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傳倫
第一次拜訪董橋,先生禮賢下士,接我的車停在香港半山公館的樓下,先生迎上來問“是傳倫嗎”?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親切而熟悉,此前未識先生面先聞先生言,通過多次電話,先生的聲音奇特之處在于無一絲港臺人說國語的口音,渾厚而清亮,好像隔著聽筒說話的是年輕人,后來我問過“先生普通話何以說得這么標(biāo)準(zhǔn)”,原來董先生年輕時在英國廣播電臺工作過,“是英國人請北京人教的普通話”。董先生給我的第一眼印象是恂恂儒者,身材之峭健,令我油然想起一句古詩“冗繁削盡留清瘦”,但決非尋常書生模樣,多年“位重才高、調(diào)清詞雅”養(yǎng)成的名士派頭,極清貴而蘊威權(quán)之勢,然非讓人望而生畏,而是敬而尊之的。曾聞先生一位下屬言:“黎老板進來,我們照樣有說有笑,但見董社則啞雀無聲,唯俯案工作而已”。我解讀這番話的意思,并非是有多怵畏先生,而是報社同仁感先生之勤勉敬業(yè),總領(lǐng)報社常務(wù)之外,又見每周日必賦瓊章一篇予“蘋果樹下”,不忍過多懈怠而見愧于社長。我曾以久懷的欽敬之情,當(dāng)面請益先生,“您社務(wù)繁雜,每周還要固定時間寫一篇長文,真不容易”。“現(xiàn)在好多了,過去是一周寫五篇”,我驚愕,不只因先生幾乎是每日一文,重要的是篇篇皆為傳世精典,不禁連聲贊嘆“仙人仙筆仙人仙筆”。
先生半生從文,三十年前先后任金庸《明報月刊》、《讀者文摘》 中文版、《明報》總編輯、《蘋果日報》社長,工作何其冗繁,能人已是窮于應(yīng)付,先生事無巨細(xì),從容擘劃,案無余牘。若止于此不過職場尋常成功人士,益見先生腹笥充盈,郁勃之氣每每發(fā)之于文,聲華行遠,又遠非一句“有井水處即誦董文”所能見先生大雅于萬一,文化修養(yǎng)低俗之人不必讀董文,而董文正是與先生精神相契彼此都抱著舊文化襟懷之士,如余英時先生一流大家“都爭著先讀為快,這已成為我們多年來生活中一個特殊的情趣。我們都期待著越來越多的爭讀之樂”。這一段話是余英時先生二〇一四年四月十八日寫于普林斯頓的“跋——為董橋先生榮休作”一文中的結(jié)尾數(shù)語。
董先生期許我為 “晚輩中你最懂我的文章”。我除了有幾篇寫董先生的文章見諸海內(nèi)外報刊雜志之外,三年以來與先生往來或面覿或通信很少論及文章之道、修辭之法,之于我非不愿而不忍也,先生緣工作之由,日以繼夜身置字山辭海,我若再以俗文冗章叨擾煩累先生,那是我不懂事了,所與談之皆字畫古玩等方方面面的趣聞雅事。四月七日上午我發(fā)電郵,傳上一組前兩天我用百年老楠料新近制成的文玩器物的照片,中午董先生回信說“照片收悉,慢慢看”。并知會我的新作“‘聽樵’星期天登了”,看到這里我未意識到,“聽樵”也將是我在“蘋果樹下”的封筆之作,讀完以下的信文,知先生“做到四月三十日正式退休,專欄不寫,‘蘋果樹下’也結(jié)束,以后跟報紙無牽無掛了,終于等到這一天,老板要我掛主席名義我也婉拒了,這樣才能裸退。電郵郵址月底有了新的會告訴你”。說是“無牽無掛”,做起來難,因為先生總是關(guān)顧牽掛他人,行文至此,必須夾敘幾句,是我勞先生牽掛太多,五月初先生剛退休,我往先生的新郵址傳上了一篇寫本幫菜的新作,先生推薦給了《蘋果日報》副刊的“客座隨筆”新專欄,一周后的五月八日發(fā)表了,該文可謂我在《蘋果日報》進入“后董橋時代”的首篇文章。
