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笑風(四川)
蓉城秋天有著別致繾綣的美麗,芙蓉枝頭艷,黃葉滿小徑,接到母親電話時,我正在四川傳媒學院一間自習教室看書,母親聲音壓抑不住地興奮,她讓我速速趕到蜀漢路,要介紹知名導演給我認識。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那本是2012年10月一個普通的周末晚上,我當時并未想到,自己會因為這個來電,這次會面,得到一張 “橫漂”邀請函。
當時酒宴在座的有一個劉東導演,他說正要拍一部電視劇,而我機緣巧合地得到了一個好機會,能去參加他的劇組。聽到這個激動人心的好消息,我又是興奮莫名,又是忐忑不安。想想吧,作為四川傳媒學院大二的學生,我還從沒參拍過哪怕是一部小小的短片呢。劉東導演大概四十出頭,個高體壯,喝酒時毫不含糊,頗有大將之風: “笑風,我和你爸爸以前都是當兵的,你得繼承咱當兵的精神!當兵的,咱認準了目標就要往前闖!當然,走不走得下去,看你的。”
席間,父母和導演聊起了劉東即將要拍攝的 《肖叮叮的剿匪記》,拍攝地址是在橫店。這是一部戰(zhàn)爭輕喜劇,故事背景放在了解放之初的大西南,在周邊郊縣,仍有許多國民黨遺留下來的殘匪武裝。小市民肖叮叮偶然之中被卷入一場剿匪事件,陰差陽錯地開始同時給國共兩黨傳遞情報。后來,經(jīng)歷了各種事件的洗禮,肖叮叮從一個懵懂的小市民,漸漸成長為一個有信念、有理想的人,加入了真正的革命隊伍。
坦率地說,這個劇本故事打動了我,想象未來的橫店拍攝,既有戰(zhàn)爭場面,又有搞笑戲碼,應該十分有趣,但我內心卻有些猶疑不定,不知劉導演在酒桌上的戲言是否當真,他真的肯讓一個毫無經(jīng)驗的小子參加劇組拍攝嗎?而且,作為一個大二的在校學生,學業(yè)不算輕松,還有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壓力,我真的要暫時放棄這些只身前往橫店嗎?
吃完飯回到家,我打開電腦,百度了一下關于 “橫店”的詞條,認真看了看介紹:橫店影視城是在1996年,為配合著名導演謝晉拍攝歷史巨片 《鴉片戰(zhàn)爭》而建,并對社會正式開放。橫店影視城位于中國浙江省金華東陽市橫店鎮(zhèn),處于江、浙、滬、閩、贛四小時交通旅游經(jīng)濟圈內。自1996年以來,橫店集團累計投入50多億興建橫店影視城,現(xiàn)已建成廣州街、香港街、秦王宮、清明上河圖、明清宮苑、夢幻谷、華夏文化園、屏巖洞府、大智禪寺、明清民居博覽城、紅軍長征博覽城、國防科技園、革命戰(zhàn)爭博覽城、九龍文化博覽園等14個跨越千年時空,匯聚南北地域特色的影視拍攝基地,成為年接待800萬游客的國家5A級景區(qū)和國內規(guī)模最大的影視拍攝基地,被美國 《好萊塢報道》雜志稱為 “中國好萊塢”。宏大的基地規(guī)模,豐富的拍攝場景吸引了謝晉、陳凱歌、張藝謀、王家衛(wèi)等大批名導相繼在橫店影視城取景拍戲。自 《鴉片戰(zhàn)爭》在橫店影視城拍攝以來,已有600多部、3000余集影視劇在橫店影視城拍攝完成。
那夜,我失眠了,身在蓉城,心已飄到了遙遠的橫店,作為傳媒學院的學生,“橫店出品”的影視劇我看過不少,某些經(jīng)典畫面如同刻印腦內,久久難忘,但是,我真的會與橫店有緣嗎?不是作為過客,而是作為一個 “橫漂”,去體會它的苦與樂、笑和淚?復雜而糾結的心理,反而令我在真實的 “橫店之行”前,已經(jīng)對橫店產(chǎn)生了莫大期待。
