇死,真正的原因,是她不能再恨了。因為這個世界,只有愛或者恨,才能超越絕望。她猶豫了一下,猛地握緊夏氏那雙粗糙的雙手,直到她的哭泣平息下來,才小心地松開。

第六章 紅白梨莊

1953年一開春,云城工作組一隊人馬轟轟烈烈開到農(nóng)村。先是周邊村莊,然后是離城十來里路的遠郊,最后是山里旮旯頭。一個村一個村地走。云城總共有186個自然村。工作組的任務(wù)是,搞農(nóng)村合作社,把農(nóng)民捆在一起,吃大鍋飯。說白了,也就是哄著大伙一塊過日子。他們說,以前的政府是讓少數(shù)人過好日子,現(xiàn)在的政府是要讓大家都過好日子。這一捆,就捆到1983年人民公社解體。一算,時間足足過去了30年。

云城南郊是沙岸村,西郊是高溪村,北郊是山根村。沙岸村有上下窯,做陶瓷、瓦與缸。通常,窯封口時,吃一頓,出窯時,又吃一頓。高溪村有先后橋,通八方,村中央的高溪街,長千余米,擺小攤數(shù)個,為云城貨物集散地。因為生活便利,日子好過,村里經(jīng)常走著雙手?jǐn)n進袖口晃來晃去的人。山根村是云城耕地面積最大的村,出糧食,村里頭的人,一年到頭都在田里忙,還是忙不出頭。多年來,便有一句話流傳下來:吃死沙岸上下窯,嘻死高溪先后橋,做死山根黃塘腰。

高溪村人空閑多一點,腦袋瓜也靈一點,工作組下來,一發(fā)動,立馬動作開來,在云城第一個成立了農(nóng)村初級合作社。對這件事,高溪人特別想得通。吃肉一起吃,喝湯一起喝,沒話講。大家過的日子都一樣,也就沒什么好惦記了,沒什么人比人氣死人了,落個沒想頭一身輕。起初,山根村的人只是過來看看熱鬧,不拿它當(dāng)一回事,都講, 高溪村人個個都是花蓬蓬,什么事都是蓬新鮮,三日香,長不了。又講,吃自己的飯,幫娘舅家放牛,這種事不靠譜。最根本的原因是,沒覺得以前的生活有什么不對,幾千年下來,農(nóng)民的日子,就是那個樣子,好不到哪里去,也壞不到哪里去。老規(guī)矩行了幾千年,總歸有它立著的道理。照樣種自己的田,穩(wěn)著,不動張。后來,聽說周邊的村都成立了,便慌了手腳,越想越覺得不踏實,怕自己成了出頭鳥,落個挨槍的命,村里人一合計,趕緊跟上了潮流。畢竟是做死活的,眼里除了泥土還是泥土,身上除了老實聽話,找不出其他東西來。

沙岸村就不大一樣了,幾輩做瓷器下來,很有些底子,學(xué)堂、寺廟和土醫(yī)生,一樣不缺,土改時,230人口的村子,地主成分就有七人,村里的人被村規(guī)與族長管了許多年,自有一套路數(shù)。又因為出手藝人,走四方見過世面,村里也不怎么拿工作組當(dāng)一回事。說到入初級社,好多人把頭都搖落了。一個膽子大的瘌痢,將袖子往上一捋,擺出一副要打架的樣子,當(dāng)著工作組的面大聲嚷道:“好不容易,弄到一點自己的田地,還沒捂熱,這倒好,又成了別人的。你們把我們當(dāng)三歲小孩耍呀?!睅讉€動作快的,已經(jīng)將耕牛、水車之類,藏到別處去了。硬撐到冬天,還是撐不住,成立了合作社。工作組的人馬一直扎在沙岸村,穩(wěn)如泰山。他們講,共產(chǎn)黨人做事,不會放過一個。江山都打下來了,還怕幾個刁民。我們就是要改變世界,把過去徹底抹殺掉。高溪人聽到消息,個個笑掉了大牙。山根人卻是在肚里暗自得意,什么事,不趕前不落后剛剛好。中不溜秋最平安,是山根村的古訓(xùn),也是上輩人流傳下來的活法。

