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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無達(dá)詁,得其句例則達(dá)詁——俞正燮《詩經(jīng)》學(xué)論略

2014-08-15 00:46:34朱宏勝
黃山學(xué)院學(xué)報 2014年1期
關(guān)鍵詞:長庚先祖木瓜

朱宏勝

(黃山學(xué)院 文學(xué)院,安徽 黃山245041)

一、引 言

由于缺乏《詩經(jīng)》創(chuàng)作本事,又由于一詩多用,故《詩》義向來號稱難明。前人解《詩》,或如鄭玄“循文立訓(xùn)”,[1]84-92或據(jù)董仲舒 “詩無達(dá)詁”[2]95說而闡發(fā)與發(fā)揮?!把牧⒂?xùn)”因孤立思考、缺乏整體思維,結(jié)果造成同一部《詩經(jīng)》中相同字詞、句式往往沒有一致的詮釋。據(jù)“詩無達(dá)詁”來說《詩》又“往往遠(yuǎn)離或根本違背原詩意旨,主觀穿鑿,隨意附會”,“導(dǎo)致文學(xué)批評與美學(xué)欣賞的盲目性和隨意性,從而破壞了正常的文學(xué)審美活動”。[3]467清代樸學(xué)大師俞正燮以其非凡的學(xué)識、科學(xué)的方法、大量的詁訓(xùn)實踐,克服了前人治《詩》孤立、主觀之弊,提出“詩無達(dá)詁,得其句例則達(dá)詁”的治《詩》通則,時至今日仍有啟迪意義。

俞正燮(1775-1840),字理初,安徽黟縣人,戴震三傳弟子。其身處嘉道間,“承其鄉(xiāng)先輩江、戴諸儒之緒而擴(kuò)充之”,[4]364乃乾嘉樸學(xué)之后又一巋然大師。俞氏焚膏繼晷,勤于治學(xué),善于歸納排比,張穆《癸巳存稿序》謂“理初足跡半天下,得書即讀,讀即有所疏記、每一事為一題,巨冊數(shù)十,鱗比行篋中。積歲月,證據(jù)周遍,斷以己意,一文遂立。讀其書者如入五都之市,百貨俱陳,無不滿之量也。”[5]230俞氏是我國較早公開提倡女權(quán)的進(jìn)步思想家,其不僅重視正經(jīng)、正史,還旁涉諸子百家,亦頗注意當(dāng)時之學(xué),關(guān)心西方。蔡元培于其《俞理初先生年譜跋》中表示“崇拜”,[5]282-288周作人、錢玄同則將其奉為與王充、李贄齊名的“中國思想界三賢之一”。[6]122

俞氏并無《詩經(jīng)》學(xué)專著,僅在《癸巳類稿》、《癸巳存稿》中有考論專條。其治《詩》,不僅推敲琢磨具體詩篇的上下文,較為圓通地解通具體詞句,還旁征博引,多方類比,力求通解。

二、上掛下聯(lián),歸納句例

俞氏治《詩》,力求達(dá)詁,其上掛下聯(lián),歸納句例,取得了驚人的成就。 如《木瓜》篇“木瓜”、“木桃”、“木李”三物究竟是什么,歷來不能定論。任昉《述異記》以為“桃之大者謂之木桃,詩‘投我以木桃’是也?!庇谀竟?、木李無義。姚寬《西溪叢語》則以為是假果,且斥《鄭箋》、《初學(xué)紀(jì)》、《六帖》為誤,兼以“孔子見苞苴之禮行焉”。陸佃《埤雅》又以為“江東父老視木實似瓜有鼻食不木者為木瓜。圓實小于木瓜而木者為木桃,大于木桃而無鼻者為木李”。如此等等,實在是一本糊涂賬。且看俞氏之考論:

