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瑪
大約兩年前,三月的一個傍晚,我在加拿大一座小鎮(zhèn)的咖啡館里閑坐,我坐的位子靠近窗邊,透過擦得十分干凈的窗玻璃,能看到街道兩邊堆得老高的積雪,積雪像是河堤,把街道變成了一條干涸的河。這讓我想起了某年夏天,家鄉(xiāng)河邊堆積的用來抗洪的沙袋,差不多的高度,同樣向你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蜿蜒而去。就在我胡思亂想時,咖啡館里播放的一首歌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個落寞男聲不停地用英文輕唱:“Write What You Konw, Write What You Konw……” (寫你所知的。)一般情況下,我在咖啡館是很少去注意音樂的,音樂只是某個時光片段的一道淡淡背景,我跟人聊天,看書看雜志,或滿懷心思地無聊呆坐,很少能專注于咖啡館里播放的音樂。但那年正好是我開始寫作后的第五年,我對“寫”字已變得相當敏感,于是我側耳聆聽,聽那個男聲一直唱下去:
寫你所知的
使故事有妙趣
給它個幸福結局
讓故事里的女人性感動人
……
未來黑漆漆
寫你所知的
寫你所知的
……
聽完這支歌我陷入沉思。自我開始寫作以來,我聽到最多、最真摯的告誡就是:“寫你熟悉的?!笔裁词鞘煜さ模俊吧碇鶜v,目之所見。”而我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做的,我一直在寫我熟悉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我用從小鎮(zhèn)邊流過的那條河給小鎮(zhèn)命名,叫它“涔水鎮(zhèn)”,我熟悉它的每一條街道,每一間店鋪,當然我也多多少少把我成年后積累起來的那些無形的“已知”、那些我渴望更進一步了解的“未知”也寫了進去,我讓它們藏身于故事背后,期待著能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在我的寫作進入到第五個年頭的時候,我準備開始寫我另外的“所知”——高校的知識分子,應該說他們是我最想寫的一群人,我所有的寫作都像是一場練習,似乎都是為了將來能寫好他們。那時我甚至已經嘗試著寫了一兩個這樣的短篇,當然這遭到了某些朋友的反對,他們認為我把小鎮(zhèn)寫好就行。我萬分驚訝,不明白他們?yōu)楹螘羞@樣奇怪的想法,對此我只能一笑了之。我寫作的初衷并不是為了再建一個涔水鎮(zhèn),令我感興趣的始終是人。我之所以最先寫了涔水鎮(zhèn),不過是我想寫的那些人中,我最熟悉、也最有故事可講的那幾位恰好就住在這小鎮(zhèn)上。我承認我非常頑固,當我拿起筆以后,我唯一愿意服從的就只是我的內心,甚至類似“要寫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這樣的話語,在我聽來都是十分刺耳的。如果要套用這位歌手的句式來概括我的寫作,Write What I Want To Know是比較合適的,我一直是個很自我的寫作者,我寫是因為我想知道更多。對這世界,我相信一定會有人懷有和我一樣的好奇心,所以我在寫作的時候也幾乎不考慮讀者。這在以前是難以說出口的,但那個下午,在那個陌生寒冷的異國小鎮(zhèn),咖啡館里不知名男歌手的絮叨吟唱使寫作不再神秘,他把它變得那么日常,聽上去人人都有權談論。唱這歌的人是不是也寫作?就像約翰·列儂、杰姆·莫里森和萊昂納德·科恩那樣,開口是歌者,閉口是詩人?