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承奇
《孟子·梁惠王上》載孟子對齊宣王之語云:“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其中“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兩句話似懂非通,迄無定論。
關(guān)于這兩句話的訓(xùn)釋從古至今都是圍繞著“終身”何義、“苦”和“飽”如何解釋展開討論的。古代注疏家們大都以常義解釋,如唐孔穎達(dá)就疏解為:“豐樂之歲終身飽足,兇荒之年又免其死亡”,“雖豐樂之歲終身又且勞苦,而兇荒之年又不得免其死亡”。對于“終身”二字,孔穎達(dá)認(rèn)為無須歧解,即以通常意義“一輩子”作解。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也繼承了此說,沒有異議,不過最近修訂的《古代漢語》中把“樂歲終身飽”意譯為“假使一輩子都遇豐年,就一輩子都可以吃飽?!盵1]張歸璧認(rèn)為,“終身”即“終年”,“身”與“年”通[2]。 朱城認(rèn)為,“終身”表示動作行為的經(jīng)常性持續(xù)性,其義為“經(jīng)?!?。[3]李運(yùn)富認(rèn)為,“終身”通“中身”,由表人體中部而表腹內(nèi)、肚子義。[4]方有國認(rèn)為,“終身”解釋為“全身”即“整個身子”,故原句“樂歲終身飽(苦)”謂人民好年成則全身衣食豐足(人民好年成免凍餓痛苦),這是對樂歲終身飽(苦)的比較新的解釋。
筆者認(rèn)為,目前對“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的考證都是圍繞著“終身”是何種意義為中心展開的,導(dǎo)致了我們只能站在原地打轉(zhuǎn),難脫窠臼。細(xì)細(xì)品讀《孟子》原文,雖然“終身”一詞出現(xiàn)多次,除了這兩句中的“終身”有異議外,其他篇章中的“終身”沒什么歧義,解釋也很貫通。但這并不證明《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兩句就應(yīng)該像其他篇章中的那樣讀為“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斜線指的是句中應(yīng)該有短暫停頓的地方)。我們除了把“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兩句話按照原先的停頓形式去讀,還可以按照“樂歲終/身飽”、“樂歲終/身苦”的停頓形式去讀,這樣就跳出了原來老是圍繞著“終身”是何義的窠臼,從新的角度來考證這兩句話的意思。
“終”字,《說文》釋為“絿絲也。從糸冬聲?!甭曈?xùn)中也有“終,冬也”。所以,如果按照“樂歲終/身飽(苦)”的停頓去理解,那么這句話就比較合理了,即“樂歲終”就是“豐收年份的年末”,也就是“豐收年份的冬天”,這也符合聲訓(xùn)的“終,冬也”。我們且不論后面“飽”字和“苦”字是何義,權(quán)且理解為“受苦”和“不受苦”,那么《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和“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就可以理解為“人民好年成的年末(冬天)就可以不受苦,壞年成也可以免于死亡。”和“人民好年成的年末(冬天)受苦,壞年成不可以免于死亡?!边@樣理解,就可以上下文貫通。至于這樣理解和解讀的根據(jù)是,“豐年”就是豐碩的年景,應(yīng)該就是五谷豐登之義,如《孟子·滕文公上》中的“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睆墓胖两瘢瑥V大民眾的苦與樂都是和地里的莊稼是否豐收相關(guān)的,五谷是中國人常吃的、保證不饑的糧食。五谷是否豐登也就成為衡量是否是“豐年”的重要指標(biāo),而五谷“麻、稻、黍、稷、麥、”等常見莊稼在當(dāng)時都是在春夏播種生長,秋季收獲。所以說所謂的“豐年”應(yīng)該就是指在春夏風(fēng)調(diào)雨順之時,莊稼長勢好,秋天收獲的多,當(dāng)冬天來臨的時候人們一般就開始休息不再勞作,可以吃那些收獲儲存的糧食,不用忍受饑餓寒冷,反之,如果是兇年,也就是春夏可能遭受了自然災(zāi)害,錯過了時節(jié),那么就沒有好的收成,無法儲存糧食,自然沒有什么過冬的糧食,所以就會忍饑挨餓。《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 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這首詩按所敘述的內(nèi)容向我們展示了一幅生動的“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的民眾的普通生活畫面?;诖耍行┤擞谩敖K身”去限制“豐年”,認(rèn)為“終身”解釋為“常常”“始終”義,解釋為“豐收的年份,整年常常飽足”,是缺乏理論和依據(jù)的?!柏S年”能夠決定的是這年的年終即冬天(也可延續(xù)至來年春夏)是否可以吃飽穿暖,不能夠決定這年的春夏是否受苦,如果上一年是“兇年”那么即使這一年是所謂的“豐年”,其春夏之際人們肯定還是要受苦的,因?yàn)闆]有儲存的糧食衣物。