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圣文,1984年在《海燕》發(fā)表詩歌處女作《遠方》,1990年到《海燕》任編輯,現(xiàn)任《海燕》副主編。
長白街6號是曾經的海燕編輯部所在。
從中山路開始沿長春路往南是一路上坡,走到坡頂就是白云山公交站。從這里向西的一條路就是長白街。叫長白街是因為此處為長春路和白云山交匯地,于是各取兩個名字的第一個字組合而成,城市里很多路街名稱由此而來。但和長白街6號并存共用的還有白云山6號,都是一個地方——海燕編輯部(還有文聯(lián)和科技干部學院)所在的樓。
這里周圍是山,樹木蔥蘢,環(huán)境幽雅。尤其是科技館旁邊還有個小花園,叫求智公園或求智廣場。這周圍不僅自然環(huán)境好,而且聚集著這座城市里很多文化單位,讓這里彌漫著商業(yè)時代稀缺的文化氣息。除了文聯(lián)之外,還有出版社(長白街10號)、圖書館(長白街7號)、科技館(長白街3號)、科協(xié)(長白街2號或4號),甚至還有個計劃生育宣教中心——也還和文化沾邊。因而,經常出入這里的就都是大大小小的文化人,看了讓人心生安靜。不僅如此,科技館的院子里還安放一尊地質學家李四光的塑像,蓋因1950年代李四光在大連科考時發(fā)現(xiàn)了這里的蓮花地貌。給這里又平添幾許人文氣息。
從1990年4月7日到2005年1月18日,將近15年的時間里,我在這里上班。
第一天上班,站在主編室的門口,財務室的會計鄭科(當時還不認識)問我:“你會打排球嗎?”一向不自信的我那天大概心情很好,居然豪邁地說:“還行?!弊屗樕戏殴?。其時市委系統(tǒng)正在操辦排球比賽事宜,文聯(lián)年輕人不多,來了一個竟然還真會打排球,有過體校經歷的會計當然喜不自勝。
這樣,工作之余就在文聯(lián)的大廳里練球。大家還請來資料室小韓的丈夫高先生做教練,他當年在大學是學校排球隊主力。練著練著我就成了主力二傳,主攻就是我們的會計。一撥二三十歲的小伙子,精力旺盛,水平參差,衣裝不一地開進了市委旁邊的外語學院操場。一場一場打下來,在不被外界看好的情況下,文聯(lián)最后得到乙組(人數(shù)較少的單位)亞軍。單位里一片喜氣洋洋,文聯(lián)這樣不起眼的單位居然在市里拿回一個體育比賽的獎,真是非同小可。獎品是一個塑料垃圾桶和一條浴巾。那個顏色暗舊的浴巾已不知所蹤,而那個垃圾桶還墨守廚房一角承擔生活重任。受此利好影響,在其后不久的市委機關系統(tǒng)評選先進工會活動積極分子時,我竟榮膺先進,獎品是一個很大的搪瓷臉盆,也一直珍藏至今。
因為剛調去新單位,而編輯部還在辦理另一個人員的調入。所以在比賽時,主辦調動的辦公室副主任一邊喊著另一個人的名字,一邊為我加油。一時傳為笑談。
要補充一句的是,當時編輯部是獨立建制,從文聯(lián)析出有年,但還在一起辦公,很多大型活動還共同參加。
我就在這樣一種氣氛中開始了向往已久的編輯工作,或者說文人生涯竟是從體育開始。
當時的主編是畢馥華,1960年代畢業(yè)于遼大中文系,她以評論見長。副主編沙仁昌寫小說,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是遼寧文學界翹楚,風云一時。我去了之后,接手老編輯、也是老作家宋一平的工作。他把一堆尚未處理的稿子交給了我,就去文聯(lián)做專職的書記了。和我在一個辦公室的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聞名詩壇的詩人高云,當年我的處女作的責任編輯就是他。在我們辦公室的外間,是一派儒雅的王傳珍,一兩年后,他調入大連電視臺,拍過不少電視劇。后來,他的辦公室又新來了一個編輯——就是在排球場被當作我喊過的王生田,他的小說在省內已有名氣。后來調到大連晚報社,也把新聞干得風生水起。我們隔壁的是老編輯王桂芝,她和丈夫合作歷史小說;還有小我?guī)讱q的孫俊志。大概在當年的冬天,趙廣林從東財調入,和我一個辦公室。趙廣林是吉大畢業(yè)的研究生,是老高三,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本科生和研究生,研究變態(tài)心理。
