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公拓

汪先生是一位廚師，廚師很少被稱為先生，他是普通廚師時也沒人叫他先生，但自費隱齋開業(yè)后，大家都叫他汪先生，倒沒幾個人記得汪鳳衡這個本名了。費隱齋這個名字是華昌公司的朱經(jīng)理取的，華昌公司是解放前成都有數(shù)的大洋行，朱經(jīng)理少年得志，二十多歲就做了總經(jīng)理。朱經(jīng)理常去書院街的一家館子吃飯，那時汪先生還是那里的學(xué)徒。老板原是正興園的廚師，辛亥以后正興園停業(yè)便出來自己開了這家飯館。朱經(jīng)理看著汪先生從學(xué)徒成了掌勺，對他的廚藝十分欣賞，來往多了就成朋友了。后來汪先生能夠自立門戶也全靠朱經(jīng)理的支持。

汪先生從學(xué)徒到掌勺用了五年，入師的前兩年時間除了練刀功就是炒花生米。師父說這是基本功，能把花生米炒好才知道怎么用火。一般人認(rèn)為這簡單，其實很有講究，真正做得好的廚師少之又少。生花生米下鍋先慢炒，將多余的水氣去掉，然后起鍋放入冷水中浸泡，這時花生米如果炒干了，入水時外衣就會破掉。泡上十分鐘，再放入鍋中翻炒，換用中火，水氣完全收干，才放入清油，又換小火慢炒，炒到外衣變色，再用大火，還是加上鼓風(fēng)的旋火，猛烈翻炒幾下，出鍋后晾冷，撒上花椒鹽巴就是爽脆的油酥花生。汪先生剛開始的時候不以為然，覺得師父小題大做、故弄玄虛，嚷著要學(xué)大菜，師父也沒說別的，只讓他炒出一盤來自己細(xì)細(xì)比較，要是沒長性最好早點走人。他帶著不屑負(fù)氣炒了幾次，方才知道火候把握之難，靜下心來潛心炒花生米，這一炒就將近兩年，師父才開始讓他學(xué)其他菜。

汪先生學(xué)的第一道傳統(tǒng)川菜是宮保雞丁，師父說，這道菜沒有三五年的功夫是做不好的，他自己早年到正興園學(xué)藝的時候，前幾年就炒這道菜。有些人動輒就說正興園的高檔川菜，如果沒有扎實的基本功，那些高檔食材拿到手里也與廢品無異。之所以入師先學(xué)炒花生米，正是因為宮保雞丁里面需要用到油酥花生，炒好花生米再學(xué)宮保雞丁，是一個循序漸進(jìn)的過程，宮保雞丁是急火爆炒，這是借鑒魯菜的做法。從花生米到最后成菜，各種火候的控制是關(guān)鍵。汪先生天賦高，兩年多時間就把各種火候掌握得很精確了，這才漸漸開始學(xué)其他菜式，又過了兩年多才成為掌勺。

朱經(jīng)理對他的欣賞是從吃到他做的回鍋肉開始的。朱經(jīng)理是郫縣人，幼年失怙，十來歲到成都做學(xué)徒，師母心慈，每個月都讓幾個學(xué)徒吃一次回鍋肉，學(xué)徒那幾年，每個月盼的就是那頓回鍋肉。直至做了總經(jīng)理，珍饈美味也沒少吃，但要說實在的下飯菜，他還是對回鍋肉情有獨鐘。汪先生做的回鍋肉他吃第一次就感覺很不一般，不要說別家，就是店里其他廚師炒的都不一樣，便提出想見見廚師。那時候師父上了年紀(jì)，已經(jīng)很少到店里，平時都是大師兄管理廚房，大師兄出來應(yīng)酬了幾句，老顧客要見廚師本是常情，一般出來招呼兩句也就應(yīng)付過去了。不想朱經(jīng)理很是執(zhí)著，非要見做菜這個廚師，大師兄推脫不過，只得請出汪先生。朱經(jīng)理直截了當(dāng)，就問他做回鍋肉有什么秘訣，汪先生也沒多的話，就四個字：出油、回油。末了臨走時微笑著補一句，師父和大師兄就這么教的。