二十多天后,一個愜意的周末清晨,我正賴在床上睡懶覺,父親忽地掀掉被子,聲音透露出抑制不住的快樂: “笑風,我剛接到消息,劇組正式通知你去橫店參加電視劇拍攝了!”看到父親這么開心的樣子,我忍不住告訴他期末考試的事,他也愣住了,但我至今仍十分感激劉東導演,當他知道原委后,同意我先參加完學校考試再趕往劇組,這樣兩頭都不耽誤。12月15日,我終于登上了飛往浙江橫店的飛機。
如果日子倒退二十年,不要說橫店在中國、在世界聞名,就是在浙江,在小小的東陽,也不會有太多人知道什么橫店豎店。而橫店影視城,猶如一棵堅毅的小草,不懼身上所壓的沉重石塊,在這小小的山中小鎮(zhèn)慢慢長大,終于成為今日閃閃發(fā)亮的明珠。
初次進入橫店,我認識了一個 “野的”師傅。在去 “長征賓館”的路上,健談的師傅給我們講了他的故事,他說自己除了開 “野的”,還有一份工作是當 “橫漂”,如今已經(jīng)快過四十了,可以說是親眼看著橫店從一片漠漠青田,變成如今舉世聞名的拍攝基地。這位師傅的生活既簡單又忙碌,每天除了開車接送人,賺點“零花錢”,就是到各個劇組去當小特約演員,養(yǎng)家糊口罷了。我忍不住問他: “你是為了錢來演戲,還是為了興趣呢?”他立刻肯定地回答: “當然是為了興趣啊,不喜歡的話,哪里能干這么多年?我還想著等我兒子大了,也讓他當 ‘橫漂’,參加好劇組,盡力爭取好角色,說不定將來還會成為一顆 ‘新星’呢。”
看著司機師傅自信滿滿的樣子,我也由衷為他高興,作為一個 “資深橫漂”,他對橫店有感情,更有激情,甚至希望自己的后代也能 “將橫店進行到底”。一邊聽師傅說話,我一邊將視線投往窗外,看到不停飄過的幾分熟悉的風景。一早便在網(wǎng)上看過圖片,橫店影視城的景色大氣磅礴,各具特色。隨著車行路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秦王宮。秦王宮景區(qū)是1997年為著名導演陳凱歌拍攝歷史巨片 《荊軻刺秦王》而建,也是 《英雄》、 《功夫之王》等大片的誕生地。設計師們花費了四年心血設計出了一幅氣勢恢宏的秦王宮藍圖,而秦王宮景區(qū)仿建的原型就是秦王朝最主要的宮殿——咸陽宮。
說起 《英雄》來,司機師傅給我們小小地八卦了一段影帝影后的往事:在拍攝電影 《英雄》時,張曼玉、梁朝偉兩位天皇巨星在拍戲閑暇經(jīng)常偷偷地 “出雙入對”,一起騎著自行車在雨中慢行,到橫店街上去找當?shù)靥厣顺浴S写嗡緳C師傅在飯店外等客,就親眼看到梁朝偉和張曼玉兩人又到這兒來 “開小灶”。梁朝偉發(fā)揚紳士風度,請女士點菜,于是,張曼玉點了滿滿一桌的素菜!于是,一個慢條斯理地吃,另一個只好微笑著托腮討論劇本。
也許司機師傅給許多乘客講起過這段小八卦,但我聽了還是格外動容:演員在一個劇組朝夕相處,動輒數(shù)月,不熟悉的人,也會混成熟人或朋友吧?但命運和緣分,卻各有深淺,旁觀者也只能嘆一句“徒奈何”而已。
專心看車窗外的秦王宮景區(qū),占地800畝,以規(guī)模巨大、形體復雜、布局嚴謹而著稱。有著雄偉壯觀的各類宮殿,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斗角。巍巍城墻與王宮大殿交相輝映。主宮 “四海歸一殿”威嚴矗立,高聳挺拔,其雄姿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了秦始皇吞并六國、一統(tǒng)天下的磅礴恢宏氣勢。除此之外,還有充分展示了秦漢時期街肆風貌的 “漢街”,黃塵古道、金戈鐵馬、燕趙建筑、秦漢文化,在秦王宮得以真實再現(xiàn)。
還沒從遙遠威嚴的秦王朝回過神來,我們又隨車緩緩駛進了 “清明上河圖”景區(qū),此景區(qū)以北宋著名畫家張擇端的巨作《清明上河圖》為藍本,取其神韻,結合北宋時期的社會背景、民俗民風以及宋時的古建特色。