到這時,海燕編輯部達到事業(yè)的頂峰。在已經過去的幾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評獎活動中,出自本刊的獲獎作品有三篇:達理的《路障》(1981年)、宋學武的《敬禮!媽媽》(1982年)、龐澤云的《夫妻粉》(1986年)。這個級別的刊物中有三篇作品獲全國獎,這在全國屈指可數(shù)。(還有南京的《青春》,武漢的《芳草》等。)所以,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海燕》有“四小名旦”之譽。當年的刊物期發(fā)量為35000冊。這期間,刊名為《海燕·中短篇小說》,專發(fā)小說。封面在很多年里都是世界名畫,頗受讀者歡迎。
當時,雜志社還辦有一個“海燕文化服務社”,負責的是兼任校對工作的崔淑芹。服務社有一些經營活動,為大家提供一定福利。崔老師原是印刷廠的專業(yè)校對,業(yè)務能力很強。她老伴葉萍老師是當時辦公室主任,屬于離休返聘。一股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以前曾做過攝影記者。出納是嚴勇敏,一個潑辣能干的和我同齡的女性。當時的美編是張希傳,魯美畢業(yè)的才子。擅長水粉畫,攝影、書法也頗多造詣。還會拉手風琴。我們排球訓練的時候,他也指指點點,好像也懂。大概一年后,司機洪軍報到,這時單位買了一臺紅葉面包車。幾年后,我們全體坐著這個車去錦州采風。車是一路走一路修,倒也增添不少話題和樂趣。
初到編輯部還是有很多新鮮感的。領到印有單位名稱的稿紙,還有筆墨文具,更欣喜的是交換刊物很多。當時有《長江文藝》、《青年作家》、《春風》、《短篇小說》、《青島文學》、《芒種》等省內外期刊十多種是人手一份,作為編輯部交換的也有二三十種。此外還有訂閱刊物若干。主編室的一個書柜里幾乎都是。包括《當代》、《十月》、《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等全國性刊物,還有《鴨綠江》、《飛天》、《山花》、《作品》、《作家》、《北方文學》、《河北文學》、《廣西文學》、《湖南文學》等大多數(shù)省刊。每個辦公室一份《文藝報》。這些對于我來說,不啻巨大的福利。
當時,圖書館落成未久,借書證都需要走后門才能辦下。我是到這里工作很久以后才辦理的借書證。所以單位里的報刊極大地滿足了我的閱讀欲望。雖說無法每本都看,但看到桌上柜里放著新出的刊物,還是賞心悅目,有種滿足感。
其時電腦剛出現(xiàn)不久,還是稀罕物。記得文聯(lián)電腦室門上還貼著諸如“閑人免進”之類的提示語,顯示著它高貴的身份。所以大量來稿都是手寫?!凹舻都郁莺弊鳛閷庉嫻ぷ鳡顟B(tài)的描述完全是寫實。很多稿件經過反復修改,已經面目全非,就需要重抄。抄稿也是當時的工作之一,有一定的報酬。由于手寫和印刷品之間的顯著差別,不論對于作者還是編者,這個工作過程還是很有成就感?!白兂摄U字”是大多數(shù)作者孜孜以求的方向,能成其事的編輯也就有了崇高感。以至一位編輯出身的女作家曾寫過一篇作品,專門談手寫帶給人的親切感,尤其強調了寫信。所以發(fā)表時我把題目改為《請用筆給我寫信》。
這一年的秋天,我參加了到編輯部之后的第一次筆會,由副主編沙仁昌帶隊。市內作者和我們一起乘車前往莊河,縣區(qū)作者自行前往。帶了稿紙和墨水。每個作者領到兩本稿紙一瓶墨水。很多作者和我一樣,對印有刊物名稱的稿紙有濃厚興趣。在物質還不很豐富的年代,一些作者常常使用舊稿紙,所以,面對新稿紙的時候還是沿用了自己的習慣,就是在稿紙的背面寫稿。比如莊河文聯(lián)主席王嵐就是。他操著濃重的莊河話,給大家?guī)砜鞓?。在這里還認識了業(yè)余作者于厚霖、李壽良、戰(zhàn)友、鄧德豐等等。也見識了他們的勤奮和才情。
