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瑪?shù)ぴ?/p>
我的目光,跪了下去。
爬上長城的時候,我的仰望注定要緊跟匍匐,并被長城反復描述。
古北口、金山嶺、司馬臺、天梯和望京樓,作為古長城的建筑精髓,經(jīng)過四百多年的凄風苦雨,依然聳峙在燕山陡峭的山脊之上。用滄桑的站立,話語著一個民族曾經(jīng)的傲骨。不管你是來自美利堅的總統(tǒng)、阿拉伯的大亨,還是埃塞俄比亞的貧民,蝸行在傾斜角高達五十度以上的石階上,你只有跪著,手腳并用,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方能登臨高處,感官和證實長城的險峻。也只有在我們大多忘記的這種姿勢中,你才能完成對先人智慧和創(chuàng)造力的頂禮膜拜,成為匍匐和仰望本身。
我沒有跪過天跪過地,甚至也沒有跪過父母高堂,在長城面前,只有跪著,才能表達我對先人毫無瑕疵的崇敬。
我從金山嶺向北川口方向攀爬。這是萬里長城中敵樓比較稠密的一段。敵樓設計奇巧、工程浩大,咄咄逼人的宏偉氣勢,讓人油然生起無限的豪邁。這些初建于明洪武元年(1373)、后由戚繼光率部加固修整的敵樓,雖然彈痕遍布、墻體殘缺、木作門窗全無,仍屬我國長城線上原貌保護得最好的段落。游人螞蟻樣爬行在高高的石階上,腳步雖然紛亂,人人都很小心,生怕身體和聲音的高溫,加速溶化日漸脆弱的城墻。很多磚石上,都刻著當年燒制兵營的名號,他們被保存在長城的內(nèi)部,成為講述和被仰望的部分。
在挑剔的世界面前,萬里長城的建筑奇跡,沒人存有歧義。所有的目光,都會下跪。
烽煙古北口
可以確定,1933年的古北口,充滿了硝煙和血腥。
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軍占領東北三省以后,難以按捺的殖民野心蠢蠢欲動,侵入華北的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古北口位于居庸關和山海關中段,距離京城僅一百二十公里。這段長城由明朝將領戚繼光、譚綸率部,于1567年在明初已有長城的基礎上改筑而成。1933年那場至今讓人記憶猶新的戰(zhàn)火,在國民革命軍堅持了八十天的頑強抵抗之后,古長城抵御外敵的社會功用,從此永遠喪失。
3月11日拂曉。楊令公廟道人王樂如剛剛走進道堂,燃香還沒來得及插進香爐,一陣猛烈的炮聲突然飛來,雷一樣滾過山原。整個大地開始顫抖。他打開廟門,借助朦朧的曙色,見到對面東關外的土地廟,在一片火光過后,青灰磚墻瞬間被撕裂出幾個口子。其時,國民十七軍二十五師師長關麟征,剛剛步入這個臨時指揮所幾小時,正在部署抵御日軍防務。日軍精銳第八師團和騎兵第三旅團,借助飛機、重炮、坦克的配合,氣勢洶洶,試圖一舉拿下通往北平和華北的長城關口。沒想到在北關,遭遇了東北軍六十七軍和中央軍十七軍官兵的堅決抵抗。閃電占領古北口的企圖未果。
戰(zhàn)爭很突然。雖然日本侵略者的狼子野心,并不是什么深度秘密,國民黨對京東以西長城一線的布防仍很薄弱。兵力和軍火糧草嚴重不足,面對日軍的強大攻勢,通訊設施剎那被毀,后勤運輸線中斷。上午十時,右翼一一八師將軍樓陣地被日軍突破。正面一線防守的一一二師,寡不敵眾,被逼放棄了古北口正關的抵抗,撤至南關一帶,剩下二十五師在前線孤軍堅守。師長關麟征于此率領官兵浴血奮戰(zhàn)。敵人占領正關后,主力轉向二十五師右翼龍兒峪陣地。駐守該地的一四五團,受敵左右夾擊,傷亡慘重,交通中斷,電話不通,具體戰(zhàn)況不明。關麟征師長決定前往支援,并將正面防線交由七十三旅旅長杜聿明指揮,自己親率特務連趕赴右翼前線,會同指揮七十五旅主力,意圖奪回將軍樓陣地,解一四五團之圍。途中,遭遇日軍戰(zhàn)斗前哨,與敵短兵相接。倉促上陣的國軍士兵,半月前還在徐州、蚌埠駐防,除了迫擊炮,既無對空作戰(zhàn)武器,也無對日作戰(zhàn)經(jīng)驗。