按《爾雅》不為木桃、木李立名,而《毛傳》則有義可尋,毛解木瓜云“可食之木”。乃通釋桃李加“木”之文也。何以言之?詩又云“瓊琚”、“瓊瑤”、“瓊玖”,琚為佩上物,須明加瓊,瑤則美玉,玖則黑玉,無須瓊文。《說文》云“瓊,赤玉”,毛解瓊琚,改云“瓊,玉之美者”,亦豫通“瓊玖”之義也。王得臣《麈史》、袁文《甕牖間評》引韓愈《雪詩》“踏作瓊瑤跡”,“疑是屑瓊瑤”,或以韓愈詩為誤,或謂《說文》“赤玉”為誤,則是乖戾之談。《文選》謝惠連《雪賦》云“瑤階”、“瓊樹”,注引《莊子》云“南方積石千里,樹名瓊枝”,亦見《蜀都賦》注(今《莊子》無),亦言樹枝似玉耳。凡字有本義,有轉(zhuǎn)生義。瓊,赤玉,是本義;美玉,則是轉(zhuǎn)生義。美玉,色不止赤,然無緣專定為白也,詩與“玖”連文,固不得依《說文》為赤黑玉,亦豈得依唐詩解“瓊玖”為雪白之黑玉乎?詩他言瓊英、瓊瑩、瓊?cè)A,則凡玉皆可言瓊,猶之木為桃李總名也。詩一章言木瓜、瓊琚,以瓜皆蔓生,而此瓜實生于木,則曰木瓜,猶琚有用石用珠之別,而此琚實美玉,則曰瓊琚,此文言之相從者也。桃與李之必生于木,猶瑤與琚之必可知為玉也。一章言瓊琚,則“瑤”、“玖”皆加瓊,故一章言木瓜,而桃李亦皆加木,此又文之避不成辭而相從者也。知袁文說瓊之誤,則知陸佃等說木之誤,《毛傳》“可食之木”,“瓊,玉之美者”,皆通三章言之,古經(jīng)師解經(jīng)一字,而眾篇并明,知瓊瑤、瓊玖之為辭,而木桃、木李之為辭,與《爾稚》之不為立名,其意皆可見?!稜栄拧め屇尽菲啤皸竟稀?,是此詩木瓜也;《大雅·抑》篇云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是此詩木桃、木李也。《述異記》“桃大者謂木桃”,是無以處木瓜之文,故知古訓(xùn)最閎遠(yuǎn),《埤雅》之說,今人猶有此名,蓋緣詩生名,而不可以說詩,陸于詩名物疊詠者,解釋并工妙,此蓋未當(dāng)。[5]50-51

俞氏指出,桃、李加“木”與瑤、玖加“瓊”同。首先,詩首章言琚,琚為佩上物,須明加“瓊”字,瑤則美玉,玖則黑玉,無須“瓊”字。但由于首章有“瓊”字,故二、三章亦加“瓊”字。這是“文之避不成辭而相從者也”。同理,詩首章言木瓜,二、三章言桃、李,則亦須加“木”字。其次,瑤與玖必為玉,瓊的本義為“赤玉”,但有轉(zhuǎn)生義“美玉”,則瑤與玖前加“瓊”是允許的。同理,木為桃、李總名,桃與李必生于木,故于桃、李前加總名也是允許的。再次,“瓊玖”不得依《說文》解為赤黑玉,亦不得依唐詩解為雪白之黑玉。則木桃、木李亦不可因前有木字而作另解。最后,《爾雅·釋木》之“楙”,即此詩所謂的木瓜;《大雅·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與此詩木桃、木李同??傊?,俞氏從“文之避不成辭而相從”的通則出發(fā),精準(zhǔn)地解決了“木桃”、“木李”之類的具體《詩經(jīng)》學(xué)問題,有較強(qiáng)的學(xué)術(shù)意義。

再如,《詩經(jīng)》中“薪”字多出,《漢廣》“錯薪”、《南山》“析薪”、《小弁》“析薪扡矣”、《車轄》“析其柞薪”、《白華》“樵彼桑薪”、《棫樸》“薪之槱之”、《無羊》“以薪以蒸”,解者莫衷一是。俞氏排比歸納并考察其他文獻(xiàn)后認(rèn)為,古草木通曰薪,今草木通曰柴。單言之則薪、蕘、柴通。對舉,則蕘、薪,草也;柴,木也;蒸,析麻中干也。單言通而對舉有別。[5]44-45有俞氏此考,“薪”義自明。

俞氏不僅有歸納句例求得《詩》之達(dá)詁的實踐,且在“四月匪人”條,明確提出“詩無達(dá)詁,得其句例則達(dá)詁”的通則。他說:

