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萬華
鵝
在秋日的大街上行走,仿佛回到兵荒馬亂的年代,看到許多事物正倉皇逃竄。一些陽光撞在樓宇間的玻璃上,仿佛撞碎的舊銅片。行道樹下,風居然可以那樣冷硬,像高倉健。慣常的秋天也許就是這樣。說秋天山山黃葉飛,看著是高風晚來急的緣故,想透了,其實是大撤退的開始。大雁南飛也是撤退吧。不過大雁在天空排著隊,跟著頭雁,有秩序。其實大雁不排隊,也說得過去。我們擠公交車都不排隊,自然不好意思管大雁。盲鴉向晚各投林,管它東流江水聲。秋天亂紛紛,像這群晚歸的盲鴉。但大雁總歸不像是人間的鳥,我抬頭尋找,它們一陣鳴叫,優(yōu)雅著,排起隊,帶著人的惘然就過去了。
父親在堂屋的板壁上做一幅畫,古色古香的王羲之倚著窗格朝外探望,一抹山水幾筆樹蔭下,兩只白鵝曲項向天在未平的榖紋上。水墨的寫意又帶點工筆,正和了父親的閑散又拘謹。父親解釋說這便是王羲之愛鵝。鵝有什么好愛的,又不是大雁。冬天父親外出,我拿毛筆給白鵝描上棕色條紋,使它看起來更像大雁。那時候我對大雁和鵝的認識,無非是大雁在天上,鵝在地上。
有一次我看寓言故事,那是《莊子·山木》里的一篇。山區(qū)的鵝因為不會叫,被僮仆殺來款待莊子。當然,整個故事并非如此潦草,在此之前,山中沒有材質的樹被伐木人丟棄,得以頤養(yǎng)天年。弟子好事,問莊子,要處于哪種情景才妥當。要知道,莊子是哪個邊都不沾的人。我那時不懂寓意,單覺得殺鵝的人不可理喻。一只不會叫的鵝,與一只會叫的鵝,怎可用才能去衡量。這如同一枚通電的燈泡,和一枚沒通電的燈泡,你能說,哪一枚更好。汪曾祺先生說,讀詩不可抬杠。我讀書無可救藥的喜歡抬杠。
想來,這樣的抬杠也自有抬杠的理由,哪怕胡攪蠻纏。小時候,我們的村供銷社在一個高坡上,上坡的路卻只有一條,路旁有戶人家,養(yǎng)幾只大白鵝。養(yǎng)便養(yǎng)了,還養(yǎng)出看門狗牧羊犬的架勢,成天里惡霸一樣嘎嘎著,在路上逡巡。我偷幾枚雞蛋去供銷社換豆豆糖,大白鵝總是將我攔在路上,梗著脖子又叫又跳,像群瘋婆子,仿佛我兜里揣的是它們的蛋,真是好管閑事。有時我明明看見鵝在路邊樹蔭下懵懂,捏了手腳想過去,還沒得逞,鵝便撲過來。那時候,我相信世界上的鵝,比長發(fā)鬼可怕。
青蛙
夜晚,我看著巴掌大的青蛙在炕沿前面的泥土地面上邁步。你不要說青蛙不會走路,它只是蹦跳著前行。青蛙邁著它的八字步,昂著頭,仿佛戲臺上的老生。這只青蛙起先在門外的陰影里閑逛,后來它追逐光明,爬過門檻,進到屋里來。燈火通明的屋子,比起它光影斑駁的水面,是不是更像宮殿。我不出聲,等待青蛙一驚一乍。但是青蛙走過來,在我面前,它將自己蹲成一只神獸,并且鼓起大眼睛,打探我:什么樣的秘密在掩藏,什么樣的話語需要頓挫抑揚?我在一歲前四肢并行,很多時候青蛙一樣爬過積滿雨水的院落,但我不是青蛙。當初為什么不將人叫青蛙?有些名字沿用的時間一旦過長,新意便逐漸消去,不好玩。而現在,青蛙鼓脹的眼睛里,我是什么模樣,是否怪異到恐怖的程度,是否讓它沮喪。我扮個鬼臉,青蛙不以為然。
