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鵬
(惠州學院中文系,廣東惠州516007)
黃州是蘇軾的傷心地,也是他人生重大轉折之地,使他從“蘇軾”嬗變?yōu)椤疤K東坡”。可以說,黃州成就了“蘇東坡”,造就了中國文化史上一個特殊的東坡文化現(xiàn)象,令后人對這一文化現(xiàn)象百談不厭,不斷有新的話題,不斷有新的成果。因此,研究從蘇軾到蘇東坡的嬗變有著重要的文化意義。
要弄清楚蘇軾如何嬗變?yōu)樘K東坡,還得從烏臺詩案說起。元豐二年(1079),正在湖州任太守的蘇軾突然被捕入獄,罪名是在詩文中攻擊朝廷的新法,這就是著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但蘇軾是不服的。據清代梁廷楠編撰的《東坡事類》記載:元豐二年六月,“當月二十日,軾供狀時,除《山村》詩外,其余文字并無干涉時事。二十二日,又虛稱更無往復詩等文字。二十四日,又虛稱別無譏諷嘲詠詩賦等應系干涉文字?!盵1]105可見他在被審訊時只承認《山村》詩中有譏諷新法的成分,其余的就一概不承認。對李定等人攻擊他“訕上”更是不服氣。所以,蘇軾一出獄時便寫下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責授檢校水部員外郎黃州團練副使,復用前韻二首》說:“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lián)翩鵲啅人。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平生文字為吾累,此去聲名不厭低。”[2]1005看來,蘇軾一走出監(jiān)獄的大門之后,他就不認為自己寫詩有罪,反而說經過這次冤獄之后名聲更大了,并且一拿起筆來他就文思泉涌,情不自禁地要寫詩了。顯然,他是抱著不服氣的心態(tài)來到貶謫地黃州的。
到了黃州之后,蘇軾是怎樣按照神宗皇帝的要求來反省自己的呢?是怎樣從蘇軾嬗變?yōu)樘K東坡的呢?為了研究的方便,我以蘇軾在黃州東坡耕種為界線,把他的生活分為蘇軾階段和蘇東坡階段。
蘇軾在神宗元豐三年(1080)一月一日由御史臺差人押出汴京啟程赴黃州,長子蘇邁徒步相隨,二月一日達到黃州。寓居定慧院,作《安國寺浴》詩,有“豈惟忘凈穢,兼以洗榮辱”句。此時開始了《易傳》九卷的著述。三月,給鄂州太守朱壽昌信,請求禁止、革除當?shù)啬鐨⒊跎鷭雰?、特別是女嬰的舊俗,作雜記《黃鄂之風》。四月,給參知政事章惇信,稱“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與章子厚參政書二首》)[3]1411五月,與李公擇書稱“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并自謂“兄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3]1500六月,給陳慥信,討論于鄂城買田事,但“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飾,云擅離安置所,而居于別路,傳聞京師非細事也。”八月,作《秦太虛題名記》,謂“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九月,給王慶元信:“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客至辭以不在,往來書疏如山,不復答?!迸c王元直書云:“黃州真在井底,杳不聞鄉(xiāng)國信息,此中凡百粗遣”,盼望“圣恩準許歸田里”。十一月,給滕達道信,謂“冬至后齋居四十九日,亦復無所行運”。十二月,給秦太虛信,謂“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苯o李端叔信,謂“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盵3]1432還提出了“今我”和“故我”之說。
元豐四年二月,因生活艱難,老友馬正卿向黃州府求得黃州城東門外故營地50畝給蘇軾耕種。蘇軾給章惇信云:“仆居東坡,作陂種稻,有田五十畝,身耕妻蠶,聊以卒歲?!比?清明前在東坡種稻十畝,又栽有棗、松、柑竹、桑等。七月,給吳子野信,謂“躬耕漁樵,真有余樂?!睆屠铉?“愚暗少慮,輒復隨緣自娛”。八月,作《西江月·黃州中秋》詞。給王定國信,言其躬耕東坡,遂自號“東坡居士”。
元豐四年九月,蘇東坡作《陳季常見過三首》,有東坡“已種十畝麥”之句。十月,作《東坡八首》,記敘了自己在東坡開墾、插秧到種麥的過程,其五寫農民對他在生產技術上的指導。又作《聞捷》和《聞洮西捷報》詩,在給滕達道的信中說:“西事得其詳乎?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也。”十二月三日,大雪,作小品《書雪》:“大雪盈尺,我方種麥東坡,得此固我所喜,但舍外無薪者,亦為之耿耿不寐,悲夫!”后又作《安節(jié)將去,為頌此句,因以為韻,作小詩十四首送之》,稱“我坐名過實,讙華自招損”。
