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冰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20世紀以來,現(xiàn)代社會物質文明的高速發(fā)展和超常性掘進,在充分滿足人類種種需求和身體欲望的同時,也難以避免地帶來精神的聒噪和內(nèi)在的隱痛。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無法安靜下來,腳步越來越快,甚至無法收束,可謂“不知從哪里來,到哪里去”。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撲面而來的世界,令人猝不及防,像磁懸浮那種飄移感,充斥我們的生活,盡管我們的生活被填塞得很滿,但靈魂卻日益虛空起來。淡定,儼然成為這個時代最奢侈的字眼和精神狀態(tài)。因為,人的生命狀態(tài)與歷史因緣和現(xiàn)實選擇,相互之間有著深層而緊密的聯(lián)系,這其中的定數(shù)和變數(shù),雖難以厘定,但還是有許多問題令我們不得不深思:我們這個時代怎么了?難道人性的變異如同基因圖譜,它的復雜性還遠遠沒有被我們所破譯?
這時,我們可能會想到一位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想到了他的寫作,以及他的“湘西世界”,也想到他寫作的那個時代的生活、人性和存在狀態(tài)。在那里,我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更本然的生命力存在,也看到人最樸素的理想和活力,以及那其中所蘊藉的一個理想的傳奇世界,一個幾近美學的世界。我們從中看到的是作家對于理想那份難以解開的“湘西情結”,可以說,在他的作品中,“湘西理想”貫穿了創(chuàng)作的始終。
那么,“湘西理想”之魂是什么呢?顯然,在“湘西世界”中,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純美、簡單、自然、達觀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生命活力。而這些在當今的人們身上卻逐漸淡去,這也是我們今天重讀“湘西世界”的精神訴求和價值所在。沈從文對于理想的堅守,在讀他的作品時,我們會屢屢陷入沉思, “湘西世界”那份本真,帶給沈從文的可以說是一生的被仰望,它使得一個作家矗立于人們心中的永遠是執(zhí)著與美好的印記。而蘊藉其中的湘西之美與人性之魂,在某種意義上,存在一個難以割舍的契合點相互纏繞著,涌動著一種不息的生命力,構成了沈從文小說最內(nèi)在的精神品質。因為,美好而理想的人性,必有強大而生命力的推動,也聚結著真和善的光芒。沈從文的寫作,將我們引入一個簡潔、純真和豐富的時空,而這個世界本身,就具有異常強大的藝術生命力,這種力量,可以喚醒,也可能拯救仍處于愚昧、狂妄和未知世界的人們。
一
一直以來,“真善美”作為一種生活標高被人們所倡導,而浮躁又充滿欲求的現(xiàn)實世界,卻常常踐踏它的完美。在進與退的迷茫中,“人性本善”這一儒家學說遭到了更強烈的質疑,在大環(huán)境的影響下,很多人開始焦慮,并發(fā)出了“我是誰,我該如何前行?”的吶喊。此時此刻,經(jīng)典文學作品便以其指引性的身份,回答人之困惑,給予心靈上的慰藉。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體現(xiàn)人性之美的典型,對于人性的剖析,是沈從文“湘西題材”的永恒主題,一種自然、淳樸、樂觀、簡單的人之本心,在沈從文筆下發(fā)光發(fā)亮。隨著時代的變遷,這個理想的凈土并沒有退出歷史舞臺,而是歷久彌新,同時,對其具有的現(xiàn)實意義與文學價值,我們也獲得了新的認識。這便是湘西生活能夠永葆生機的生命力內(nèi)核。