讀先生信后半小時我回復(fù)一封,略陳心意,語多祝福:“先生隱逸林泉,正古高士私心所景慕,老師也要好好清閑清閑了,有空到內(nèi)地來玩,這里有您無數(shù)忠誠的粉絲。傳倫更盼先生躅浮春風(fēng)來寒舍。您的前半生太精彩了,樹下停了,真擔(dān)心報紙賣不好,我們期待您的美文,不定期寫更有情趣,五月一日,將是您更為美好生活開始的第一天,我想社會很多方面如大學(xué)等會深感榮幸地為您成立諸如《董橋文學(xué)藝術(shù)研究會》一類的學(xué)術(shù)機關(guān),也好玩?!犻浴盏搅耍嘀x厚顧!其實您接受主席名義,不唯是《蘋果日報》的榮光,對報紙和廣大讀者皆有良多益處。傳倫叩首”。
董先生退休是華文世界一大事,各方反響很大,余英時先生及時道出了大家的心聲,“對于董橋先生毅然退出編務(wù)世界,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自然是惋惜,然一轉(zhuǎn)念間,喜悅卻取代了惋惜,因為從此可以源源不斷地讀到他的作品了”。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天“蘋果樹下”的文章“珍重”,只是董橋?qū)诘姆夤P之作,正如先生所言 “今后只想補讀沒有讀完的舊書,補寫很想細(xì)寫的故事,不趕死線,只隨心興”?!芭d酣搖五岳,詩成泣鬼神”,宇宙萬象盡涌筆底,無限空間無限創(chuàng)意,歲逢騰驤馬年,梅柳欲渡江春,驊騮將開大道!“此去山青水綠,珍重千萬”。吾師馳文縱意,乾坤巨卷良可待也!林青霞告別樹下之作開篇以八字兩疊句“依依不舍依依不舍”盡抒惜別之情,自比“小草”,行文婉轉(zhuǎn)卻如小鳥依人。
先生“珍重”之筆筆筆可見圣哲之思詩仙之才,“珍重”二字從此滋養(yǎng)無限生機,“珍重”所珍重者,格外之高標(biāo)最是貼切老民國“舊文化人的襟懷”,“珍重”是告別不老之作,“春樹暮云,不盡依依”,先生不從十幾年前任《蘋果日報》社長那天追憶文壇舊影報業(yè)新聞,“南鄰煮酒,江路探香”,而是自臺灣《成功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晚上寫起:“我們幾個同學(xué)在校門外的飯館里喝掉十幾瓶啤酒,蹣跚踏月回校園老榕樹下高歌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轉(zhuǎn)眼五十年,故人故事匆匆零落,老榕樹一向無恙,越發(fā)老了,校園改名叫榕園。送別是弘一法師李叔同填的詞,原曲聽說是美國約翰·奧德威譜的《夢見家和母親》,老電影《早春二月》和林海音的《城南舊事》都用做插曲。世味似水,壯懷闌珊,終于連紙上這株蘋果樹也要還給牛頓了。樹下歲月從來靜好,感謝這些年綠蔭里和我一起吃茶談天的作者和讀者,落英像夢,芳草多情,縱然沒有長劍高樓的豪興,客子光陰都在詩里字里消磨掉,偶爾幾陣霏霏細(xì)雨,那是蘋果開花結(jié)子的消息”。
倚天長劍和生花妙筆都是上應(yīng)星宿的,今日遙望南天最亮的那顆星,那一顆文曲星,定是吾師董橋。仙筆從來都絕妙,北宋簡齋陳與義有句“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董先生不假“杏花消息”,借得暮春三月潤物無聲的南天細(xì)雨,蘋果悄然“開花結(jié)子”,勝果爭攀,自不待言。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當(dāng)代名滿天下的大師余英時董橋兩公互為仰重,沆瀣之契,依慕之私,文壇早傳佳話。余英時先生不唯是歷史學(xué)家,也是文章大家,老氣橫秋的詩人,兩年前董橋出新書《董橋七十》,余公賀應(yīng)古稀,展紙開筆即賦七首七絕,第七首后兩句是抒情更是預(yù)祝董橋耋瑞之壽“吾胸未盡吟詩興,留待十年再濡毫”。詩成兩年后,值董橋甲午三月退休,公豈無文以記之,遂振筆作“跋一一為董橋兄榮休作”一文,“毫不遲疑地用知己兩個字來界定我們的關(guān)系”…… “開始當(dāng)然只是編者和作者之間的交往。