小時候,我和哥哥因為一本新買的《漢語詞典》大打出手,原因過于簡單,來玩的鄰居孩子偷偷撕掉詞典扉頁,哥哥怪罪于我。沒能占到便宜,而且冤枉,我去山上割草時,一鐮刀將一只青蛙卷到背篼里。晚上我死活不肯去給牛添草,哥哥只好自己動手。哥哥是見青蛙就要嚇得尖叫的人,《動物》課本上有關青蛙的那幾頁總是用回形針夾著。我趴在窗戶上等待,果真見到哥哥抓幾把草之后就和青蛙一起跳起來。
今年秋天到來才幾天,青楊的葉子就忙著跳下來。這些趕早的葉子沒來得及換上金色衣裳,真是心急。但它們體內的水分已經失去,斑點縱橫,經脈凸顯。風過來,它們從樹枝上跳下,又從水泥地面的這頭蹦跶到另一頭去,仿佛被風牽著頭。有時沒有風,它們也跳下來,主動大方。太陽并不知道圍起自己的院墻,只將耀眼的亮光胡亂潑下,水泥地處處像波紋閃爍的水面。瞇著眼睛,怎么看,葉子在地面上,都是跳成一團的小青蛙。
秋天會有小青蛙嗎?我陷入了思考。
在小鎮(zhèn),在進行下一件事情的間隙,我習慣暫時從一個由現代元素構筑的空間,返回另一個古老牧歌式的空間。我的窗外是一個廢棄院落,破敗院墻,有著暗紅瓦塊的屋頂,瓦縫中荒草疏離,微風通常在草莖細柔的部位做些運動,并無確切寓意。偶爾有尋找草籽的鳥雀,女王般閑逛的貓咪,也有零散犬吠。每日下午五點,有鐘聲從附近道觀傳出,如果半夜,我偶爾會被長耳鸮的啼叫吵醒。有很多時候,我這樣坐著,由此我經常見到四季排著隊,不停地在窗外走過。有時我存些擔憂,有時欣喜。在這些一閃而過的影子中,秋天最為漫長。因為我不是只在秋天才覺察到它的存在。秋季一直都在,正如所有的衰敗起始于繁盛,而所有的茁壯,源于枯萎。
我于是覺得秋季也有蛙卵。
蝴蝶
蝴蝶越大越稀奇嗎?有一次,在峨眉山上,我看到一些蝴蝶標本時,突然想,我原本是去看猴子的,并且為此做了些心理準備。因為記惦著猴子,當眼前突然出現一整面墻壁的蝴蝶標本時,反而嚇了一跳。有些蝴蝶大得出奇,翅膀展開來,兩只手掌大,花紋也詭異,色彩搭配完全沒有規(guī)則,隨心所欲,幾乎就不是蝴蝶了。
文學作品和夢境里的蝴蝶總是太多,到處飛,陳詞濫調一樣。我做夢從沒夢見過蝴蝶,我做夢經常見到的,就是貓。大多是白貓,眼神柔媚地坐著,走起路來,極優(yōu)雅。老人說,貓在夢里,是鬼。我在夢中抱著貓,喂食,撫摸它的脊背與頸項,和它說話,無限喜愛,仿佛它是我的同類。醒來時記起老人的話,就想,又和鬼在一起了。然而這些鬼一點兒都不可怕。我也夢見各種花,它們在曠野,山尖,冰雪間,水澤地,或者女子的鬢角。沒有一朵花是現實中的樣子。
夢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另一種生活,或者說,我們的夢中所見,都在另一個地方真實存在?我每次在夢中看見母親,醒來后就覺得母親從沒去世過。我甚至想,那一日,母親穿上藏藍的長衫子,穿上綢布鞋,安靜地閉上眼睛時,不過是換了個生活的地方。那以后,她在新的地方居住,輕顰淺笑,發(fā)髻上插萱草花,穿著盤有黑絲綢紐扣的對襟衣服,而她身邊,芳草長川,風微煙淡。
這樣的夢做多了,我就分不清夢中的母親和記憶中的母親了,也許是時間走路總是慢悠悠的緣故,這使得過去的一瞬,成為久遠。
