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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北宋黨爭對士人詞風的影響

2014-08-15 00:51
衡陽師范學院學報 2014年5期
關鍵詞:黨爭晏殊蘇軾

李 輝

(南京農業(yè)大學,江蘇 南京 210031)

北宋黨爭是北宋中后期的基本政治生態(tài),其初起于仁宗景祐年間對西夏用兵的失敗,時呂夷簡執(zhí)政多用私人,寶元元年 (1038)仁宗曾詔戒百官朋黨。至范仲淹主導慶歷新政時,朝堂形成改革與保守兩派,政治斗爭引而為朋黨之論,其時黨爭已十分激烈。神宗熙寧間,王安石展開更大規(guī)模的變法,遭朝中 “老成”之人的反對,遂形成了新舊兩黨政見相左,互不相讓的政治局勢。至哲宗元祐年,黨爭性質發(fā)生改變,圍繞新政是非的政見之爭、學術之爭發(fā)展成為新舊兩黨黨同伐異的意氣之爭。紹圣之后,黨爭更蛻變?yōu)檎纹群Φ狞h錮和禁毀 “元祐學術”的文化劫難??傮w來說,北宋黨爭大致分為這三個演進階段,其影響直至徽、欽二宗。百年間黨爭反覆傾軋、愈演愈烈,事實上加速了北宋的衰亡,而士大夫階層的文人沒有不卷入這場政治漩渦之中的。

北宋黨爭對文學的影響是直接的,沈松勤先生言:“這種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文人士大夫以具體的文學創(chuàng)作參與黨爭,更重要的是在創(chuàng)作主體與黨爭的相互關系上,這層關系使北宋黨爭與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呈現(xiàn)互動的態(tài)勢”[1]。如肇始于慶歷新政前后的 “詩文革新”運動及由此催生的北宋文學的繁榮,這既是文學本身發(fā)展的規(guī)律,也是黨爭政治對創(chuàng)作主體價值取向及創(chuàng)作風格產生的影響。詞雖無詩文言志的明確性,表達的卻是內心細美幽約的情感體驗。北宋中后期,隨著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相繼步入詞苑,其士人情懷因個人政治的沉浮時有表現(xiàn)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客觀上推動了宋詞士大夫化的進程。因此,北宋政治所呈現(xiàn)的黨爭局面,是審視北宋詞文學發(fā)展、士人詞風變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社會因素。

晏殊詞是五代詞向宋詞過渡的重要一環(huán),如馮煦所言:“晏同叔去五代未遠,馨烈所扇,得之最先,故左宮右徵,和婉而明麗,為北宋倚聲家初祖。”[2]晏殊詞即景抒情,營造情思渺茫的意境,表達無可奈何的惆悵心緒,其閑雅情調十分接近南唐馮延巳,但晏殊的閑雅有超越馮的層面,其子晏幾道曾云:“先公為詞,未嘗作婦人語”[3]。晏殊對詞有自己的認識,其閑雅是站在鄙俗的對立面,表現(xiàn)的是一種情中有思的意境,從而使流俗的歌詞能登上大雅之堂。

晏殊的創(chuàng)作高峰當在仁宗朝位列三臺之際,其閑雅詞風也與他一帆風順的政治境遇相契合。但政治風險有時難以預料,慶歷三年三月,呂夷簡罷相,晏殊接任,“及為相,益務進賢才。當公居相府時,范仲淹、韓琦、富弼皆進用,至于臺閣,多一時之賢?!迸c此同時,召還歐陽修、余靖、王素等充實諫院,為革新派整飭吏治,革弊救時、推行新政鋪墊了階梯。但不久,根深蒂固的守舊派興風作浪,制造事端中傷范仲淹等革新人士。黨爭激烈之際,晏殊恐出于保全避禍,外放范、歐等人,至革新風云漸散,自己亦罷相出知穎州。面對朝堂復雜的政治形勢,《珠玉詞》有一曲 《踏莎行》,被認為是寓托黨爭之作: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黃蘇 《蓼園詞選》解釋說 “首三句言花稀葉盛,喻君子少,小人多也。高臺指帝閽,東 (春)風二句,言小人如楊花輕薄,易動搖君心也。翠葉二句喻事多阻隔,爐香句喻己心郁紆也。斜陽卻照深沉院,言不明之日,難照此淵也?!保?]此說法雖存疑,但晏殊晚年仕途在黨爭中多有轉徏卻是事實,其 “心緒不寧,故出入都無興致”[5],非一般景物描寫應能肯定。