但很快我們便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彼此在精神上十分投契”……“精神相契并不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董橋兄為我的《中國文化史通釋》寫序說:我和余先生有緣做朋友,靠的也許竟是彼此都抱著舊文化人的襟懷”。至少有此同樣襟懷的人方可稱“知己”,魯迅寫給瞿秋白的聯(lián)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雖曰感情真摯,更復(fù)傷心人別有懷抱。何似余董兩公之清貴。
董先生古稀晉二,吾華之傳統(tǒng),弟子恭賀華誕,敬奉壽禮,然此亦不足以表達尊師敬賢之情,擬書一對壽聯(lián),怎奈詩筆生疏久矣,特請一向詩思敏捷,排律精嚴(yán)的振良兄玉成十二言嵌字長聯(lián):“筆端騁古稀,英華何止存爵里;樹下添雙歲,風(fēng)景還須看董橋”。落款“振良恭撰,傳倫敬書”。
董橋先生是我敬慕的老師亦為父執(zhí)輩,我何敢謬托“知己”以自重,先生視我為藝林同好、藏友、文友,此略同于范師十翼先生,范董二師予我之恩,可謂天高地厚,稱范董而非董范,未以姓氏筆劃為序,只緣我?guī)煆姆对壬缬诙瓨蛳壬曳稁熜螨X長董師四歲,范師幾年前在三〇一醫(yī)院做了一很成功的手術(shù),身體很快復(fù)原,社會活動還是減少了許多,很對,若是什么都參與,大師就沒有個人生活了。我與范師數(shù)載未見,然無一日不在念中,關(guān)心殊甚,每思范師予我種種高義隆情,應(yīng)如銅臺高揭,漢水西流,豈止桃花千尺也。年來總有二三朋友見面詢及我與范師仍復(fù)往來乎?我慎思而后曰:我與范公風(fēng)義在師友之間,一九九八年至二〇〇二年,過從甚密,彼此深邀鑒賞,相聚相疏,盡皆自然。非傳倫與范公有齟齬于其間,公顧我,我敬其相知;公疏我,我亦無傷。離合之跡不過“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別有異趣,名公高門重入云端,仰之彌艱。二〇一〇年,范公“解凍”復(fù)貴,央視出鏡率之高一時無兩,夕陽燦蓋朝霞,聲名又至中天,不知可為公賀乎?可為公喜乎?
依知情好事者道來范董二公予我之恩有二端最動人心,其一:范曾送張傳倫的書畫最多。可獲大利。其一:董橋于文中最多寫及的內(nèi)地文人是張傳倫??色@大名。一次范師賜畫前告我,歷代大師都有像你這樣的小友,一言以蔽之,大師們拿我當(dāng)晚輩看,盡提攜后進,獎掖后生之意,行的是古圣賢之道。范曾干脆說明了:“你有個人生活能力,送你畫你不會賣”。范師,對不起了。我是真沒少賣,先后送我六尺整紙大畫兩幅,一為《神猿獻壽圖》,一為《柏蔭讀騷圖》,這兩幅畫十年前也都讓我先后賣掉了,好在賣畫所得,沒有亂花,以新易古,買了古董字畫。搞收藏有道行的真藏家差不多都是“老財迷”,我沽鄉(xiāng)賢收藏大家大總統(tǒng)徐世昌胞弟徐世章收藏之富,僅以其家人五十年代一舉慷慨捐獻各類古玩文物二千七百余件給天津市政府來看,雖不必輕言富可敵國,許為“敵市”不為諛詞,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即在徐氏厚贈基礎(chǔ)上建立而成就大觀,徐世章一生克勤克儉,生活樸素,布衣布衫,唯于收藏最具豪奪之勢,舍得下銀子花大錢,且數(shù)十年如一日,終成近代大藏家,尤以雅藏歷代名硯稱雄海內(nèi),與之相比,清朝“十硯齋主”黃莘田的“硯田之耕”,頓覺瘠薄。