反之,即使今年是“兇年”,但如果上一年是“豐年”,春夏之際也不一定受苦。但是兇年的時候因?yàn)檫€要留取種子及繳納賦稅,上一年“豐年”儲存的糧食就要相對減少許多,民眾年終就會忍饑挨餓。所以豐年不一定不會受苦,兇年肯定會受苦。而確切地說,“豐年”年終肯定不受苦,“兇年”年終肯定受苦。這就印證了“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應(yīng)該按照“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來停頓,應(yīng)理解為“豐收年份的年終(冬天)不受苦”和“收成好的年份的年終(冬天)受苦”,這樣就意通文順了。
現(xiàn)在來考證“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中“飽”和“苦”的字義,其中的 “身”字,由“身孕”引申指軀干至身體,由身體又引申指人的生命,《孟子·盡心上》:“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前一個身,是自己的意思;后一個身,是生命的意思。據(jù)此,可以將“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中的“身”字理解為“民眾生命個體”,繼而代指“百姓人民”,也就是說“身”字在這里不僅僅指的是人身體的某個部位,或者僅僅指的是沒有生命的肉體。既然“身”字可以釋為“生命個體”,那么我們就可以據(jù)此解釋“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中“飽”字和“苦”字了。方有國先生在《也談“樂歲終身飽(苦)的釋義問題》中認(rèn)為,“飽”不能夠解釋為“吃飽”義。 “飽”解釋為“吃飽”,“苦”解釋為“饑餓”,著眼點(diǎn)都在食物(或“飽”“苦”從食物方面而言),而原文不單是著眼于食物,而同時著眼于食物和衣物。所以他認(rèn)為所謂“飽”,指衣食足或豐衣足食。所謂“苦”,義為困苦、痛苦,即缺衣少食凍餓之苦,再進(jìn)一步,兇年則無衣無食凍餓而死。方有國先生通過《孟子·梁惠王上》中的“王道”“明君”主旨和人的生理角度考證了其觀點(diǎn)的正確性。我們比較贊同方先生將“飽”解釋為“豐衣足食”的觀點(diǎn),但是對于其將“終身”解釋為“全身”的觀點(diǎn),謹(jǐn)慎地保留自己的意見。其實(shí)楊伯峻先生早在對“樂歲終身飽”的意譯“好年成,豐衣足食”中,就把“飽”釋為“豐衣足食”。[5]
我們從另一角度來進(jìn)一步證明“飽”“苦”的意義?!帮枴弊?,常用義就是“吃足了”,與“餓”“饑”相對。 “苦”字,常用義就是“因?yàn)槟撤N原因而受苦”,與“享福”相對。相比較而言,“飽”字的著眼點(diǎn)很窄,就是吃東西,東西是否充足決定了是否可以飽。而決定是否受苦的因素就很多,包括衣食住行。所以說,“豐年”“兇年”的年末不僅僅是食物短缺,肯定還有衣物、住房等,《孟子·梁惠王上》中“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的意思肯定也是要表達(dá)民眾在衣食住行各方面的情況,絕不僅僅是食物,故像“樂歲終身苦”中,用“苦”字表示民眾情況是最貼切的,而如果“樂歲終身飽”中的“飽”字僅僅表達(dá)“吃飽”義,前后顯得很不連貫。反過來說,如果像眾多學(xué)者所說的那樣,將“苦”解釋為“饑餓”,就達(dá)不到全面說明文章所要表達(dá)的“受苦”的主旨(因?yàn)轲囸I僅僅是受苦的一個方面),所以說,如果要表達(dá)“豐年”、“兇年”真實(shí)的民眾狀況,把“飽”字解釋為“豐足”義,是比較合理貼切的,這種角度的考證結(jié)果和方有國先生的從其他方面的考證結(jié)論不謀而合,而在“豐衣足食”的基礎(chǔ)上再推進(jìn)一步解釋為“不受苦”,因?yàn)椤柏S衣足食”著眼點(diǎn)也僅僅是衣物和食物 。又因?yàn)榧词埂柏S年”民眾也還有沉重的徭役賦稅,不會特別豐足,勉強(qiáng)達(dá)到“不受苦”的地步,所以將“飽”字解釋為“不受苦”比較切合文意。
綜上所述,筆者以為《孟子·梁惠王上》中的“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兩句應(yīng)該按照“樂歲終/身飽”和“樂歲終/身苦”的形式進(jìn)行停頓,把“樂歲終”理解為“豐年的年末(冬天)”,把“飽”釋為“不受苦”,“苦”字釋為“受苦”,繼而把全句訓(xùn)詁為“豐收年份的年末民眾不受苦”和“豐收年份的年末民眾受苦”,這樣上下文也就自然貫通了。
[1]王力.古代漢語(第一冊)(修訂本)[M].中華書局,2009:297.
[2]張歸璧.“樂歲終身飽”的“身”[J].中國語文,1982(5);再談“樂歲終身飽”的“身”[J].中國語文,1991(2).
[3]朱城.也談“樂歲終身飽”[J].中國語文,1988(6).
[4]李運(yùn)富.“樂歲終身苦”新解[J].古漢語研究,1996(1).
[5]方有國.也談“樂歲終身飽(苦)”的釋義問題[J].西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