元豐五年一月,建雪堂,自書“東坡雪堂”為匾額,謂喜“得其所居”。后作《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又給李公擇信,謂“有屋五間,果蔬十數(shù)畦,桑百余本,身耕妻織,聊以卒歲”之句。三月,鄱陽董毅夫過東坡,有卜鄰之意。蘇東坡很高興,隱括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作《哨遍》以贈。三月三日,作《書陶淵明飲酒詩后》。七日,去黃州東南30里沙湖看田,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詞。后患臂疾,去蘄水麻橋求名醫(yī)龐安常治療,后作《浣溪沙》(山下蘭牙短浸溪)。后又隱括唐張志和《漁歌子》詞作《浣溪沙·漁父》。四月,作《次韻答元素》,自云“已將地獄等天宮”。派大兒子蘇邁帶“囊中止有數(shù)百千”錢去荊渚買田,未果。五月,綿竹武都山道士楊世昌自廬山來訪,教釀蜜酒。六月,久旱天熱,作《次韻孔毅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中有“形容可似喪家狗,未肯弭耳爭投骨”句。又作《魚蠻子》詩,有“人間行路難,踏地出租賦”句。七月,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詞,爾后又作《赤壁賦》。九月,作《臨江仙·夜歸臨皋》詞,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句。十月,作《后赤壁賦》。
元豐六年三月,久病,給陳朝請信,謂“自竄逐以來,不復作詩與文字”,“多維畏事,逐不敢爾”,“其中雖無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五月,作《滿庭芳》詞(三十三年)。六月,潤六月,作《東坡》詩。七月,給陳朝請信,謂“罪廢窮奇,動輒累人,故往還杜絕”。九月,妾王朝云生子遁,作《洗兒戲作》詩,有“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句。
元豐七年一月,改任汝州團練副使,著本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四月一日離黃州。是日留別雪堂,作《滿庭芳》詞(歸去來兮)。作《別黃州》詩。六日作《黃州安國寺記》。
值得一提的是,蘇東坡本是到汝州赴任的,但他卻跑到筠州去探望其弟子由去了。探望完之后,卻走到真州去。元豐七年九月,遇見了昔日的同僚好友蔣之奇,在蔣的撮合下,在常州宜興黃土村買了一座小小的田莊。寫有《菩薩蠻》詞(買田陽羨吾將老)。十月在揚州上表,乞常州居住。元豐八年正月十九日報得請居常州。讓蘇東坡實現(xiàn)了歸隱陽羨的愿望,寫下了“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詩句①。
通過對蘇軾貶寓黃州的生活軌跡的梳理,我們可以看到,蘇軾自從御史臺監(jiān)獄出來之后,在思想上就經歷了一段“不服罪——無奈——反思——尋求解脫”的心路歷程。
在“蘇軾”階段,雖然自己不服罪,但是皇命難違,只能忍受下來,充其量也只能發(fā)點小牢騷,如在《安國寺浴》詩中說:“豈惟忘凈穢,兼以洗榮辱”??稍谠S七年十二月他離開黃州后就不同了,在泗州洗浴時竟說:“居士本來無垢。”(《如夢令》)[4]448可見蘇軾是不服罪的。這段時間,蘇軾受親友疏遠,但又怕再次因文字獲罪,所以“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這時,他的生活非常困頓,“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所以當務之急是要解決生活問題?!皻w田”的思想已有所表露,但“恐好事君子便加粉飾”,生出事來,所以十分矛盾。
在“蘇東坡”階段,生活有了保障后,他就把精力轉向了人生思考和文學創(chuàng)作上。其中元豐五年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年,著名的“一詞二賦”(赤壁懷古詞和前后赤壁賦)就誕生于這一年。這一年,蘇東坡進行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但報國的雄心壯志仍未泯滅,仍想做一番事業(yè)。所以寫下了“一蓑煙雨任平生”和“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詞句,抒寫了自己不怕困難挫折的豪言壯語;接著又寫下了“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的詞句,表達了自己不服老、還要“東山再起”的雄心壯志。