“清明上河圖”景區(qū)風光旖旎獨特,細細品味,便覺妙趣橫生。畫舫美麗精致、牌坊高聳林立、花卉爭奇斗艷。登上巍峨的景門城樓,近可俯瞰基地全貌,遠可眺望整個橫店城。汴河蜿蜒,河水清澈,波光粼粼。河岸柳樹成蔭,河里魚兒成群,走上虹橋,好似踩虹上天,真是心曠神怡。
猶如時光的沙漏慢慢流轉,車窗外的風景,也從遙遠的古代走入了近代,我們又來到了廣州街,這可是橫店影視城的發(fā)祥地。1998年又擴建香港街,老街縱橫交錯,珠江穿城而過,還原再現(xiàn)了19世紀的廣州、香港的街市風情。別具一格、引人入勝的景致吸引了許多新婚夫婦和劇組明星來此拍攝取景,獨特的文化旅游更是讓游客奔走相告、紛至沓來。
走過民初的街道,我們來到了一個現(xiàn)代樂園,它如同一個夢幻城堡,讓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童年,是那么純真美好,如同水晶。大門口, “夢幻谷”三個字映入眼簾, “夢幻谷”景區(qū)包括夢文化村、橫店老街、江南水鄉(xiāng)、水世界四大區(qū)域,占地430畝,是一個以火山爆發(fā)、暴雨山洪等各種自然現(xiàn)象及自然風貌展示為主,配以各種游樂設施和演藝活動等內容的大型夜間影視體驗主題公園。
看到這些壯麗精美的景色,我心中不由得浮起一個問號:到底是何方神圣,將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建設成為一座 “東方好萊塢”的?
司機師傅 “嗨”了一聲,大大方方地為我 “傳道授業(yè)解惑”: “你沒聽過徐文榮這個名字啊?他是橫店集團董事長?!苯酉聛?,通過司機的講述,我才知道,1996年,面對一片荒山時,農民出身的徐文榮用盡胸腔力氣,吼出了一串 “驚人的大話”: “我要把這里建成東方的好萊塢!”話剛出口,便招致嘲笑無數(shù),白眼相加。
但徐文榮并未因此而氣餒。1996年,為了迎接香港回歸,著名導演謝晉奉命籌拍 《鴉片戰(zhàn)爭》,這部受到中央高度重視的片子,卻遲遲不能開機,原因就在于拍攝地點不能確定。時間緊迫,徐文榮和謝晉見面,主動表態(tài): “別人一年,我半年保證建成拍攝基地?!敝x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嗎?你有把握?”徐文榮微微一笑,信心十足地回答: “沒問題!”
四個月后,占地319畝,總建筑面積6萬多平方米的 “廣州街”竣工,真實再現(xiàn)了150多年前的廣州城貌。 《鴉片戰(zhàn)爭》的空前成功,也使得橫店的名氣從此一炮而響。
目的地到了,我還沉浸在徐文榮的奮斗史中,心潮起伏澎湃,他用自己的辛勤和汗水,努力與不屈,當之無愧地成為橫店影視城這片熱土輝煌的締造者。
下車后,導演助理磊哥帶我來到了“長征賓館”,剛一進門,我就看到一個滿臉橫肉的大胡子,將兩只大腳舒舒服服地架在座前的茶幾上,他嘴上斜叼一支雪茄煙,看到磊哥帶我進門,連眼皮都沒耷拉一下。我有點畏懼地偷偷看了他一會,后來才知道他是 《肖叮叮剿匪記》中的男三號,雖然生得五大三粗,但工作中并不傲慢,相反非常敬業(yè),只是給人的第一感覺太像 “土匪”了,不容易親近。橫店教給我的第一課,是 “不要打擾他人”,我跟隨磊哥腳步,一起上了三樓,那時是上午10點,但除了 “男三號”,樓道非常安靜,不像是容納了整個劇組的人。磊哥告訴我,昨天又是拍攝到凌晨3點才收工,過一會兒12點又要開工了。我心里不禁一抖:媽呀,難道以后我也要過這種作息不定日夜顛倒的生活?我到底能不能適應橫店的日子呢?