那時和母親去高山上采石蔥花,正是八月,夏季風帶著草藥芬芳。高山草甸覆蓋不住聳立的青色巖石,野鳥和小獸在那里棲息,山谷開滿大叢銀露梅和頭花杜鵑,河谷流水淙淙?;揖G的祁連圓柏,枝條遒勁,樹冠散漫,它們順著山坡向后斜去,這是風的方向。我和母親翻越一面山坡,再一面。有時坐下來歇息。天空總是藍得出奇,陽光明凈。小而又小的藍色龍膽,粉紅報春,白色防風鋪在山坡上。紅景天的花朵上有時蜷一只黑毛蟲,半寸長,毛茸茸的,仿佛一截黑毛線頭。我也不怕,拿指頭戳它一下,它慢騰騰地伸個懶腰,接著又恢復原先模樣。
整個寂靜山野,只有我和母親在行走。我東瞅西瞧,總落在母親身后。母親有時停下來,彎腰,揪下一朵石蔥花,塞進包里,或者蹲在圓柏的樹下,將散落的柏樹枝收集起來,用細繩子扎成捆。石蔥花只有拇指大,明黃,頭狀花序,小花瓣簇擁成球形。如果咀嚼,辛辣嗆鼻。我于石蔥花興致不大,思謀著的,倒是一只只飛過眼前的半個指甲蓋大小的藍蝴蝶。
那么小的蝴蝶。如果不是這寒涼的青藏高原,不是這寥無人跡的山野深處,誰會相信有一種蜜蜂一樣大的小蝴蝶,淡藍色翅膀,沒有任何花紋,它們在花叢中,在草甸上,在巖石旁停駐,翹起翅膀,或者低低地翩躚。它們從不飛到高處。
麻雀
麻雀飛來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嘰嘰喳喳。那一時,我正坐在院子里,看黃昏的大翅膀落在墻頭。說黃昏是乘風而來吧,青楊的枝子卻一動未動,那么黃昏只能是鳥一樣,不請自來。黃昏又沒有聲息,不像麻雀。我私下以為,麻雀除了在地面覓食,無時不在爭論,仿佛一群手持笏板又沒有主見的朝臣。麻雀越過院墻飛進來時,像有人從院外扔進一粒褐色的石子,不優(yōu)雅,也不輕盈,好在方向準??墒锹槿腹锰?,我看它們鉆進柏樹枝里時,搖擺著身子,仿佛一個個負雪晚歸的人,站在房門口,跺跺腳,搖搖身子,窸窸窣窣抖掉肩上的雪片,撩開門簾走進去。
麻雀在清晨的枝子上聚會,規(guī)??偸窃絹碓酱?。但是麻雀們不知道推舉首領,不懂組織,場面常常無法收拾,最終一哄而散。傍晚,麻雀回家后,也有個短時間的例會。麻雀們紛紛擠進柏樹里,看上去是言論自由的一大家子,搶著說話。圓錐形的柏樹站在墻根下,夜幕給它搭上蓬松的黑外衣。我偶爾走出房門,看見一個黑衣人站在前面,一動不動,然而無數只舌頭卻在那里攪動,仿佛有無數只手要伸出來一樣。
白天,我將頭塞進柏樹里去,探看麻雀留下的雛。柏樹的枝條并不繁茂,但幽深,我聽見小麻雀嬌嫩地嘰喳著,就是看不到身影。柏樹下鋪滿麻雀屎。公雀的屎灰白色,彎曲著,仿佛腎形的種子。鄰居大姑娘來我家串門,蹲在那里撿些公雀屎回家去,和蜂蜜,做擦臉油,說防皴,還滋養(yǎng)皮膚。我一直想試一試這天然的美膚寶,但一直沒勇氣實現。
那些年,我看見的麻雀總是圓滾滾的,如同葦岸所說,像一些裹著羊皮襖的馬車夫。然而有一段時間,麻雀失去蹤跡。與麻雀同時消失的是黃綠色巴拿馬喇叭褲,白塑料底高跟鞋,黑白電視機,小人書,挑水的木桶,青稞面烙餅。這個過程像一枚葉子落到秋天那樣自然,靜無聲息。后來的某一天,當我又開始懷念青稞面烙餅時,我發(fā)現突然飛來的麻雀早已變得十分俊俏,仿佛胖姑娘減肥成功,三圍都小去幾號。這之間麻雀發(fā)生了什么,這些新出現的麻雀,是否還是以前鉆柏樹蹲屋檐的它們,我一直沒弄清楚。
蜘蛛
父親年輕時學畫的師傅是一方富賈,常騎棗紅馬,穿氆氌,來去自如,跟三四隨從,吸食大煙。父親說,師傅臥室檐下,住了一窩蜘蛛。蜘蛛吸煙上癮,有時犯煙癮,師傅不在,蜘蛛就爬到墻壁來,幾天不動。