我性喜收藏,少即入此魔道,以嗜古深迷而論可謂不讓濠園,藏古所靡費,向來是有十塊錢敢花十二塊的主,當(dāng)時的十二塊錢不是虛擬之?dāng)?shù)而是實額,天津三十年前的天寶路鬼市,華世奎的一副對聯(lián),賣主要站在三輪車上吆喝著賣,“哎華世奎高臺階華家華士奎華七爺?shù)膶ψ游鍓K了五塊了下手晚了您了就得不著了”?!鞍ァ弊诌€要拉長聲。“喝大筐”的下該“掏窩子”買了一三輪車的古字畫,蹬著就走,路不平一顛掉地下兩幅,后面的行人看見喊了好幾遍:“掉了掉了蹬三輪的掉東西了”!三輪上的這位爺頭也不回,應(yīng)了三個字“不要了”。我算是這個時期入行的,十塊錢真能買到好東西,所以多年來于生活上不舍亂花,少買雙鞋,就能買個好托(古董臺座),“財迷”得很,后來出過笑話,我老婆故意慪我說“你就丟臉吧,這回丟到香港去了”,此前也鬧過一次笑話,這幾年總有朋友好心為我忽悠雜志社采訪我,介紹我的收藏,我借機大談收藏之道,話趕話說起了古今真正的收藏家都能為得到心愛的好東西賣房子賣地節(jié)衣縮食,“我就從不穿名牌服裝”,說到這兒,兩位采我的編姐相視一笑,我正納悶兒,怕說錯了什么,人家說:“張老師,您穿的這件襯衣是阿瑪尼的,可是歐洲一線名牌”,我說“不可能的我不花這個錢的”…….晚上老婆回家,我問襯衣是怎么回事,見我認(rèn)真,老婆只好全盤托出,“知道你財迷,不舍得花錢買好衣服,我和兒子只好跟你說這件襯衣是五十塊錢買的,怕你心疼,干脆全告訴你得了,直領(lǐng)西服和羊絨大衣也是阿瑪尼的”,為了寬慰我,接著告訴我“是在圣誕期間新加坡的專賣店打了五折買的,不打折也比國內(nèi)店便宜多了”。待知道確實便宜了許多,我心稍安。
老婆所說香港丟臉一事是這樣的:二〇一一年夏,我初次去香港拜訪當(dāng)代散文大師收藏大家董橋老師,轉(zhuǎn)天一早師母要帶我去專賣歐洲各國名牌的太古廣場購物,說是來趟香港,怎么也要給你老婆買個名牌包包。我倒是想去看看不想花錢,這回不能怨我 “財迷”,行前老婆大人明令:“別給我買東西,你不會買,買了我也不喜歡”。師母帶我一間間看各個牌子的名包,溜了半個多小時,見我沒收獲,師母覺得沒盡到地主之誼,又進了一間很有名的專賣點,說是什么什么牌的,當(dāng)時我對名牌皮包大概只知有路易威登,愛瑪仕,處在不知VERSACE就是范思哲的水平上。我說:“這個牌子不怎么出名,大家都不知道”。當(dāng)時是我不懂竟言大家都不懂,師母聽著大概覺得太搞笑,實在忍不住,教了我一句:“大家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董橋先生是當(dāng)代散文大師、收藏大家,也是書格高逸的書法家,董先生的書法,硬筆軟毫盡皆佳妙,鋼筆可以寫出毛筆的韻味,間架結(jié)構(gòu)波折點劃走的都是《筆陣圖》的路數(shù),使轉(zhuǎn)承合提按頓挫,結(jié)字大小腴瘦都很講究,符合墨書的標(biāo)準(zhǔn)。董橋書札我珍藏三幅,是先生寫寄給我的,悉由鋼筆書寫,不見硬筆的單線條,一望而知不具深厚的軟毫?xí)▊鹘y(tǒng)難奏此功。龍年先生電郵一幅藏書票,上以毛筆寫錄齊白石的一段畫跋,這是我第一次拜觀董橋的毛筆行草,果然了得,小小藏書票方寸之地“縱橫爭折”,氣勢不讓中堂巨幅,運筆流暢,不似古稀翁叟所作,書壇雖多壯歲英年之筆,絕少見此清剛遒健之作。先生書法大有家學(xué)淵源可尋,董老先生書名上世紀(jì)三十年代譽滿南洋,店家、華廳多請書匾,家塾科班,家大人教習(xí)少年董橋何紹基筆法,董橋樹下文章也曾多篇提及書學(xué)何紹基,然觀董先生法書無一筆取會蝯叟松透散淡之意,超逸靈秀或與倪鴻寶臺靜農(nóng)一路書風(fēng)風(fēng)神興集,喜其以險寓正,奇倔沉郁。不慕倪書欹斜交錯,詭異恣肆,那是江山板蕩的鼎革之際,死國孤忠凝聚一腔幽憤,鴻寶揮毫勢必風(fēng)骨凌厲,而董橋書風(fēng)沉靜中蘊藉高華之氣,不為官宦卻見太平卿相的雍容,更具賢達若士之秀逸。臺靜農(nóng)先生在臺灣是董橋的師長輩,臺習(xí)倪書而得倪之真髓,書名日盛而書債日增,經(jīng)年累月窮于應(yīng)付,董先生眼見臺公不悅,寫了篇文章,題目就叫“臺先生越寫越生氣”,董先生不以書家自居,董先生亦不必以書家為榮,一如左宗棠不必以進士為榮,書法家的字不值錢,大文人的字才值錢,比如胡適周家兄弟董橋的字,今日董橋翰墨遙領(lǐng)天下文人書法之高標(biāo),藝高價昂,專業(yè)書壇大家庶可為讓席。