這四個字朱經(jīng)理咀嚼了好幾天，悟出一些門道，回鍋肉以七分肥的二刀肉為最佳，唯有將多數(shù)油脂逼出，口感才沒有油膩的感覺，而回油則是把各種調(diào)料帶回肉里，滋味方顯濃郁。一道普通的家常菜，也是大有學(xué)問，只用四個字把其中的奧妙說的如此透徹，而最后一句圓融話來的那么自然，毫不做作，這個人不簡單。那時開始，朱經(jīng)理就開始留意這個年輕的學(xué)徒，有機會就會找他聊聊天，漸漸成了朋友，有時也在一起喝茶喝酒。汪先生自立門戶時，朱經(jīng)理不僅借錢給他，還親自出面幫他找店面，就連名字都幫他起好了，“費隱齋”典出《中庸》，“君子之道費而隱”，費乃廣大，隱為精微，細(xì)微之處見大道，朱經(jīng)理覺得汪先生的廚藝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氣象。

館子開張半年后，生意日漸興隆，汪先生在廚上的時間就少了，除了一些必要的應(yīng)酬，主要精力就都在研制新菜上。費隱齋在成都餐飲界一時無兩的名氣，正是源于層出不窮的新菜。至于制作這些新菜的靈感，汪先生自是別辟蹊徑，他喜歡收集前朝文人的筆記小說，從其中零星瑣碎的飲食資料里尋找做菜的靈感。他做的新菜不僅色香味美，且底蘊深厚，總能講出曲婉的來源，費隱齋漸漸成了政商名流、文人雅士聚會的地方。像抗戰(zhàn)期間西行蜀中的徐悲鴻，常與幾位友人在北門大橋的竹林飯店聚會，號稱“竹林七賢”，其實竹林飯店拿的出手的菜就一個蒜泥白肉，怎堪久去？他們?nèi)サ淖疃嗟倪€是費隱齋，飯店最大雅間里那幅松濤訪道圖就是悲鴻先生親繪贈送給汪先生的。大門牌匾上的“費隱齋”幾個字則是張大千的手筆，大千先生亦是烹飪大家，但凡回成都必至費隱齋與汪先生切磋廚藝。

汪先生常在午后閑暇時叫個黃包車，到桂王橋的舊書鋪去看書，那老板頗有門道，時有稀見書、珍本書。一天去時老板給他推薦一本《雎南馀話》，說是丁寶楨的筆記，正史不載、刻印極少，他也是機緣巧合在灌縣一個破落地主家里收來的，那地主祖上前清曾在總督府當(dāng)差。做廚師的誰不知道丁寶楨的大名，宮保雞丁就是他發(fā)明的，汪先生一聽他的名字就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本書?；丶液蟊闫炔患按胤雌饋?，筆記的記載頗為龐雜，殺安德海的得意、對李鴻章的牢騷、討了第四房姨太太的歡愉，雜七雜八的內(nèi)容都有涉及，而讓汪先生最感興趣的是最后幾頁，里面記載了宮保雞丁，準(zhǔn)確地說是青椒雞問世的過程。

宮保雞丁是川菜里的名菜，傳聞是丁寶楨發(fā)明的，丁寶楨任四川總督時，把魯菜中的一道辣子雞丁帶到四川，再因地制宜地加以了一些改良。因丁寶楨死后追封太子少保，俗稱宮保，由是，這道菜也被稱為宮保雞丁。汪先生讀了筆記之后發(fā)現(xiàn)，事情并不完全是這樣的。丁寶楨好讀《南華經(jīng)》，自稱“庖丁解牛”里那位丁廚子是自己先祖，他自己也喜好烹飪，祖先解牛，他就解雞，把雞研究的十分透徹，對雞各個部位的肉質(zhì)了如指掌。他認(rèn)為一只雞里面肉質(zhì)最好的部分是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之間那點肉，那兩根肋骨的形狀和其他肋骨是不一樣的，雞有十二根肋骨，只有那兩根呈三角棱形，其余不是圓的就是扁的，那兩根肋骨周圍附著的雞肉特別的緊致、細(xì)密，肉質(zhì)尤其鮮美。公務(wù)之余，他動手利用這種肉來實驗一種新菜，菜名且叫做青椒雞。每只雞只取那么一點肉，做一份青椒雞需要五六只雞，余下的雞肉總不能都扔了，總是清燉、涼拌這些傳統(tǒng)做法難免單調(diào)，于是，他又取出雞脯肉另作一道新菜，就是宮保雞丁。因青椒雞的取材太過苛嚴(yán)，不易推廣，反倒是宮保雞丁很快就在四川流傳開來，后世沒有幾人知道，其實宮保雞丁只是青椒雞的副產(chǎn)品。