回到旅館,我拿出電腦搜索這首歌,搜索到的東西是非常有趣的,除了加拿大本地一支叫“群星”的樂隊所推出的這首歌外,有教寫作學的美國教授已出了一本書,告誡人們“Write What You Don't Know” (寫你所不知的),而2011年7月的《大西洋月刊》 上,有作家撰了篇長文,不同的句式,同樣的告誡,“Don't Write What You Know.” ( 不要寫你已知的) 滿屏都是類似的大小文章。除了那位“群星”樂隊的歌手說要“寫已知”,其余文章都在說“寫不知”。我磕磕巴巴地讀了幾篇后,發(fā)現(xiàn)他們所說的“不知”,無非是在告誡有志于寫作的人不要過于依賴自己的生活經驗,激發(fā)自己的想象力才是寫作的關鍵。這似乎有點像威廉·特雷弗曾說過的,寫作“不是為了表達自己,而是為了逃避自己?!笔堑模刑^固定的規(guī)則都有禁錮人的危險,都需要警惕對待,“寫已知”是這樣,“寫不知”又何嘗不是這樣?這讓我很自然地想到了克爾凱郭爾關于詩歌的表述,克爾凱郭爾曾在一次演講中談到什么是詩,原話不記得了,大意是說有鳥群飛過天空不是詩,鳥群飛過天空時有鳥發(fā)出鳴叫,這鳴叫也還不是詩,什么是詩?那聲鳴叫引起的回響才是詩。我讀克爾凱郭爾的時候還在上大學,那時哲學尚有余熱,我承認我未能完全讀懂他,但多年后,在我試著重新看待自己的寫作時,至少在某一點上我瞬間懂得了他。“鳥群飛過天空,有鳥發(fā)出鳴叫,”這正是我們所知的,我們能看到,也能聽到,但是我們所見、所聞的,就代表了我們正經歷的一切嗎?我們的觀察力是否足夠強大,強大到能洞穿現(xiàn)實生活的塵囂,去發(fā)現(xiàn)那更為珍貴的回響?是不是應該始終仰望天空去想象那回響?且不說這個,單就語言來說吧,現(xiàn)在我時常會在寫的途中停下來,好奇地打量我原本熟悉的一切,包括那些我用得非常順手的文字,看著那些方方正正的漢字,偶爾我會問自己,你真的完全懂得了它們嗎?你真的足夠了解你母語的奧妙嗎?初生牛犢不畏虎,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總是對自己筆下的一切充滿信心,但現(xiàn)在,我有了畏懼心,我知道,即便是自己的“已知”,其背后也尚有無限的“不知”。有次我寫下一個句子:“小金不買這個賬?!蔽覍Α百I賬”這個詞突然心生疑豫,我丟下自己正在寫的東西去做追根溯源的小游戲,游戲的結果令我大吃一驚,“買賬”這個詞原本是個暗黑術語,隨著漢代以來任官回避制度的發(fā)展,這個詞一點點生成,它揭示了我們漫長的反腐又被腐的歷史,不過最終它被時間洗白,正大光明地進入到我們的日常。游戲結果揭曉的那一瞬間,真讓我有了被我們的“文化”淹到脖頸的感覺。學生時代學西方法律思想史,知道在希臘語和英語中,沒有“正當法律程序”這樣的表述,法律程序就是確鑿無疑的正當程序,可是在漢語中,這幾乎是一種經常性的表述,它無形中被我們的生活拓展出無數(shù)含混而不可預測的空間,只要你肯凝神端詳,你就會發(fā)現(xiàn)幾乎每一個這樣的詞語后面都跟著一個方陣的影子武士,這是多么令人吃驚!當我意識到我的母語是一門需要更多的智慧才能更好運用的語言時,我對自己的要求也因此有了新的變化,我不再做什么了不起的白日夢,而只是渴望做一個勤奮好學的手藝人,好奇而謙卑地面對這世界,懂得如何更好地使用自己手中的工具,知道如何辨別、選擇好的材質,而且心中始終有所想望……
還有句題外話,那個唱“寫你所知的”叫“群星”的加拿大樂隊,他們也曾用一句話來宣傳自己的音樂:“實在沒什么可燒時,你就必須點燃自己?!薄犐先ネ瑯泳拖裨谡f寫作。盡管他們是做音樂的,但寫作這回事,看來他們也是真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