董橋最是佩服胡適之,胡先生的字依董橋看來有蘇東坡的筆意,先生是很喜歡的,二〇一一年一月二十三日我在蘋果樹下發(fā)表在香港的五千字處女作 《美食家與書法家》論及胡適的書法,“胡適先生寫字,向右斜下微帶波折的那一捺捺得稍長、稍放,董橋先生說喜歡胡先生的字,還說此一捺:那是胡先生死板中透露的一點點豪情,一點點佻巧。胡先生寫金鉤的那一筆及董先生見賞的那一捺,是適之刻意丕顯的率意,橫劃一筆,按筆疾努,韜然頓收,更有法度可尋,乍一看有些像蘇子瞻。豎鉤右捺,定睛細(xì)細(xì)一觀,卻是二分像寫行楷,好伸長腿的黃庭堅,八分是現(xiàn)代硬筆書法的模樣,毛筆的軟毫能寫出硬筆書法的功夫,此功雖不可小覷,然以古應(yīng)新、以高就低,似乎讓人不得不生出一點點點金為鐵的遺憾,倒掛的不太劃算”。
以此邏輯分析,董橋鋼筆寫出毛筆的韻味,無疑是點鐵為金了,我奇怪至今猶自不解的是董橋于當(dāng)代文人中最具民國大師范兒,先生青年時有幸在臺灣見過不少的民國大師,最喜胡適先生,為何與之書法旨趣殊非若此?先生文章中最多點贊胡先生,說胡先生風(fēng)采照人,多大的場面都鎮(zhèn)得住,以前寫的不多說了,上個月底董先生在文章中還以董文獨具的筆調(diào)寫“胡適之終究是胡適之:淵博而執(zhí)著,溫煦而剛毅,誠摯而挑剔。我在臺灣讀書頭幾年胡先生健在,報上常常看到他的消息,偶爾光臨學(xué)院講學(xué),風(fēng)采瀟灑,月明星稀,一笑一嗔皆文章。那些年老民國的新文士舊鴻儒都在臺灣,葉公超梁實秋蔣夢麟董作賓臺靜農(nóng)莊慕陵俞大綱都在,蘇雪林說起戰(zhàn)前大陸上的舊人舊事悲欣交集,眼神里山川風(fēng)物越飄越遠越牽念”……
董先生文心的芳址與民國諸大師人文座標(biāo)的距離不因 “舊歲月舊人物一片凋零”而漸行漸遠,反而愈加貼近,舉止言談的風(fēng)度都很像,并非邯鄲學(xué)步刻意模仿,實是大師們的品格習(xí)性藹然暗合,比如說董先生待客伴友大多迎來不送往,為何如此呢?請看梁實秋先生的《送行》,約略可知大師們的溫善:“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對于自己真正舍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一剎那像是開刀,所以離別的苦痛最好避免。一個朋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fēng)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賞識那種心情”。
董橋香港半山公館客廳的木地板,菲傭打理得一塵不染,先生足蹬革履從不著拖鞋,此亦胡氏遺風(fēng)所被。胡適不論登堂何處從不換鞋,我特別喜歡胡先生的一張照片,先生面帶微笑,一襲長衫三接頭皮鞋,將身仰倒床上,仿佛一幅近代版的 《東床坦腹圖》。竊以為題跋古詩二句移為像贊最妙:“一種風(fēng)流吾最爰,六朝人物晚唐詩”。