我幼時養(yǎng)貓,冬天看大人喝酒,好奇,偷少半盅酒,哄貓咪喝。大約是青稞酒太辣,貓咪甩著小腦袋吱吱哇哇叫,仿佛受了莫大委屈。大人喝了酒一副心滿意足樣,貓咪大約沒酒癮。
至于蜘蛛,從沒敢試著給它灌酒喝。
小時候見到的蜘蛛都不大,分兩種。一種長腿,淺褐色。一種常吊在絲線上,像油菜籽。人們慣常的說法是:早見蛛蛛有喜,晚見蛛蛛打死。這種迷信思想下,大約不少晚間出來活動的蜘蛛死于非命。那時候,好事的孩子總是很多。長腿蜘蛛爬過來,好事者抓住便要揪條腿下來。殘腿在地上,像鐮刀,不停彎曲彈跳。
小時候的屋子總是安靜,暗黃光線從木格窗子照進來,鋪在油漆斑駁的桌面上,有時能看到一束躍動的細塵。晚間,十五瓦燈泡低垂,人影在地上,鼻子眼睛全不見。有時坐著坐著,眼前慢慢垂下一條細線來,褐色的小蜘蛛吊在細線上,仰天蜷著腿,像第一次來到凡間。
我曾在夢中見到黑色大蜘蛛,它蟄伏在我的心臟內,縮著身體,靜止不動。我聽得夢中有人對我言語,說那蜘蛛一直在你心臟內蟄伏,你不曾感知,如若它伸展肢體,并且蠕動,它的肢體便是你的肢體。我低頭,果真見到蜘蛛將肢體伸展,它的足一點一點探進我的四肢。
這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在街頭逢著一些人兒,總會探視他們心臟所在的地方,并且揣測:誰的心頭盤踞著虎豹,誰的心頭又棲息著金鳳,麒麟在那里怎樣飛起,靈龜又怎樣爬行。
川赤芍與藏狐
沒有人想到將川赤芍移植到花園里,包括我。我曾經移植過一種結白色漿果的草本植物,雖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它滿細絨毛的果實綿軟香甜。它生長在野外林棵間,果子總是一串串結出,沒有毒,我便將它連根挖起,悄悄栽到李子樹下?;▓@里滿是波斯菊、虞美人、萱草、荷包、牡丹之類,這些都是母親多年經營。我原本帶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對它沒抱什么希望,然而第一年它便結出一串棉花骨朵似的果子來,果肉飽滿,是一種能爭氣的植物。我也移植過其他開花或者結果的植物,但從沒嘗試過川赤芍。人們都將川赤芍叫臭芍藥,說它散發(fā)的不是芬芳,而是一股難聞的臭氣。高原上,氣候寒冷,人們不習慣栽芍藥牡丹。或許栽植了一兩叢,也是枉然,不成活。至于川赤芍,更沒人想到讓它穿堂入戶,進入庭院。
川赤芍像極了單瓣的紅芍藥,但是花朵少,總是一叢抽出一枝。川赤芍的葉子比芍藥葉子要凌厲些,披針形,裂口高開。端午節(jié)前后,正是川赤芍開花時節(jié)。它只開放在海拔較高的山坡灌叢中。灌叢荊棘密布,總是墨綠或者黑褐色。有一個早晨或者傍晚,灌叢中突然一枝鮮妍的川赤芍綻放出來。
我在灌叢穿行,看到遠處一枝川赤芍,便撥開荊棘走過去。端午時節(jié)雨水總是多,灌叢濕漉漉的,褲腿帶著水,雨霧又籠罩四周。其實靠近川赤芍也沒什么目的,無非是將鼻子湊近花朵,嗅嗅它的氣味到底有多臭。我看到它有著綢緞質地的玫紅花瓣,薄薄幾片,沾點露水便一副負重不堪的嬌弱模樣。山坡上滿是清冽的芬芳,川赤芍散發(fā)出的,也還是一股花香味。慣常的花香似乎總是往上飄,帶著翅膀,川赤芍的花香向下壓,屬于低音提琴。