但是,現(xiàn)實是殘酷的,連填飽肚子都有困難,更遑論施展才華了。這時蘇東坡處于十分矛盾之中。于是,報國無門,只能把自己的美好愿望寄托到大自然中去的思想產生了。當他在游覽黃州赤壁時,立即想到了三十多歲就建立了不朽功業(yè)的周瑜,而自己雖然名滿天下卻落得遭貶的下場。于是就發(fā)出了“人生如夢”的慨嘆。隨著他對人生思考的深入,反映在一詞二賦中的思想也由“游世”的思想發(fā)展到“出世”的思想。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黃州時期是蘇東坡思想發(fā)生重大轉變的時期,也是他的思想不斷地走向成熟和睿智的時期。從此,不再是一個思想尖銳只想奮發(fā)有為的蘇軾,而是一位熔儒道釋三家思想于一體的蘇東坡。他既保持了獨立不隨的人格,又練就了正視現(xiàn)實的務實精神。
“故我”、“今我”說源于蘇軾在元豐三年十二月寫給李端叔的信,他在信中說:“謫居無事,默自觀省,回視三十年以來所為,多其病者。足下所見皆故我,非今我也。無乃聞其聲不考其情,取其華而遺其實乎?”[3]1432他還多次說造成他獲罪的原因是“名過于實”:“軾所以得罪,正坐名過實耳?!?《答李昭玘書》)[3]14329“我坐名過實,喧嘩自招損。”(《伯父〈送先人下第歸蜀〉詩云……》)[5]68
所謂“故我”,蘇軾在《答李端叔書》中說得非常清楚:“軾少年時,讀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所有。而其科號為直言極諫,故每紛然頌說古今,考論是非,以應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為實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幾死,所謂齊虜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軾為欲立異同,則過矣。妄論利害,攙說得失,此正制科人習氣。譬之候蟲時鳥,自鳴自己,何足為損益。軾每怪時人待軾過重,而足下又復稱說如此,愈非其實?!边@種“故我”的精神,就是卓異不隨,敢說敢為,對時政敢于批判的精神,也就是毛澤東在《沁園春·長沙》詞中所說的:“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情壯志。
而“今我”,就是貶逐之臣,也就是蘇東坡在《答李端叔書》中說的:“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的人。[3]1432雖有治國安邦之才,但得不到重用,只能像屈原那樣,“信而見疑,忠而見謗”,最終遭到貶逐。所以面對著北宋積貧積弱的社會,他發(fā)出了“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的慨嘆。而他和家人呢,只能在饑餓面前掙扎。他在給王定國、秦太虛等人的書信中都談到:“初到黃,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但痛自節(jié)儉,日用不得過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錢,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別貯用不盡者,以待賓客,此賈耘老法也。”(《答秦太虛書》)[3]1536更有甚者,蘇東坡還要時時提防政敵對他的攻擊。他多次說到:“某自竄逐以來,不復作詩與文字。所諭四望起廢,固宿志所愿,但多難畏人,遂不敢爾。其中雖無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醞釀,便生出無窮事也。”(《與陳朝請》)[5]422正因為這樣,貶謫到黃州后的蘇東坡就不得不進行自我保護,閉口不談國事了。而當他在東坡耕種之后,那就一心一意學習陶淵明,決心走心隱的道路了。
從蘇軾嬗變?yōu)樘K東坡的標志性事件就是他躬耕于東坡,最早自號為“東坡”的時間就是在元豐四年八月,他在征求王定國意見的信中提出來的:“近于側左得荒地數(shù)十畝,買牛一具,躬耕其中。今歲旱,米甚貴。近日方得雨,日夜墾辟,欲種麥,雖勞苦卻亦有味。鄰曲相逢欣欣,欲自號鏖糟陂里陶靖節(jié),如何?”[5]337“陶靖節(jié)”,就是東晉著名的詩人陶淵明。他先后做過江州祭酒和彭澤縣令這樣的小官。41歲那年“不愿為五斗米折腰”,棄官歸隱,在廬山腳下躬耕為生。陶死后,他的友人私謚以“靖節(jié)”,世稱“靖節(jié)先生”。“鏖糟陂里”,原是開封城外的一塊沼澤樣的爛地,意思是指不合格的,蹩腳的。為什么會這樣說呢?因為陶淵明的躬耕是自由自在的,而東坡躬耕是迫于無奈的,是受管制的,不自由的,因而是不合格的。以后,他又稱作“東坡居士”了。所謂“居士”,古代把有學問的隱士稱為居士。另外,居家修道之士亦稱為居士??磥?“東坡居士”的含義在蘇東坡身上兩者都有。