《詩·四月》“先祖匪人”,《箋》、《正義》、《詩集傳》言:“先祖非人乎,何使己當(dāng)此難世?”無所歸咎,怨恨之甚,其言不安?!墩x》引王肅言“己不得祭其先祖”,王肅所造《孔叢·記義》云:孔子曰“于四月,見孝子之思祭也”,《左傳》文十三年“季文子賦《四月》”,注云:“思?xì)w祭祀”,然不能與祭,遂以“先祖匪人”詰其上,亦為不詞。歐陽氏修言“先祖任用非人”,王氏楙言“先祖不以子孫為人”,陳氏啟源言“先祖,讀斷;匪人,乃自指”,金氏甡言“匪人,謂非比他人”,皆望文生義。李氏黼平言“人,為《說文》奇字之兒,仁人也,即《中庸》、《表記》‘仁者兒也’之兒,為相兒偶,與忍字相對”,今案:人,不必作兒。 詩“匪人”,當(dāng)如《中庸》、《表記》“仁者人也”之人,《中庸》注云:“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表記》注云:“人也,謂施以人恩也”,《春秋傳》曰:“執(zhí),未有言舍之者,此其言舍之何?人也。”(今《公羊》“仁也”。)匪人者,謂先祖匪復(fù)以人意相慰恤,如下章言“天子莫我有”,為《葛藟》“亦莫我有”之有,匪與莫,其義同也;人與有,其義同也。冀先祖之人己,天子之有己,忠孝之人,情切而詞悲也?!对茲h》之詩曰“后稷不克”,克,刻識也。“昊天上帝,則不我虞”虞,度也。 “莫我有”也,“不我虞”也,“不克”也,“匪人”也,同也。詩無達(dá)詁,得其句例則達(dá)詁也。[5]57

“匪人”義歷來歧說紛紜,俞氏不僅指出鄭《箋》、《正義》和《詩集傳》“無所歸咎,怨恨之甚,其言不安”。還認(rèn)為《孔叢子》、《左傳》杜預(yù)注“然不能與祭,遂以‘先祖匪人’詰其上,亦為不詞?!庇殖鈿W陽修、王楙、陳啟源和金甡“皆望文生義”。至于李黼平之說,俞氏亦是斷然否認(rèn),以為“人,不必作兒”。其排比眾說,結(jié)合詩篇上下語境,最后認(rèn)定“匪人”是謂先祖匪復(fù)以人意相慰恤之意。下章言“天子莫我有”與《葛藟》“亦莫我有”之“有”同,故“匪”與“莫”義同;“人”與“有”亦義同。詩人忠孝,情切而詞悲,疾呼“先祖匪人”、“天子莫我有”,實則希冀先祖人己、天子有己。如此論證之后,俞氏意猶未盡,又從《詩經(jīng)》中找內(nèi)證:“《云漢》之詩曰:‘后稷不克’,鄭玄箋:‘克,當(dāng)作刻,刻識也。 “昊天上帝,則不我虞’鄭玄箋:‘虞,度也’?!庇崾贤ㄟ^對這些句例的比較和歸納,順理成章地得出“莫我有也,不我虞也,不克也,匪人也,同也”的結(jié)論,還由此得出“‘詩無達(dá)詁’,得其句例,則達(dá)詁也”的通則,為后學(xué)治《詩》指明了由句例求達(dá)詁的路徑和方法。

三、逐層推論,多方類比

俞氏求《詩》達(dá)詁,從不草率結(jié)論,常逐層推論,多方類比,非有十分把握不肯案斷。其考“詩騶虞義”指出,《毛序》所謂《騶虞》為《鵲巢》之應(yīng),與《麟趾》應(yīng)《關(guān)雎》同為德化相應(yīng),非必獸應(yīng)鳥而取符瑞,并引《韓詩》、《魯詩》說,認(rèn)定騶虞為天子掌鳥獸之官。

