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佟佟
三年沒有電影上映的張藝謀,2014年5月的一場“歸來”,在電影上映前的一周,又開始迎來輿論的暴風(fēng)驟雨。僅僅在上映的半個月之前,這部電影還被萬眾期待著“載譽歸來”,“回歸文藝片”、“重拾80年代情懷”。電影上映前輿論逆轉(zhuǎn),《電影世界》雜志5月刊的封面專題《張藝謀蒼白·歸來》以一組報道,將張藝謀稱為“名為國師,實為順民”。緊接著,連司馬南都在看片后怒指“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政治片,開啟‘新傷痕文學(xué)”。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解讀。
在某種意義上,張藝謀只是一個執(zhí)著的電影手藝人,對于人生,對于世界的認知,他從來沒有什么質(zhì)的變化,“如果這個時代庸俗,我就跟上這個庸俗”。
張藝謀的工作室在北影附近的一個院子里,很小,很難找,七拐八彎,又都是平房。就算找到了,你也不知道哪里是,因為連牌子也只有一本雜志大,字更細若游絲,若眼神不好,還真不知道這是大名鼎鼎的張藝謀日常行事所在。
我進去的時候,《歸來》的第一輪試片會剛剛結(jié)束,出來的人個個面目嚴肅,小聲地嘀咕著,在身邊走過帶起冷冷的風(fēng),讓人想起帝都文藝圈那特有的氣場。黑漆漆的試片室里只擺了十張巨大的黑沙發(fā),那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叫人不敢往上坐。大家各自謙讓了一番,坐穩(wěn)了之后,突然響起一種低悄而異樣的耳語,“導(dǎo)演來了……導(dǎo)演來了……”
伴隨著這耳語,人群突然分開了一道縫隙,黑衣黑褲黑CAP帽的張藝謀走了進來。除了那張標(biāo)志性的刀削斧砍的秦人的臉你分外熟悉之外,真實的張藝謀還真讓人有點驚詫,他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64歲的人,從穿著來看,更靠近一個滑板少年,腳蹬一雙黑色Gucci白底平板鞋,一條寬松到有點像哈倫褲的黑色褲子,一件短短蕩蕩的套頭黑色T恤,后來他告訴我這是他自己設(shè)計的,他嫌Prada那款T恤拉鏈會鼓起來,于是干脆自己找料子讓劇組的服裝師給他私人定制了一件——這就是別人無法見到的張藝謀,一個家常的、極其注重細節(jié)的、愛漂亮的男人。
日本人有一句俗語,叫被時間忘記的人,指那些樣子心態(tài)永遠也不變化的人,他們總是能活很久,把自己活成一個傳奇,活成一個奇跡,活成一個雕像。這樣的人,日本很多,中國很少,很少里面張藝謀應(yīng)該算一個,你怎么也不會想到眼前這個男人生于1950年,他身材樣貌和30年前拍《老井》時并無二致。“我是閑不住的人。”據(jù)說他保持狀態(tài)的秘訣就是少吃多干。他長年處在超負荷勞動中,看片開會談事討論局面,特別是和前任搭擋張偉平分開之后,他一面要拍《歸來》,一面要同人談劇本,一面還要替自己的工作室找新東家,一面還要面對無錫市計生局雪片一般發(fā)來的罰款通碟,以及全國媒體“尋找張藝謀”鋪天蓋地輿論圍攻。可是任爾東南西北風(fēng),張藝謀也挺了過來,“放到一般人身上就會搞亂。我還好。還好?!彼卣f。
從偶像成靶子
還好,是因為比這更驚險的大風(fēng)大浪,張藝謀見過不少。
他的成功幾乎是一個比“頭發(fā)絲”還要驚險的神話,出身反動家庭,苦巴巴從咸陽棉紡八廠里掙脫出來,賣血買相機,1978年終于成了電影學(xué)院的一名超齡學(xué)生。整個上世紀(jì)80年代,張藝謀處于男人30—40歲這個最好的時光里,飛揚個性,勇猛精進,成為最好的攝影師,當(dāng)上了影帝,拿到了柏林金熊獎,談了一場和國際影后轟轟烈烈的婚外戀,也和80年代那一批最熱血的青年拍出了當(dāng)時最具時代氣質(zhì)的電影。當(dāng)時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是人們議論的中心,張藝謀成為八九十年代中國最引人注目的電影導(dǎo)演,而且沒有之一。