這樣,當我從一朵川赤芍身邊抬頭時,我看到藏狐,它站在一株頭花杜鵑旁,正看著我。那樣聚精會神,仿佛我是顯微鏡下的一只草履蟲。然而又是,那樣溫和,眼神笑瞇瞇的,仿佛在看我的傻樣。頭花杜鵑藍紫色的花還沒開放,革質的小葉子稀稀拉拉。藏狐背部和四肢鮮亮的棕黃色,以及肚腹與尾尖上的灰白,顯得清晰分明。但這只是瞬間。當我的目光與它相對,這只小狐貍的神情即刻發(fā)生變化。驚懼、膽怯、懷疑、失望,甚至摻一份憂傷。仿佛我多么兇猛,曾讓它家破人亡。然而這也只是一瞬間,瞬間之后,藏狐掉頭向山頂跑去,它小而短的尾巴,以及一起一伏的身影,迅速在草叢中隱去。
讓一只小狐貍掉頭逃竄,這會是怎樣的意興闌珊。你想不到。這甚至不是意興闌珊,是拔劍四顧心茫然的無望。因為你原本認為,狐貍會跟你兜圈子,耍聰明,仿佛你是那貧屋苦讀的窮書生,或者是一只跳脫的野兔。然而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你。
立夏之后
牛蒡
午后,牛蒡將花開在路旁,顯得三心二意,似乎開花是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夏日的陽光攜帶金色粉塵,落在細碎花瓣上。這些淺紫色的筒狀花瓣,起先聚在一起,后又散開,仿佛決意要成就一件大事,又意見不合,各自東西南北。疏淡的花瓣底下是針形苞片,末端帶鉤。這些小鉤總在不經意的時刻,勾住行人衣褲,有時會一點點竄到肌膚上去,頑皮撒賴的小猴子一般。有一次,我去看秦腔,見老戲里的穆桂英握一把梨花槍,插著翎子,怎么看都像牛蒡開出的花朵。牛蒡將花開成刀馬旦,不奇怪。令我想象的是花基部那個綠色大總苞,鼓囊囊,圓滾滾,像懸壺濟世中那個老頭的葫蘆,總要惹人揣摩那里面裝了怎樣的天地。
那些夏日,隨手翻看的書,都在描寫一個名叫俄羅斯的大原野。如果丟下書,走出門去,眼前出現的事物,矢車菊、燕麥田、白樺、土豆、大麻以及廢棄不用的磨坊和山岡上的寒涼遼闊,曾反復在書中出現。這使得翻看的幾本書,以及遙遠廣闊的俄羅斯原野,感覺親切。書里的牛蒡總是高大,墨綠的笨拙葉子常在雨水中刷刷作響,如果是陽光肆意的日子,俄羅斯的孩子們拿它當傘,在黑麥翻滾的田野嬉戲。書本中的描寫,即便草草一筆,也讓人想象。因為存有距離,想象豐滿得如同肥大的俄羅斯老太太。
如果不翻書,我不知道夏日午后的時光該怎樣安排。如此寂靜,而該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完成:曬在屋頂的燕麥青草,我已翻過三遍,萎謝的紅花,我已將花瓣摘下,蔓菁已經挖出洗凈,喂豬的土豆葉子,我已經切碎并且與麥麩拌勻。我坐在青石臺階上,或者走進花園撫摸一朵單瓣罌粟,看一只蝴蝶繞著它久久翩躚,不肯停駐。一段時光這樣寂靜,沒有任何顯而易見的發(fā)生和損落,也沒有斷裂。是不是說,這樣的時光就有些多余,可以刪除。譬如一扇窗戶和另一扇窗戶重疊,譬如,一條路和另一條路平行,并且方向一致。如果時光果真有了多余,需要丟棄,我們該要有怎樣的作為。是沉入深度睡眠,還是,無所事事。