俞氏此論斷建立在這樣的逐層推論上:1.鄭玄謂“‘吁嗟乎騶虞’,以嘆仁人”,謂官備在五豝,不合《韓》、《魯》,亦不合毛;2.毛《傳》以騶虞為獸的觀點是錯誤的?!渡胶=?jīng)》、《王會解》、《書大傳》等皆不支持毛說;3.《周南》“吁嗟麟兮”,上有“麟之趾”,語義明晰,乃就所比嘆美之。此云“彼茁者葭,一發(fā)五豝,吁嗟乎騶虞;彼茁者蓬,一發(fā)五豵,吁嗟乎騶虞”,殪豝豵之后,忽雜以白質(zhì)黑文不食生物之獸,上擬其君,辭既不達(dá),禮亦不順?!吨芄佟に翈煛肥?、《詩譜》皆沿《毛序》而誤;4.從《墨子·三辨》、《禮記·樂記》知《騶虞》為樂章。若圖而射之,則更無取于仁義如毛氏說;5.從賈誼《新書》、左太沖《魏都賦》、劉淵林注引《魯詩傳》、班孟堅《東都賦》知,騶虞為騶中之虞,義長于毛者,說《詩》文辭意俱合。

俞氏解騶虞為騶中之虞后,又列舉類例,從各種典籍和《詩經(jīng)》中為自己的論斷尋找它證和內(nèi)證。俞氏云:“《漢書》西河郡有騶虞縣,蓋三分有二時,方七十里囿地連虞官名縣者,如船司空,縣名。騶之虞,船之司空,名同,一也。《詩·祈父》云:‘祈父,予王之爪牙’,呼祈父即呼王,嘆騶虞即嘆仁君,以人及人,義同,二也?!稘h書·東方朔傳》‘奈何乎陛下’,吁嗟、奈何,騶之虞、陛之下,學(xué)古辭同。三也。《左傳》魏絳述《虞人之箴》‘敢告仆夫’,‘告仆夫’在后,‘吁嗟騶虞’亦在后,《詩》、《箴》語次同,四也?!盵5]48俞氏臚列的這四個用例,分別從詞語結(jié)構(gòu)、詞義、仿古風(fēng)尚和語序等角度進(jìn)行類比,從而有力地支持了自己的論斷。

至此,俞氏已將問題考論清楚,但他乘勝追擊,更進(jìn)一步通過自己提問題詰問自己的方式對該問題作出了史學(xué)角度的考論:

難者曰:“《詩譜》,《南》惟《甘棠》、《何彼秾矣》為武王時詩,文王時何言天子掌鳥獸官?”不知制由后定,如皋門、應(yīng)門之名;又《樂記》、周、召之治在武王之事太公之志后,四《詩》說不同師,不定是文王時作,則天子掌鳥獸官與《樂記》合,五也。難者曰:“騶虞是獸,猛而善走,故《山海經(jīng)》言日行千里,《淮南子》言散宜生得騶虞之乘,同于《大傳》?!贝藙t古人命名,皆有依取,古以鳥名官,豈得謂祝鳩不是司徒?又《齊世家》有“泰誓蒼兕”,《左傳》有“舟鮫”,不謂兕非獸、鮫非魚,亦不得以獸與魚當(dāng)《泰誓》、《左傳》之文?!渡套印そ蛊吩疲骸膀|虞以相監(jiān)使馬能言,則騶虞無所逃其惡”,是牧者亦得名騶虞,取善走也。囿官名騶虞,《大傳》云“虞不避虎豹也”,然則梁騶,囿名;騶虞,官名,又得一證于騶虞之獸,六也?!睹珎鳌妨x有不安,后人徒爭有無騶虞之獸,于《詩》義無當(dāng),用采《韓》、《魯》義以明之?!督忸U》、《新語》引《齊詩章句》,不見所出,近《韓》、《魯》說,或鄭君《射義》注是《齊詩》歟![5]48

俞氏通過對詩篇創(chuàng)作時代、制度制定的時世、古人命名特點等的考辨,進(jìn)一步為自己的論斷尋找到有力支持。不僅如此,他最后還指出,后人徒爭有無騶虞之獸,于《詩》義無當(dāng),冀圖將問題研究引入正途。