部分士兵,甚至沒有接受過系統(tǒng)的軍事訓練。遭遇戰(zhàn)中,一位新兵慌急拉開手榴彈引線后,忘了投擲。關麟征不幸被自己的士兵炸傷。七十三旅旅長杜聿明,當即被任命為副師長,代理師長指揮戰(zhàn)斗,自此開始了一代名將,長留抗日冊頁的歷史。這位年僅二十九歲的米脂漢子,率部與日軍鏖戰(zhàn)于古北口與龍兒峪陣地,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惡戰(zhàn),斃敵二千余人,守住了潮河右岸陣地。我軍近四千具將士的尸體,擺滿了寒冷的山原谷地。
我走進龍兒峪烽火臺的時候,狼煙已經(jīng)熄滅了八十年。除了不會開口的城墻和磚石,什么也沒有。但長城的背后,分明有刀光劍影在上跳下躥;潮河兩岸的槍炮聲,仍在時間深處炸響轟鳴。
戰(zhàn)爭,從來就是慘烈的,既是血腥的殺戮,也是英雄的對決。日軍蓄謀已久,戰(zhàn)爭準備充分。國軍開赴前線時,士兵還穿著草鞋和單薄棉衣。毛毯、大衣抗寒衣物概無。三月的燕山春寒料峭,群山高處還有零星的積雪。國軍的糧秣彈藥補給遠在京城,那時沒有通衢大道,更無火車汽車,只能依靠駱駝、毛驢和人力推車進行運輸。戰(zhàn)爭開始,日軍飛機就緊盯著運輸隊不放。為躲避空襲,只能夜行,從北平來回一趟,需要七八天時間。無論保家衛(wèi)國的斗志多么高昂,愛國的熱忱多么強盛,抵抗又是多么勇敢無畏,面對裝備精良的日軍,國軍終因戰(zhàn)爭準備和后勤保障不足,加之通信聯(lián)絡不暢,友軍各部毫無協(xié)調(diào)防御作戰(zhàn)能力。古北口長城保衛(wèi)戰(zhàn),開始就注定了悲劇性的命運。
根據(jù)杜聿明將軍的回憶,戰(zhàn)爭進行到第三天,因為通訊不暢,指揮難達,各部只能各自為戰(zhàn),一線陣地相繼失守,逐漸退回二線陣地?!昂游鞔鍍?nèi),到處都是潰退的零散隊伍。整個陣線后方一遍混亂”。(注)
楊令公廟距離古北口東關不到二百米,供奉著楊家將塑像及其先祖靈位,始建于遼太平五年(1025)。楊業(yè)作為北宋名將,曾是遼國最強大的敵人之一。為自己的敵人修建廟堂,這在歷史上比較罕見。其實,人民對英雄的敬仰,多與政治和種族無關,有時,統(tǒng)治集團也需要造像一種精神來引領人心。當年遼人修建楊令公廟,除了紀念楊業(yè)及其家族,更是為了弘揚“精忠報國”的愛國精神和英雄主義,具有教化民眾的政治功用。
八十年前那個春天,也就是楊令公廟道人王樂如,被突發(fā)的炮火驚呆那天的次日下午,一四五團派往帽兒山高地的前衛(wèi)哨組,未得到主力撤退消息,困在一座敵樓里,四面受敵。七個士兵面對數(shù)倍于自己的強大敵人,依據(jù)有利地形,與敵軍展開了最為慘烈英勇的阻擊,擊敗了敵軍數(shù)十次進攻。彈盡糧絕之后,他們用長城磚石當作武器,繼續(xù)抵抗,殺敵百余人。歷代君王所期望的固若金湯的長城夢想,似乎再一次得到了實證。日軍久攻不下,動用飛機大炮將帽兒山陣地夷為平地。當指揮進攻的日軍長官,終于站在久攻不下的帽兒山,面對七具燒焦的中國軍人,他的驚愕并不亞于王道士。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擊自己的只是七個穿著單衣草鞋的普通士兵。我有理由相信,不管這個軍官是什么級別,應該受過良好教育,具有職業(yè)軍人的道德信仰,不然他不會命令他的士兵就地挖坑,掩埋自己的敵人。更不會在倒塌的磚石中找來一根木梁,上書“支那七勇士之墓”的碑文,恭敬地立于墓前。自小習慣了日本軍人在中國實行“燒、殺、搶”的納粹形象,這個日本軍曹,竟意外地顛覆了我的過往經(jīng)驗,并留給我毫無來由的良善感慨。就想質(zhì)疑自己的民族立場,并有可能被國人“八格牙路”的口水淹死。我崇敬英雄的個人情感,確鑿無疑,而對那個日本侵略者的所作做為,同樣肅然起敬。