晏殊罷相后于慶歷四年 (1044)以工部尚書知穎州,在穎州有 《臨江仙》一詞曰:“資善堂中三十載,舊人多是凋零”,隱抒逐臣之思、宦游之感。另一曲 《山亭柳·贈歌者》乃仁宗皇祐二年(1050)知永興軍時作,時晏珠年逾六十,此詞慷慨激越,借歌女的身世抒寫被政治拋棄的不滿。晏殊晚年閑雅詞風的變調有逐臣之思、黨爭之喻,此是政治風云隱晦于小詞的微妙變化 。

范仲淹存詞只五首,在陜西經略安撫副史兼知延州任上寫下 《漁家傲》,詞緣情寄懷, “塞下秋來風景異”營造肅殺之景, “將軍白發(fā)征夫淚”抒發(fā)邊事未定的悲涼之情與掃平西北遙遙無期的感慨與苦悶,已初有自我形象塑造與現(xiàn)實情懷抒寫的特征。又一曲 《剔銀燈·與歐陽公席上分題》,以詠史寓勸世事,詠史即是詠懷:

軌道基礎控制網與線路控制網點和地下平面起算點聯(lián)測時,軌道基礎控制網平面測量每隔300 m左右聯(lián)測一個既有的高等級線路控制網點。外業(yè)測量網型和起算點聯(lián)測示意圖,如圖4。

景祐三年 (1036),范仲淹上 《百官圖》觸怒呂夷簡。慶歷三年 (1043)秋,范仲淹上 《答手詔條陳十事》,主張除弊改革,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反對派夏竦等以詆毀的手段舉劾范仲淹等人,慶歷四年十一月,仁宗下詔以: “朕聞至治之世,元凱共朝,不為朋黨”的名義將范仲淹等趕出政治中心,慶歷新政失敗。范仲淹作為慶歷新政的政治領袖,以詞直抒自己在復雜政治斗爭中不計名利的坦蕩胸懷,其精神與 “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是相通的。

視詞為 “聊佐清歡”的歐陽修,一曲 《浪淘沙》道:“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表面寫惜花懷友、離別之恨,從景祐年間的黨爭背景、諫官的宦游經歷來看,聚散匆匆是政治失意后無窮遺憾的深沉喟嘆,已有較強的主體意識與士大夫情懷的抒發(fā)。其慶歷新政失敗后的詞表現(xiàn)出的抒懷特征愈發(fā)明顯,如二次遭貶后,其 《朝中措》:“文章太守,揮毫萬字,一飲千鐘”、《浣溪沙》:“浮世歌歡真易失,宦途離合信難期,尊前莫惜醉如泥”,或徜徉山水,或放浪形骸,皆一派豪氣,邁出了小詞 “淺斟低唱”、 “輕歌曼舞”的格局,所以 《蒿庵詞論》有云:“即以詞言,亦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獨其文乎哉?!保?]

葉嘉瑩先生認為:“在北宋時代,還更有一種文人喜歡政論的風度,一般才志之士都隱然有著一種 ‘天下為已任’的襟懷和理想,而這種志意與情感,也往往同樣出于一種易于被感發(fā)的心靈,范仲淹、歐陽修諸人,便同是屬于此一類型人物。”[7]仁宗時期諸多詞人的政治沉浮皆與慶歷黨爭相關,這些人集官僚、學者、文學家于一身,士大夫的染指使詞壇打破了宋初的沉寂,使詞擺脫了晚唐以來的艷情遺風,走向抒寫個人性情、典雅疏朗的發(fā)展道路。

自神宗熙寧二年 (1069)王安石執(zhí)政行新法始,北宋士大夫階層由于政見不同而激起的黨爭越演越烈。熙寧九年 (1076)王安石再度罷相之后,本為解決國家政治腐敗、軍事無力和財政困難等種種問題的進步與保守的變法之爭,已演變?yōu)閻毫拥臋嗔χ疇帯㈤T戶之爭乃至意氣之爭。期間,一批以蘇軾為首的有才華有抱負的文人在險惡的政治潮流中飽嘗仕途坎坷、世態(tài)炎涼,詞的創(chuàng)作也一直伴隨詞人政治遭遇的變化,更多的涉及人生感悟與家國憂患。