《何彼秾矣》,《毛傳》有“武王女,文王孫,適齊侯之子”的說法。何休認(rèn)為這是因為“天子嫁女于諸侯,備娣姪如諸侯禮者,義不以天子之尊,絕人繼嗣之路?!倍矢χk因武王女元姬妻胡公,而以為王姬宜為媵,不得適齊侯之子,從而批評何休“事無所出,未可據(jù)信也”。俞氏首先列舉堯以二女妻舜,秦穆公納女五人于重耳,季孫宿以襄公姑姊二人妻邾庶其等史實,揭示出“皇甫謐欲武王以次女作媵,事不相侔”。其次指出女媵甚卑,不得謂之娶。而能備姪娣以嫁女的富貴人家,甘心以女為人媵,且娶則當(dāng)聘,聘富貴能備姪娣人之女為媵,皆不合人之常情。又指出,媵不必為女,男子亦可為媵。有莘、伊尹,晉井伯皆男子,皆因送女而為媵。還指出,媵女既為嫁女的陪送,必自女母家至婿家,若婿家自娶者,不得名為媵。最后據(jù)《左傳》指出,魯文公、齊桓公、邾文公、陳哀公、衛(wèi)莊公、皆非一妃。眾妃之中,元妃為嫡最貴,他妃雖不能與元妃同尊,但非即是媵。[5]45-46

《凱風(fēng)》“睍現(xiàn)睆黃鳥,載好其音”,《傳》云“睍現(xiàn)睆,好貌”。《箋》云“以興顏色說也”?!豆{》以《傳》“好貌”屬黃鳥顏色者,“綿蠻黃鳥”,《傳》云“綿蠻,小鳥貌”,其義一也。俞氏不同意鄭說,認(rèn)為“此‘睍現(xiàn)睆,好貌’,是人視黃鳥好也。”俞氏曰:

《說文》:“睍現(xiàn),出目也”;“睅,大目也,或作睆”,言人注目視此黃鳥,如《小宛》云“題彼脊令,載飛載鳴”,是此視黃鳥例也?;蛟唬喉暭沽?,見其飛,因言其鳴耳,此黃鳥止好音,何用視之?答曰:謝靈運(yùn)《山居賦》云“觀貌相音”,《禮記·坊記》引詩云“相彼盍旦,尚猶患之”,盍旦亦聲也?!缎⊙拧しツ尽吩啤跋啾锁B矣,猶求友聲”,彼相鳥聲,是此視黃鳥好音例也。[5]49

有《說文》的文字依據(jù),又有謝靈運(yùn)《山居賦》、《禮記·坊記》等外證,和《小宛》、《伐木》等來自《詩經(jīng)》的內(nèi)證,俞氏此說,確乎不可改易。

再如《詩》“韎鞈有奭”之“韎鞈”義,俞氏云:

《詩》“韎鞈有奭”,《傳》云:“韎鞈者,茅蒐染草也。一曰,韎鞈,所以代韠也?!薄秱鳌芬庋皂i鞈之韎為茅蒐,乃染草也,其下韎鞈乃連文為義。《箋》云:“茅蒐,韎鞈聲也。韎鞈,祭服之韠。”《箋》意亦言茅蒐為韎鞈之韎聲也,其下韎鞈乃連文為義,上俱省“之韎”二字耳?!妒抗诙Y》“韎鞈”注云:“韎鞈,缊韍也,士缊韍而幽衡,合韋為之,士染以茅蒐,因以名焉,今齊人名蒨為韎,(句)鞈韍之制似韠。”《注》意言韋染以茅蒐,合茅蒐之音為韎,即蒨韎也。其鞈韍韠則同。《文選·西京賦》注引《毛傳》曰“韎者,茅蒐染草也”,不連鞈為文,引書之體有此。實則韎鞈之韎為茅蒐,茅蒐則為染草,若單言韎,則不得謂之茅蒐染草?!墩f文·革部》“鞈”云“防汗也”;韋部“韎”云“茅蒐染韋也”,文各有當(dāng)。 毛、許、鄭三君之文至當(dāng),不可改易矣?!对姟贰墩x》引鄭駁《異義》云:“韎,草名,齊、魯之間言韎鞈,(句)聲如茅蒐,字當(dāng)作韎,陳留人謂之蒨。”鄭意韎為茅蒐合聲。《國語》“韎韋之跗注”,韋昭注云“急疾呼茅蒐成韎”,蓋茅蒐,草名也,齊、魯言韎鞈之韎如茅蒐,寫其言當(dāng)作韎,即蒨也。韎音古如謀,《詩》正義、《儀禮》疏自為說,皆誤。[5]58

俞氏指出,韎鞈之韎為茅蒐,茅蒐則為染草,若單言韎,則不得謂之茅蒐染草。此是俞氏多方考證,逐層推論,引類比較所作出的又一精審考論。

四、博取古今,打通經(jīng)史

俞氏為一代通儒,故其考求《詩》之通詁,常能博取古今,打通經(jīng)史,發(fā)人所未發(fā)。如其考“啟明、長庚古義”云:

