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六月。正午。太陽垂直地懸掛在頭頂上。和大多數(shù)時候一樣,屋檐下面呈現(xiàn)出一片闃寂。那隱藏得很好的麻雀窩,里面沒有半點動靜,聒噪不止的麻雀全都飛到稻田里去了,剛剛灌飽了漿的稻穗讓它們樂不可支,全然忘記了爭吵。燕子的巢堂而皇之,筑在最為顯眼的地方,卻安然無恙,沒有誰蓄意去破壞它。那燕巢也是空空如也。幾只羽毛剛齊的小燕子正在外面練習(xí)飛行,仿佛幾個滿腔熱情卻又冥頑難改的孩子,它們盤旋,迂回,俯沖,上升,動作簡單、潦草,險象環(huán)生。好幾次,歪斜的身體幾乎擦著屋脊一掠而過,讓人擔(dān)心、驚訝不已。不知它們在高處飛翔的父親與母親,是否也為它們捏了一把冷汗。
父親站在屋檐下面,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后招呼我們,該出工了。出工后,屋子里沉寂下來,像一個驟然空了的鳥巢。
這時,頭頂上的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斜,金屬一樣的陽光不再垂直地傾瀉而下,和大地的夾角在漸漸變小。門前的南瓜和扁豆,交錯在一起的逶迤土路,不遠(yuǎn)處的河流和遠(yuǎn)處的山巒,這些陽光下的事物全都拖出長短不一的陰影。有風(fēng),游絲似的,間歇地吹拂。但陽光下的空氣仍不失為一座沸騰的大海,翻卷著吞噬一切的熱浪。這灼人的熱浪接二連三地迎面撲來。一路上,父親走在最前面,我將身體最大限度地蜷縮在一頂草帽狹小的陰影里。我看見路邊的艾蒿,一副蔫蔫的樣子,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和飛揚(yáng)的塵土混淆在一起。偶爾,看見幾株名叫“急爆子”的花——想不到花和人一樣,也有性格剛烈急躁的,自上而下掛滿了含苞的花朵,因為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的驚擾,紛紛炸裂開來,接二連三的響聲在一個少年的諦聽里,顯得隱秘,持久。
一路上,父親帶領(lǐng)我們隨著腳下的土路不斷上升,最后,來到半山坡的薯地里。我們準(zhǔn)備給薯施肥。莊稼是土地的語言,你的殷勤與否全在它的訴說之中。倘若關(guān)懷備至,它的話語就滔滔不絕;倘若疏遠(yuǎn)冷淡,它的話語自然稀少,甚至還會緘默不語。眼前的事實不禁讓父親愕然,相鄰的薯地一派蔥郁,長長的藤蔓宛若柔曼的手臂,葉子碧綠闊大,在風(fēng)中旋轉(zhuǎn),翻側(cè),仿佛不計其數(shù)的波浪在湖面上粼粼跳躍。我家的薯地并不如想象中那樣茂盛,和鄰家的薯地根本無法相比。但不能說父親不殷勤,這應(yīng)該是一個例外,猶如投桃報李。盡管如此,母親還是免不了埋怨起來。父親驟然之間變得一言不發(fā),默默地將一塊薯地劃出一個小角,交給我。我禁不住躍躍欲試,仿佛面對一本嶄新的練習(xí)冊,心中有著按捺不住的激動。
