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學勝
有關語言文字單位的結合形式,索緒爾提出黏合和類比的概念,指出黏合是指兩個或者幾個原來分開的但常在句子內部的句段里相遇的要素互相熔合成為一個絕對的或難于分析的單位[1]248,而復合詞和派生詞是類比的產物[1]250。這些觀點都表明語言文字的研究可以從其他存在形式的組合規(guī)律中得到啟發(fā)。
文字單位組合起來能表達意義,其組合方式和意義的形成方式與自然界的聚合反應有很大的可比性。聚合在化學中指的是多個小分子連接成大分子,這個概念同樣可以適用于語言文字領域,用來表示小的文字單位通過粘合并固定形成新的結構更復雜的但與原組成單位屬于同一等級的單位。具有特定意義的文字單位在語境中結合在一起產生新的意義的過程與化合過程相似。這個“單位”指文字表達的基本單位,如漢字或英語的單詞?!拔淖值木酆稀敝傅氖俏淖窒到y(tǒng)自組織的過程中各元素在特定的語言環(huán)境中以特定的組合形式出現(xiàn),形成固定使用文字單位的狀態(tài)。它說明了新的字詞和成語產生機制,解釋了文字系統(tǒng)各個層面出現(xiàn)的許多問題。
自然界由單質和化合物組成,在一定條件下單質會結合生成化合物,化合物會相互反應生成更復雜的化合物。文字發(fā)展也有這樣一個過程,獨體字如單質,合體字如化合物,合成詞是字的更進一步的結合形式。許慎說:“字者孳乳而浸多也?!弊质窃鯓幼躺哪兀啃温暿且环N最能產的漢文造字方式。殷商時代的甲骨文中,形聲字只占20%左右,東漢時期的《說文解字》形聲字已經占漢字總數的80%以上,到清代的《康熙字典》形聲字已經達到90%,有學者估計,現(xiàn)在6萬個左右的漢字中形聲字超過95%[2]122。英文單詞也是這樣,布龍菲爾德指出詞匯表達多樣化的原因之一是詞根[3]255。
高分子化合物中的聚合高分子分為由單體分子一個接一個連成鏈狀的直鏈高分子、枝狀的支化高分子以及網狀的交聯(lián)高分子等多種。英文等西文單詞的聚合是鏈型的。漢字的聚合形式是平面構形,筆畫的順序、部首及偏旁的位置、聲符和意符的組合具有向心性,其構形是枝狀的甚至是網狀的。造字者可能在已出現(xiàn)漢字的任一平面空間增加構字符號,一個復雜的漢字其構字符號可以達10個以上。
當然,作為符號,文字的簡單構形能提高其使用效率,所以文字不可能無限制地出現(xiàn)構形更新,即產生新文字。社會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新概念轉為由合成詞來表達。合成詞是字或單詞聚合的典型,成語也是字詞聚合的形式之一。聚合滿足人們高效、準確地運用文字的理性需要,也滿足人們文學和創(chuàng)新表達的感性需要。文字單位構形上的聚合大多因意義的聚合而發(fā)生,意義是文字形式聚合最重要的理據。
交聯(lián)線性或支鏈型高分子鏈間以共價鍵(多個原子共同使用它們的外層電子)形成比較穩(wěn)定的化學結構。共價鍵是聚合最重要的理據,字詞意義作為聚合的共價鍵分兩種情況,一是新字或新詞的產生,特別是近義詞的產生,它使得文字系統(tǒng)得以增容;一是句子中字詞意義的選擇,即句子形成語境,在同一語境中組合的字詞形成意義的共價鍵。
有關字詞間的關系,索緒爾提出“輻射點”“聯(lián)想集合”,巴利提出“聯(lián)想場”,伊普生提出“語義場”,特里爾提出“語言場”[4]62。從系統(tǒng)新元素生成的角度來看,新字和新詞出現(xiàn)是建立在對現(xiàn)有字詞進行聯(lián)想基礎之上的。為了概念表達的需要,人們總是從表達相關概念的字詞聯(lián)想開去,區(qū)分這些概念的相同點和不同點,對這些字詞的部分構成部件進行變形、替換、增添或減少,從而獲得新的字詞,新舊字詞的相同點即是它們聚合的共價鍵。以“勾(句)”字為例,它表示的是彎鉤狀的事物,其衍化形式有:溝、鉤、構、狗、茍、佝、岣、笱。新字義的形成就是有交聯(lián)鏈狀的聚合反應過程。又如“羊”有“山羊”“綿羊”“羚羊”等衍化詞,這些詞中的“羊”即是它們意義的共價鍵。