在談及為何寫作時,沈從文說:“因為我活到這世界里有所愛,美麗,清潔,智慧,以及對全人類幸福的幻影,皆永遠覺得是一種德性,也因此永遠使我對它崇拜和傾心?!保?](P124)可以看出,作家的內(nèi)心便是作品的本質內(nèi)核,體現(xiàn)在“湘西理想”中,即為純美、本真、平靜。那么,對于浮躁的現(xiàn)實生活,如何尋求內(nèi)心的平靜,沈從文對此做出了最好的回答。在其“湘西作品”中,自然流露的“道法自然”思想,以一種灑脫的高度審視著人之天性,進而成為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生命哲學。道家一貫崇尚尊重自然規(guī)律以及對于生命的敬畏,“天人合一”是道家思想的極高境界,于是,“湘西世界”就在這一理念中油然而生,一個田園牧歌式的凈土,正是自然與人性的結合。小說《邊城》中所描述的盡是青山綠水,裊裊炊煙,讓我們在自然中感受民風的古樸與和諧之美。大都市繁榮發(fā)展的今天,這樣的環(huán)境正遠離我們的生活,但這并不應該成為我們性情聒噪的理由,因為人性的本質和最初的靈魂并沒有區(qū)別?!哆叧恰诽幪幗o我們留下自然而又神圣的痕跡,但又在字里行間的言語中,流露親切的關懷與盡善盡美的脈息??梢?,湘西的智慧哲學,就在于美好中隱含的無奈,本真狀態(tài)下的聲聲嘆息,這一幕幕正透視著如今生活的煩憂和哀怨,正如翠翠的人物形象,初看其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純凈的,但細品翠翠的境遇,卻不得不令人憐憫,一份沉重之感深深地隱含在人物形象背后,但此刻,沈從文讓人物去選擇直面現(xiàn)實,在自然的大山大水中領悟生命的真諦。
沈從文的“人性本真”理念,在愛情世界里同樣得到完美的佐證。道家文化中強調不悖乎自然規(guī)律,順其事物發(fā)展,沈從文將其置放于愛情之中,翠翠的愛情悲劇,讓當今的我們感到悲哀和痛心,隨著儺送的出走,白塔的倒塌又重起,失望中隱藏著希望,借用沈從文自己的話來說:“事實上卻等于把我那小小地方近兩個世紀以來形成的歷史發(fā)展和悲劇結局加以概括性的記錄。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保?](P136)在閱讀《月下小景》時,筆者感到,主人公儺佑與少女的愛情是那樣的沉默而又帶有一絲痛徹心扉的感動,等待死亡是殘酷的,但在愛人的相擁中,面對共同的命運理想,卻是美好的。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說:“假若要老老實實去戀愛,便應找這種人做伴侶:能有這種不屈不撓求達目的的決心,又能在別人勝利后從從容容不餒其向前的銳氣,才真算是可以共同生活的愛侶!”[3](P76)所以,沈從文所營造的是愛和美的境界,是對于理想人生的內(nèi)心寄托,是對于靈魂皈依的依賴和守候,情人幾乎都是回歸山洞相約相伴,然后自殺死亡。山洞這樣的地點選擇,本身就是對于回歸自然的崇敬,而在自然中死去,又何嘗不是對于靈魂的堅定,且至死不渝。面對用生命去愛著的“湘西之情”,那些聲稱“我們這個時代,沒有情感只有‘現(xiàn)實’”的青年一代,是否感到面部灼熱到隱隱作痛。沈從文用靈魂在歌唱自己對于自然的皈依,作家的理想一瞬間變得神秘而讓人窒息。
沈從文在寫作“湘西題材”小說時,正值社會動蕩的年代,可以說是用生命在抒寫自己心中的理想,失望和碰壁是可想而知的。于是,作家將理想托付給靈魂。凌宇在分析沈從文小說時指出:“從作品情境里透射出來的人生情緒的理想型,而作品也因此呈現(xiàn)出一種幻美?!保?](P127)作為海外研究沈從文的學者金介甫在分析其小說的神秘性時同樣認為:“其中彌漫的神話氣氛并非完全源自于苗民部落,只是作者夢幻式的想象,實際上是把大自然加以神秘化了。”[5](P37)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沈從文的湘西小說,具有特殊的美學意義。沈從文在《美與愛》中寫道:“一個人過于愛有生一切時,必因此在有生一切中發(fā)現(xiàn)了美,亦發(fā)現(xiàn)了神?!保?](P14)閱讀沈從文“湘西題材”的小說,仿佛被帶到了一個神一般的境域,小說中的精神支撐點也由此顯現(xiàn)?!跋嫖魇澜纭敝械拇緲闵屏嫉娜?,是神性與人性的結合點中構筑出來的完美,但這份完美并不是遙不可及的,它是我們追逐理想的動力,也是整個人類需要銘記的東西。沈從文從小在水邊長大,他說:“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shù)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的人物性格?!