沙岸人因為沒想通,表現(xiàn)就各樣,太陽曬到屁股了,才挺個懶腰起床,又磨蹭著往曬谷場走。幾個一堆的,扎在曬谷場聊天。個個穿著空蕩蕩的棉襖,弓著背,將手籠在袖子里。見干部記了工分,才又跟著社長的后頭慢吞吞去領(lǐng)各自的活。村里的殺豬佬、裁縫佬、算命佬原先操持的行當(dāng)都歇息了,也背個鋤頭,下地刨食。只是看到自家的牛,眼神還是有點兩樣,一不留神,手就癢起來,自顧往家里牽。一泡尿,也使勁憋著,小跑著,拉到原先自家的田里。工作組說的,村里人懂也裝出不懂的樣子,方針、口號和革命道理,也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許多事情還是按老習(xí)慣做。村里人要想的,要顧的,要管的,也都是自己看得著摸得見的事。諸如,老天幾日不下雨,個個都急得嘴巴起了泡。豬不長膘了,人也跟著丟了魂。雞瘟了,張著大嘴哭,哭得像死了親娘。工作組看了,都說,農(nóng)民還是覺悟低,總是惦記著一點自己的小利益,像阿斗,扶不上墻。

工作組有六人,組長老何,成員由機關(guān)人員抽掉組成,朱紅琓是其中一個,也是最積極的一個,半年間,從近到遠,跑了不少的村莊。一陣風(fēng)來,又一陣風(fēng)去,連馬蓮蓮、一枝花都難得照上一面。碰到了,第一件事,是燒一大鍋開水,讓馬蓮蓮、一枝花給她捉頭發(fā)里的虱子。頭發(fā)結(jié)成一團,一枝花費了好大勁才理順溜。原來的斯文尋不著了,挨著門口什么就坐下來,嗓門高了不少,說是講習(xí)慣了。原先喜歡咬文嚼字,現(xiàn)在都是直直的大白話,里頭竟然還夾了一些云城的粗話。說起話來一套又一套,都是農(nóng)村政策之類,聽得兩個正抽著煙的女人一頭霧水。馬蓮蓮說:“農(nóng)村那么落后的地方,你也待得慣,真是看不出來。我看你,做的都是男人們的事?!?朱紅琓說:“新社會了,男人女人一個樣了。女人的覺悟,是從性別意識覺醒開始的。你們不要整日只顧著自己的小家,要融到大社會里去?!?一枝花說:“我可是不敢信,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連睡覺的姿勢都不會變?!甭牭竭@話,朱紅琓臉一下子紅起來。馬蓮蓮見了,說:“你也是臉皮厚,什么話都出得了口。”一枝花聽說朱紅琓這次要去梨莊,嚇了一大跳,一只手撫著胸口說:“梨莊可是云城最苦的村莊,那里的人家,男人女人只有一套衣服,誰出門,誰穿。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都是綠的?!?朱紅琓說: “你們呀,也就是一個小女人。我的人生字典里,還真沒有怕這個字?!焙髞?,馬蓮蓮對一枝花說:“我們家老劉說了,要是大家都像朱紅琓那樣積極,共產(chǎn)主義一下子就實現(xiàn)了?!币恢ㄕf:“我換作男人,可是不敢娶她,腦袋瓜里剩一個革命了,誰受得了。我看,女人,真用不著懂那么多,懂一個男人就夠了?!瘪R蓮蓮說:“依我說,朱紅琓趕緊生個孩子,才是最要緊的。” 一枝花也不怪馬蓮蓮哪壺水不開偏提哪壺,寬容地一笑,大大方方地說:“這個,自然?!?/p>