每個字詞都由基義義素和陪義義素組成,就像分子由原子和電子組成一樣。聚合后,其意義要交聯(lián),就要有一個連接的共價鍵或共同點。比如,“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其中“刀子”和“嘴”聚合在一起,兩個詞都有很多內涵義和引申義,其中相似的有“利落”和“能傷人”等意義。這兩個詞以相似的意義為基點聚合以后,一是使“嘴”這個概念中的“能夠說話”的內涵意義得到凸顯,而隱藏了“能夠吃飯”等意義,從而達到意義的特定化。不但短語中的字詞會相互進行意義選擇,組合成句的字詞間也會相互選擇,也會有意義的共價鍵?!岸垢摹本褪沟谩暗蹲幼臁钡囊饬x進一步具體到了“能傷人”上面。句子是字詞聚合的更大的高分子,其意義的形成過程就是句中字詞意義抽取鏈化的過程。
有關詞的結合機制的觀點中,一個重要的理論是隱喻。王寅[5]469認為隱喻可以使舊詞獲得新義,認為人們通過尋找概念間的理據性聯(lián)系,形成一個多義詞的語義鏈現(xiàn)象。如“她刀子嘴,豆腐心”中“豆腐”的“白的”“方的”等義素被隱去了,“軟的”等義素等到突現(xiàn),成為它與“心”搭配即聚合的共價鍵。隱喻就是思維的交聯(lián)聚合反應過程。很多研究者認為隱喻是一個概念域向另外一個概念域的映射[6]170,映射的實質是語義鏈接。如“人生旅途”的“人生”和“旅途”通過“時間性”等共同義素得以鏈接,而陳述其為不多人所知的相同的義素如“或然性”等?!百t良的桌椅”一般不看作正確的組合,因為一般常識看來,這兩個詞沒有共同的義素,它只能為能找到共同義素的詩人所接受。因此,詞匯的聚合是有理據的,它建立在詞匯共同意義的基礎之上。詞匯聚合的共價鍵就是最為人所認定的共同意義。
漢語句子的聚合主要依靠副詞、連詞、代詞、介詞等連接作用。這些詞大多是動詞和名詞語法化的結果,語法化即是句子聚合需要共價鍵的要求的結果。句子與高分子的結構特點有相似性。有些句子如并列句是直鏈形,有些句子如帶定語從句是分枝形。句子的聚合方式體現(xiàn)在簡單句的結構上,更體現(xiàn)在復句的產生上。句子與句子之間要形成聚合,在實質上要求存在一定邏輯關系,在形式上要求邏輯關聯(lián)詞。這些詞是句子與句子聚合的共價鍵。有的時候,由于邏輯關系很明顯,省略關聯(lián)詞不會出現(xiàn)歧義,比如在時間上有先后發(fā)生順序的兩個句子。
與西方語言不同,漢語句子都是直鏈行,這就要求文段中的句子與句子之間要通過邏輯關聯(lián)詞或者出現(xiàn)在時間順序明顯的語境中,這樣一來,句子的聚合能力就明顯要低于西方語言。句子的聚合能力低,文段的信息傳輸量就低,在漢語的段落寫作中,在傳遞主要信息之余,與主要信息沒有直接邏輯關系的次要信息往往很難附帶傳遞出來。西方語言的從句,特別是定語從句往往能很恰當地鏈接許多沒有直接邏輯關系的次要的信息,其主要原因在于形式化的聯(lián)系詞“that”“which”等。漢語在句子結構的形式化上有待深入發(fā)展。正是由于漢語的這種狀況,在句子翻譯上,帶定語從句結構等在運用漢語復句轉換時往往要努力使從句所表達的信息與主語信息建立與其他句子相關的邏輯關系。這種邏輯關系建立往往出現(xiàn)失敗或不妥當的狀態(tài),這是對外語文本進行漢語翻譯的困難之一??傊Z法化是句子聚合的共價鍵,是句子結構提升、信息量增容的語法機制。
綜上所述,文字單位聚合的理據在于思維的交聯(lián)。人的思維的連貫性在于聯(lián)想的交聯(lián)鍵。聯(lián)想的特點是其激發(fā)點很低,有的時候可能看上去很微不足道的一點都可能獲得聯(lián)想從而發(fā)生關聯(lián)。聯(lián)想不但能夠說明語法形成的原因,還能說明語法規(guī)則運用的形式。適應某個詞性、某個結構的語法規(guī)則會運用到另一個詞性、另一個結構上。
現(xiàn)實中的語料是一個充滿聯(lián)系的聚合體。語料是我們運用語法規(guī)則的結果,也是我們對語法規(guī)則進行類比運用的結果。語法規(guī)則的類比運用就是突破規(guī)則的使用范疇而運用到其他范疇中去,比如,使用名詞的規(guī)則被運用到了動詞、形容詞上,而使動詞、形容詞獲得了這個規(guī)則。這樣一來,語料多反映的語法現(xiàn)象也像聚合分子的網絡結構一樣,所有的語法規(guī)則都能分析出其交匯點或共同點,這也就是說規(guī)則與規(guī)則沒有明顯的界線,沒一個規(guī)則可能用于說明或解釋語言的全部范疇。聯(lián)想使得規(guī)則的運用出離范疇,而規(guī)則本質上是對行為的約束,也就是對聯(lián)想的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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