保?](P323)可見,這種本真狀態(tài),并不是所謂的“神境”,而是的的確確存在于現(xiàn)實生活當中,只是物欲橫流的今天,面對簡單與純美,我們卻開始懷疑其單純性,敢問羞愧的人們何時才能放下復雜,停止出賣靈魂與肉體?《長河》中的夭夭,便凸顯了人類的自由與張力,夭夭就如同家門前的溪水,源遠流長,心望未來,溪水再次和少女的生命融為一體。沈從文將溪水美的特質賦予女性生命,是對于自然的一種駕馭,巧妙地與他所營造的湘西之美吻合,與現(xiàn)代文明下的惡劣相比,理想和現(xiàn)實顯得更為懸殊,可正因為距離之遙,才讓我們感到一種尖銳的人生價值以及小說獨有的藝術魅力。湘西的人們遠離野蠻和喧囂,順乎自然,順其發(fā)展,沈從文小說只有將其規(guī)定為“神”這樣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信仰,才會讓人們接受湘西這樣一個完美的世界真的存在。而這種神性并不是高高在上、無法接近的。沈從文在《我所生長的地方》一文中,寫道:“農(nóng)民勇敢而安分,且莫不敬神守法……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愛官?!保?](P4)由此可見,湘西人民將敬神作為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看《神巫之愛》中的神巫,他的愛情心理和愛情觀念,每每讓我們體會到真誠與親昵,所以說,沈從文是在人性與神性的交會中去體會湘西之美,營造一個理想的“希臘小廟”,用神廟去供奉和保護人性,在人性的照耀下,張揚純凈的靈魂。
當外界的喧囂沖擊著作家內(nèi)心的平靜時,沈從文并不在二者之間做出選擇,而是自然地執(zhí)著于民風民情,20世紀30年代熱心模仿沈從文風格的李同愈曾評價他的老師:“仿佛覺得沈從文作品中有些很受到外國作家的影響,其中以法國的都德氣息為尤多。”[9](P349)沈從文對于軍閥戰(zhàn)爭,采取了浪漫化的方式,而在浪漫中,又孕育著人性的精華,包括愛情、親情以及友情的珍貴。汪曾祺說:“《邊城》既是現(xiàn)實主義的,又是浪漫主義的,《邊城》的生活是真實的,同時也是理想化的?!保?0](P326)沈從文說:“我苦苦懷念家鄉(xiāng)那條浣水和水邊的人們,我的感情和他們不容分離?!币苍S只有將理想奉為生命,才會神圣到不容褻瀆,沈從文在《辛亥革命》中提到:“革命印象在我記憶中不能忘記的,卻只是關于殺戮那幾千無辜農(nóng)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8](P25)可見,充滿血腥的戰(zhàn)爭,使得沈從文更加沉迷于那個純凈的小城給他的印象里。人們在戰(zhàn)爭年代所懷想的,是靈魂的皈依與生活狀態(tài)的回歸本真,而如今,我們又有什么理由放棄理想,沈從文“湘西世界”的描繪亦如熊熊烈火般灼燒著我們的內(nèi)心,其生命力價值愈燃愈旺,指引著現(xiàn)代人們躁動的靈魂。如果說,理想是值得仰望的,而追尋理想的人格更是彌足珍貴。
二
蘇珊·朗格在《藝術問題》一書中指出:“藝術結構與生命結構具有相似之處,這使作品成為一種生命形式?!保?1](P27)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當中,則表現(xiàn)為藝術境界的獨特生命力,這在沈從文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貌和美學價值令我們感受到一股神秘而夢幻的氣息,他在構筑自己的理想境地時,其實流露的是對于生命的敬畏和守護。沈從文說:“我是一個對一切無信仰的人,卻只信仰‘生命’。”[12](P294)這樣看來,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湘西世界”所充盈的生命內(nèi)涵,則是作家的本真流露,從這一幕幕的畫面、故事甚至情感中,我們能夠挖掘出其隱藏在作品背后的更為深刻的思想層面與藝術層面。