汪先生讀完筆記想試做這道菜卻遲遲無法動手，做法上雖然有很多違背常理之處，但程序并不復(fù)雜，關(guān)鍵是有些原料無法找到。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天上罕有、地下難尋的奇珍，就是豆瓣、花椒、青椒之類的普通配料，只是每個配料旁邊加的一行小字透露出了不尋常。像花椒，旁邊標(biāo)注:：漢源唐家灣。汪先生找了好幾個城里販花椒的人才打聽出來，唐家灣有些老樹，產(chǎn)的椒子最好，聽說在前清是貢品。那花椒樹只能栽在附近幾片山，出了灣子就扦插不活。

還有豆瓣，旁邊標(biāo)注：郫縣禮正枬號。豆瓣是川菜里最常用的調(diào)料，汪先生自學(xué)徒開始就與豆瓣打交道，和郫縣幾家老字號都很熟識，按說那幾家老字號在晚晴已經(jīng)非常有名了，為什么筆記里偏偏要注明這個不知名的作坊？汪先生找了給自己供應(yīng)豆瓣的郫縣老字號，向他們的陳老板打聽，陳老板一聽那字號愣了一下，眉頭一皺、略微擺手問：“提這個干什么？”汪先生說偶然在聽人提起，只是想了解一下，陳老板是豆瓣行業(yè)里的翹楚，所以才向他打聽。陳老板只是“嗯”了一聲，便沒有接話，后面再無回音。汪先生與朱經(jīng)理喝酒的時候無意提起這件事情，他覺得其中可能有什么隱情，陳老板向來對他十分尊重，那樣冷淡，甚至略帶慍怒的態(tài)度是從來沒有過的。朱經(jīng)理說自己試著去打聽下，他本人就是郫縣人，在當(dāng)?shù)仡H有人脈。沒幾天，朱經(jīng)理過來找到汪先生，道明原委。禮正枬號在晚清曾經(jīng)是一家很有名的字號，不過屬于曇花一現(xiàn)，創(chuàng)立到變賣一共不到二十年，老掌柜本是另一家豆瓣廠的師傅，據(jù)說自己悟出了什么秘方，做出的豆瓣有種清淡的香味，后來就自立門戶了，可惜那家掌柜家里沒有兒子，把自己帶的徒弟招為女婿，誰知女婿當(dāng)家之后全然沒有當(dāng)初的本分勤快，日嫖夜賭，那點家業(yè)經(jīng)不起耗，沒幾年就連字號都一起變賣了，買家正是陳老板的爺爺，這件事在郫縣縣志上有簡略的記載。汪先生這才恍然大悟，道：“陳家晾曬時加的秘方配料怕就是買來的吧！”豆瓣制作沒有什么神秘可言，要做出好豆瓣無非在原料、發(fā)酵、晾曬幾個步驟上把好關(guān)，但陳老板家的豆瓣有種奇異的清香，他多次不無得意地對汪先生說是自家的不傳之秘，奧妙就是晾曬時加入的秘方。

原料里最讓汪先生費解的是青椒，旁邊標(biāo)注一行小字：二荊條，七露。二荊條沒有什么歧義，這種辣椒辣味適中、清香濃郁，是入菜的上品。難以理解的是七露，汪先生本以為七露是地名，四處打聽，一直沒有結(jié)果。一天汪先生閑暇無事，到長順街桐蔭茶社喝茶，免不了又向在座的朋友打聽七露這個地方，當(dāng)時在座的有同安藥房的鐘三哥，同安藥房在長順上街，是成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藥房。鐘三哥說或許七露并不是一個地名，有可能指的是成形后經(jīng)過七個露水的海椒，在藥典中常有這樣的表述。汪先生聽后如同醍醐灌頂，馬上回店把給他送菜的李老四找來，李老四一聽就傻眼了，說青椒哪里有什么成形的說法，一長出來就那個樣子，無非長點粗點，如果以掛椒七天就采摘的話未免也太嫩了，一點辣味都沒有。聽他這么說，汪先生也沒了主意，李老四說要不把任瘋子喊到成都來問問。郫縣辣椒富有盛名，郫縣豆瓣好首先就是因為這里的辣椒好，全縣基本家家都種辣椒，其中尤以竹瓦鋪的趙老三和釋家橋的任瘋子兩個大戶最為有名，都種了幾百畝辣椒，李老四的辣椒是從任瘋子那里收來的。任瘋子種了幾十年辣椒，對辣椒果然是了如指掌，第二天到成都后立馬就點出了要害，他說他的辣椒比別家好，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采摘時機，辣椒在生長的過程中會在根部長出一個小凸點，他的辣椒都是在那個凸點長出后幾天采摘的。汪先生就讓任瘋子以長出凸點為節(jié)點，要經(jīng)過七個露水的辣椒。任瘋子連連擺手，說做不到，采摘時只是根據(jù)凸點做個大致的判斷，那么精準(zhǔn)太困難了。汪先生也沒和他爭，說，每次只要一點，不會太難。李老四趕緊在旁邊和稀泥，喊任瘋子劃一小塊地出來讓專人看管，汪先生要的貨絕對沒問題。李老四是聰明人，費隱齋是大買主，平日出價遠(yuǎn)比其他家高，那點多費的功夫能算什么。