弄清楚了蘇軾自謂“東坡”的時間、地點之后,就可以研究他由“蘇軾”嬗變?yōu)椤疤K東坡”的動力了。從上面梳理出來的蘇軾在黃州生活和思想嬗變的軌跡來看,由“蘇軾”嬗變?yōu)椤疤K東坡”的動力主要有兩個:
其一,蘇軾貶寓黃州后,生活非常困難,“廩入不繼”,有挨餓之憂,所以要尋找解決困難的辦法,于是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得以躬耕東坡。正如他在《東坡八首并敘》中說的:“余至黃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為于郡中請故營地數(shù)十畝,使得躬耕其中?!皂淝?庶幾來歲之入,以忘其勞焉?!盵5]52既然蘇軾在“東坡”地上勞作,從一個赫赫有名的詩人嬗變?yōu)橐粋€農夫,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尚Φ氖虑?于是,他就風趣地自號為“東坡”,這本來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其二,蘇軾自號“東坡”的動機是要效法陶淵明,這是他在給王定國的信中就明確地說出來的。以后,他又不斷地寫了贊頌陶淵明和自比陶淵明的詩詞。如《江城子》詞:“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4]328在《哨遍》詞中又說:“為米折腰,因酒棄家,口體交相累。歸去來,誰不遣君歸?覺從前皆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歸路,門前笑語喧童稚。嗟舊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噫。歸去來兮。我今忘我兼忘世?!盵4]268這二首詞寫的內容完全是蘇東坡的自況,他明確地說出要走陶淵明的道路。更具深意的是運用了“舊菊”和“新松”二個典故。“舊菊”,是用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典故,指的是隱居之路??上б呀浕臎隽?沒有人走了,蘇東坡就要重新走;“新松”的“松”,指的是“赤松子”。這是用張良的典故:張良幫助劉邦打平天下建立漢朝后,知道劉邦是只能共患難不能同享福的人,于是就急流勇退,遁入空門,自稱赤松子。在這里,蘇東坡亦有把自己比作張良的意思,只可惜“暗老”,年紀大了,沒有什么作為了。由此可見,蘇軾自號為“東坡居士”,既有效法陶淵明的意思,又有避禍的意思。
當然,走陶淵明躬耕垅畝的道路,也是由封建時代的農耕經濟所決定的。在封建時代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條件下,人們要想解決生存問題,除了走仕宦道路(做官)以獲得俸祿之外,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靠種田來養(yǎng)活自己和家人,沒有別的出路。不像今天的社會分工那么細致,更不可能像今天的官員那樣,不當官了,還可以憑著在官場中的廣泛人際關系去下海經商。
說到這里,有必要對蘇軾自號為“東坡”的來歷作一番辨析。是不是如宋代周必大(1126-1204)等人所說的::蘇軾“謫居黃州,始號東坡,其原必起于樂天忠州之作也?!盵6]266我以為此時的蘇軾還沒有這個意思。因為在蘇軾貶寓黃州的詩文中找不到任何有關白居易的文字。況且白居易在忠州時是刺史,他在東坡種花種樹是一種風雅的行為。而蘇軾是個不得簽書公事的貶官,在東坡耕種是為了解決肚子問題,是一件迫于無奈的傷心事,哪能跟白居易相比?所以這時的蘇軾只能和陶淵明相比,心里所想到的就是像陶淵明那樣能離開官場去做個自食其力的農夫。所以,他的筆下就只出現(xiàn)了陶淵明的名字。我認為,蘇軾自號的“東坡”僅僅是地名而已,和白居易詩中“東坡”是偶然巧合。當然,蘇軾一生對白居易非常敬重,還決心要和他比個高低。但這只能在他重返政壇后,且在元祐六年在杭州任太守時才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的:白居易曾經任杭州太守,蘇東坡也是;白居易在西湖修筑了白堤,他也修筑了蘇堤。所以蘇東坡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才能寫出:“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予去杭州十六年……》)的詩句來。
從蘇軾嬗變?yōu)樘K東坡的文化意義是多方面的。在這里,筆者僅從貶逐文化角度來談談。
貶逐是君王對臣子的一種政治懲罰。按照中國古代封建時代的君臣倫理關系,臣有“爭、諫、輔、拂”之責,君有賞罰予奪之權。國君希望得到賢臣,臣子則希望遇到明主??杀氖?一些人君不明,寵信權臣;一些佞臣又不端,諂事其君,這就疏離了君與賢臣的關系。而君臣關系一旦失和,臣子遭受懲罰就不可避免了。懲罰的方法很多,貶逐就是其中手段之一。[7]160中國的謫遷史非常久遠,中唐以前,屈原、賈誼的經歷就最具有代表性,這是一部交織著士人辛酸和血淚的歷史。