啟明在日前,長庚在日后,其最明者?!对妭鳌吩疲骸叭盏┏?,謂明星為啟明;日既入,謂明星為長庚?!钡钙涿髡哐灾欢ㄖ负涡且??!墩摵狻な菓?yīng)》篇云:“古質(zhì),不能推步五星,不知歲星、太白何如狀,詩言‘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或時昏見于西,或時晨見于東,詩人不知,則名曰啟明、長庚矣。”其論最確。五星:木、歲星,火、熒惑,金、太白,水、辰星,土、填星。 以古法,歲星,歲在寅則星在丑,歲在卯則星在子,十二歲一周天。熒惑,二歲一周天。太白,一歲一周天,然其行度,晨出東方二百四十日,又入四十日,又出西方二百四十日,又入三十五日,又晨出東方二百四十日。辰星,一歲一周天,其行度,春分見奎婁,夏至見東井,秋分見角亢,冬至見牽牛。填星,二十八歲一周天。《史記索隱》引《韓詩》云“太白,晨出東方為啟明,昏見西方為長庚”,則專指太白,而《大宗伯》疏引《星備》云“太白日行八分度之一,八歲一周天,惟辰星日行一度”,今法,作詩者所不曉,古法則如此。是五星常在日前者惟辰星,而太白有在日前時,有在日后時,啟明、長庚,不定何星,但太白、辰星當(dāng)其位,即以為名耳。有兩啟明無長庚時,有有啟明無長庚時,有有啟明有長庚時。[5]56

俞氏指出,《詩經(jīng)》時代,人們天文知識不甚豐富,將晨見于東者名為啟明,昏見于西者名為長庚,但并不定指何星。后人則認(rèn)為啟明、長庚為同一星,并以為即是太白星。俞氏有豐富的天文知識,其發(fā)現(xiàn)晨見于東者有辰星和太白星,昏見于西者則為太白星。這樣,古人所謂的啟明、長庚,既非分別位處東、西不同方位的兩顆不同的星(古人分別命名為啟明、長庚,就是持這樣的觀點),又非只有一顆星,或在東、或在西(《韓詩》云“太白,晨出東方為啟明,昏見西方為長庚”即持這樣的觀點)。事實上,日出前,東方會出現(xiàn)的明星有辰星和太白兩顆,而日出后出現(xiàn)在西方的明星則為太白星。正因為如此,故會有三種不同的天文現(xiàn)象出現(xiàn)“有兩啟明無長庚時,有有啟明無長庚時,有有啟明有長庚時”。俞氏此考,破解幾千年之誤,非只有功于詩學(xué)。

再如其考“衛(wèi)宣公籧篨戚施”云:

《新臺》云:“籧篨不鮮”,“籧篨不殄”,“得此戚施”。《爾雅》云:“籧篨,口柔也。戚施,面柔也?!笨谌釣榛c篨者,以籧篨疾不能俯也,疾名籧篨者,不能俯之人,如籧篨席囷然。面柔為戚施者,以戚施疾不能仰也,疾名戚施者,不能仰之人,如鼁詹諸,皮鼁鼁,行,常若有愧戚然。初,宣公烝于夷姜,《雄雉》詩興言“泄泄其羽”,言“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奮訊其形貌,志在婦人”,又興言雄雉“下上其音”,言“宣公小大其聲,怡悅婦人?!敝链思{宣姜,衛(wèi)人惡之,擬其故態(tài),言宣公當(dāng)口柔、面柔,下氣、怡色、柔聲,以媚女妻。而宣姜以盛年豐色,燕婉之求,得此老夫,宣公必當(dāng)愧之,不能俯仰,雖欲媚之,必當(dāng)囁嚅局蹐,如席囷然,如詹諸然,實則宣公淫縱,宣姜與之同心,而詩人猶意有羞惡如此,此《詩》教之所以為敦厚也。[5]21