原料齊備，汪先生這才開始做青椒雞。做法上平淡無奇，文火生炒，看起來有點像干煸雞，當(dāng)然，調(diào)料是不同的，干煸雞不用豆瓣。到水分收干時就不同了，若是干煸雞，此時就該把調(diào)料加齊起鍋了，青椒雞卻要加入雞湯，剛剛把水分炒干又加水，炒了大半天豈不是白費事？然后還要加入醬油，來點二流芡才起鍋。汪先生剛看到此處時都有點懷疑筆記的作者是不是丁寶楨，或者丁寶楨根本對烹飪一竅不通。簡單的做法里有好幾處違反常規(guī)的地方，炒干之后再加湯是一個，雞湯不能和醬油共用，也不能勾芡，這是學(xué)徒都明白的道理，若說丁寶楨是個名廚，那斷然不會如此無知。在尋找原料那段時間，汪先生反復(fù)揣摩筆記中的記載，疑慮始終存在，直到把菜真正做出來才領(lǐng)悟了其中的深意。為了比較，汪先生把幾處與傳統(tǒng)方法矛盾的地方拆開，分別用幾種不同的做法來炒，原料方面也做了對比，特別是青椒，用七露青椒和普通青椒以及初露、十露的青椒分別做了對比。一比較，還真就丁廚子這做法口感最為獨特。雞肉軟糯化渣，綿軟中帶有緊致的彈性，雞湯的鮮味沒有遭到破壞，還將各種調(diào)料的清香一起帶入雞肉中，而且香味的層次極為豐富，真有回味無窮之感。

推出青椒雞之后，費隱齋吸引了更多社會名流前來一品穿越百年的滋味，其中也包括到任不久的四川省主席張群，張群本人極其喜好烹飪，吃過青椒雞后贊嘆不已，之后便常請汪先生到自己府上切磋廚藝。張群到臺灣后，與張學(xué)良等三人每周聚餐一次，每人都要做一個新菜，有次張群做了個紹酒焅筍，得意洋洋地對前來采訪的媒體吹噓，自己是受一個夢的啟發(fā)而發(fā)明了這道菜，其實這道菜正是當(dāng)年汪先生到主席公館與他切磋廚藝時教他的，張群有時候在公館為來川的要人舉行小范圍家宴的時候也會請汪先生過去一展身手。

請汪先生去做菜，張群一般都會提前幾天親自打電話，宴請的客人以黨國要人居多，有時也會請外交官，汪先生曾經(jīng)做過一道奇菜，就是在張群府上為美國外交官做的。那是1944年的10月份，美國外交官托馬斯·韋恩攜家眷到青城山旅游，韋恩先生本身是高級外交官，在政治立場上又是支持老蔣的，而張群是老蔣的拜把子兄弟，屬其嫡系，所以對韋恩先生此行張群自然是十分重視，旁的不說，那家宴是早早就給汪先生打了招呼的。

托馬斯此次旅行本不是原先計劃好的，因為年初日本發(fā)動幾個大戰(zhàn)役，國軍一敗再敗，時任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史迪威借機要求蔣介石交權(quán)，老蔣自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兩人積聚多年的矛盾被擺到了臺面上，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羅斯福權(quán)衡之后沒有辦法，只能犧牲史迪威，將其召回國，同他一起召回的還有駐華大使高思。美國大使館里面也分為兩派，一派以高思為首，堅定支持史迪威，對老蔣意見很大，認(rèn)為中國是附庸。另一派以托馬斯·韋恩為首，他是在中國出生，后來回到美國上大學(xué)，因緣際會又回到中國做外交官，當(dāng)時是公使銜參贊，他較為肯定中國在抗戰(zhàn)中的付出，主張盡量不干擾中國的自主權(quán)。高思被召回后，新任命的赫爾利須要經(jīng)過議會批準(zhǔn)，要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到任，這個期間就由大使館職銜最高的托馬斯主持工作，但是已經(jīng)決定召回高思，而高思又沒有離開這段時間比較尷尬，他要11月才回國，于是這段時間托馬斯決定攜帶家眷到青城山旅行，10月份本身也是最適合出行的季節(jié)。