我沒有午睡的習慣,又不能長久悶坐:盡管這是夏日,高原上的屋子之內,陰涼之氣還是從墻壁滲出。只能到外面閑逛。這樣,我看到午后的牛蒡,站在道旁的雜草叢中,它總是高出其他雜草,帶著運動員的體魄,但是精神不振。地頭一排高桿大麻,或者半截土墻將陰影搭在它罩著浮塵的葉子上,使它的葉片綠中帶灰,灰中一抹黑。也有些大葉片,已經殘破,大黃蜂在附近叫著,不肯落到它的花瓣上來。沒人知曉它可以炒牛肉吃,沒人會沏一杯牛蒡茶,也沒有哪個孩子走過去,將它的葉子摘下當作陽傘,甚至沒有一只蟲子,跑到它的陰影下納涼。
可是這樣沒有關系。像白天的一聲鳥叫與夜晚,像童年的夢和如今的生活。我看著站在一旁的它,心思遲鈍,激不起任何興致。在那時,我甚至懶得想:這一棵牛蒡,它是否也和我一樣,在寂靜中等待漫長午后過去,因而顯得有些惘然。
多年后,我看到路旁牛蒡,總是想,它多么像巴赫的六首無伴奏大提琴曲。
明魚
1、天光已經這樣明亮,夜晚的絲質薄云慢慢消散。風從河谷逆流而來,拂過岸邊,也拂過清冽河面上的白色水花。帶著細鱗的銀色明魚,身長永遠只有一寸,它們在水底,仿佛一些閃爍未定的光線。河底鋪滿鵝卵石,還有寄生的小蝦蟲,裹著螺殼和草莖擠進石縫。這些從青色巖石間流出來的溪水,股股匯集。它們在夜晚發(fā)出巨大聲響,回應山際松濤。在晨間,它們依舊淙淙作響。我在此時從不玩鬧。挑木桶,來到河邊。彎腰,用水罐將河水舀進木桶。有時,明魚游進水罐,繞著罐壁,用身體畫出圓圈。它的尾鰭總是靈活有力,因為太小,腹鰭和背鰭看不清晰。將水罐中的明魚倒回河中,看它們箭鏃一般躲到水花之下。重新舀水,再一次看見明魚游動過來,鼓起豆粒一樣的圓眼睛,圍著水罐嬉戲。
2、如果我停駐,在明魚游動的河邊。我所見到的一切,都將成為一個名詞,在以后。東山頂上的積雪常年不消,那是嶙峋巖石和溝壑縱橫交錯的地方,馬鹿和月熊偶爾出入。云杉和白樺的樹林橫貫南山腰際,灌叢在它們底下,開滿高山杜鵑。七月的時候,柴胡花會將北面山坡染黃。青稞田在四圍的山腳下匍匐,土豆將在那里開出大片淡粉和白色的花。大麻將在田邊結籽,燕麥將在秋天繼續(xù)青蔥。村落在河邊,青楊織煙。如果時間將我摔打,像女媧拋出的泥點。如果多年后,我在另一個地方,回望。家鄉(xiāng)總是這個模樣。
3、明魚從不會跳出水面。它們在鵝卵石的縫隙和柔曼的水草之間,往來倏然。它們看不到岸邊蒲公英的花朵,也看不到灌叢里的紫苑。雉雞在那里怎樣低飛,草叢中怎樣留下它們灰白的蛋。草莓在五月怎樣開出白花,八月又怎樣將果實悄悄懸掛。它們也看不到黃花鐵線蓮的花朵,我們怎樣摘下它,玩一種斗狗汪汪的游戲。它們在水中,偶爾見到天空盤旋的金雕和雀鷹。當我們脫下鞋子,在陽光將岸邊青石曬暖的午后,用腳拍打水花。當隔壁姑娘將我們摁倒在水中,給我們洗澡。這一切,曾經這樣明白無誤的發(fā)生。我們說笑,來回奔跑。明魚在水底,是否聽得見。
4、傍晚,金棕色的馬從山上奔下,它們身后是黑色牛群,羊在它們身后,仿佛翻卷的芍藥花瓣。早晨,它們那樣急迫著離開村莊,仿佛要離開噩夢糾纏的夜晚。它們那樣決然,蹄子揚起碎草,仿佛一去再不回還?,F在,它們又趁著夕陽,迫不及待地奔回村莊,找到熟悉的路口和家園。它們仿佛離開已經很久,害怕松木的大門從此將它們阻擋。它們帶著風,蹚過河水,蹄子翻起水底石頭。它們攜帶在蹄子之中的泥塊和青草,被河水沖洗。如此泥沙俱下,浩浩湯湯。明魚開始驚慌,我看見,但我給它們做不出解釋和說明。我也無法返身,遠離它們的慌亂。我只能垂下手,退到一邊。