臨行前,盧子白將包裹里的雪花膏、香皂、花露水拿出來,換上了部隊棉大衣、兩雙草鞋、手電筒。又放進去一支治蛇毒藥膏。因為要離別一段日子,朱紅琓特意穿了一件淡綠色的新毛衣,將頭發(fā)高高地扎起,露出光潔的額頭。盧子白很深地看了朱紅琓一眼,說:“到了梨莊,腦前腦后都要長眼睛。我在農(nóng)村待了不少年,那里頭,可是什么樣的人都有。”朱紅琓說:“每次一提起農(nóng)民,你就熱淚盈眶,很激動的樣子。天下是我們的天下,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北R子白伸出手,摸摸朱紅琓的臉,溫和地說:“一切事情,在你看來都是那么簡單。說真的,在我眼里,你還沒有真正地長大。”朱紅琓剛滿十九歲,盧子白一直拿她當(dāng)孩子,新婚之夜都不忍心碰她。朱紅琓說:“我都是老革命了,你還說這種話?!闭f完,活潑潑地笑開了,笑容像春天里的花朵。盧子白用雙手環(huán)繞著她,報以晴朗的表情,輕輕地說:“我真沒想到,你那么能吃苦,讓我刮目相看。到底是有信仰的人?!甭曇衾锿钢彳?。朱紅琓說:“我們這樣出身的人,只有在革命煉爐里才能脫胎換骨。除此之外,別無出路?!敝旒t琓對自己的家庭只字不提,盧子白也不打聽。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有一次,朱紅琓當(dāng)著盧子白的面,給家里回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話:你們就當(dāng)我已經(jīng)死了吧。盧子白看了,心里一驚,不由得多看了朱紅琓一眼。

這個晚上,朱紅琓枕著盧子白的胳膊,很快地睡著了,盧子白卻無法入睡。隱隱約約地,他聽到了秋風(fēng)吹過落葉的聲音,而他變得越來越模糊的腦海里,朱紅琓扎著兩根小辮子,從辦公室廊道,蹦蹦跳跳地走過來?;疑母刹糠锶匀豢梢钥吹贸鏊牧聋?。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朱紅琓。

在浙西南部地區(qū)的深處,許多村落的形成,比想象的要簡單。只要有水源,十幾戶人,甚至幾戶人,都可以是一個村莊。這些村莊大都窩在兩座山的空當(dāng),或大或小,操各自的方言,行各村的規(guī)矩,和外頭世界不怎么搭界。而且,做的也是砍樹、燒炭之類靠山吃山的活。每一個村都有一棵風(fēng)水樹,大都是樟樹,也有楓樹的。從一個村到另一個村,需要走很長的山路。抬頭,山岳重疊,溝壑深邃。再低頭,腳上的路沒有了,剩一坡闊闊的茅草。有一年夏天,一個貨郎進山兜貨,出山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

現(xiàn)在,工作組沿著峽谷前往梨莊。水流得很穩(wěn)重,一個潭,接下去,是又一個潭。潭是小的,只是,石頭落下去,卻是聽不到聲音。兩岸的綠蔭,濃得抹不出更多的空隙,一群驚起的鳥沖天的片刻,幾乎遮蓋了所有的陽光。幾只四腳動物,十分笨拙的樣子,一頭野牛,還有一只猴子,不慌不忙地從他們身旁走過??v橫的灌木林叢中,一座多年前搭建的木寮已經(jīng)倒塌,但寮里的一只頭顱、兩枚正在腐爛著的手留彈卻記錄下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事件。這可能是云城這個地方最長的一條峽谷,日后,這條命名為棲霞的峽谷因為出了一張著名的風(fēng)光片而遠近有名,但并沒有招徠到多少游客。遠是一部分理由,更大的理由是,梨莊人沒多少興趣。有興趣的人都走掉了,走到外頭去,走一步也是走。留下來的,是挪不了的?;蛟S,本來就不打算挪的。據(jù)說,梨莊只剩下一些老人了,它似乎比早年更為荒涼。來旅游的人,倒是看到了舊墻上的三十年代的幾條標(biāo)語,其中一條,是保衛(wèi)蘇維埃政府,字跡隱隱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