因此,不論是過度解讀還是可以營銷,新片《歸來》從第一次露面開始,就被認為是對80年代的張藝謀的回歸。
1994年的《活著》為他帶來國際榮譽和知識分子的青睞,但隨之也遭到被禁的命運。從此之后,他的人生似乎轉(zhuǎn)了一個彎,他慢慢由知識分子的偶像變成了他們的靶子,從《一個也不能少》的小小非議,到《英雄》巨大票房后的嚴厲斥責(zé),以至于到《山楂樹之戀》和《三槍》為他帶來的巨大職業(yè)諷刺,而奧運總策劃以及神秘的葫蘆娃傳聞則讓張藝謀的形象更加復(fù)雜難辨,正邪難分。
“我的這個模樣,我的這個樣子,我在公眾面前的形象,很容易把你供起來。其實,我還真不是的,我不是有意要做一個老頑童,而是我天生就有很多愿意嘗試的心態(tài)?!睂τ谧约汉鲎蠛鲇业乃枷肴∠?,他顯然沒有太多糾結(jié):“我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我算是用影像講故事的人,我導(dǎo)演的畫面的素質(zhì)和想法要高于我的文學(xué)想法,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作家型的導(dǎo)演?!笔聦嵣希拖袼谧约旱淖詡骼镎f的,張藝謀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晰,他有自知之明,而且他喜歡迅速將自己工具化,他也喜歡在手藝里找到那份實實在在的快感,“我覺得我在視覺上還是有一定能力的,我在全世界導(dǎo)演中都不輸給他們幾位,我特別想拍大視覺的特棒的東西,大銀幕,4K,3D。”他一直平穩(wěn)的聲音在最后陡然有了一點拔高,臉上眉飛色舞流光溢彩,在那一刻,你終于明白了那些追隨在他身邊的人對他的敬意,作為一個西北男人,執(zhí)固和驕傲是他們的本分。
電影手藝匠人
如果和張藝謀聊得夠久,你可以看得到他身上的許多個不同側(cè)面的張藝謀。
這其中有作為名人的張藝謀,對于媒體,他打得一套極精到的太極拳,他那滔滔不絕的口才具有強大的魅惑力,足以把一切人等隔離在安全線之外。還有作為西北人張藝謀時的那份血性的剛硬,新片《歸來》開始就開誠布公,這部片子我們不談票房,他把“為什么不直面‘文革”的問題用更平靜卻意義嚴厲地拋回給記者,那后面的意思是難道只有“把殘酷和困難呈現(xiàn)出來就最牛嗎?”當(dāng)然還有一個舊派男人的老實與真誠,提到鞏俐的時候會不自然地沉默和回避,當(dāng)然實在沒辦法了,他也會坦然承認她一直是他的繆斯。除此之外他還有平常男人的那種平凡的自得,比如他把他的潮歸結(jié)于“我有個80后的太太”,他甚至不回避自己的庸俗,“有很多人罵你庸俗。但我個人的選擇是鍛煉我自己,跟上這個時代,如果這個時代庸俗,我跟上這個庸俗。我磨煉它,看我能不能適應(yīng)它,而后改變它,所以我一直會試水商業(yè)電影。這是我自己自覺的選擇,不是別人想像的我是被強迫。”
“你一生能認識幾個人?大部分人不會走近你。”他瞪了我一眼,眼中精光暴射?!叭思艺f你是大師應(yīng)該是怎么樣怎么樣,說你拍的這太小兒科了,什么垃圾啊??墒俏揖褪窍矚g嘗試新的東西,我真的沒有負擔(dān)?!?/p>
“時代變了?!痹诓稍L中,張藝謀起碼說了五次同樣的話,但對于時代變了,他沒有別的50后導(dǎo)演那種痛心疾首,他看上去有些微惆悵但看得出很開心,“時代變了,這個時代不需要教父。”他眼望空中,有一種真正“自由主義者的灑脫”,是的,教父,他是真的不想做,也沒野心做,也不屑去做,“我身體也很好,我自己認為我可能拍的時間還很長?!彼届o地說,那語氣里絲毫沒有中國現(xiàn)下成功人士想要再活五百年的豪氣,而是一個精力過于旺盛的男人那手工匠人一般的癡心和狂熱,“我們手藝人掙的都是辛苦錢,但我是真的喜歡拍電影?!?/p>
(源自中國甘肅網(wǎ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