這是一次簡易的勞動練習(xí),我從中發(fā)現(xiàn),付出并不一定意味著回報,生活中總有一些例外或者意外發(fā)生。在這次勞動練習(xí)中,我一心想著的是加法運算,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使干瘦的薯地豐盈起來,但事與愿違,最后的結(jié)果竟然是一減再減。被我扯斷的藤蔓與揪落的葉片,仿佛數(shù)不清的錯誤符號,撒落一地。我萬分懊喪,但是,沒有哪塊神奇的橡皮,能將這些錯誤一一刪除,復(fù)原,然后重新運算。好在父親并沒有責(zé)怪我,母親也似乎視而不見,這讓我不由得想起那幾只小燕子,想起它們錯誤百出的飛行練習(xí),和高處的父母對它們的遷就與寬恕。
站在山坡上眺望,可以看見稻田,一丘接著一丘。稻,正在成熟。此時的稻田,表面上是最為平靜的,仿佛一面面古老的梳妝銅鏡,上面一掠而過的除了輕盈的流云,便是三兩聲鳥語。倘若將視線朝深處或更深處游移——最好能夠抵達(dá)覆蓋著白露的《詩經(jīng)》深處,將看到多少攬鏡自憐的女子!稻,這些認(rèn)命的女子,內(nèi)心多么矛盾,既對成熟心生向往,又對青春韶華難以割舍。我卻視而不見這些內(nèi)心的波濤,我是一個動作簡單的勞動練習(xí)者,對我而言,這都將是日后破解的難題,現(xiàn)在只不過是忙里偷閑,隨便翻翻,提前瀏覽一下而已。
下午的變化就是首先從這些稻田開始的。當(dāng)我又一次抬起頭來,驀然發(fā)現(xiàn)那銅鏡一樣的稻田四分五裂開來。稻,不停地起伏,被內(nèi)心的哀怨?fàn)恳址路鹬辛四е湟粯?,漸漸失去了控制。藏匿在稻田中的麻雀,撲騰著翅膀飛竄出來,成群結(jié)隊,嘰嘰喳喳,言辭亢奮卻又含混不清。它們箭一樣朝遙遠(yuǎn)的某處疾飛而去,眼看著掠過了稻田,卻又突然齊刷刷折轉(zhuǎn)身體,像石頭再次沉入稻田深處。如是反復(fù),加劇著稻田的起伏與動蕩。那些蝗蟲,那些飛蛾,一一從深處浮現(xiàn)出來,突如其來的變化使它們惶恐不安。無疑,和陽光一樣的稻相比,它們就是生活中的陰暗部分,如影隨形,父親的一生都在與之糾纏不清。
與稻田相呼應(yīng)的是頭頂上的天穹。太陽被推搡著,被迫從臺前向幕后走去。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烏云開始奔涌,像決堤的洪水一樣肆意蔓延開來。天空不堪重負(fù)似的搖搖欲墜。許許多多的燕子,胸腔里洶涌著海一樣的激情,似乎要用身體支撐起整個天空的重量,它們張開著翅膀,盤旋著,不斷地上升,上升,最后和越壓越低的烏云混淆在一起……一陣?yán)茁曓Z隆隆傳來,我甚至感覺到腳下的山坡在顫栗,這是暴雨即將來臨的前奏。
父親和母親絲毫沒有放慢勞動的速度,嘴里卻不停地催促著我快快回去。一溜小跑,我回到家里。一路上,我聽見從自己的身體深處傳出連續(xù)不斷的喘息聲,那年少的身體就像一只因恐懼而顫栗不已的風(fēng)箱。
雨,就要下起來了。此時的屋檐下面,闃寂蕩然無存,變得熱鬧起來。那些在稻田深處飽食終日的麻雀,因為對暴雨的惶恐,紛紛回來了。它們在逼仄的屋檐下面又找到了新的樂趣,追逐,吵鬧,小小的身體里似乎蘊(yùn)藏著揮灑不完的激情。不知什么時候,那幾只試飛的小燕子也停止了它們的飛行練習(xí),在巢里蜷縮著身體,和倚在窗前的我一樣驚魂未定,張望著外面漸逼漸近的風(fēng)雨。
雨,下起來了。幾點零星的豆粒大小的雨滴,砸在屋頂?shù)耐咂希以诟捎驳哪嗟乩?,發(fā)出砰砰的響聲。旋即,鋪天蓋地起來。父親和母親回來了,氣喘吁吁的。母親又開始埋怨,這突如其來的暴雨讓她措手不及,她心痛不已,那剛?cè)鲈谀嗟乩锏牟菽净?,一場暴雨的沖刷,不知道還能剩下多少。埋怨歸埋怨,她在灶膛里開始燒火,準(zhǔn)備晚飯,飄散不開的炊煙散發(fā)著草木的辛辣氣息,在屋子里浮動,像一抹淡青色的霧嵐。而在另一邊,父親不聲不響地戴上箬笠,披上一塊塑料薄膜,把自己全副武裝起來,又出門去了。我凝望著暴雨中的父親。茂盛的稻淹沒了田埂,遠(yuǎn)遠(yuǎn)看去,父親的身體似乎就深陷在起伏的稻浪中。