汪先生對時局還是很關(guān)心的，不僅訂了《大公報》，每天聽廣播，與政界人士也有接觸，對托馬斯早有耳聞，暗中贊他有蒲安臣遺風(fēng)，于是在做菜上分外用心，當(dāng)天安排了幾個精致的清淡菜式，主菜是青椒雞，10月份青椒已經(jīng)有點顯老了，無法達(dá)到最佳效果，不過幾個老外吃了以后還是連聲叫好，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之后汪先生還是做自己的生意，下午沒事就到桂王橋看書或是去附近茶館喝茶。

幾天后，汪先生正在商業(yè)場二泉茶館喝茶，店上的伙計飛跑過來找他，說省政府來人了，讓他趕緊回去。他回去一看，是張群親自來了。張群說，韋恩先生從青城山回來了，點名要汪先生做菜，而且要到費隱齋來吃，今天就不要再接待其他客人了，趕緊打掃一下，過一會韋恩先生一行就直接到店里來。當(dāng)天晚上汪先生做了幾個老派川菜，自然少不了青椒雞，談不上什么新意，中規(guī)中矩。菜上齊后托馬斯特地把汪先生請過去，要當(dāng)面致謝，他可以說流利中文，一見面就說了很多客氣恭維的話，外交官說話都是滴水不漏，哪里聽得出真假，汪先生只能跟著附和幾句。誰知張群接過話頭，從桌上的幾個菜扯到中華美食，他本身是美食大家，又是精明干練的政治家，善于引導(dǎo)話題，說起各種菜式的典故往事就有點沒完沒了。旁邊的韋恩夫人聽得有些不耐煩，對旁邊的人低聲說了幾句，當(dāng)然不是什么好話，傷感情的話翻譯聽到了也假裝沒聽到，她以為在場的中國人都聽不懂。不想，在座的汪先生卻聽懂了，汪先生做學(xué)徒的時候每周有半天休息時間，都會去華西壩的教會大學(xué)找外國人練習(xí)口語，他拜師學(xué)藝前本就在教會辦的新式學(xué)堂讀書，有些英語底子，學(xué)藝后也沒松懈，幾年下來，不僅廚藝出類拔萃，英語也還過得去。韋恩夫人的大概意思是：中國食物非常粗糙，從不注重保持食材的本味，特別是川菜，偶爾吃一次還有新鮮感，多吃兩次能讓人嘔吐。汪先生聽后大為光火，當(dāng)即用英文告訴她，“中餐里精致的菜式很多，且更能保持食材本味，還有道菜在廚房里，稍后請夫人品嘗。”

話一出口汪先生就后悔了，抗戰(zhàn)期間民族情緒高漲，聽到外國人看不起中國就火大，剛才自己一時沖動說了過頭的話，廚房里哪里還有壓軸大菜？端個普通菜式出去不免貽笑大方，臨時又難以找到珍奇的食材入菜，在廚房里急得團團轉(zhuǎn)。來回走了幾圈，還是沒有主意，氣得把下午送來的一堆蓮花白踢飛，再想上前補一腳的時候突然看到有什么東西在地上爬，俯身仔細(xì)看，原來是菜青蟲。頓時腦子里靈光一閃，老外既然喜歡原味，就讓你品嘗品嘗這青蟲的原味，廚房處理好了決然看不出是菜青蟲，菜青蟲是吃菜長大的，無毒無害，也吃不出什么外交事故。做這個自然不能讓外人知道，汪先生把其他人都趕出廚房，自己動手理了幾條菜青蟲出來。蟲的外形很好辨認(rèn)，首先要改變它的形狀，首尾一接就成了個圓圈，用竹簽一穿，裹上一層面粉，下油鍋。當(dāng)時在春熙路上有家耀華西餐廳，是美國人開的，在成都鼎鼎大名，汪先生曾去和那里的廚師切磋過廚藝，對西餐的基本套路還是了解的，這道菜就是要中西合璧，中餐吃出西餐的感覺。油溫的控制是關(guān)鍵，一定不能高，定型之后撈起來把竹簽去掉。蟲的腥味之重，沒有吃過的人也能想象，于是汪先生在蟲丸稍冷后將其放入白酒中浸泡，借白酒的猛烈壓制蟲的腥臭味，為了帶來更豐富的味覺體驗，從白酒中撈起后又放入紅酒中浸泡。泡上幾分鐘，再次裹上面粉，這次用金沙粉，面粉里加上玉米粉和剁細(xì)的胡蘿卜泥，炸出來金燦燦的。關(guān)鍵還是把油溫控制好，既炸出金沙粉的香味，去除蟲殘留的腥味，又不能炸得過久，讓酒的香氣揮發(fā)掉，再說蟲都炸干了，還有什么本味？老外要的可就是那個本味。為了與酒心蟲丸呼應(yīng)，汪先生又用醪糟制作了一道羹，用醪糟還是為了壓腥，萬一還有殘留的腥味，最后還有一道保險。先用薄油把泡蘿卜過一下，不等油溫起來就下醪糟，燒開后下點二流芡，讓羹有彈性。擺盤時，汪先生根據(jù)蟲丸的大小用雪梨雕了幾個座子，由于時間過緊，來不及雕花，只是做了幾個簡單的小凹碗，碗下墊上生菜。把蟲丸放入梨碗里，澆上醪糟羹，但只澆一半，另一半露出金黃色。