王安石的 《桂枝香·金陵懷古》,“登臨送目”或正值醞釀改革之時,詞調顯出政治家的冷靜與平和,平和中卻懷有對現(xiàn)實的深深憂慮:國家承平以久,保守派長期得勢,上下習于安逸。一句“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將人們引向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比照,“至今”二字指出了一條歷史教訓,繁榮的背后是亡國的隱憂。詞雖未能直接反映社會腐化的負面,卻暗自透露出深藏背后的風雨飄搖的局勢,此繁榮背后的隱憂為后繼的金陵懷古創(chuàng)下了定調。其 《浪淘沙令》: “伊呂兩衰翁……誰與爭功”,或寫于新法推行之時,因法與人皆為舊臣詬病,乃以詞詠史,表達經綸濟世的自負和對新法改革的堅持。元豐二年王安石罷相退居金陵,有 《菩薩蠻》、 《漁家傲》等詞,述說閑居之樂與人生何不早歸的感慨,而 《千秋歲引·秋景》一曲:

別館寒砧,孤城畫角,一派秋聲日寥廓。東歸燕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楚臺風,庚樓月,宛如昨。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耽擱!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謾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

本來仕途光明的蘇軾因與新黨政見不合遭外放,政治上的打擊并未改變其報效的初衷,如神宗熙寧八年 (1075),蘇軾在赴密州任途中作 《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寫年少時雄心萬丈:“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其詞意雖有對遭遇的不滿,但同時也有對現(xiàn)實的憂慮。同年秋,蘇軾作 《江城子·密州出獵》,是時王安石再執(zhí)政,割河東七百里地予遼,訂和約,所以詞以孫郎、馮唐自比,萌生出 “西北望,射天狼”的想法,此雖黨爭初起,新黨主持變法,但外放的蘇軾已感慨報國之志難酬。

整個熙豐時期,新黨對舊黨最沉重的打擊,當屬元豐二年 (1079)蘇軾因詩案導致的黜責。蘇軾是黨爭激化后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其罪證即是詩中流露的對新政的真實看法,此成為政敵攻伐的把柄。而 “烏臺詩案”之后蘇軾僥幸保全,黃州五年一度畏禍不敢用詩言事,其內心苦悶牢騷只能借婉曲的詞來暗抒。

蘇軾的黃州詞記錄了個人心路的歷程。其初到黃州,或以詞感慨政治遭遇、反省人生變幻,如 《西江月·中秋和子由》,詞寫: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語意凄苦悲傷。又一曲 《西江月》曰: “我欲醉眠芳草”、 “杜宇一聲春曉”,有遺世之想卻隱忍收斂。

詠物詞乃托物寄意,北宋前期偶有出現(xiàn),而蘇軾在黃州卻有多首創(chuàng)作。或蘇軾需借詠物詞的深幽蘊藉抒寫不與世俗同流,無人理解的苦痛,其詠物又以物擬人,為詠物詞添加了更多的意涵,如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以 “孤鴻”自況,語語雙關,述說詩案后遭政治冷落的無助與內心的徘徊。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上片用詩的句法入詞,寫由楊花引起之迷惘情緒,下片用議論,哀怨悱惻,將遷謫之感并入楊花的飄零身世之中,非區(qū)區(qū)鋪排寄意而已。

蘇軾在黃州,為擺脫現(xiàn)實世界的苦悶,不斷地從更廣闊的自然世界中尋求解脫之道。他的思想本立足儒家,現(xiàn)又融入佛、道的哲理,終于實現(xiàn)自我解悟,以達觀、包容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的逆境?!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分械?“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是了然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答案后的自適。此時蘇軾對人生虛幻的問題已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定風波》一曲作了清楚的表達:“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古今人事有代謝興衰,現(xiàn)實生活有榮辱得失,自然界的變化是無時不在的,這變化是自然界不變的真理,所以以不變應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

最終,自適思想的確立使蘇軾從徹悟轉而找到了心性相近的陶淵明,在黃州其躬耕于東坡,曾隱括 《歸去來兮辭》作 《哨遍》一詞,在題序中自謂 “不亦樂乎”。又于 《江神子》中寫: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其追隨陶氏的意思甚明顯。至元豐七年告別黃州父老時,作《滿庭芳》,首句引 “歸去來兮”說明他與陶已精神統(tǒng)一,再遇任何困頓境遇,已無苦難需要排解。