關于七勇士的故事,在古北口家喻戶曉。我是聽陪同者張桂芬講述的。“聽老人們講,日本人當時站在墓前,恭敬得很。帶隊軍官嘰哩哇啦說了一通日語,日軍們紛紛脫下軍帽,向七勇士默哀致敬……”那是軍人與軍人之間的事情,似乎跟政治立場和民族仇恨無關。問題是,這個在古北口廣為人知的往事,至今找不到對應七個勇士的身份,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可以在抗日將領的名冊上找到他們。他們跟傳奇和烽煙一起消失了,曾經(jīng)的歷史事實,成了一個只和古北口抗戰(zhàn)相關的民間傳說。endprint
1933年4月21日。朝河右岸,近五公里的陣線上,戰(zhàn)爭已經(jīng)僵持了38天。日軍第八師團,并同第六師團主力、有近六千人的第三十三旅,向堅守在此的國軍第十七軍發(fā)起了猛烈進攻。先期駐防的二十五師和一一二師,損失慘重,已經(jīng)撤至密云縣城休整。接防的二師黃杰師長和八十三師劉戡師長,率部進行了頑強抵抗。日軍攻勢異常迅猛,經(jīng)過八天八夜苦戰(zhàn),我軍后退六百米至南天門陣地繼續(xù)抵抗。此戰(zhàn)殲敵三千多人,國軍傷亡也極其慘重。
戰(zhàn)爭,再一次進入膠著狀態(tài)。此間,國軍派出別動分隊,繞道日軍后方,進行了多次偷襲,給予敵軍后方沉重打擊,極大地消弱了日軍銳氣。
由于國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留在南關堅守的國軍遭受重創(chuàng)后,沒有及時得到兵員補充。日軍又調(diào)集了第五師團第十一聯(lián)隊補充到南天門前線,5月10日發(fā)起總攻,以絕對的空中優(yōu)勢,在步兵、火炮、坦克的強大攻勢下,抵御工事被炮火一一蕩平。南天門陣地全線崩潰,人員傷亡不可勝數(shù)。剩下殘軍,被迫撤至大小新開嶺陣地。12日,陣地失守。至此,長城抗戰(zhàn)古北口戰(zhàn)役,慘然落幕。
楊令公廟道人王樂如,從古北口戰(zhàn)役打響的第一天,就帶領村民開始了救護活動。國軍敗退后,長城內(nèi)外,尸橫遍野。堆積在街巷、關口、房前屋后的將士遺體,被當?shù)厝罕娮园l(fā)掩埋于田間地頭,或自家菜窖。王道士則帶領一幫青壯漢子,爬山涉谷,掩埋了散落在荒野的國軍遺體。
死亡官兵實在太多了!相關資料表明,古北口戰(zhàn)役我軍死亡一萬五千余人,敵軍死亡五千余人。
日軍控制古北口以后,也在收集陣亡遺體。雙方各不相擾,只是我軍死亡的將士,既無入殮的器物,更無悼念的儀仗,只能就地挖坑掩埋。他們像塵土樣皈依塵土,其籍貫、姓名、年齡、音容笑貌等等,讓人緬懷的地址,永遠秘藏在了燕山深處。在艱苦卓絕的古長城抗戰(zhàn)中,他們只是陣亡名冊上的名字,僅僅留給親人們,一個模糊的悼念方向。
誰在墓前落淚
在當?shù)卮迕駨埞鸱业囊I下,我們沿著蟠龍山脊,西側古長城行走。這段長城已無城墻,屬于古北口長城,比戚繼光更早,明初由徐達率部修筑的部分。墻體不存,地表上殘留著模糊的墻基。我們眼前的敵樓,也是根據(jù)旅游需要,近年復建。長城兩側,灌木叢生。密密麻麻的野山棗樹相擁其間,枝頭結滿密密麻麻的細小果實。站在這里,古北口鎮(zhèn)盡收眼底。潮河沿北而來,穿過蟠龍、臥虎兩山峽谷,流經(jīng)河西、河東兩個村落,彎彎曲曲,一路向南,非常堅決,一頭扎進了煙波浩渺的密云水庫。金山嶺長城和司馬臺長城,在更東的山脊上盤龍伏虎,把燕山的險峻和奇詭,推向了只能仰視的高度。
在這塊無山不古,有水則名的彈丸之地,歷史上有書面記載的大小戰(zhàn)役,就發(fā)生過138起。古往今來,究竟有多少帝王將相、騷人墨客來過此地,難以翔實考證。那些遠去的歷史和傳說,在張桂芬的講述中,異樣的鮮活生動。
