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從診所的墻角望過去,窗外有兩棵光禿禿的法國梧桐,再過去是銅鑼巷街頭一角。往常這個時候那里的叫賣聲是全市最嘹亮的,賣臭豆腐的、賣盒飯的、賣油條豆?jié){的女高音和電喇叭聲不絕于耳。但現在什么也聽不到,室內太嘈雜了,有三個小孩在聲嘶力竭地哭泣,震得李子軒耳孔里一陣陣發(fā)麻。李子軒百無聊賴,眼睛空洞地盯著那扇半人高的窗口。玻璃窗關著,但很明凈,并不影響李子軒的視線。他看到天空中下著毛毛細雨,風應該很大,雨絲被吹得像霧氣一樣一團團地飄突著,有幾次,它們使勁兒向玻璃窗撞來,仿佛一群鳥兒,并不知道玻璃是透明的,直想往里竄。
坐在旁邊的中年婦女碰了碰李子軒的手肘,示意他吊瓶里的液體快完了,李子軒這才回過神來,忙喊醫(yī)生來抽針。再不抽針就要回血了。
李子軒從女醫(yī)生手里接過三包用小塑料袋裝的紅綠藥丸,裝進口袋里,左手拿棉簽壓著針孔,向女醫(yī)生道了聲謝謝后就往大門口走去。到了門口,他把棉簽扔進垃圾桶里,雙手拉開玻璃門,一股強勁而又凜冽的大風撲打在他的臉上,生疼生疼的,李子軒不由得一陣哆嗦。之后,又是一串咳嗽,咳得他只差蹲到地上去。李子軒患的是重感冒,整個人恍恍惚惚的,頭重腳輕。街道就像棉花堆一樣,高低不平,走得他深一腳淺一腳。咳嗽也厲害,整塊肚板皮都咳痛了。頭兩天只是鼻塞、喉嚨癢和后背發(fā)涼,李子軒吃了點藥,還堅持上班,第三天發(fā)起了高燒,他就請假在家,每天上午去診所里打點滴,連打了三天,不僅癥狀沒減輕,反而更嚴重。李子軒一直想不明白,最寒冷的冬天他都挺過去了,春天來了他反而得重感冒了。怎么感冒的李子軒不知道,他沒有著涼,也沒傷風,突然一下就感冒了,像是被一把無聲手槍偷襲了一樣。
走到銅鑼巷巷口時,李子軒還沒有感覺到臉上有雨點落下來,仰頭看了一陣才明白,剛才坐在墻角時看到的不是細雨,而是大霧的霧氣。一團團的霧氣在流動,就像風中亂飛的毛毛細雨似的。十點多鐘了,大霧還未散去,看來今天就是不下雨,也是個凜冽的陰霾天。
李子軒又想,也許大霧散后是個艷陽天,誰說得準呢?
李子軒早餐沒吃就去打針了,回家后他也不覺得餓,沒有心情做午飯。家里冷冷清清的。從感冒那天起,他就沒做過家務,才三天時間,客廳的地板上、電視機上、沙發(fā)上,餐桌和椅子上都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灰,家里就像好久沒住過人的山洞一樣。春寒料峭,外面風大,李子軒家住三樓,臨街,窗戶一開,灌進來的灰塵多。李子軒坐在沙發(fā)上,感覺腰酸背痛,現在他不想搞衛(wèi)生,想先把醫(yī)生配給他的藥丸吃了,然后蒙頭睡一大覺。從診所出來前,女醫(yī)生交代過他,服了藥,睡一覺,出身汗,燒就會退了。
診所坐診的女醫(yī)生叫吳時珍,是李子軒同學吳時國的妹妹。她是個中專生,水平不高,對他的病因、病情到底是普通感冒、流行性感冒,還是病毒性感冒說不出個子丑寅卯。李子軒到她的小診所打點滴,主要原因是他喜歡這個女人。十多年前,李子軒曾動過想娶這個女人做老婆的念頭,沒事時天天往吳時國家里跑,為的就是看到她妹妹。那時李子軒剛剛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吳時珍還在讀衛(wèi)校,十八九歲,那個漂亮啊,真是讓人垂涎欲滴。
要不是后來李子軒碰到了前妻,也許現在吳時珍就是他的老婆。
李子軒從茶幾上拿起杯子,往餐廳走去。他看到飲水機指示燈沒亮,開了加熱鍵后,又回到沙發(fā)上等。過了大約五分鐘,李子軒再去接水。他把杯子放在出熱水的龍頭下,壓了一陣放水開關,一滴水也沒有下來。李子軒聽到飲水機內電熱棒嗞嗞地響,趕緊關了電源開關。他想起來了,早上出門前飲水機的水就被他放完了。
真是燒糊涂了!