磊哥并不知道我此刻復雜的心理,他將我?guī)нM一個房間,吩咐了幾句便退了出去。這是一個三人間,我輕輕走到自己那張床收拾行李,雖然盡量放低聲音,還是吵醒了正在補覺的兩個小伙子。兩人都睡眼蒙眬的,一看就是昨晚受累還沒緩過來,其中一個名叫賈若余,當他知道我也姓賈,馬上拉開了話匣子,友好地打趣我: “小兄弟,我倆真有緣,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p>
若余說他是西安人,大學學的是攝影專業(yè),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一年了。他拿出手機,給我看以前他的拍攝作品。我有點奇怪地問: “既然你學的是攝影專業(yè),又不是表演專業(yè),為什么會來參加劇組呢?”他認真地回答: “因為我喜歡表演啊,雖然我長得不好看,但是演戲更重要的還是靠演技嘛,我相信通過自己不斷的努力和學習,最后也能混出個人樣?!彼f話時微仰著頭,從窗欞透進的光照在他年輕的臉龐上,鬼使神差的,我不知怎么就想起周星馳的 《喜劇之王》,那個既卑微弱小又極度理想主義的 “龍?zhí)住?,手里捏著圣?jīng)般的 《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盡他最大的努力去演戲,對 “演員”二字,奉獻了十足虔誠,哪怕他在別人口中,不過是一個“死跑龍?zhí)椎摹薄?/p>
另一位 “室友”,是一個名叫王玉的小伙,帶著濃重的鄉(xiāng)土氣息,一問,他果真來自河南某個小鎮(zhèn),背著父母來當 “橫漂”,立志想當一名影視演員,已經(jīng)在橫店混了四年,在這兒,他不僅得到了工作,還收獲了愛情,他翻出手機照片,幸福地顯擺女友照片給我們看,女友也是一名跟組演員,兩人雖然都身在橫店,但因為拍戲時劇組時間安排不同,他們很多時候也只能通過電話和短信聯(lián)系。王玉說話有點結巴,他對我說: “當跟組演員可……可……可辛苦了……”我那時只顧著笑王玉,壓根兒沒有理會他所說的 “辛苦”的含義,接下來的拍攝工作,卻給我上了結結實實的一課。
我還沒收拾完東西,只聽到外面有一連串的腳步聲,如同兵荒馬亂,我剛想探頭去瞧瞧,若余已經(jīng)彈跳起身: “笑風,別瞅了,趕緊去打飯,晚了小心餓肚子?!庇谑俏乙哺巳号艿揭粯?,賓館是沒有餐廳的,所有人都要打好飯回房間吃,這種感覺如同在軍營,感覺很新鮮。但還沒扒拉到一半飯菜,有個跟組演員進來十萬火急地催我們: “趕緊下樓上車,開工了!”我只好半餓著肚子,跑進樓下的大巴車。
大巴車上有十余名跟組演員,大家來自五湖四海,一路上有說有笑,因為我是標準 “新人”,所以大家好奇地圍繞我問了不少問題,一個小時的車程,我都沒覺得無聊。大巴車將我們送到了一個周圍都是麥子的小山頭邊,在片場已經(jīng)有很多人忙碌開了。
直到那日親臨片場,我才弄清楚在片場,除了導演和演員,還有許多別的幕后部門,比如道具組、服裝組、燈光組和攝制組等。道具組,顧名思義是要為演員們準備道具,比如我們今天要演一群土匪,道具組就會提前到場,準備好刀槍。而服裝組,要管理劇組里每一個角色的服裝。至于燈光組,要想拍攝取得好的效果,那么好的燈光也是必需的,燈光組的作用,就是讓拍出來的電視劇更加自然好看。說起攝制組,用拍電視劇舉例,一般需要三個機位,每個機位需要至少三個人,這些都是攝制組成員——一個是掌機的人,另外兩個在一旁輔助幫忙。