“明初,劉伯溫為規(guī)劃遷都燕京,走遍了燕山?;啬暇┎痪?,見到孫思邈。對孫說,燕京東北一帶瘟疫流行,民眾生活在極度恐慌之中。孫思邈于是來到了古北口,快要進村時,見一只白虎臥伏山口,擋了去路。那長蟲張開大口,齁嘍不止。原來,老虎之前到一農(nóng)家覓食無果,饑腸轆轆中,將院落里晾曬的腌菜咽進了喉嚨,得了哮喘,晝夜難眠。知道孫思邈到來,專門在路邊等候。孫思邈說可以給你治病,但你今后不得繼續(xù)傷害人畜。老虎點頭哈腰,立馬答應。老虎吃藥后,沒有幾天就好了。‘齁嘍爺從此住在山上,不再下山傷害人畜,恪守了諾言……”民間傳說,總把歷史、愿望和想象糾結一體,很難分清何為真實,何為想象。后來,人們根據(jù)這一傳說,雕刻了一座老虎的石像,并取名為“齁嘍爺”。這尊小型石像,于今就安放在東關藥王廟孫思邈塑像前。
流傳在民間的“齁嘍爺”的故事,也是臥虎山名字的由來。古北口長城由蟠龍、臥虎、司馬臺三段構成,最早建于北齊六年(555),現(xiàn)存的長城建于十六世紀的明朝,未經(jīng)現(xiàn)代修整,基本保持原態(tài),屬于古長城中最具規(guī)模和滄桑的部分。
在當年第十七軍指揮所——東關土地廟遺址,已經(jīng)看不到建筑物的痕跡。坡地之上草木葳蕤,三兩根挺拔的楊樹香樟,綠葉紛披,一如既往地造形著四季青黃。有“一步三眼井、兩步三座廟”之稱的古北口,人文積淀深厚。人神共居的關帝廟保存完好,分別供奉著神龍氏、華佗、孫思邈等藥王、關公、觀音等的塑像。以道教為主的廟堂,在烽煙不斷的古北口,從不寂寞。香火鼎盛時期,數(shù)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式寺廟達百余座。于今,仍有十多座保存相對完整的廟宇,可燃香火。
古北口,作為華北通往內(nèi)蒙的重要關隘,歷代均住有重兵把守,僅清代就在河西村建柳林營,設提督府。歷代扼守邊關的將帥們,陸續(xù)將家眷帶到此地,繁衍生息,漸漸形成了多民族交融共居的場鎮(zhèn)。河東村和河西村,居住著漢、滿、蒙古、回、苗、朝鮮和裕固等民族,族姓人名十分龐雜,在近三千戶村民中,姓氏多達一百三十個。除朝鮮、裕固族人,九一八事變后,躲避戰(zhàn)亂流亡于此的居民,均為駐軍后裔。
1999年夏天,一對老年夫婦,走進了東關長城腳下的古北口抗戰(zhàn)陣亡將士公墓。“老人敬獻了花圈以后,長跪不起,最后趴在地上,淚流滿地,嚎啕大哭。看到這樣的情形,任何人都會感動。這個來自臺灣的老人,已經(jīng)很老了,走路都要陪同他的夫人攙扶。他參加過古北口抗戰(zhàn)。他說這一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回到古北口,看看犧牲在這里的戰(zhàn)友……”張桂芬說起這段往事時,眼含熱淚,聲音和表情,均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量,遠勝于我在此間的復述。見過無數(shù)的導游,但從來沒有一個像張桂芬一樣,能夠通過聲音感染我。嚴格地說她不是導游,25年前,從鄰近的河北灤平嫁到古北口,就深情于這片厚重的土地。她心里裝著太多古北口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可以撼天動地。
下午的陽光,穿過云層,明亮地照耀著抗戰(zhàn)陣亡將士墓?;野咨拇罄硎贡蓢裾娛挛瘑T會北平分會,立于民國二十三年三月。文革中,墓地遭到了嚴重破壞,墓碑也險遭損毀,幸而被村民藏于自家柴房,僥幸逃過一劫。掩埋著三百六十具國軍將士的碩大墳冢,長滿了青草樹木。那是長城內(nèi)外,到處都可以看到的野生草木。甚至可以確信,它們就是英雄的魂靈——郁郁蔥蔥,生生不息。endprint