閑下來的時候,大家會聚在一起閑聊神侃。鄧剛的房間是人最多的,聽他講種種見聞。沒想到,作為一個工人出身的海碰子,作為一個有名的作家,他竟然不會抽煙也不喝酒。
在農機招待所簡陋的會議室里看了電視轉播的北京亞運會開幕式。時任國家主席楊尚昆帶有濃重的方言宣布開幕,沙主編說了句:“基本上是外國話?!币齺硪魂囆?。
沒想到突然降溫,凍得不行,竟然給家里寫信要后去的同事給我捎了衣物。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后來,筆會臨近結束,主編率編輯部全體到來。大家一起去了冰峪溝。那時的冰峪溝還接近原始狀態(tài),似乎也還沒有收門票。反正在我的印象里還沒有一個大門。但里面也有了零星的商業(yè)設施。在這里,和發(fā)過稿的普蘭店地質隊作者劉洪安合影留念。他寫的小人物還有他身上背著的地質包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筆會,也是第一次到莊河。應該也是在這里第一次見到后來成為同事的知名作家孫惠芬,還有高金娥、張彬等一干莊河女作家。后來我們再去的時候,高金娥還煞有介事地給我們每個人算命,還真像那么回事。但可惜的是,高金娥后來進了莊河電視臺,竟然沒有再寫小說。當時作為一個只有十幾歲的農村孩子,她的小說寫得那么有味道,真是讓人驚訝和喜悅。她的小說《七月不是秋》等等,似在昭示一個作家的美好前途。但她放棄了。一個文學新星就此隕滅,電視臺多了一個滿身文學細胞的記者?編輯?攝像?編導?不知道,沒有她的新聞。
由作者而作家的過程,既是社會的篩選結果,也是個人的選擇結果?,F(xiàn)在回頭再看,當年熱衷文學也不乏才情的年輕人還有多少在走文學的路呢?有一個“下?!弊髡咴谖覀兙庉嫴空f:“等我掙到500萬的時候,我就再回來搞文學。”我當時就說,等你掙到500萬的時候,思想一定會發(fā)生變化,未必還會回來。他掙沒掙到500萬我不知道,但他至今還沒有發(fā)出回來的信號。
其實這未必是壞事。畢竟社會的發(fā)展為年輕人提供了更多的選擇機會,而曾經的文學夢也滋潤過他們的心靈,影響了他們的人生。
到編輯部之前,我還不知道人們稱編輯為老師,包括內部也這樣稱呼前輩。因為做編輯之前曾有過8年教師經歷,已經習慣老師的稱謂,這讓我非常快就進入角色。當然,年長的同事都稱我為“小曲”,和學校略有不同,意味著此“老師”非彼“老師”。在重新獲得了一個“老師”的稱謂之后,開始了和來稿和作者打交道的生活。聊堪自慰的是,我從接手的那堆稿子里面“發(fā)掘”了劉洪安的小說《永遠的微笑》和張連波的小說《小灰樓》。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地質隊員劉洪安的小說寫的是我一直向往的地質隊生活;而張連波的小說主人公和我大學同學同名。
看著經自己手的稿子變成鉛字,成就感油然而生。關鍵是,作品的尾端還標注著“責任編輯/曲圣文”,這是其他工作所不具備的。也可以說,由一個門外漢進入角色的過程是愉悅的順暢的。當時還要求退稿,不僅要退,還要寫上退稿的理由和意見。有時因為意見寫得太細致具體,常會有些作者又按這“意見”加以修改再寄回來。無端增加了工作量。其實作者有所不知,“退稿”通常被編輯認為已無修改價值——當然某刊退稿后,其作者往往會再投他處:一是出于自信,一是出于對編輯的懷疑。也不乏退稿重生的情況,這時作者對前后兩個編輯的評價不免極端。編輯的退稿或編輯部的退稿,其實既有編輯個人的眼光趣好等因素,也有雜志用稿標準的問題。雜志以此形成各自的風格,這也應該是其存在的理由和價值。