沒有熱水,吃不了藥,李子軒掏出手機,打送水公司的電話。李子軒家一直喊的是“酉水源”,電話在水桶上面就有,李子軒打過去,先是占線。隔了兩分鐘,他又撥了一次,通了。不等那邊接線的人開口,李子軒說,吳時國在嗎,讓他給我送桶水來。
那邊是個女人聲音,你哪里嘛?
李子軒說,他曉得我住哪里,你給他講我是李子軒,讓他動作麻利點。
李子軒跟吳時國是高中同學,二十年前他們都在酉北中學上學,從高一到高三,他們一直玩得來,是很親密的朋友。吳時國的家里李子軒也去過很多次,差不多每學期要去三四次以上。李子軒是鄉(xiāng)下人,而吳時國是城里人。吳時國父母都是雙職工,那時他們家條件很好,他父親是煙廠銷售科科長,母親是會計。他們對李子軒很好,每次李子軒去,他們不僅對他很熱情,還要留他吃飯,他母親會做一頓有肉有魚的飯菜。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還是個物質不發(fā)達的年代,李子軒家窮,事實上,他去吳時國家玩,也是抱著蹭一頓飯改善一下生活的心態(tài),所以他們留他吃飯,他也不客氣。后來,吳時國沒考上大學,內招進了煙廠。李子軒考上了省內的一所大學。再后來,煙廠被國家取締,所有職工下崗了,包括剛畢業(yè)分進煙廠衛(wèi)生室的吳時珍,也一起下崗了。他們一家全部失業(yè)。更雪上加霜的是,市政府在清理煙廠資產時,發(fā)現巨額的國有資產流失,檢察院幾乎把煙廠的所有領導一鍋端,他們都被送上了法院的被告席。其中就有吳時國的父親,他時任煙廠副廠長,涉及的貪污金額有兩百多萬,最后被判刑八年。他們家剛修建的一幢五層樓的房子,也被法院查封,最后拍賣了。
出事后,李子軒去看過幾次吳時國的母親,每次她都抓著李子軒的手不放,向他述說吳時國的父親是被人下套陷害的,拜托他一定要幫他們家找市長申訴。那時李子軒在政府辦當副市長的秘書,怕影響不好,就不敢再去了。自從吳時國下崗后,李子軒倒是幫過他很多忙,幫他介紹到熟人的公司里打工,幫他擔保貸款買車跑運輸,還幫他搞過一些項目賺錢。李子軒調到畜牧局當副局長后,主管過一個黃牛養(yǎng)殖基地。李子軒從省里要到了一筆項目資金,有兩三百萬之多,購進了一批澳大利亞黃牛,他就讓吳時國去做養(yǎng)殖基地主管后勤的副總經理,年薪十萬。但那年他們都背運,幾百頭優(yōu)質黃牛剛剛長大,酉北境內大面積爆發(fā)口蹄疫,他們那個設在高山草場的養(yǎng)殖場的牛也被感染了,都被殺掉埋了。畜牧局投資的錢打了水漂,李子軒也因此斷送了前途。李子軒一直是局里最能干,也最年輕的副局長,本來他是很有希望升任局長的,自那之后,他就徹底歇菜了?,F在他連副局長也不是了,成了副主任科員。那個養(yǎng)殖基地關閉后,拖欠了吳時國兩個月工資,吳時國一直找他要錢,他哪有錢給他發(fā)工資,兩人為此翻臉,整整有一年沒聯(lián)系。后來,有一天,大約是四個月前吧,李子軒家里沒水了,前妻說換家公司的水,打了“酉水源”,結果是吳時國來送的,他們才又聯(lián)系上。
以后,李子軒每次都是喊他送水。