上桌后，托馬斯先吃了一塊，然后是張群，接著是其他人，吃后眾人都贊嘆不已。韋恩夫人特地向汪先生致歉，大致說自己對中國美食缺乏了解，之前帶有偏見，僅憑一些片面影響就試圖評價歷史悠久的中國廚藝是魯莽和無禮，用語正式，態(tài)度誠懇。接著她又問汪先生這道菜是用什么食材烹飪的，她從未吃過如此奇妙的味道，入口有玉米清香，隱約還有胡蘿卜的甘甜，齒間突破外層后即有強烈的酒味傳來，激烈的味道片刻散去后竟?jié)M口是葡萄酒的余香，稍稍一用力，丸子便如炸彈一般在口腔內(nèi)爆開，來不及細(xì)品，全部化為液體滑入食道。她覺得可能是一種名貴的魚，因為她吃出了細(xì)微的水產(chǎn)品特有的鮮腥。汪先生笑道，夫人真是高明，連這樣的魚蓉都能品出來。托馬斯臨走專門找汪先生留了聯(lián)系方式，太平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奉調(diào)去日本，升任麥克阿瑟的助手，其間還專門給汪先生寫信，邀請他去東京做客，一起品嘗日本美食。

與汪先生通信的事情在托馬斯·韋恩的回憶錄《似水流年—我的中國情緣》（方衛(wèi)星譯，國際交流出版中心，1998年，上海）中有所提及。這本回憶錄從他幼年時期跟隨傳教士父親來到中國說起，在煙臺的教會學(xué)校上學(xué)時與后來創(chuàng)辦《時代》的亨利·盧斯是同窗好友。19歲回到美國上大學(xué)，哥倫比亞大學(xué)畢業(yè)后即進(jìn)入國務(wù)院東亞暨太平洋事務(wù)局工作，幾年后調(diào)到駐華大使館，工作了十余年，直至太平洋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到日本輔佐麥克阿瑟。其中，他專門列出一個章節(jié)，講述在波譎云詭的1944年10月，在一場慘烈的政治搏殺后，他攜家眷離開重慶到成都度假，結(jié)識了一位廚藝高超的廚師，這位廚師烹飪了一道奇妙的菜式，吃過一次便足以回味終身。后來，他接受幼年好友亨利·盧斯的邀請，在《時代》開設(shè)專欄，向普通美國人介紹他所知道的中國，里面有一篇是介紹中國美食，在那篇文章里還特意提到了讓他念念不忘的奇妙魚蓉。在回憶錄里，他失落地寫道，他后來一直與這位汪姓廚師通信，試圖得到這道菜的制作方法，可惜汪廚師始終不肯談及。

托馬斯訪問臺灣與張群會面時還問及汪廚師，張群回憶，1949年12月初，他到成都向蔣介石匯報赴昆明與盧漢會談情況，其間還專程遣人去拜訪汪先生，想請他去臺灣，只是當(dāng)時并未找到人，據(jù)說汪先生當(dāng)時已經(jīng)將產(chǎn)業(yè)處置，遷往郫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