弗洛伊德認為:“藝術家從現(xiàn)實轉開,并把他的全部興趣、全部本能沖動轉移到他所希望的幻想生活的創(chuàng)造中去。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知道怎樣苦心經(jīng)營他的白日夢,使之失去那種刺人耳朵的個人音調,變得對客人來說也是可供欣賞的?!保?3](P224)而“湘西世界”,又何嘗不是沈從文寄寓其中的白日夢,作品中的字字疏離間,如同跳動的音符,譜寫著頌揚生命本真狀態(tài)的樂曲。沈從文在談及如何寫文章時,經(jīng)常說: “寫小說要貼著人寫?!倍百N著人寫”則自然地體現(xiàn)出作家對于生命的尊重與理性思考。正如《邊城》,縱觀小說所描摹的意境,我們不知不覺地融入其中,體會一個幾乎“未知世界”的生命自由與精神血脈。都市發(fā)展的今天,大山大水變得極為珍貴,沈從文希望社會的大背景在自然的簡單中去運行和發(fā)展,作家所追求的生命理念可歸結為生活的真實與態(tài)度的淡定。沈從文在《湘西·題記》中說: “我的青年人生的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畢的業(yè)?!保?4](P142)他將其整個青年時光浸潤在湘西的自然中,去陶醉、去成長,湘西的所有自然之物,都是美好的,正是這樣一種生活狀態(tài),鑄就了他心中對于理想社會的雛形,并將其毫不吝惜地化成文字,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當今的社會提倡和諧,但丑陋的不和諧音符卻時常跳動在我們身邊,人性朝著復雜的方向,毫無節(jié)制地蔓延。而在“湘西世界”中,當生活中的一切都以本真的形式存在時,生命也同樣變得厚重而美麗,平凡的水手、農(nóng)民、強盜,他們生活得很簡樸,但卻化平淡為積極與溫暖,明亮的色調充溢著生活,這些人每天做著瑣碎的事,但卻是自己喜愛的事。在我們這個時代,有多少人逼迫著自己向理想妥協(xié),在現(xiàn)實中沉溺,湘西人們的生活,不知不覺地帶給了我們一份對于生活的思考。在《柏子》中,作家寫到了柏子的人生悲涼,我們似乎感到一種笑不出來的氣息,可是,柏子本人卻感到十分滿足,他熱愛生活,充滿希望,他的人生就值得褒獎。相比之下,沈從文在寫都市生活題材時,我們目睹了空虛無聊的只能打牌的《紳士的太太》,我們認識了表面裝得很清白卻擁有黑暗的內(nèi)心的《八駿圖》,我們理解了僅僅為了尋找一份驚心動魄、一種揮灑的激情而甘心被欺騙的《薄寒》,與柏子相比,都市的人們變得更加悲哀。所以,在湘西生活中,即使最平凡、最卑微的人們,也有著自己對于生活的理想和甜蜜,沈從文所營造的便是自然狀態(tài)下的藝術境界和美學氛圍,沈從文用鮮活的文字在訴說著關于生命的細膩與灑脫的風姿。
倘若追問“湘西世界”的生命力根基,從某種角度來說,源于靈魂的真實。沈從文在《邊城·題記》中說:“這里人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盡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保?5]正是基于這種對于自然的順從與冷靜的態(tài)度,沈從文筆下的人物更貼近于生活,而“湘西題材”將這種真實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的當屬情愛故事,《月下小景》是一篇極其夢幻性的作品,一對情人服毒,卻含笑死去,這其中插入了沈從文對于夢幻的敘述,自然地含笑離開,這是愛情最高的境界,也透視著沈從文對于和諧之美的向往。我們在體會其美之后,能夠感受到的,還有一絲絲的悲憫和哀嘆的氣息,這便來源于湘西人們執(zhí)著的心靈,他們努力擺脫內(nèi)外的束縛,追求自由和超脫,死亡有時是對于愛情最美的成全,對于生命最大的尊重。沈從文很少描寫大團圓結局,他始終持有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去面對人生,《邊城》中翠翠的愛情結局,正是有限與無限、豐富與樸素的雙生共存,其實透過這樣一個結局,可以看出沈從文是在抒寫他內(nèi)心深處對于“真實的生命”這一內(nèi)涵的理解,而這種尊重自然發(fā)展的態(tài)度正隱含著作者對于人生價值的追求,通過這種獨特的生活狀態(tài),啟發(fā)如今的人們對于壓抑的生活中,該如何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思考。從唯美的湘西走回到現(xiàn)實,當今的社會發(fā)展之迅速與繁榮,是值得我們肯定的,但缺乏的正是一種自然的生命力量,沈從文在描寫湘西人們的原始狀態(tài)時,透露出其過于原始下的笨拙靈魂,似乎在召喚未來社會賦予其新鮮的血液,即社會的進步,可悲哀的是,當社會真的步入高速發(fā)展的時代時,人們卻丟了本真與自我,人性的復雜性也毫無掩飾地裸露在塵土中,這啟發(fā)著如今的人們重新定義尊嚴的意義。跳出沈從文單純地描寫湘西世界的枷鎖,其實他訴說的是對于生命價值的探索,湘西跳動的生命力為何源遠流長,原因便在于此。