打完電話,李子軒就動手搞衛(wèi)生。他不想讓吳時國看到家里又臟又亂,也不想讓他看到家里像個山洞一樣冷冰冰的。李子軒跟前妻離婚不到三個月,別說他們單位人不知道,就連他的父母他也還沒有告訴。李子軒趕緊動手搞衛(wèi)生,就是不想讓吳時國看出他家里好久沒有女人了,看出他很落魂和潦倒!說實話,這些年來,李子軒一直幫吳時國,一方面是緣于他們在學校時打下的友誼基礎,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想在吳時國面前展現他的優(yōu)越感,證明他比吳時國過得好。這緣于他少年時代跟吳時國相處時的深度自卑。那時李子軒就暗暗發(fā)過誓,將來一定要做個城里人,生活得比吳時國家還要好。李子軒家太窮了,高中時他每學期生活費從沒有超過一百元,每月只有十多塊錢的開支。在食堂吃飯,他從沒打過一次肉,都是五分錢一份的酸菜,打一毛五分錢一份的豆腐,都得等到過節(jié)時。高中三年,他也從沒添置過一件新衣,都是穿正在當兵的哥哥寄回來的舊軍裝。而吳時國,不要說每個季節(jié)都有新衣穿,冬天是羽絨服,夏天是白襯衫,春秋兩季還有西裝和夾克,就連上體育課也是專門的運動服。
說實話,吳時國一家人下崗,他父親被抓,面對吳時國家這一連串的變故,李子軒心里是有些隱隱的高興的。酉北煙廠的效益一直很好,職工福利比銀行的工作人員還高一倍不止,比他們政府機關要高三到五倍。煙廠不裁,他父親不被抓,李子軒再奮斗大半輩子,也超不過吳時國家家境。人家畢竟有幾代人的底子在那里,而李子軒不過進城十多年而已,他一不貪,二不拿,就是個靠死工資養(yǎng)家糊口的公務員。
但現在,哪怕李子軒什么官也不是了,他自認為也比吳時國要強,畢竟,他還沒到要靠別人幫忙才能找到工作,更沒有淪落到給人送水做力氣活的地步。
李子軒堅持喊吳時國送水,就是想證明他這一點,也是想讓他體驗一下十七八年前他每次進他們家時的感受。
不到十分鐘,李子軒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他還特意把他們一家人的合影相框掛在沙發(fā)后面的墻上,還把他吃過沒洗的三個碗擺在餐桌上。因為吳時國送水來后,要到餐廳里換水桶。做完這些,吳時國還沒有到。他又打了一次那個送水電話,對方告訴他,吳時國剛剛才出去,十分鐘內能送到。李子軒覺得很累,就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竟然瞇著了。
李子軒是被門外的咳嗽聲驚醒了。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咳嗽聲,他從沙發(fā)上起身時肚皮扯得痛。再聽,卻是門外有人在咳嗽,聲音嘎嘎的,咳得這么厲害,看樣子也是感冒了,不比李子軒輕。仿佛受了那個人的感染,李子軒感覺到喉嚨癢得不行,也咳嗽起來。他還沒咳完,就聽到了敲門聲。他邊咳邊口齒不清地問,誰呀?
門外的人就是剛才咳嗽的人,嗓子嘶啞著說,送水的。
李子軒沒反應過來,大聲地問,到底是誰?
那人說,我是吳時國啊。
李子軒打開門時,看到吳時國的黑臉膛一片潮紅,顯然是剛才激烈咳嗽所致。
李子軒問他,你也感冒了?