5、過程這樣久,仿佛它將取代開始和結束。然而一切都已安靜。夕陽跨過山頭,清冷的風重新吹起。荊芥,薄荷,還有防風的藥香,繼續(xù)流淌。明天尚未來到,過去還在眼前明亮。黃昏的大翅膀下,草棵跳起舞蹈,即將閉合的花也在跳。明魚小小的身段,在水底的微光里,一個個急轉彎。這樣迅疾,又悄無聲息,像你我在年輕的某個時刻,倏然驚動,然后,慢慢醒轉。
鱒魚過于珍貴,在高原。我聽說有人養(yǎng)殖,卻從未親眼見到。這樣,舒伯特的《鱒魚》,這部加強低音,又使結構多出一個樂章的鋼琴五重奏,在我粗糙的聆聽和想象中,有了如上變幻。我不知道明魚確切的名字,我們曾那樣將它稱呼。家鄉(xiāng)的許多事物,都這樣。它們像一首曲子,在那里,時而響起,時而寂滅。時間過了很久,草木衰敗又蔥蘢,但它們從不會走到盡頭。這樣,我在音符的晨曦和暮色中,來去走動。我無法將身體延伸到時光外,亦無法離去而遠逝。路途也許一步之遙,也許漫長,我只得時刻回身,用熟知將未知一一代替。
櫻桃
夏至過去,青色櫻桃從葉子之間擠出。起初只有米粒大小,橢圓,在葉子的波濤之中,它們不過是幾葉扁舟,容易忽略。后來逐漸長大,變圓,硬脆的綠色鋼珠一般。看過去,一場豐收似乎在望。
高原上,夏日的慣常天氣是早晨晴好,金色陽光在山野匍匐,云朵如同盛開的白色芍藥,清涼夏季風在河谷拂過,同時拂過高空盤旋的雀鷹和金雕。然而午后一切發(fā)生變化。濃云從西北的青色山峰上翻卷起來,向中天移動。風開始狂暴,藏雀逃離青稞田,烏鴉仿佛箭簇射向青楊林,雉雞在灌叢之上,笨拙飛行。有時聽不到雷響,也不見閃電劃過,只有風舉著樹梢在跑。但在幾陣風后,冰雹啪啪響著,朝田野和村落砸下。它們的目標如此明確,從不將多余冰雹拋向無人山間。有時冰雹小如黃豆,能從葉面彈起,滾落,堆積到墻角或者凹陷地方,白色一群,顯得乖巧。有時大如蠶豆,這樣的冰雹具有毀滅性質:葉子被砸出大洞,花朵和油菜莢零落在地,一些細小枝子開始折斷,來不及躲藏的螞蟻,還有蜣螂,將小小尸身拋擲。至于大如核桃的冰雹,總是在一個夏季,來過一場,這樣的冰雹,砸碎封閉門窗的玻璃,砸傷田野疾飛的鳥雀和行人,也使青稞和燕麥倒伏在地,顆粒無收。
冰雹過去,櫻桃滾落一地。當初櫻桃在樹枝上,飽滿,繃緊一身青春,卻經不起冰雹小小打擊。櫻桃樹緊鄰一棵錐形刺柏。矮小,但是樹冠膨大,茂密枝葉內居住許多麻雀。它們在那里爭吵,說閑話,養(yǎng)兒育女。它們總是在天氣晴好的時刻離去,又在天氣變壞或者暮色之中歸來。它們來去的路徑固定單一,仿佛一些褐色石塊,被小孩從院墻外摔進,穿過柏樹的枝子,然后在那幽暗里失去聲息。它們從不曾在墻頭,或者園中其他樹木上停歇。它們似乎只認識柏樹,而柏樹所在的院子、屋檐、以及那里的貓咪、黑狗和早晚打開的門,與他們無關。它們甚至清高,趾高氣揚,仿佛它們是一群來自遠古的鳳凰。
但是那些躲過冰雹的櫻桃,卻在一枚枚減少。我去櫻桃樹下尋找,不見掉落。我懷疑喜鵲,從窗后監(jiān)視,它們只落到南墻根,在朽葉與苔蘚之間尋覓草籽和昆蟲,它們偶爾與黑狗搶食,顯得光明磊落?;蛟S是其他鳥類在夜晚到來,偷掉櫻桃,我這樣解釋,便在櫻桃樹旁邊豎起頭戴草帽的假人,讓它裹上我的頭巾。然而櫻桃繼續(xù)少去。