獨特的創(chuàng)作視角,來源于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沈從文如謎般的成長軌跡造就了湘西生命力的秘密。青年時期的沈從文,度過了五年的軍旅生活,在這一期間,他接受了“五四運動”與“新文學革命”的洗禮與渲染,來到北京尋找文明的信仰,然而現(xiàn)實卻變得殘酷起來。豪華的大都市在到處寫著“文明”與“進步”的同時,卻摧殘了人們最本真的美和純真。紳士階層變得腐朽而讓人唾棄,知識階層變得道德虛偽而令人無奈,新女性在苦苦地掙扎,力圖掙脫庸俗,卻顯得那么蒼涼。20世紀作家們對于都市“文明病”做出警惕的時候,沈從文犀利地述說了都市所謂的進步實質上是一種倒退,他告誡人們要去思考。透視沈從文的內(nèi)心,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回望的內(nèi)心,正是在這樣的一種悲涼中,作家開始回望本真狀態(tài)的生命活力。即使人們將《邊城》解讀為“一個膽子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xiàn)實者最大的成就”[16](P102)。沈從文真實地吟唱著讓人們神往的人性與人情,現(xiàn)實沒有將其打敗,他懂得一個社會朝著湘西的方向發(fā)展才是真正的前行?!叭诵缘臍埲睂е律奈s,生命力的弱化導致了民族的老邁龍鐘、種群退化”[16](P102)。所以,無論是湘西的大山大水以及和諧之美帶來的社會圖景,還是《邊城》中的愛情理想,都是作家對于生命厚重的解讀,是其人生理想的構架,當時社會的動蕩,給沈從文的內(nèi)心帶來了影響,可越是不完美,理想就越清晰,這是20世紀作家?guī)Ыo我們的對于生命的解讀,也正是沈從文獨有的睿智與敏銳。而沈從文兒時美好的童年對其影響也是極大的,沈從文說,“我認識美,學會思考,水對我有極大的關系”[17](P112)。生活環(huán)境影響著他畢生的性格與信念,山的堅定造就了他性格的堅定,水的純凈化成了他對于純美生命的崇敬。所以,都市的文明裂變,并沒有改變他的信念,而是更加堅信自己的理想才是通往美好社會的方向,這是沈從文讓我們欽佩的品格。
三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確需要反思與沉淀,復雜性與功利性的情緒,就如魔咒一般縈繞在人們?nèi)諠u浮躁與煩憂的心頭,人之本真,變得愈發(fā)朦朧模糊,且不再簡潔和清晰。我們這個時代怎么了?
費孝通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提到了中國基層社會的鄉(xiāng)土社會,他說:“我們說鄉(xiāng)下人土氣,雖則似乎帶著幾分藐視的意味但這個土字卻用得很好。土字的基本意義是指泥土。鄉(xiāng)下人離不了泥土因為在鄉(xiāng)下住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辦法……中華民族確實與土有著深厚的感情,從半坡、河姆渡開始粟稻種植,中國社會就一直沉浸在與世無爭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之中,農(nóng)業(yè)成為維系社會的經(jīng)濟支柱。在農(nóng)業(yè)為主的社會中, ‘土’成為與文化緊密聯(lián)系的東西?!保?8](P4)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被稱為“土氣”的鄉(xiāng)下人,其實帶有最為高貴的靈魂,返璞歸真的厚重再次被凸顯。而面對中國社會實質性的裂變,人性也開始發(fā)生轉變,或許這就是一代中國人的命運。當外界的喧囂壓抑著人們喘不過氣,人心的基本規(guī)范也相應地被打破,開始追逐功利、利益、金錢?;赝麣v史,當再次想起那個僅僅屬于沈從文內(nèi)心的“湘西世界”時,我們的心靈是否響起一陣轟鳴,并不得不感嘆作家的閱世哲學。自稱自己為“鄉(xiāng)下人”的沈從文用冰山一角的“湘西世界”,揭露了隱藏在海底八分之七的關于命運的秘密。