吳時國扛著水桶進屋,徑直往餐廳走去。他換了水,拎著空水桶出來時說,這種鬼天氣,送水上樓要出身汗,開摩托車時又冷得跳,不感冒才怪呢。
李子軒把放在茶幾上的十元錢遞給吳時國,吳時國收下,拿著空桶準備出門。李子軒又問他,吃藥了沒有?我這里有藥,剛才在你妹妹那里打針,帶回來的。
李子軒也就是這么客氣地一說,并沒想吳時國會留下來。四個月來,吳時國給他家最少也送過十次水了,從來都是拿了錢就走人,沒多耽擱一秒鐘。就像李子軒家跟別的客戶家沒有區(qū)別似的。但這一次,他都走到門邊了,伸出去開門的手停了下來。
他說,好,吃點藥,難受死了。
李子軒說,我去開一下熱水器。
回到客廳時,李子軒見吳時國還站著,說,你怎么不坐呀?坐呀,坐呀。自從那年黃牛養(yǎng)殖失敗之后,李子軒明顯感覺到吳時國跟他生分多了。他們不再像以前那么親密。以前,吳時國每次來他家里,都是很隨便的,要吃要喝,自己去冰箱里拿,還要賴在他家里喝完酒才走。
吳時國在沙發(fā)上坐下,李子軒去開電視機。他也坐下后,幾乎同時,兩個一起咳嗽起來。李子軒咳得比吳時國的時間還長,咳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韧旰螅瑑扇怂哪肯鄬?,都笑起來。
李子軒端來兩杯熱水,把那些小藥袋里的紅綠藥丸每種倒出四粒,分成兩份,他和吳時國都吃了。服完藥,李子軒就想去睡一覺,但他看吳時國沒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只好陪他坐著。吳時國也不跟他說話,眼睛看著電視機,那里正在播一部清宮戲,講的是一個混混當官的故事,吳時國看得津津有味的。
一直到那集電視打廣告,電視機上方的掛鐘時針和分針成一百八十度直線時,吳時國才轉向李子軒問,路曉雯呢,她中午不回家嗎?
李子軒愣了一下,馬上說,她這幾天單位忙,中午都不回家。
吳時國又問,你不要吃午飯嗎?
李子軒感覺吳時國今天有點怪怪的,他一坐下就不走了不說,聽他問午飯的口氣,像是想在這里蹭飯。自從五年前李子軒家搬到這里后,吳時國已經沒在他家吃過一頓飯了。以前吳時國在他家很隨便,那時他家住在單位宿舍樓,舊房子,沒任何裝修?,F在這房子是后來買的商品房,精裝修的,吳時國就來得少,偶爾來,也是有事,說完事就走,留都留不住他。哪怕是李子軒聘請他做養(yǎng)殖場副總經理時,他來了也不肯在他家吃飯喝酒。吳時國給他說過,他們家裝修得太好,讓他感覺壓抑。這個說得通,李子軒也能理解。因為好多年前,他還是個少年時,去吳時國家也是這種感覺。不僅僅是壓抑,還有羨慕、妒忌,甚至有種恨老天不公的憤慨。
李子軒問他,你餓了嗎,餓了我們喊盒飯吧。
吳時國說,喊個盒飯我到哪不是吃呀!
李子軒說,你曉得我不會做飯的。再說,冰箱里也沒東西了。
吳時國剛剛提到的路曉雯,就是李子軒前妻,三個月零兩天前,他們離婚了。直到如今,不說他同學、朋友、單位的同事不曉得,就連鄉(xiāng)下的父母也不知道。一月前,他一個人回鄉(xiāng)下老家過春節(jié),母親問她媳婦和孫女怎么沒有來。他只好扯謊說路曉雯的父親生病,她要照顧老人,女兒李露要在外公家過年。好在父母七八十歲了,有些懵懂了,也不多追問。李子軒一直保守他離異的秘密而不公開,是因為他被路曉雯“甩”了,甩得很慘。其一,路曉雯給他弄了一頂綠帽子戴,直到離婚時他竟然都不知情。離婚后,路曉雯以閃電般的速度辦好調往省城的手續(xù)。李子軒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早就跟那個鰥夫畫家有一腿!李子軒估計他們最少有那層關系一兩年了,因為他家客廳掛的那幅《江山多嬌》國畫都有點褪色了。這畫正是兩年前路曉雯拿回家里的。那個畫家在省里算是有點名氣的,沒有那層關系,他不可能白送路曉雯一幅大畫。其二,路曉雯把李露的監(jiān)護權要去了。當初李子軒不知道路曉雯找好退路了,路曉雯跟他離婚的理由是“感情不和”,她給他的條件是房子或女兒的監(jiān)護權,二者選其一。其實屁個“感情不和”,無非是路曉雯嫌棄他越混越差,想另擇高枝,這點李子軒心里清楚。路曉雯這幾年發(fā)展得好,寫的詩歌和散文連連獲獎,成了小有名氣的美女作家,感到李子軒配不上她了。她要離,李子軒知道留得住她的身留不住她的心,但她讓他“二者選其一”真是太狠毒,選女兒的監(jiān)護權他就得一切歸零,十幾年的打拼化為烏有,他得去租房住,然后再慢慢攢錢買房,十年內他不可能有再婚的經濟能力;選房子,他又舍不得女兒。李子軒整整考慮了兩天,最終他選擇了拿房子。那時他還比較樂觀,心想反正女兒還在這個城市里,哪時想見都見得著,哪知離婚證拿到后的第三天,女兒給他打電話說跟媽媽到了省城,她的學籍也轉到省城了。省城離酉北可有近五百公里的路程啊。李子軒這時才徹底清醒,她被路曉雯耍了!