當時自然來稿量很大,編輯部把來稿按省和縣區(qū)劃分給每個編輯。這樣,每個編輯就有了自己分擔的一個“片”。單位的信報箱上每個編輯名字的下面就有了一串?。ㄖ陛犑?、自治區(qū))和縣區(qū)的名字。歸于我名下的曾有黑龍江、內蒙古、河北、江西、安徽等省,還有莊河、沙河口等縣區(qū)。而約稿和作者的投稿可以不受此限。但一向守規(guī)矩的我還是遵循這個界分,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再說這地方已經夠多夠大。一些熟知行規(guī)的業(yè)余作者常常會探問編輯的領地,藉此與編輯深度套磁,覓得投稿捷徑。
除了寫信,打電話,那時也還經常外出約稿。畢主編對此極為鼓勵和提倡。在她任主編的那些年,差不多每年都有出差的機會。也許是因為年輕,也許是此前去過的地方太少,反正每次外出我都十分興奮。而每次回來都要買很多書,有的時候還往回郵寄。非常難忘的是和趙廣林一起去山東、河北;和趙廣林、孫俊志一起去廣西、上海;和孫俊志、孫惠芬一起去南京、揚州等等經歷。還有獨自去內蒙古等等,都記憶猶新。那些地圖上的名字一個一個變成山水園林、變成地上的建筑之后,就好像圖書裝進了書柜,一本一本變成自己的財富。而通過信通過電話的朋友一經握手確認、再經飯局寒暄,似乎大家就此獲得各自江湖地位。
除了約稿和自然來稿,當時雜志還辦有函授班,出版《習飛集》。我去的時候,這項工作是孫俊志負責。根據報名情況,每個編輯分若干學員,每年要函授6次。也就是要給每個學員回復批改點評6次,并從中挑選優(yōu)秀稿件,發(fā)在函授刊物《習飛集》或發(fā)在正刊上。但能上到正刊的極少。但這些人中,后來也有一些人寫作頗有成績。有趣的是,我負責的一個學員居然把我的復信當作字帖練習書法了!真是沒有想到,要早知道,再收一份書法的學費就發(fā)財了呀!其實我的字哪有那么好,只是現(xiàn)在寫字好的人越來越少了而已。不過,還可以炫耀一下的是,某年單位開一個全市規(guī)模的會,要寫很多人包括市領導的名牌。我很榮幸承擔了此項工作。沒想到,這些字受到文聯(lián)領導和我們美編的夸贊??磥恚覀兒诎鄬W員眼光的確很獨到呀!
后來畢馥華退休,沙仁昌做主編,刊物也幾經改版,到遷出長白街6號的時候,刊物已經在《海燕》之后加了 “都市美文”的后綴,術語為“副標識”。是專門刊發(fā)散文的了。主編也換成了田耒,國內知名評論家。大概在2000年前后,張明暉進入編輯部。她在很長時間里,都是單位里最年輕的人。當年和我一起打排球的會計,這時大家已稱他為老鄭,重病纏身,不僅上不了球場,上班也成為負擔,幾年后辦理了因病息崗手續(xù)。在他之前,他的搭檔、出納嚴勇敏就到了退休年齡,離開了編輯部。這時,我就成為編輯部年歲最大的人了。雖說我年輕時就被同齡人尊為“老曲”,而這時卻是名副其實的老曲了。這時老曲仿佛也很莊重,步態(tài)更加穩(wěn)健,好像也有了回憶前塵的資格。
現(xiàn)在去圖書館借書的時候,也還會去看看長白街6號,但那里的人認識的越來越少,親近感越來越淡??墒?,每次單位里的發(fā)行人員去送雜志的時候,總能領回一些從全國各地寄來的稿件、書刊。長白街6號作為海燕編輯部的地址始于1987年,到2005年是18年,到我寫此文的2013年,就是第26個年頭了。我們離開那里已是整整8年時間,作者、讀者或許還會繼續(xù)他們的郵寄,一如當年編輯部從南山街10號離開,十幾年的時間里,稿件和信件從未中斷。
我們在長白街6號的時候,辦公區(qū)域是在樓的最高層——5樓。當年電視劇《編輯部的故事》熱播的時候,有幾個小學高年級的孩子在周三放學之后,在樓下寫著編輯部名字的銘牌下面探討了一番劇情之后,決定參觀我們編輯部。不知他們是否找到或印證了他們的期待?如今,他們應已年屆30,不知他們是否還記得長白街6號那個晴朗的下午?在憶及長白街6號的時候,我的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那幾個純真的面孔和他們清潔的眼神,還有那片透明的天空。
愿每個與“長白街6號”有過交集的人心中都有那樣一片晴空。
2013年3月20日
責任編輯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