我不知道在這個暴雨的下午,父親還出去干什么。面對暴雨的肆虐,做什么似乎都是徒勞的。但是,也許父親在這來勢迅猛的暴雨面前,無法做到無動于衷,他不能夠采取坐視的姿勢,所以他不抱任何目的地,仍然出去了。他在稻田里來回巡視一圈后,便佇立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像一個樹樁一樣。與靜止的父親不同,兩只燕子不停地穿梭,宛若兩把黑色的剪刀,在稠密的風(fēng)雨中一開一合。這是兩只不知疲倦的燕子,是那幾只小燕子的父親與母親,它們飛翔著,絲毫沒有歸巢的意思。
下雨的天氣里,夜總是提前來臨。這是一個龐大無垠的夜晚,翻山越嶺,長驅(qū)直入。遠(yuǎn)處的世界逐漸迷蒙,各種事物模糊起來。但是現(xiàn)在,它緩慢下來。我隱約感覺到有一種力量正在阻止它的前進(jìn)。那是一種怎樣的力量呢?我卻無法描述。我仿佛看見一輛馬車,高大威嚴(yán),咄咄逼人,在無所遮攔的原野上狂飚,它驟然緩慢下來——僅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石子阻滯了它,影響了它前進(jìn)的速度,延遲了它抵達(dá)的時間。
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這種阻滯的力量,其實源自雨中樹樁一樣佇立的父親和兩只不知疲倦的燕子。我常常這樣想,倘若父親繼續(xù)佇立,兩只燕子繼續(xù)飛翔,這個夜晚是否永遠(yuǎn)不會抵達(dá)我們的生活呢?這其實是多么幼稚的想法,父親和兩只燕子又怎么能夠抵擋得了一個夜晚的最終來臨呢?在這個暴雨肆虐的下午,在他們自己毫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父親和兩只燕子扮演了我們生活中的英雄角色,從他們身上,我分明看見了只有英雄一類人物才擁有的悲劇色彩。
不知過去了多久,父親從雨中轉(zhuǎn)過身,走進(jìn)屋來,神情顯得有些疲憊,他將頭上的箬笠、身上披著的塑料薄膜一一取下來。那兩只燕子也不約而同飛回屋檐下面,抖動著身體,細(xì)小的雨珠從羽毛上滑落下來。幾乎是同時,夜來臨了,那樣迅疾。屋外驟然變得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了。屋內(nèi)也是如此,只有那盞微弱的燈,在測量著夜的深度……
一個夏天的下午就這樣結(jié)束了。這個多年前的下午是混雜的、凌亂不堪的,就像記憶中一只堆滿了各種雜物的抽屜,它和陽光與塵土有關(guān),和麻雀與燕子有關(guān),和勞動與練習(xí)有關(guān),和突如其來的暴雨與提前來臨的黑夜有關(guān),同時,和一種阻滯的力量與一種堅守的姿勢有關(guān)……它的凌亂其實就是凌亂生活的本身,那么它所呈現(xiàn)的意義就是生活的意義了。莫非,這就是我時至今日仍記住它的根本原因?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