當年李子軒和路曉雯談朋友時,是她主動追他的。李子軒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市文化局工作,一年后,路曉雯也分來了。那時李子軒在辦公室,路曉雯在工會辦,他們同事的那一年,除了工作上的交集,私底下沒有交往。那兩年,李子軒對吳時珍有點著迷,天天往吳時國家跑,但那時吳時珍正在上衛(wèi)校,他不好意思明著追,也怕遭她父母嫌棄,直到他調到市政府辦后,吳家人一直沒有誰看透他的心思。路曉雯正是他調到市政府辦后,開始主動追求他的。她先是給他打電話,后來約他出來散步。再后來就是正式戀愛,然后就結婚生女。這一連串的動作,就像打陳氏太極拳一樣,自然流暢,一氣呵成。路曉雯長相平平,家里只有她一個女兒,父母是中學教師,家境也算不錯。李子軒是鄉(xiāng)下人,家里兄弟姐妹多,負擔重,在城里沒根基,所以,當初路曉雯主動追他時,他就忍痛再沒想吳時珍。李子軒跟路曉雯正式定婚時,剛好也是煙廠被裁,吳時國的父親被抓,吳家家境一落千丈,他也不再往吳家跑了。一是他不能忍受吳母的傾訴,二是出于現實的考慮。可是人的后腦勺不長眼睛啊,李子軒想不到十多年后,路曉雯把他甩了,甩他跟追他時一樣突如其來。
吃完盒飯,吳時國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把泡沫塑料飯盒放進垃圾桶后,又坐在沙發(fā)上了。李子軒見他起身時,以為他要走了。見他坐下后,又以為他要繼續(xù)看那個混混當官的電視劇。但吳時國坐下后就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他轉過頭來,擺出了一副要跟李子軒聊天的架勢,問,你今天下午不上班吧?
李子軒說,我請假了。
吳時國說,你們公務員真好,不上班也有錢拿。不像我們,哪天不干活,哪天就要挨餓。
李子軒說,有什么好的,就那點死工資!
嘴上這么說,李子軒心里還是蠻受用的,他本來還想跟吳時國開句玩笑的,說哪個叫你讀書時不攢勁,要是考上了大學,你不也是公務員嗎?
吳時國從茶幾上扯出一張面巾紙,擤了一把鼻涕,眼睛又到處脧巡了一陣,很突兀地說,家里搞得不錯嘛。仿佛他是第一次來李子軒家似的,他還站起來,面對沙發(fā)那面墻壁,欣賞起那幅路曉雯沒有拿走的《江山多嬌》。他說,這畫不錯,應該值好幾萬吧。
李子軒隨口答道,應該值十來萬吧,路曉雯搞來的。
提到這幅畫李子軒就來氣。離異后,他從女兒的口中得知路曉雯一去省城就跟那個畫家同居了。他曾在網上搜索過那個畫家,發(fā)現他的畫每平尺價值六千元,這幅《江山多嬌》少說也有二十平尺吧。路曉雯搬離時本來是要帶走這幅畫的,不知為何,她都拿下來了,又掛了上去。有幾次,李子軒看到它時,都想把它摘下來,扔出去,但他又覺得沒必要跟錢過不去,他自己還是個窮人啊。別看他有這套房子,這房子是按揭的,每月要還一千多元錢的房貸。路曉雯走了,房貸要還不說,他每月還得多支出八百元的女兒撫養(yǎng)費。李子軒工資卡上每月的進賬只有兩千五,他現在無官無職,除了死工資,沒有一點兒外快進,余下只有四百元供自己開支,他已經是個十足的窮人了。
吳時國仔細看畫的時候,李子軒看著他家的窗外。大霧已經散開,果然是個大晴天,陽光照在他家對面那幢樓的墻面磚上,黃黃的一片。外面的風應該還是很大,李子軒看到墻上沒有粘牢的布幅廣告呼啦啦地扇動著。
吳時國有點驚訝地說,值那么多錢呀!這個畫家很有名嗎?他回頭看了一眼李子軒,有點將信將疑。吳時國又問,路曉雯是買來的,還是人家送她的?