二〇一二年一月董橋滿七十歲,知交胡洪俠從先生幾十年來寫的一千八百多篇文章選了七十篇編出一部《董橋七十》,香港版歸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大陸版歸北京海豚出版社出版。香港牛津一九九八年至今出版了董橋文集十幾二十種,總編林道群二〇一一年還為董橋重出舊書慶旦,重編重印了二〇〇〇年遠流版《英華沉浮錄》,裝潢典雅不輸大英古籍,翌年六月海豚出版社再版了六本一套的《英華沉浮錄》,書籍封面封底裝幀仿牛津版式,妙在用了一種質(zhì)感光澤極似真絲的特種紙,網(wǎng)購打折后全套只賣一百幾十元,用這個價位買牛津版的剛夠買一本,隸字書名《英華沉浮錄》是少見的由董橋先生自署的唯一的一部書,我喜歡買了好幾套分送幾路文友學(xué)習(xí)。
先生所題五字隸書別有高致,濡碣含帖,似北碑又若西晉東漢士夫用筆,要在筆端多骨而豐筋。昔衛(wèi)夫人《筆陣圖》開篇明義:“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重乎銀鉤”。三端者曰文士筆端武士鋒端辯士舌端,尤以筆端之功至絕,搦一寸穎毫?xí)谛Q繭魚卵,然“點畫波撇屈曲,皆須盡一身之力而送之”。養(yǎng)成筆力可扛鼎,觀吾師《英華沉浮錄》五字題簽,勿庸它論,唯特多筆力耳!“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清乾嘉時劉石庵王文治書法稱道于世,各擷家法,時人有謂“濃墨狀元淡墨探花”,實自源頭探知濃墨大不如淡墨,且石庵“多肉微骨”之書久為方家譏為“墨豬”,可笑今日淺學(xué)者仍以“墨豬”為尚,殊不知此“墨豬”非彼“墨豬”,彼“墨豬”(劉石庵)難入神逸之品亦復(fù)有品,自非“無力無筋者”流。不可與“時下忙于應(yīng)酬開會收紅包信筆涂鴉鬼畫符誤人子弟的書法家”同日而語。
在董公館的客廳里我和先生聊天,喝六安,看字畫,說文玩,說起黃苗子,相與談及的當(dāng)然不是由章詒和爆猛料的 “告密者”的黃苗子,感興趣的是他的用筆多參伊秉綬,隸書頗有些名氣,王世襄著作的題簽都請他寫,先生也跟二位方家是熟人,聊至興處先生問我“你看黃先生的隸書如何”?我稍加沉吟答之曰:“苗子隸書習(xí)伊,遠不如他的老當(dāng)家黃葆鉞,苗子到老寫不好隸書的那一橫,起筆無病收則必方頭破字,羅振玉的甲骨文寫來也有這個毛病,此一橫,唐人稱‘努’,力道最難拿捏,包世臣說他用十年之功寫好一橫,也非遜辭”。董先生仁厚,聽我這般說來,未置可否,連聲說“是呀是呀,黃葆鉞是寫得好”。接著談起世人寶愛伊秉綬的隸書,“隸至伊秉綬”,伊秉綬夠得上古往今來集隸法之大成者,隸書成就最高,好處可由四字概言之:“典麗華滋”。
清中期以降隸書習(xí)學(xué)伊秉綬的書家代不乏人,其子伊念曾似乎也未盡得家法真?zhèn)?,搭個乃父隸書的空架子而已,內(nèi)斂的元氣無多,搔不到癢處的。稍晚些的那一位清末民國的書畫篆刻家黃葆鉞與伊秉綬同郡,福建人,精漢隸,取法伊秉綬而能得其三昧,久寓上海,民元后與王福廠、馬公愚齊名號“海上三老”,葆鉞富收藏精審鑒又與姚虞琴、吳湖帆、張大壯并稱“滬濱四慧眼”,此一時期天津四大書家華嚴(yán)孟趙蜚聲沽上,孟廣慧擅仿伊秉綬楹帖,坊間難辨真?zhèn)?,實與真鼎相距之遠不可以道里計,較之黃葆鉞猶自差氣不止一口,伊秉綬能拓漢隸而大之,愈大愈壯,賴其遙承漢隸真?zhèn)髦?,更其有得天獨厚之利,伊秉綬改良毛筆,以七閩古地特產(chǎn)一種蒲草雜糅紫毫而成,以 “伊筆”書“伊?xí)保汲删推洫毑焦沤竦膲汛T書風(fēng),葆鉞雖隸閩籍,恐不知有此神奇之草,不敷工用,遂致黃書欲大而不逮,難圖秉綬神完氣沛、墨瀋淋漓之化境。
董先生“筋書”勁節(jié),骨氣亦存,隸書與秉綬遒麗妍媚的書格卓然不同,意筆縱逸便是鄭谷口,不得下與楊峴山。黃苗子則不必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