看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家看,一個化妝組大姐走過來招呼我: “小伙子,來,我給你化個土匪妝?!庇谑牵覔Q上了一件破破爛爛、邋里邋遢的土匪裝,臉上抹了黑粉,手里還發(fā)放了一桿道具長槍,我跟著所有的跟組演員(我們都扮演土匪),被安排到一間草屋去等待拍攝。王玉經(jīng)驗豐富,去和場務說了幾句話后,回來告訴我們,因為今天要拍的是夜戲,就一定要等到天黑,所以我們只有無聊地呆在破爛不堪的草屋中。
以前覺得時間流逝得飛快,但那日不知為何,秒針滴答滴答,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時分,天空忽然烏云四合,北風漸緊,不一會兒還淅淅瀝瀝下起小雨來,氣溫也隨之越變越低。狹小的草屋內,我們幾個跟組演員各自抱腿蜷縮在地,雙腿不停打抖,連說話的興致都提不起了。
我這時開始后悔自己的 “臭美”有多害人了!作為一個都市青年,我向來是“要風度不要溫度的”,出門的時候,想著平生第一次過演員癮,不能穿得太臃腫,于是,只在單衣外套了一件羽絨服,腿上僅僅裹了一條單薄的牛仔褲,腳上蹬了雙單鞋,襪子還是低跟的!這樣,在鞋與褲腳之間,我有幾厘米的 “全裸空間”,此刻冷風如刀,狠狠刺向我的肌膚,我裸露在外的腳踝,先是被霜風吹得刺疼,猶如砂紙磨肉,后來竟有一種火灼的痛感。寒冷讓我感覺到了莫大的無助,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離開自己的父母,第一次來到異地他鄉(xiāng),第一次周圍的人都那么陌生,第一次在這饑寒交迫的荒郊野嶺苦苦等待……
大約夜里12點,雨竟然轉成片片飛雪。
凌晨兩點,雪片越來越大,漸漸有了肆虐之勢。
寒冷如同惡魔,狂笑著吞噬我的身體,我全身已被凍僵,為了不讓自己雙腿失去知覺,我隔一會就要搓搓雙膝和雙腿,渾身上下似乎凍得只有心臟存在一點熱量了。而身邊跟組演員的嘀咕更讓我的心墜入冰窖: “收工,還得挨到4點啊……”
在片場,沒人會管一個跟組演員的冷暖,周圍五十公里荒無人煙,不可能找到食物和車,就是說逃也無門!我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在家中父母的疼愛,自己小房間的舒適,朋友簇擁的溫暖,淚水便忍不住噙在眼眶,心中絕望翻滾如浪濤: “老媽,救救我,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草棚外呼呼啦啦卷過一群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腦子快要凍木了,也沒理會他們在說些什么,忽然,一個 “土匪”旋風般奔到我面前來,一臉黑鍋灰,說話時露出大白牙: “笑風,怎么樣?”
本能打倒風度,我再也顧不得裝酷,實話實說: “我冷……”
若余啊呀了一聲,接著大吼: “你小子竟然只穿條單褲,真是瘋子!”
一邊說,若余竟一邊窸窸窣窣地解開皮帶,三兩下脫掉外褲,把里面的厚絨褲扯了下來,一把遞到我面前: “趕快穿上,你娃高,不要將褲腰提太高,主要是把腳和腿套牢!”
“我……”
“找死??!還有兩小時才完成拍攝,如果導演再喝幾杯酒,延到天亮都說不準,趕緊套上,少廢話!”
在若余怒氣沖沖的 “脅迫”之下,我只好含淚將他的絨褲套上,淚水,卻再也忍不住流了出來。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以前,我并不能真切理解這句話,但從這夜開始,一個普通 “橫漂”,教會了我這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第二天,我接受了挨凍的教訓,穿上厚衣厚褲,到了正午,天放了晴,太陽紅著臉蛋掛在天上,似乎在嘲笑我這個愣頭青將自己裹得像粽子,是多么不合時宜。身邊的王玉結結巴巴地取笑我: “笑……笑風,你……你肯……肯定……穿多了!”