李子軒有點惱了,語氣不耐煩地說,你去問她吧,我哪曉得。
吳時國也不尷尬,嘿嘿一笑說,你還老是哭窮,酉北有幾家人掛得起十萬塊的一幅畫啊,這是半間房子啊!
李子軒真惱了,想說這畫是路曉雯的,不是我的!但他沒有說出口,而是語氣很沖地對吳時國說,你老提錢,是不是還想著我不付給你最后那兩個月工資。給你講多少次了,你的工資應該由養(yǎng)殖場付,我那時只是主管領導,不是總經理,也不是法人代表,不歸我給你發(fā)工資。你自己憑良心想一下,養(yǎng)殖場的牛都死完了,他們幾百萬打了水漂,哪有錢給你付工資。再講,你在那里干了一年,領了十個月工資,有八萬多塊錢呢,你在哪里干人家會給你開這么多錢?你在送水公司干,一個月有多少錢,有兩千一月頂天了吧?李子軒越說越氣憤,現在我不當副局長了,那個養(yǎng)殖場早就破產注銷了,你若是再跟我提你那兩個月工資,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吳時國鼻子抽搐著,臉也漲紅了,有點結巴地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想你家怎么裝修得這么好,還掛這么貴的畫。
吳時國又嘿嘿地笑了一聲說,我就是見不得你家搞得這么好。說真的,李子軒你別生氣呀,想想十多年前,你每次去我家時,畏畏縮縮的樣子,是不是跟我現在進你家是一樣的?
李子軒努力回想了一下十多年前每次去吳時國家的樣子,具體細節(jié)想不起來了,但肯定比現在吳時國在他家舉止更謹慎,心情更復雜,也自卑得更厲害。那時吳時國家是他的榜樣,是他讀書的動力、奮斗的目標。他每去一次他家,都要下一次好好讀書做個有吃有穿的城里人的決心。他做到了!
可是真的做到了嗎?李子軒又想?,F在他雖然是個城里人,但他也是一個一無所有的窮人啊。不錯,他曾經做過小官,曾經有嬌妻愛女,但現在,這一切,他都失去了。作為一個城里人,每天上班,除了看報,百無聊賴,下班后待在冷冰冰的精裝修的“鴿子籠”里,還是百無聊賴?,F在,他倒是蠻羨慕吳時國,雖說他下崗十來年了,到處打零工,但他老婆趙小蘭跟他不離不棄,同甘共苦,沒有一點嫌棄吳時國的意思。趙小蘭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人長得很漂亮,又通情達理,溫柔賢惠,他們有一個兒子,叫吳晨,跟李子軒女兒同齡,十二歲,但很知事;不像李露那樣沒心沒肺,路曉雯讓她跟她,她就跟了路曉雯。更氣人的是,到了省城,女兒連個電話也不打給他,每次都是他打給她,女兒還不愿意多說話呢。
要是他是吳時國,或者說趙小蘭是路曉雯的話,她等不到現在,早就跟人跑了。
李子軒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他問吳時國送水的收入怎么樣?果然如李子軒所料,吳時國開始大倒苦水起來。他說現在送水公司賺不到錢了,一是凈化處理的成本太高,二是酉北城的地盤擴展太快,這也增加了送水的成本。一個是時間成本,一個是摩托車耗油的成本。去年他剛上班時,一月還能拿到一千八九,這幾個月,只能拿到一千五六了。
李子軒說,趙小蘭還在超市做導購員吧?你們倆加起來,一月也有三千來塊錢收入,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
吳時國說,現在物價飛漲,三千塊錢哪夠一家人開支。小蘭的母親又多病,有時還得給她買藥。
李子軒差點脫口而出,我一月才有四百呢,還不是對付過去了,你們比我強多了呢!但他沒有說出口。一陣咳嗽,咳得李子軒的口水噴到吳時國的身上??韧旰螅钭榆幱芍缘刭潎@說,你娶趙小蘭,那是你的福分。要是娶別個,又那么漂亮,早在你們下崗后,她就跟你拜拜了。
吳時國皺著眉頭說,沒你想象的那么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吳時國再也不作聲了。他們都沉默起來。李子軒有些犯困,他真想睡覺了,但又不好意思攆吳時國出門。他很奇怪,今天吳時國怎么在他家坐了那么久,現在都兩點多了,他不要去送水嗎?更奇怪的是,吳時國的手機就用個皮袋套掛在腰間,他在這里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送水公司的人也不催他去送水?難道他把手機關了嗎?