若想從根本上改變現(xiàn)實社會人們內(nèi)心的凌亂與躁動,就要挖掘靈魂的純凈性,人類要想獲得安然的姿態(tài),就要學會理解與容忍,糾正觀念,踏實生活。那么,文學作為靈魂的導師,就具有鮮活的存在價值。沈從文對于“湘西世界”的描繪,對于原始生活的向往和追尋,作為啟迪者的身份為我們闡釋湘西生活的樸素與自然,其理想之魂同樣使得浮躁的我們開始審視自己、捫心自問。沈從文在《湘西散記·序》中提到自己的作品:“帶著一分淡淡的孤獨悲哀,仿佛所接觸到的種種,常具有一種‘悲憫’感?!保?2](P89)朱光潛先生給沈從文做的斷語中說:“沈從文是個喜歡朋友的熱情人……”而沈從文卻自稱為一個孤獨者。當作家的內(nèi)心無法與世俗合拍時,只能選擇一個人顫抖,沈從文選擇將理想馳騁在故土之上,或者,故鄉(xiāng)才是靈魂和心靈可以自由游蕩的地方,理想在文本中的姿態(tài),是沈從文“湘西世界”的存在形式。當喧囂困擾著作家的內(nèi)心時,其來源于內(nèi)心深處的作品,便在不知不覺中成為經(jīng)典,作為理想的守魂人,沈從文則以自由者的身份,將湘西之美拋向空虛者的重塑理想之路。
沈從文的智慧之處,在于他似乎敏銳地預見到若干年后的生活,將理性之手觸摸到遙遠的未來。他所描繪的湘西生活的獨到之處,以及生命力內(nèi)核,作為文化層面的精髓在燃燒,對于人類繁衍生息的意義也體現(xiàn)在思維廣度的拓展與精神領域的反思,同樣也是沈從文處于“鄉(xiāng)土”與“都市”的雙重生活下對于未來社會的文化訴求,使得湘西世界的生命力變得更加厚重,作家對于理想的追逐也越來越近,從人類開始反思的樂觀主義出發(fā),“湘西世界”的本真與淡然將會逐漸融入我們的生活。
若從人性不斷演變的角度來看,當下的審美取向,毋庸置疑,是扭曲和畸形的,什么是柔美?什么是陽剛?人們真正的欲求到底是什么?多少年來的文化積淀還保留多少?整個時代的文化訴求似乎在漸漸走入歧途。在苦苦追尋卻找不到答案時,文學作品便再次解救受傷的靈魂。在沈從文的湘西作品中,我們從人物的角度看到了其對于當下社會的審美糾正。沈從文在描繪男子形象時,凸顯的是其高大、真誠、勇敢、向上。沈從文筆下的男子大多為水手、農(nóng)人、軍官、士兵,在人物的選擇上,就透露出一種硬漢形象,是真正的男子落在筆下的成熟與穩(wěn)健。在《邊城》中,天保與儺送的情誼讓人潸然淚下,作為親兄弟,同時愛上翠翠,這本身就是對于人性的一種考驗,而在面對這種巨大壓力之下,湘西的男子卻顯得那樣深沉,天保、儺送二兄弟的情誼,是湘西純美憨厚的典型,純美、善良,并不僅僅是女子的代名詞,在湘西男子這里,同樣地自然而真實。對于友情的詮釋也格外打動人,在《堂兄》、《入伍后》、《棉鞋》等作品中,所描寫的一幕幕,似乎讓我們感到這個世界只有美好、沒有罪惡,而這些作品也是作者經(jīng)歷中真實的故事,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創(chuàng)作來源于生活,而理想更是對于生活的升華。男子的美好是沈從文在人物形象敘述上的一種更深的寄托,如果說《老人與?!分械纳5賮喐晔怯赂业挠矟h形象,那么,湘西的男子則是剛柔并濟。讀沈從文作品,湘西的男子形象讓我們重新認識了何為“男兒當自強”,對于當今的人們卻是審美價值的糾正,從這一角度來說,沈從文的湘西文化更具有美學意義和文學價值,其理想的靈魂也照亮了作家的人生狀態(tài)。在軍閥混戰(zhàn)的社會背景下,作家對于男子熱血的向往更是強烈,也相應地映襯出湘西和諧之美下的熱烈與向上的一面,其社會價值也頗顯珍貴。
重讀沈從文的“湘西系列”,在平靜如水的語言中,能夠感受到的是強大的敘述力量,這種力量,也許就是“湘西世界”的生命力所在:一種人性本真狀態(tài)下的靜美與淡然,一種以“情”貫穿始終的人文關懷,一種引發(fā)人類反思的哲理性思辨,一種承擔起拯救靈魂使命的“文學式”擔當。沈從文說:“文學是用生活做根據(jù),憑想象生著翅膀飛到另一個世界里去做一件事情,它不缺少最寬泛的自由,能容許感情到一切想象上去散步。”[12](P81)這便是理想的魅力,它穿透人心,叩問靈魂,如同血液的流淌證明著生命的延續(xù),而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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