黃州一系列記錄心路的詞作,蘇軾皆以第一人稱抒懷,賦與詞以詩化的自傳特征,又寓意高遠,一洗綺羅香澤,開士大夫詞的新風。蘇軾有意識地改革詞體,擺脫俗樂的約束,寓詞以詩人情懷,至襟懷包羅一切氣象,將詞推進到可以充分表現(xiàn)社會生活、抒寫現(xiàn)實人生的境界,為此后詞人緣事抒懷打開了局面。

哲宗即位后,新舊黨爭不再是政見之異同,而是由之前的不滿轉生怨恨的相互報復,政治迫害更加殘酷,而迫害的手段往往是 “文禍”的牽連。如元祐元年 (1086),司馬光等舊黨回朝用車蓋亭詩案清除蔡確等新黨,舊黨內訌也以道學相攻擊,又以修 《神宗實錄》、蘇軾策題事件排擠蜀黨。元祐八年 (1093),哲宗親政,紹圣年后恢復熙、豐新政,新黨再度主導政權,初以 “同文館獄”治舊黨諸人,再禁元祐學術禁錮舊黨子孫。黨爭所涉層面之廣、人物之多、時間之長遠超慶歷、熙寧時期,其對文人思想及詞的影響也更加隱約深遠。

元祐以來,或附庸風雅、展現(xiàn)才學,或歌舞娛興、酒酣應酬,士大夫擅長填詞者比比皆是。但黨爭局面下的詞人,其政治遭遇數(shù)年一變,政治命運的改變直接導致詞人心理上的負面情緒,在黨爭、文禍的雙重壓力面前,由于個性的差異,每個人的文學反映也不同。以蘇門詞人為例,他們始終處于政治漩渦的中心,詞風因政治遭遇的轉變而轉變表現(xiàn)得由為明顯:黃庭堅初期俚俗鄙艷,轉而獨傲違俗;晁補之初步蘇軾詞風,轉而低咽怨抑;秦觀前期清麗婉約,轉而哀怨凄厲。

黃庭堅詞早年多寫男歡女愛,倚靡纖淫,其鄙俚者曾遭佛道中人誡。元祐間在京為官之時,他的詞轉寫筵宴的應酬及尋歡作樂的場景,以質樸、自然的語言風格為主流,如 《望江東》,以散文語言入詞,清新生動形成了獨到的意趣。紹圣年后,黃庭堅連遭兩次文字之禍:一是因修 《神宗實錄》,被貶為涪州別駕、黔州安置,二是因作《承天院塔記》被誣以 “幸災謗國”,除名編管宣州,此后十年一直在流放中渡過。文禍貶謫之后,黃庭堅有 “深戒作詩”的傾向,這期間詞的創(chuàng)作較以前有所增加,并將詩體抒寫的內容移植入詞體,使山谷詞得以從根本上擺脫了艷曲的束縛。

黃雖因師門同遭黨禍,但個性狂傲,骨子里是最不屈服的,其遷謫詞常故作違俗旁若無人的姿態(tài)。紹圣二年 (1095),黃庭堅初貶赴黔州道經巫峽途中作 《醉蓬萊》詞,上片寫州官殷勤相迎,但 “萬里投荒”,何歡之有。下片回望家園,不忍聞杜鵑,盡是凄涼 “不如歸是”之慨。再如紹圣四年 (1097)作 《定風波》, “自斷此身休問天”,注入了強烈的個人情緒,已現(xiàn)詩法入詞的變化。元符二年 (1099),黃庭堅身在戎州,一首 《鷓鴣天》寫: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于時人冷眼看。

從初貶到創(chuàng)作這首詞,作者在 “巴山楚水凄涼地”己經生活了近五年,但詞中已沒有傷感的情緒,其面對坎坷命運,反而神態(tài)兀傲,不顧流俗,已與 《雨中登岳陽樓望君山》中的卓然獨立個性相一致,完全是詩的精神體現(xiàn)。詞體詩化和他的個性自然地結合,最終形成山谷詞獨特詩化風格,如晁補之所言:“著腔子唱好詩?!保?]再如另一首 《虞美人·宜州見梅作》: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夜闌風細得香遲。不道曉來開遍、向南枝。玉臺弄粉花應妒。飄到眉心往。平身個里愿懷深。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