漢唐以前的士人人格,基本上是二維的:或進,或退,或仕,或隱,二者取其一。而宋儒則不同,他們漸漸形成了這樣一種人格:融進與退,仕與隱為一體,不再以退隱作為修身的必要條件,也不以仕進為人生的最高目標。他們在進中能退,在仕中能隱;在仕途通達時不得意忘形,在窮困之時能關心社稷蒼生并保持心氣平和[8]22。其中“自得”和“樂”,就是宋代文人普遍向往的精神境界和人格境界。所以,宋代遭受貶謫的士人與前代遭受貶謫的人有所不同。在宋代,能以因任自然,忘懷得失,泯滅悲喜的態(tài)度排遣痛苦,解脫矛盾,以超曠淡泊之心態(tài)面對悲涼境遇的士人是很多的。例如,在宋代士風丕變的過程中具有表率意義的王禹偁、范仲淹即是如此[9]178。范仲淹一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表現(xiàn)出不同于以往隨景悲喜的遷客騷人的高曠胸懷。歐陽修稱他“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動其心”[9]179。而蘇東坡,則最善于處置謫遷。他善于從前人的經驗中吸取營養(yǎng)以獲得精神上解脫的力量,加上他在青年時期就形成了的“超然于物外”的思想,再加上他精通儒道釋三家思想,善于吸取其精華,最終形成了自己的與世人不同的處世思想。這些思想對于他戰(zhàn)勝在貶謫中遇到的困難是有很大幫助的。
蘇軾貶寓黃州后,從自號“東坡”開始,就意味著他要做身份上的轉變,拋棄“舊我”仕宦的身份,做一個農夫。尤其是在元豐五年,他經過了人生的深入思考后,最后選擇了“出世”的行為。元豐七年,他跑到常州去買田,真正做起了短暫的“田舍翁”來了。像蘇東坡這一舉動,在中國文化史上,尤其是在遷謫文化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從而達到了封建時代士人貶謫心態(tài)的最高層次。
尤其難得的是,貶寓在黃州的蘇軾不僅自己以曠然自定的心態(tài)對待之,而且對因他而受牽連的摯友王詵(字晉卿)、王定國(字鞏)亦能以淡然的心態(tài)相慰,并對他們稱揚有加。如他在給王定國的信中說:“某啟。罪大責輕,得此甚幸,未嘗戚戚。但知識數(shù)十人,緣我得罪,而定國為某所累尤深,流落荒服,親愛隔闊。每念至此,覺心肺間便有湯火芒刺?!盵5]333“賓州必有瘴氣,非有道者處之,安能心體泰健,以俟否亨耶?定國必不以流落為戚戚,仆不復憂此。但恐風情不節(jié),或能使腠理虛怯,以感外邪。此語甚蠢而情到,愿君深思先構付屬之重,痛自愛身嗇氣?!盵5]334這種在患難中的深情是十分珍貴的。正因為蘇東坡在貶謫中仍有著如此高尚的品質,因而成為中國封建社會遷謫文化中最富有魅力的人物,令同代人敬仰之,后人津津樂道之。這是一個永遠也說不完,研究不盡的話題。正因為如此,林語堂先生稱蘇東坡“鮮明的個性永遠是一個謎。世上有一個蘇東坡,卻不可能有第二個。”[10]1“蘇東坡”便成為中華文化中的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魅力無窮。
注 釋:
①“貶寓黃州后蘇軾生活軌跡”一節(jié),參考了丁永淮的《蘇軾黃州活動年表》一文,見《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一書。
[1]梁廷楠.東坡事類[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1992.
[2]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8.
[4]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
[5]丁永淮等.蘇東坡黃州作品全編[M].武漢:武漢出版社,1996.
[6]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主辦.中國蘇軾研究(第二輯)[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5.
[7]張惠民,張進.士氣文心:蘇軾文化人格與文藝思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8]李青春.宋學與宋代文學觀念[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9]張再林.唐宋士風與詞風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10]林語堂.蘇東坡傳[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