我回王玉一個苦笑,低頭看看自己渾身上下全副武裝,果真是沒經(jīng)驗的橫漂菜鳥才會做的事。王玉卻算是 “資深橫漂”了,他十七歲就離開家鄉(xiāng),來橫店圓他的演員夢。雖然夢想如此遙不可及,他卻從未放棄,而是選擇了更加努力,每天堅持跑四五個劇組,不管錢多錢少,只為了讓自己演技變得更好,實力更加強大。他有點自豪地告訴我,通過這幾年的努力,有時他還能跑跑 “小特約”呢!
看我一臉不解的樣子,和我一起化好“土匪妝”等待拍攝的跟組演員插嘴道:“橫店的群眾演員,其實是分為 ‘一般群眾演員’和 ‘群眾特約演員’的。橫店影視城有一個專門的演員公會,專門來管理群眾演員, ‘一般’和 ‘特約’是有著不同待遇的?!?/p>
我聽后倍感好奇,后來才知道群眾演員也分三六九等,等級不同,待遇自然有別。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在2010年和2011年期間對群眾演員工資實施了兩次拍攝報酬調整,調整后的群眾演員工資為50/天,正常工作時間為每天8小時,超過8小時的按5元/小時計算。拍攝時間在24:00至5:00期間,群眾演員工資另加10元/人。
而群眾特約演員定義為劇組根據(jù)劇本對群眾演員的特殊要求,如身高、相貌、年齡或需要做簡單的表演與簡單的臺詞及軍訓演員。群特演員定價為80元/天,每天正常工作時間為8小時,超過8小時的按10元/小時計算,其他方面待遇與群眾演員相同。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按劇組群眾演員使用量收取相應數(shù)量的管理費,管理費標準為每天10元/人,管理費主要用于公會的日常建設與各類活動的開展及其他。
群眾特約演員是群眾演員中的一類,但相較一般群眾演員,都是挑選出來比較靈活,能夠較快領會導演意圖、角色內涵的演員,經(jīng)驗要求也要高一些。特約演員又分為大、中、小三個級別。小特約演員月收入基本與群眾演員持平:800元左右,有一兩句臺詞,會在鏡頭前稍微露下臉;中特約演員月入2000元左右,需要有較好的演技和經(jīng)驗;大特約演員在橫店一般情況下能有月均萬元的收入,在業(yè)內亦小有名氣。演員等級,是橫店影視城演員公會通過考核來劃分和鑒定的。
我正在一門心思地琢磨這些橫漂們的問題,只聽場控持著喇叭的高聲吼叫,把我從想象拉回了現(xiàn)實: “大家都過來!”我頂著一臉煤灰,穿著肥大的土匪裝跟著跑過去,場控嫌我跑慢了,狠狠瞪一眼,轉頭唾沫橫飛地命令大家: “就地趴下!不準動!”我們這天扮演的是 “死土匪”,只能將臉深深埋到泥土里,等著導演一聲令下,才敢 “死而復活”。
啃了一嘴泥,我爬起來時覺得心里有些沒由來的凄涼,也討厭場控的不近人情,但后來想想,場控也好,演員也好,如果態(tài)度不夠專業(yè),如何能成就精美的影視?。窟@些動輒 “裝死”的群眾演員,他們受責挨罵,忍饑挨餓,也不過是人生一個小小的片段,作為心懷夢想的人,必須學會忍耐和承受。
看我一臉嚴肅地浮想聯(lián)翩,同片場的特約演員小史拍拍我肩膀,幽默地提醒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 “活過來了”,不用再 “一臉死相”。都是年輕人,我們很快便談得火熱,小史打開了話匣子,我才了解到,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在群眾演員中也會有許多無奈和辛酸,最令特約演員苦惱的是,他們必須和演員公會的人搞好關系。
