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對于一個孩子來說,理解這句話似乎太殘忍了。
汪明慈一落地,苦難似乎就跟上了他。父親與母親的結(jié)合是典型的苦難夫妻,一個是年輕討不起媳婦的人,一個是生來就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在別人的撮合下走到了一起。一年后,他們有了汪明慈。母親的病是間歇性的,狂躁起來把自己的兒子扔在院子里不管,也不給他喂奶。慈愛的姥姥不顧年老體邁,把汪明慈抱了去,用玉米糊一口一口喂大,還給明慈取了一個小名,叫天賜。姥姥是虔誠的基督教徒,認為這個孩子能生下來是個奇跡,是上帝賜給的一個禮物。
在姥姥身邊的五年,是汪明慈最快樂的時光。有姥姥的悉心養(yǎng)護,小明慈跟其他孩子沒什么兩樣。姥姥盡管生活條件并不好,可竭盡自己的能力給小明慈一個溫暖的童年,以至于小明慈五歲以前不知道怎么叫“爸爸、媽媽”,在他眼里只有疼他愛他的姥姥。
明慈五歲那年,被姥姥送到了父母身邊。姥姥舍不得明慈,明慈也離不開姥姥,但姥姥的年紀(jì)越來越大,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撫養(yǎng)他,而且明慈快要上學(xué),再不回家,與父母的隔閡會越來越深。五歲的明慈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著這個家,一個病懨懨的父親,一個瘋瘋癲癲的母親,和兩個半間的房子,里面沒有一件像樣的東西。父親滿頭白發(fā),臉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佝僂著身子,看上去比六十多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老很多。母親傻呵呵地看著他,根本不認識這個喊她娘的孩子。父親想抱抱他,明慈躲到了姥姥的背后。姥姥一邊抹眼淚,一邊讓明慈喊“爸爸”,明慈才怯怯地喊一聲“爸爸”。
姥姥走了,明慈哭著去追姥姥,姥姥也哭,站在一旁的父親跟著掉眼淚,只有一邊的母親傻傻地看著他們,不知道家里突然多出來的人是誰。
采訪汪明慈是我自己提出來的,當(dāng)時給我的材料非常簡單,也就幾句話:“汪明慈,自9歲開始就擔(dān)當(dāng)起照顧病重的父親和瘋娘的責(zé)任,學(xué)會了種地,給父母煮飯、洗衣。先后被評為江蘇省十大美德少年,十大孝子等?!?/p>
汪明慈的家距縣城有一個小時的路程。陪我同行的是縣委宣傳部的張科。她在路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跟我講了汪明慈的情況。汪明慈現(xiàn)在正在念技校,之所以選擇上技校,主要是由于免學(xué)費,畢業(yè)后可以直接找工作。當(dāng)時縣里一個領(lǐng)導(dǎo)找到他說,如果他想念高中,可以資助他把書念上去。汪明慈想了想,覺得三年高中,再三四年的大學(xué),這樣一來既花很多錢,而且也沒辦法照顧好母親。于是,他放棄了念高中。路上很顛簸,我們不得不中止談話。這時下起了雨,大片大片的麥地籠上了濛濛煙雨??晌覠o心看那些綠得有些誘人的大地,腦海里盡是一個小男孩在麥田里勞作的畫面,他彎下腰,麥子吞沒了他的身影,他直起身子,麥子與他的脖子一樣齊。他像一個小黑點,一個孤獨的小黑點……
一個拐彎后,車子更加顛簸了。原來我們到了一個小村,這兒還是泥路,路面坑坑洼洼,坐在車子里的我們不得不緊緊抓住可以抓的東西,防止東倒西歪。張科說:“應(yīng)該快到汪明慈的村了?!彼疽庾屗緳C問一下路,忽然,張科指著一個人:“那人是汪明慈!”我忙轉(zhuǎn)過頭去,有一小伙子正站在路邊,似乎正往我們這輛車張望。張科不待車停穩(wěn),趕緊跳下車,一問,果然是汪明慈。因為離他家還有一段路,我們讓他上車帶路。
車子七拐八彎后,汪明慈指著一座房子,說:“到了,就這兒?!彼緳C一個緊急剎車,我們都朝前很嚴(yán)重地晃了一下。汪明慈領(lǐng)著我們走進他的家。門口有兩位老人,一位約摸七十多歲的老人,穿著一件褪了色的中山裝,一笑,露出光光的牙床。另一位年紀(jì)更老,背駝得很厲害,整個人幾乎快要貼著地面。汪明慈說,這是他姥姥。另一位是他的鄰居。兩位老人看到我們,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跟我們打招呼。給我們遞凳子的是鄰居,他猶豫了再三,最后挑了一把矮木凳給我們。我坐上去,凳子晃了一下,似乎凳腳在地面上沒有放平。我站起來,移了一下,再坐下,屁股下還是“咯噔”了幾下。這次我沒再站起來,用自己的兩只腳支撐凳腳,盡量不讓它歪。