吃了吳時珍配的藥,李子軒一直感覺腦殼昏昏沉沉的。他想吳時國可能也是這種感覺,所以他也不想動了,想在自己 家休息一下吧。
后來,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李子軒覺得兩個人這么坐著很無聊,沒話找話地對吳時國說,當年我要是追你妹妹,你說你們家會同意嗎?吳時國愣了一下說,講不定。李子軒問,為什么?是吳時珍不會同意,還是你父母嫌我是鄉(xiāng)下人?吳時國說,我媽媽倒是很喜歡你,這你知道的,我爸爸應該不會管事,我妹妹講不清楚,那時她可能看你不上呀!我們家那時家境好,她眼光很高的。
李子軒說,你父母都沒意見,時珍還會看不起我嗎?
吳時國突然很警惕地說,你講這些是什么意思?
李子軒說,沒什么意思,不就是隨便聊聊天嗎?
吳時國說,你剛畢業(yè)那陣子天天往我家里跑,是不是想追她呀?他笑了笑,又說,幸好那時你小子沒動歪主意,時珍就是眼光高,紅顏薄命,我們家要是不遭變故,她也不會一直單身到現在呀。
李子軒很驚訝地說,時珍還是單身呀,我怎么不知道?
李子軒真的不知道吳時珍一直是單身,自從那年他們家出事后,他就很少去過他們家了。有時去,也沒有待多久,說完事就走人。記得有一年他好像聽吳時國說過吳時珍要結婚了,他還交代過吳時國婚禮日期定下后一定要告訴他一聲,他要隨份禮的。但后來他一直沒得到通知,他以為吳媽媽對他有氣,不讓吳時國告訴他呢。
原來她是一直沒結婚??!
吳時國看著他,有點像開玩笑又像很認真地說,你小子可別打我妹妹的主意??!
李子軒說,你講什么話呀,我有家有室的,會打你妹妹主意?要打早就打了。
吳時國說,你敢說你沒打過?
李子軒說,沒打過。
吳時國說,沒打過你那時天天往我家跑,你有病呀?
李子軒說,你說哪時?
吳時國說,你還裝蒙,你剛畢業(yè)那時呀,有事沒事就往我家里跑。
李子軒使勁兒抽了抽不通氣的鼻子,說,那時無聊呀,就是找你玩唄。
吳時國看了一眼墻壁上的掛鐘,突然說,你那藥好像感覺不錯,我吃了后鼻子都不塞了,我再吃一次藥吧。
李子軒說,我鼻子還是塞的呢。你妹妹說過,四個小時吃一次,現在才三個小時呢。
吳時國拿起他用過的一次性杯子,往餐廳里走去。一會兒,他接來了一杯開水,從茶幾上拿起那些小藥袋,每種倒出兩粒,吞了下去,喝完水后,給李子軒說,沒事的,都三個多小時了,你的也吃了吧。
李子軒說,我等下再吃,吃完就睡一覺。你妹妹說吃這個藥最好是睡一覺,發(fā)發(fā)汗,好得快些。
吳時國用手肘碰了一下李子軒,像哄小孩一樣說,吃了吧,你吃了藥,我就回去了。他直視著李子軒,目光仿佛在告訴他,你不吃藥,我就不走。
李子軒只想吳時國趕快走。吳時國已經在他家待了三個多小時了,這樣沉悶地坐著,或者沒話找話,不僅讓他心里很煩,更感覺到犯困。李子軒不想再這樣拖下去,只想他馬上走,好去睡一覺。于是他就聽話地吃了藥。
見李子軒吃了藥,吳時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走啦。
李子軒搖了搖手說,走好,不送。
吳時國一手拿著水桶一手開門。李子軒家的門是逆時針旋的,他順時針旋了一陣,沒打開,放下了水桶,另一只手去幫忙。這時他看到李子軒站起身來,但李子軒沒往門口走,只說了一句,你擰反了。
吳時國再擰,門啪的一聲開了,他彎腰去拿水桶時,突然說,李子軒,我警告你,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
李子軒說,我打誰主意啊!