此乃崇寧三年 (1104)作于宜州貶所,距初貶正好是十年,六十歲的老人經過十年的貶謫生活,以梅之孤傲自喻,絕無怨尤之語。整首詞在內容、形式、情感等方面皆依詩法,健筆貫注,誦其詞可知其人。連他自己也承認此時的詞就是詩,在 《答徐甥師川》其二云:“老懶,作文不復有古人關鍵,時有所作,但隨緣解紛耳。謾寄樂府長短句數(shù)篇,亦詩之流也。”[10]

秦觀一生挫折不斷,元豐八年始中進士已三十七歲,次年哲宗立,授蔡州教授,卻開始研究國事,著 《國論》、 《主術》、 《財用》等篇,顯示了積極的參政意識,因受黨爭分裂之害只得失意蔡州。蔡州五年,其寄跡青樓,應歌填詞,清婉艷麗,是所謂 “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元祐五年 (1090)勉強入朝,卻遭蘇軾政敵無情打擊,從此意志消沉,作品常陷入歸歟之嘆,如 《金明池》寫 “況春來倍覺傷心,念故鄉(xiāng)情多,新年愁苦”等。

至紹圣舊黨完敗,秦觀遭黨禍貶謫南荒,其情漸陷入哀婉不可自拔之絕境。如離京時作 《江城子》,《秦觀詞新釋輯評》曰:“‘便作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此真?zhèn)娜苏Z,若為艷情,絕不能至此。唯有身家性命之所系,詞人才會說出如此痛徹肝腸的話 來?!保?1]99紹圣二年(1095)于貶所處州賦 《千秋歲》,寫 “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自嘆身世凄苦無邊。紹圣三年(1096),秦觀沿湘江南下赴郴州編管,作 《阮郞歸》:“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紹圣四年(1097)除夕,于郴州又作 《阮郞歸》:“衡陽猶有雁傳書,郴陽和雁無?!鼻赜^的聲聲凄婉哀嘆,不僅是個人命運的自傷,也是時代文人陷政治漩渦的無助呼號?!叭魺o殘酷的元祐黨爭,淮海詞很可能停留在艷情階段,至多描寫一些江山勝況。正因為詞人遭受黨禍,一貶再貶,使其詞融入了豐厚的政治內容,用他的心靈譜寫了時代的哀歌。”[11]10

秦觀詞寫遷客騷人的深悲巨痛,情景交融,意境相諧,不改詞的婉麗蘊藉、情韻兼得之美。更重要的是,其將內心積郁的感傷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營造了極富個性的 “我”之形象,是以才情將文人詞推送到又一境界,詞能獨立于詩,實現(xiàn)文人的 “自我”抒寫。

綜上所述,北宋黨爭對士人的政治觀、人生觀產生了重要影響,從而對他們創(chuàng)作詞的心態(tài)產生了重要影響。黨爭初起之際,正是文人對歌詞持開放態(tài)度之時,士人詞的創(chuàng)作漸興且展現(xiàn)了應歌酬賓的高雅一面。而當士大夫身處黨爭漩渦遭牽連時,面對變幻的現(xiàn)實,詞人常作人生意義的冷靜思考,詞風也為之變化。北宋中后期,經一次比一次激烈的黨爭洗禮,士大夫詞最終超越應歌酬賓的功能,他們借詞之深幽隱約抒發(fā)頗具個性的士人胸懷,推動了宋詞最終走向 “自是一家”的正統(tǒng)文學殿堂。

[1]沈松勤:北宋文人與黨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238

[2]馮煦:蒿庵詞論[M]//唐圭璋,詞話叢編,冊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3585.

[3]毛晉:珠玉詞跋[M]//晏殊:珠玉詞,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134.

[4]黃蘇:蓼園詞評[M]//唐圭璋,詞話叢編,冊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3048.

[5]唐圭璋:唐宋詞簡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97.

[6]馮煦:蒿庵詞論[M]//唐圭璋,詞話叢編,冊四.北京:中華書局,1986:3585.

[7]葉嘉瑩:靈溪詞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04.

[8]楊慎:詞品[M]//唐圭璋,詞話叢編,冊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478.

[9]吳曾:能改齋詞話[M]//唐圭璋,詞話叢編,冊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125.

[10]黃庭堅:山谷老人刀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南京圖書館館藏.

[11]徐培均,羅立剛:秦觀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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