日軍1933年5月15日占領密云,直逼京城。5月31日,迫使國民政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塘沽協(xié)定》。十七軍在古北口的抵抗,實為蔣介石作為緩和輿論,增加與日妥協(xié)談判的籌碼。戰(zhàn)事開始,只是命令堅持,既不及時給以彈藥給養(yǎng),也不給以兵員補充,缺少實質(zhì)性后援?!短凉羺f(xié)定》簽訂不久,國民政府從古北口起運走五百具尸骨,集中安葬于蚌埠。我們在古北口拜謁的將士墓,仍是王樂如道人和當?shù)厝罕?,在山原谷地收斂的尸骨。他們在西山腳挖了一個大坑,一層葦席,一層尸體,共三層,當?shù)厝肆晳T稱之為“肉丘墳”。而更多將士的尸骨,仍荒葬于長城內(nèi)外,早已化作塵土,歸附大地。
我的文字,從不適宜歌頌。置身氣勢恢弘的古長城,只能靜心屏息,匍匐著靠近。傾聽英雄們,如何在大地深處,粗重地呼吸。
擦身望京樓
在我青春年少的夢想中,曾經(jīng)希望親手摘取一片長城的紅葉,連同詩歌和愛情,送給自己的戀人。這種愿望,源自當年貼滿中國墻壁的紅葉滿山的長城畫片,以及《孟姜女哭長城》的凄美往事。一個青年軍官對愛情的真摯情懷和浪漫臆想,于今躺在抽屜里,已被時光打上了咒語般的封印。
金山嶺的山原上,沒有生長丹楓這樣的植物,而野椿樹的枝葉尚未殷紅。在司馬臺東十二敵樓里,看到一個中國青年站在卷門處,將一朵白色野山菊,別在了他意大利戀人的鬢角。那女子很年輕,但一點不妖嬈,甚至有些肥胖,藍眼睛里有光,像是愛情。我在暗黑的樓子拱頂下,當年戍邊將領的指揮中心,不幸目睹了這個溫情的細節(jié),便突然想起了那個早年的愿望。之前,我站在這座體量龐大的敵樓前,望著青砂石門梁上雕刻華美的兩朵并蒂蓮花,久久不想離開。在同一座建筑,前后兩個關于花朵的細節(jié),讓我怦然心動了一回。當年的軍工們,為何把抵御番兵的敵樓,建成了寓意愛情的城堡?面對將軍樓的精致、奇巧和堅固,即便你在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遇見,也無法把它和戰(zhàn)爭聯(lián)系在一起。將軍樓規(guī)模宏大,箭窗布局極其巧妙,里間東西回廊形似宮闕。玄武巖鑲砌的中心圓形拱頂,有如軍中大帳,在萬里長城敵樓體系中絕無第二。
我們的先祖,如何將那些笨重磚石搬到山脊?有多少軍工民夫參與了這項工程浩大的建設?為了建造這個奇跡,在戰(zhàn)禍不絕的土地上,究竟花費了多少糧食和銀子?又有多少兒女拋尸荒野?古長城的石階上,走不出我的設問。不同膚色的人群舉著相機,快門頻動,舉止溫文爾雅,所有的表情都指向驚嘆和贊美。古長城的背后,究竟隱藏著一個民族多么深重的苦難,完全可以漠不關心。母親們枯守在窗口的疼痛,孤兒們手執(zhí)打狗棒乞食遠鄉(xiāng)的凄苦,寡婦們千里尋夫的傷悲……一切均已遠去,留給我們的只是一截城墻,及由此形而上的人類智慧和古跡力量。一個關于建筑史的世界奇跡。當?shù)谝粋€飛船在遙遠的太空,傳來有關唯見長城的消息,我們曾是那樣的歡呼雀躍:這是一項多么偉大的工程,又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民族!萬里長城、埃及金字塔、秦皇兵馬俑、毛索洛斯墓廟……事實上,它們的社會功用除了屬于戰(zhàn)爭,只屬于那些帝王將相。對于苦難的民眾,全是打滿補丁的傷口。
我們爬到天梯腳下的時候,已被禁止繼續(xù)往上爬了。呈直梯狀的天梯,也就是一個人的寬度,舉步維艱,上下都很驚險。隨行的朋友多次到過司馬臺,但至今沒有攀登天梯的體驗。天梯封閉前,已經(jīng)發(fā)生多起游人墜入深崖,不幸身亡的事件。上不了天梯,自然無緣建在斷崖絕壁之間的天橋,以及可以遠看京城的望京樓。攀爬就如此艱難兇險,不難想象,當年修筑天梯的軍工和民夫,又該遭遇怎樣的驚心動魄。其實,司馬臺長城東段修到天梯處,已是自然天險,欲從山脊兩側峭壁過兵移卒,純熟天方夜譚。那么,古人們?yōu)楹斡植幌Т鷥r,畫蛇添足般地修筑了這段毫無軍事防御價值的長城呢?