論者對《新臺》“籧篨”、“戚施”多不得確解,俞氏此考,深得詩意,破除了論者之困惑。

其考“吹笙鼓簧”之“簧”義,認(rèn)為即今嘯子,通俗文為哨子。喇叭、瑣吶、口琴皆有之。其單用則曰哨子,亦曰叫子。晉時猶以此為樂器,唐時樂器猶有吹葉。樂工所習(xí),與儒者文字不相通;又古時有長嘯、嘯聚、鳴鼓、吹唇,及兵行巡哨之法,儒者不知哨即嘯,嘯出于簧,簧即叫子,因謂嘯法不傳,簧只是笙。唐以后經(jīng)注、《文選》注,與古書時制,俱不相協(xié)。俞氏從《世本》推考認(rèn)為,“女媧破小管,納舌鼓之,名曰簧,自為一樂器;其后配笙,又自為一樂器,于經(jīng)史及時制,皆可通也?!盵5]52

《溱洧》詩所贈之勺藥,毛、鄭以來,謂即今紅藥,此乃“自牧歸荑”之比;《韓詩》薛君以為“勺藥,離草”,或謂藥為貽椒之類;陸佃以為“芍藥破血,欲其不成子姓”,俞氏認(rèn)為這些說法皆望文生義,亦非說經(jīng)正義。其據(jù)《漢書》所載司馬相如賦、枚乘《七發(fā)》、張衡《南都賦》、《論衡·譴告》、服虔《子虛賦》注、《魯靈光殿賦》注引伏儼注《子虛》和所引《禮斗威儀》等指出,“鄭玄注云‘主調(diào)和也’,是漢人承古語,謂是一勺和羹藥料。蓋《齊》、《魯》之義,中饋日用物也?!盵5]53

其于《韓奕》“奕奕梁山,維禹甸之”和“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之梁山和燕師,在遍考《禹貢》、《水經(jīng)注》、《左傳》、《史記》、《漢書》、《家語》、《檀弓》后指出,禹甸梁山必當(dāng)為《禹貢》之梁山,在今韓城。周初,有燕,有北燕。春秋時南燕止稱燕也。其在薊之燕,正謂之北燕。作《奕》詩時,薊不單名燕。詩言韓姞“汾王之甥,蹶父之子”,則蹶父姞姓,為厲王婿,以燕公族人為卿士。詩言“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知蹶父不在燕,久居周,已有族里,如魯之凡、蔣、祭在周圻內(nèi)。詩言“溥彼韓城,燕師所完”,“奄受北國”,韓城在河西,居鎬東北,得受王命,為北諸侯長,蹶父亦得假王靈,用其國人,為韓筑城。鄭玄不知南燕姞姓,故疑之。王符不知燕韓之地何在,王肅以寒號城為韓侯城,后人從其說,于詩之燕與姞則不能通。有俞氏此考,諸多不解,一一冰釋。[5]60-62

此外,俞氏考《六月》“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飲御諸友,炰鱉膾鯉。侯誰在矣?張仲孝友”之“御”,考《斯干》“載弄之瓦”的“瓦”,“候人遂媾”義,以及考狁、巡狩、罙、卛等,皆能博取古今,探幽發(fā)蒙,令人信服。

五、結(jié) 論

“例不十,法不立?!庇崾仙蠏煜侣?lián),歸納句例;逐層推論,多方類比;博取古今,打通經(jīng)史。通過大量系統(tǒng)、科學(xué)的考據(jù),排比、歸納出《詩經(jīng)》的詞法、句法,并明確提出“詩無達(dá)詁,得其句例則達(dá)詁”的通則。不僅克服了前人孤立、主觀之弊,更是將感性認(rèn)知式的《詩經(jīng)》研究發(fā)展為理性分析,其上承戴震“一字之義,當(dāng)貫群經(jīng)”[7]371之緒而光大之,使傳統(tǒng)考據(jù)方法走向科學(xué)化,向下則開啟了胡適“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對于《詩經(jīng)》的文法細(xì)心地做一番精密的研究,要一字一句地把它歸納和比較起來”的新考據(jù)學(xué),可視為新時期科學(xué)《詩經(jīng)》學(xué)之先聲。

[1]張舜徽.鄭學(xué)叢著[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M].北京:中華書局,1992.

[3]蔣凡,等.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先秦兩漢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M].北京:中華書局,1963.

[5]俞正燮.俞正燮全集[M].合肥:黃山書社,2005.

[6]周作人.讀初潭集//藥堂雜文[M].北京:新民印書館,1945.

[7]戴震.與是仲明論學(xué)書//戴震全書:第六冊[M].合肥:黃山書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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