比如小史,他現(xiàn)在是中等特約演員,但為了能爭取到更好的角色,就不得不靠近演員公會,通過他們想方設法地認識導演或者制片人。他有點惋惜地說起之前有位朋友,來自于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就因為初出茅廬,不通世故,不會搞人際關系,便只能擔當群眾演員,那位朋友只呆了一個月,便因生活困頓不得不結束 “橫漂歷史”。小史悄悄告訴我,所有的橫漂都必須在演員公會注冊并服從角色安排以后才能進入劇組演戲,除非此人與劇組有著直接聯(lián)系,否則 “單打獨斗者”見一個封殺一個,這樣橫漂們便不得不遵守演員公會的規(guī)則。
隨著我當橫漂的日子漸長,了解到在所有的劇組,都存在一個無法免俗的問題:橫漂們與制片人、導演的矛盾。在片場,只有導演、主演能坐著吃飯,其他人都得端著盤子站那兒吃。一開始我很不適應,也很排斥這種 “不公平待遇”,寧愿不吃那個飯。但到了后來,因為實在太苦太累,肚子餓得呱呱叫,精神無法再對抗肉體,也端起盤子大口大口將飯菜一掃而光。如果遇到好導演、好主演,是橫漂的福氣,但一些明星,會在片場大聲吼罵群眾演員。某些導演也不把橫漂當人看,經(jīng)常當著眾人面,用臟話將橫漂罵得無地自容。
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位三十多歲的大哥因為動作稍微慢一點,跑得不夠快,便被人沖過去大罵一通: “是不是腿殘?不會演戲就給老子滾蛋!”那位大哥大氣都不敢出,更加不敢有絲毫辯解,唯有默默低頭認錯??吹轿乙荒樥痼@的樣子,若余輕輕說: “你才來不久,再多呆一段時間就習慣了,片場幾乎每天都能見到這樣的情景,聽到這些惡毒的咒罵?!比粲嗾f得沒錯,我從一開始的氣憤莫名,到后來的吞咽委屈,再到習以為常不再動容,每當耳畔響起爆竹般的吼罵聲,內心都會響起另一個平靜溫和的聲音:這就是社會吧,人永遠只能適應環(huán)境,而不可能要求環(huán)境去適應人。
在橫店,我每天都看到一個個打扮奇異的橫漂擦肩而過,他們要么光頭,要么長發(fā),要么大胡子,頭上、臉頰的飾物更是五花八門,穿耳環(huán)、剃 “陰陽頭”、戴鼻環(huán)、背各種 “潮包”,打扮得另類惹眼。相處久了,我知道這些看上去風光瀟灑的橫漂們,并不如外表這般光鮮亮麗。因為若打扮不夠特別,他們擔心不會引起劇組注意,失去表演機會,除非你 “胸無大志”,只滿足于當一個普通群眾演員。
小史說他剛來橫店時,一開始當 “一般群眾演員”,一個月只能賺六百元,過得很辛苦,那時只要一天沒戲演,就得自己掏錢吃飯,去街邊面館時,連荷包蛋都不敢加?,F(xiàn)在,已經(jīng)混成 “中特約演員”的他,能時不時和朋友們到飯館去 “打牙祭”,已經(jīng)是 “鳥槍換炮”的好日子了。雖然現(xiàn)在他連一間獨立的房間都無,還和朋友平攤房費,兩人共同租住在一個小房間里。
為了夢想,小史一直努力和現(xiàn)實作戰(zhàn),滿腹故事,其實哪個橫漂沒有一肚子郁悶與委屈呢?小史很會寬自己的心,他說起來自中央民族大學演藝訓練班的橫漂小林的故事,小林祥林嫂般的郁悶訴說,幾乎在橫漂圈中人人皆知了。小林是江蘇人,離橫店不算遠,他卻四年都沒回過老家了,他計劃再奮斗五年,抱著 “不成功便成仁”的信念,咬牙在橫店堅持。小林曾參加 《老鼠愛上貓》的拍攝,導演給了他18個鏡頭,但等到公映時,他被剪得只剩兩個鏡頭!小林很郁悶,逮誰都要絮叨一番。小史卻看得開,他說有些群眾演員非常敬業(yè)地演了半年戲,在公映時連露臉機會都沒有,還不是要繼續(xù)努力,堅持夢想!