長城上的管護員,大多是本地村民。他們每天清早離村,帶上干糧,徒步爬上自己分管的區(qū)段,負責環(huán)衛(wèi)和游人的安全事務。管理方按天支付報酬。我和天梯下的張大伯糾纏了多時,意圖明顯,想在套近乎中,對我網(wǎng)開一面,放我過去爬天梯。我有信心和把握,登頂望京樓,原本就是奔它來的。在夢想和愿望物質(zhì)化以后,也許我活著空殼,什么都沒有了,但剩下一個不死的無畏。關于紅葉和愛情的草草過世,已經(jīng)讓我的遺憾無休,自然不肯放過攀爬天梯的機會。事實上,我的死纏軟磨,與當年修筑天梯、天橋、望京樓一樣沒有意義。張大伯不讓步,沒有絲毫商量余地。據(jù)說當年長城修到天梯處,朝庭來此視察的官員說,邊墻修得很好,箭垛也很有創(chuàng)意,但不該放棄東側制高點。有盤龍無首,猛虎無威之虞,應該一直修到最高那座山梁上。遺憾的是,我不是京城的達官顯貴,無權指手畫腳。是又如何。在張大伯的原則里,我爬不上司馬臺長城的頂端,觸摸不到仙女樓云遮霧繞的皮膚,越不過天橋的驚險,看不見大平原上那座森森皇城。
長城內(nèi)外,群山起伏、溝谷縱橫。燕山脊梁上的古代長城,以絕對的高度,聳峙在時間之上。那可是戍邊將士奔涌的骨血,工匠們粗重的心跳,在長城的腹部龍蛇蜿蜒。他們留下的建筑奇跡,仍將在時間里汗流浹背。不倒的神話已經(jīng)雖已破碎,但一直在逼著你匍匐,以仰望的姿態(tài)緬懷先人。
很想知道,一千六百年前的歐陽修,站在古長城的哪個垛口,留下了“古關衰柳聚寒鴉,駐馬城頭日欲斜;猶去西樓二千里,行人到此莫思家”。行走在燕山的土地上,你的腳步不經(jīng)意間,就會驚醒某個古人和某個英雄。
我只有再一次跪下來,凝神駐耳。
峽谷里草木蔥郁,深綠淺紅。夕陽正一點一點地離開司馬臺水庫,有微風追趕,金波頻漾。長城腳下因了這一泓秀水,時空距離,瞬間不存。密云的朋友打算于此打造一處水上樂苑。屆時,舟楫帆漿晃悠其間,有琴笛箏簫悠遠地響起。燈火闌珊處,可能還有一群少女衣袂飄飄,立于船頭琴瑟星月,或蔡琰或嵇康。他們不會用孟姜女的眼淚,縫補長城的傷口了。關于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奇跡之于奇跡,屬于人民。既不是秦皇兵馬俑的奢靡排場,也非皇帝們企圖世襲奴役山河的長城舊夢。
燕山深處,秋風乍起,落日的暖黃有如長天浩嘆,低回在那些高高低低,日漸蒼老的磚墻上面。我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一片尚未紅透的椿葉,從空中飄落,沿著城墻一路翻飛。
我站了起來。扶著黃昏,走向了歸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