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銳爍
(安徽大學(xué) 安徽 合肥 230000)
如果說《雷雨》是沉郁而孕育著燥熱的普魯士藍,《日出》是破曉前布滿陰翳的魚肚白,那么《原野》就是秋風(fēng)怒號遠天邊的殘陽血紅。曹禺先生曾說:“對于一個普通的劇團而言,演《雷雨》會成功,演《日出》會轟動,演《原野》會失敗?!比欢?007年始,卻有那么一抹紅,從寶島臺灣醞釀出發(fā),席卷大陸,給各路新老觀眾心中留下了一片原野上的紅。那,便是臺灣新劇團的新編大型京劇——《原野》。
《原野》與《雷雨》和《日出》一樣,是“殘酷”的“詩”。中國戲曲是一種詩劇,這種“詩”的特質(zhì)與曹禺先生以“詩”寫“劇”的方式達成一種奇妙的默契。所以,以京劇方式演《原野》,有著某種藝術(shù)本質(zhì)上的天然契合?!对啊放c《雷雨》、《日出》又不一樣,它粗獷、神秘、原始,帶著情仇、痛與恨,將心暴露于莽莽蒼蒼的原野等待救贖。此又與京劇曾有的純樸和粗獷特色的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有了伯牙子期般的兩心相通。
京劇《原野》對于原劇本是十分尊重的,這種尊重并非單純地表現(xiàn)在對原作劇情的大部分保留,更在于對原劇精神的深度把握和達到“化”工級別的成功改編。戲中,舞臺深處的天邊一片血紅,火車冒著蒸汽駛過,當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仇虎撥開一人高的雜草亮相時,所唱一段就頗具京劇神韻——“暮沉沉映照著原野一片,風(fēng)凄凄云如血沾染,凄惶變仇恨填滿,骨肉痛難掩這家破人亡心不甘,死里逃生虎豹膽,冤冤相報七尺男!”此曲從慢到快,似從話劇“遠處天際外逐漸裂成一張血湖似的破口,張著嘴,潑出幽暗的赭紅,像噩夢……”的臺詞中“化”來卻全無斧鑿之跡。一開場即營造了血雨腥風(fēng)欲來的殘酷氛圍和情仇糾葛之境。
京劇《原野》對于話劇最大的改動在于大星之死——從原劇中的仇虎所殺改成大星借仇虎之刀自裁。這一改動在“焦閻王已死”的事件基礎(chǔ)上進一步取消了仇虎復(fù)仇的合理性和正義感,導(dǎo)致仇虎精神失常,在生之養(yǎng)之的莽莽原野之上迷了路,陷入茫茫的“心牢”并最終死去。京劇中的第二個較大改動在于以一場漫天遍地充滿“紅”的婚禮開場。這個“紅”,是仇虎心中的一片血,是三個年輕人之間的情仇糾葛,也是金子自始至終的紅衣和艷唇。除此之外,較之話劇,京劇更是節(jié)制地刪去了傻子和常五的一些戲份,使得劇情更凝練而矛盾更集中。當然,京劇《原野》也有對原作劇情的精彩處理,如在仇虎正在猶豫是否手刃兄弟焦大星之時,眼前出現(xiàn)了幻象:牛頭馬面和死去親人的鬼魂飄蕩在舞臺上,焦閻王更是直接從遺像上走下臺來。這樣的舞臺處理效果十分震撼,讓人感到陰深恐怖,不寒而栗。
焦菊隱先生曾將戲曲的藝術(shù)特征總結(jié)為“程式化、虛擬化、節(jié)奏化”三點。戲曲是寫意的,戲曲又是程式的,戲曲“以歌舞演故事”的本質(zhì)衍生出的這些特征定下了當今戲曲改革的底線。戲曲究竟如何才能很好地適應(yīng)時代,演繹現(xiàn)當代生活?這是老生常談的問題。雖然戲曲繁盛的土壤和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返——這是必須承認的事實。然而當代仍然存在適宜以戲曲表現(xiàn)的生活。一個藝術(shù)門類的消亡必定是靜悄悄的,當有人在高呼“戲曲已死”之時,戲曲實則仍然引起了那部分人的注意。那么,戲曲改革從何下手?我想,京劇《原野》給我們提供了一些寶貴的啟示。
在京劇《原野》中,仇虎與金子奔亡在樹林一段,主創(chuàng)林寶春先生說“樹都是人扮的,京劇的靠旗就是樹枝。扎起靠旗就是樹,拿起火把就是人?!痹偃绱笮亲圆门c焦母殺孫兩段,均未在臺上正面展示如此血腥場面,而是通過“影戲”方式表達。這正是對焦菊隱新生所言的戲曲的虛擬性有著深刻的認識,才能做出如此充分展現(xiàn)戲曲寫意和形式之美的處理。
焦菊隱先生在文中還談及了程式化,與指導(dǎo)過《原野》的謝晉先生不謀而合,兩人均提倡“老程式新運用”,更提倡程式的“化”用和創(chuàng)新。中國傳統(tǒng)戲劇留下了許許多多的舞臺手段和功夫,不繼承就無以出新,程式的新創(chuàng)造根植于對老程式的領(lǐng)悟。程式的創(chuàng)新需要時間、更需要下苦功夫,這是戲曲變革,更是一個戲曲演員繞不開的。京劇《原野》中,無論是開場婚禮一段,仇虎出場一段,還是鬼魂繚繞一段,樹林奔亡一段,均無動不歌,無歌不舞,動作干脆美妙,大開大合,老程式化用得不露痕跡,新程式雖少且稚嫩但已可見雛形。
戲的末尾,場刊上這么寫的:“仇虎開心了起來,他送別情人,神清意定地,任等鄉(xiāng)土掩埋此生。一列火車通過,原野上恢復(fù)了寬闊與平靜。嗚嗚的笛聲漸遠,放佛訴說著希望與光明”。由此可知,此戲似乎意圖消解原劇中的部分殘酷,然而筆者看來,這殘酷是天地生成的,只要情在人性在,這份殘酷就永遠存在。京劇《原野》給我們留下的,是金子的一身紅,是原野天邊那一抹紅,更是仇虎之死在觀眾心中留下的那一片紅。這“紅”暗藏了人生的狂歡、希望與殘忍,這“紅”讓人思索生之意義與死之宿命,這“紅”讓觀眾在散場之后仍然時不時地聽見火車在心中鳴笛的回響,然后轉(zhuǎn)身,走入熙攘的尋常生活中,不尋仇虎臉上的刀疤,而尋一份生之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