麻雀們住在柏樹里,柏樹下的地面便是一層灰白,那是麻雀糞便。老人們說,拿干去的公雀屎和蜂蜜涂面,可以美白防皴裂。風干的公雀屎彎曲著,仿佛腎形的種子,容易尋找。有一時興起,我去撿拾,結果發(fā)現,那些灰白的腎形種子里,安靜地躺著櫻桃尚未長大的種子。它們那么小,兩頭尖尖,才具備雛形。
這是一些證據,我想慢慢收集,然而麻雀們飛來飛去,依舊顯得與此事毫無干系。我原該仔細回顧,思量,麻雀在怎樣的時刻飛過去,啄食櫻桃,并且壞笑?;蛟S麻雀并不是撲棱著翅膀飛,而是蹦跳過去。誰能聽見麻雀蹦跳的聲音呢。我這樣一想,再看山野,蜜蜂大小的藍色蝴蝶依舊在陽光中穿行,黑牦牛在山坡上,依舊如同貴婦,柴胡花依舊將山坡開成金黃,掠過山頂的風,和掠過院門的風,依舊帶著草藥芬芳,而那幾枚櫻桃,依舊像沒有任何記憶的孩童,忙著成熟……一切發(fā)生都顯得這般正當有力,誰還需要證據。
奔跑的黃昏
黃昏的山坡上,母親正在行走。夏季的大風從山尖刮下,氣勢遒勁,使得山野發(fā)出轟響。母親走過青稞田,青稞穗子喧囂著甩過來,麥芒戳著母親胳膊。這樣的大風中,母親的身子,像樹木那樣傾斜,頭發(fā)也一樣。我看到母親努力邁步,卻走不出幾步。我低頭,看見母親的影子,傾斜著,匍匐在地,仿佛要從母親身上逃去,又因為連體,影子不得不將身子無限拉扯,變瘦。地上榛莽縱橫,草莖挑起碎葉子,胡亂抖動。影子掙扎在這樣的草葉上,看上去不僅奔跑,還搖晃。
我同時看到高寒缺氧下依舊發(fā)亮的草莖和葉子,密布芒刺野花的灌叢,山腰墨色濃郁的青楊和油松,廣袤傾伏的青稞和燕麥,它們噴吐的金黃……這個黃昏里的草木和野果,攜帶它們的芬芳,正像母親的影子一樣,向著東方奔跑。它們斜著身子,將葉子和枝條舉起,甩出去。它們的枝干那樣努力,似乎要將自己的根拔出來,無止境地飛。
我看到風也在跑。它們從山上灌下,將腳下的事物一一浸透:裸露的紅砂巖,高寒草甸,沼澤,河谷,水,麻田,鄂博,經幡和村落……它們那樣迅疾,一刻都不曾停留,并且喧囂。但是它們卷不走什么。我看見所有的葉子都在枝柯上,所有的枝子都在樹干上,屋頂在房子上,水在河床上……它們的徒勞那樣醒目,盡管它們斜著身子,一直跑。風跟著它們跑,卻沒有自己的形跡。風是這個黃昏里唯一找不到自己的事物。
風肯定卷不走我的母親。這樣的黃昏,當我和母親因為無法行走,坐在山坡上的青稞旁,我突然想。那時候,天空一只云雀,它啼叫一聲,像丟下一粒金豆。六棱的,更多是四棱的青稞穗,它們也在我的頭頂,傾斜著,舉著天一起跑,它們摩擦出的聲音,仿佛響雷滾過。母親也是一枝青稞吧,我猜想,或者是一粒燕麥。是不是小麥呢?不是。小麥在這面山岡上從來不會成熟。小麥習慣于夭折,因為霜凍總是來得過早。說大地沒有喜好,不可能?,F在,青稞的麥芒有一寸來長,它們在白天承載著光芒,在夜晚,流淌松濤。青稞在老去的時候,總是俯下身子。這是一個人老去的姿勢。我想著母親在老去以后,白發(fā)將如同山岡上的黃花鐵線蓮,而面容,一定如同黃昏的天光。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