吳時國說,時珍??!
李子軒嘿嘿地笑起來,說,你講什么話,我打她什么主意?
吳時國把左手里的水桶放下,說,你別裝蒙了,這個月來好多次我都看到你從時珍的診所那條巷子上下班,有幾次你還給時珍買早餐。
李子軒說,碰到呢,那又能表明什么?
吳時國說,從你家到你單位,走那條巷子比走大街要遠兩里路,你自己心里清楚。他抬起右手臂,用食指指著李子軒說,李子軒,十多年前你追不到時珍,你現在還不會追得到,別做無用功了。時珍不可能看上你的。他媽的,最看不起你們這些公務員,不是貪污腐敗,就是想找個情人包個二奶,都什么德行啊!
李子軒臉上僵硬了,但只過了幾秒鐘,他又笑了起來,邊笑邊對吳時國勾手指,說,過來,過來,我告訴你。吳時國走過來后,李子軒附在他耳朵邊說,老同學,你不知道吧,十多年前,我就上過你妹妹,她還為我打過一次胎。后來,要不是路曉雯半路劫情,你妹妹早就是我老婆了!
李子軒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吳時國重重一拳。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后退了兩步。李子軒站穩(wěn)之后,本能地反撲過去,和吳時國扭打在一起。
報案的是樓上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下樓時聽到李子軒家動靜很大,從半開的門縫里看到李子軒跟人扭打在一起,就打110報了搶劫案。不到五分鐘,警察就來了,帶走了李子軒和吳時國。
在派出所審訊室做筆錄時,警察才知道這并不是一宗入室搶劫案,而是兩個朋友因為口角打架。審訊李子軒的副所長高大華跟李子軒很熟,說,老李,你平時為人謙和,你說那個男人是你朋友,怎么跟人家在你家里打起來了?
李子軒抽搐了幾下鼻子,奇怪的是,他的鼻子通了,臉上的皮也不緊了,剛剛跟吳時國扭打在一起,他出了一身大汗,感冒好了!他本來想跟高大華說他正在重感冒的,現在只好改口說,當時我在感冒,吃了藥,人迷迷糊糊的,我都不記得我們怎么打起來了。
高大華又問吳時國,吳時國看了一眼李子軒,又看了一眼高大華,突然一下子哭出聲來。他邊哭邊說,我心情不好,十天前,老婆跟我離婚了,前天,送水公司又辭了我。本來我今天是去公司結算工資的,李子軒非要我給他送桶水去。其實我不喜歡去他家,這個原因他知道,就像二十年前,他也不愿意去我家,是同一個原因。
高大華非常感興趣地問,什么原因?
李子軒對高大華說,算啦,算啦,你不要問了。
高大華問他,你說怎么辦?
李子軒說,放他走呀,我也要走了。
高大華問他,你家砸爛的東西,一個茶幾,一個瓷瓶,還有……也算了?
李子軒說,算了算了,我跟他是二十年的老朋友,難道我會要他賠?
從派出所出來后,已經沒有太陽了,風比他們出來時更大。李子軒感覺似乎并沒有上午那么冷,他把手搭在吳時國的肩上,兩個人就那樣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來到一個丁字路口時,李子軒問吳時國,餓了嗎,去找個小飯館吧。
吳時國勾著頭,不作聲。
李子軒說,兄弟,振作點吧,不就是離婚了,有必要這樣萎靡嗎?我給你講,我跟路曉雯離婚那天上午,民政局窗口離婚的有十一對,結婚的只有一對。至于工作,我?guī)湍懔粢庖幌拢ぷ骺梢栽僬?,女人也可以再找,沒什么大不了的。我感冒好了。你呢,好了沒有?好了吧。那好,咱倆去喝一瓶吧,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