張科向他們說明來意,坐在一旁的鄰居便滔滔不絕地跟我們講起汪明慈一家的事。由于鄰居大爺?shù)牡胤娇谝艉苤?,我有時聽不懂。張科給我當(dāng)起翻譯來。汪明慈五歲那年回到這個家后,父親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以衰老之軀照顧著一病一幼。對于年幼的汪明慈來說最幸福的不是玩具,不是零食,而是母親不犯病,父親不勞累。小小的他慢慢親近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家。
汪明慈9歲那年苦難再次盯上他。老父親整夜整夜地咳嗽,人越來越清瘦,一拿東西就氣急,根本下不了地。但為了汪明慈和他的病妻,他一天一天拖著病軀下地干活。有一天,父親終于撐不住了,倒在了地上。汪明慈嚇壞了,搖著父親,一邊哭,一邊喊。好心的鄰居們趕來了,帶汪明慈的父親去醫(yī)院。一檢查,汪明慈的父親是肺癌晚期。汪明慈的父親知道自己在世上的時間不長了,堅決不看病,想省下錢留給汪明慈。幾個月后,汪明慈的父親走了。臨走前,父親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雙眼一直看著汪明慈,眼淚不停地流著。他實在是放不下心。懂事的汪明慈一直拉著父親的手,久久不肯放開。
父親走后,照顧瘋娘的任務(wù)落到了汪明慈的肩上。他開始下地干活,雖然父親在世時,他跟著也下過地,但怎么種還是第一次。好心的鄰居教他怎么翻地、播種。鄰居怎么做,汪明慈就怎么學(xué)。很快,他學(xué)會了。收割麥子最累人,一大車的麥子,汪明慈根本推不動。又是好心的鄰居幫他一起把麥子搬回家。汪明慈不想老是麻煩鄰居,自己一小車一小車地拉。有一次木輪車突然側(cè)翻,成捆的麥子一下子壓到了汪明慈的身上,要不是鄰居看到,汪明慈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爬起來。到了晚上,汪明慈看到自己身上東一塊青,西一塊紫,手碰一下都覺得鉆心地疼,眼淚在他的眼眶里閃了一閃,但沒有掉下來。
這時慈愛的姥姥再次回到汪明慈的身邊,替他照顧瘋娘,照看這個家。有了姥姥,他中午就不用從十多里外的學(xué)校趕到家里給瘋娘做飯。他在學(xué)校里一門心思地學(xué)習(xí),一放學(xué)就跑著回家,到家后就下地干活、做家務(wù)活,盡量讓姥姥歇一會兒。
鄰居大爺絮絮叨叨說著,說得最多的就是汪明慈這孩子懂事。鄰居大爺說一句孩子懂事,接一句多虧共產(chǎn)黨,要不然這孩子怎么活下去。姥姥也插話,邊說這孩子太苦了,邊撩起圍裙擦眼淚。這時從里面沖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神情呆滯,嘴里嘀嘀咕咕,從我們面前走過,然后一屁股坐到外面的一只痰盂上。我不問也知道這應(yīng)該是汪明慈的母親了。汪明慈看到母親不顧人多,當(dāng)眾脫下褲子解小便,似乎很難堪,不由得嘆了一口氣。當(dāng)時我就坐在汪明慈的身邊,雖然他嘆得很輕,可我聽得很清楚。一個17歲的小伙子當(dāng)然不希望有人看到母親的不雅之舉。
汪明慈的母親在我們談話的當(dāng)中進出了好幾次。我們盡量不去看她,免得汪明慈心里難過。但汪明慈這次沒能忍住,撲簌簌地掉下淚來。鄰居大爺說,汪明慈平時把母親盯得很緊,不讓她出去跑,免得發(fā)生意外。有一次,不知為什么母親跑到了村外,結(jié)果被車子軋斷了腿,住了大半年的醫(yī)院。汪明慈雙手蒙住了臉,輕輕地抽泣起來。鄰居大爺說到這兒,沒再繼續(xù)說下去。我也沒再問下去。屋里一片寂靜,只有汪明慈壓抑著的抽泣聲。我摟了摟汪明慈的肩膀,想安慰他幾句,可我想了半天都覺得沒有一句是合適的。我原來想好的幾個問題,已經(jīng)沒辦法再問他,因為那些問題擱在一個苦難人的面前,實在不配問。
我們告辭前,給了他一些慰問金。他馬上把錢給了姥姥。我打算給他們倆拍一張照片,他同意了,扶起姥姥走到院子里。我心里默默地祝福明慈,希望他有一天很自豪地說:“我配得上自己的苦難?!?/p>
“咔嚓”一聲,我按下了相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