但不管橫漂再怎么會調節(jié)情緒,他們也無法完全擺脫憋悶與壓抑,稍不注意就會引發(fā)一場矛盾和沖突,我永遠也忘不了自己離開橫店前一晚發(fā)生的事。
那天,我因為學校事務要速回,正在房間收拾東西,若余忽然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滿臉是血。我嚇了一大跳,問他和誰打架了,他氣呼呼地擺擺手: “是勸架,當好人還挨拳頭!”
原來,另一位橫漂因提前歸家,在財務處結賬時,因賬目不符和財務人員發(fā)生爭執(zhí),一位 “領導”不由分說,破門而入,帶人將橫漂狠狠揍了一頓,若余去勸架,想要扶起被打倒在地的伙伴, “領導”卻以為他要生事,照著他鼻子就是一下!
若余擦干血跡,躺進被窩,還憤憤不平地說: “笑風,你在橫店呆了兩個月,還沒看出來么?橫店的影視劇組是這么的層級分明地位懸殊!”
看著一臉悲憤、將自己整個兒裹進被子的若余,我無言以對。他在黑暗之中甕聲甕氣地嘀咕: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算球!”
算球?這不是姜文和周潤發(fā)在 《讓子彈飛》中的經(jīng)典臺詞嗎?此后我多次重溫此片,每每到這一情節(jié),身旁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時,唯有我眼含熱淚,心如針刺。
時光如飛刀,樹葉黃了綠,綠了黃,轉眼兩年過去了。又是一個周末,老爸接到一通電話,非常開心地告訴我:“兩年前你在劇組表現(xiàn)不錯,劉東導演還沒忘記你,這次,他邀你去出演孫儷的‘秘書’!”
看到父母高興的模樣,我卻沒有馬上表態(tài),心情復雜,勝于兩年前的忐忑和幻想。也許,不管時光如何淡化橫店在我心中的印象,我還是難以忘卻扮演 “匪兵甲”、 “路人乙”的日子,想起了在片場橫漂們那些呆滯木訥的眼神、菜色無華的臉龐,想起了直率仗義的賈若余……對,若余!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深夜12點,撥通了他的手機。
“若余,你還在橫店嗎?”
“我回陜西老家了。”
“不 ‘漂’ 了?”
“不漂了!”
接著,若余慢慢在電話中告訴我,他在我離開后不久便回老家了,因為父親出車禍,癱瘓在床,家中兩個小妹還在念書,母親流淚哀求他,不要再 “漂”了,回去安個家,好就近照顧親人……
我忍不住問: “那你的演員夢呢?也不做了?”
之前癡迷執(zhí)著于演戲的若余,斬釘截鐵回答: “不做了!人的一生,天天都是戲,天天都有夢!我現(xiàn)在終于明白了,我還是應該腳踏實地,演好家鄉(xiāng)這場戲!”
接下來,若余以歡快的語調告訴我“家鄉(xiāng)那場大戲”: “成家、生子、種地、喂豬、養(yǎng)雞、侍奉老人,題材多著哩!笑風,我已結婚,你嫂子是本鎮(zhèn)人,也是大學生,我們現(xiàn)在承包了30畝地,正在村里辦養(yǎng)殖業(yè)!”
我輕輕放下電話,從橫店到陜西,從演戲到養(yǎng)殖,若余,到底在哪兒和干什么才最適合他?他真正的夢又是什么?但聽到電話中他爽朗愉快的聲音,我想,應該是后者!
那么,我呢?我真的適合當一個演員嗎?真的能成為明星嗎?
第二天,我堅定地告訴父母:橫店,不去了!
橫店,我今天的命運不在你那兒,或許五年后,十年后,我們的命運又將緊密相系。只是呵,今天我選擇了另外的嶄新路途去闖蕩開拓,已經(jīng)決定要全心付出。橫店,往事并不如煙,只要你不將我遺忘,我也不會遺忘你。在心的深處,在魂的故鄉(xiāng),我都會記得這個地名,這群人,這些或哭或笑的過往。與橫店的一切一切,它們從未消散,更歷久彌新,不管今后在 “橫店出品”的影視劇中會不會看到我這個無名小卒的眉眼,橫店,都將是我今生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