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金蓮
我的第二個孩子小同生下來的時候體重偏輕,還不到五斤,而且膚色紺紫,氣息微弱,大夫建議立即住院治療。于是孩子便從婦幼保健院三樓的產(chǎn)房轉(zhuǎn)進(jìn)了一樓的新生兒科。作為產(chǎn)婦,我自然是不能下地去東奔西跑地為孩子買奶粉、奶瓶,配合醫(yī)院治療了,而是乖乖地躺在三樓的病房里輸液。懷胎九個多月,生出來這么弱小的一個孩兒,我內(nèi)心挺慚愧的??墒钱a(chǎn)婦們都躺在床上休息,我便不能例外,只能把一切都交給丈夫了。那段日子丈夫一個人既要在新生兒監(jiān)護(hù)室照看小同,還要按時給我送來一日三餐,去開水房打開水,抽空兒喂他自己的肚皮,等等。真是忙壞他了。奇怪的是我那時候特別能吃,初春天氣,一天吃三頓,卻總是感覺餓得慌、渴得難受。丈夫卻干什么都慢騰騰的,去門口給我買飯,總是叫我等了又等。等得滿滿積了一肚皮的悶氣,沒有地方可去發(fā)泄。真是郁悶得想死的心都有了,就很沒出息地睡在枕上悄悄抹眼淚。
那是第三天上,丈夫從一樓跑到三樓來,竟然陪著我坐了一會兒。我催他下去看孩子,我自己不要緊的。催了幾遍,丈夫都慢吞吞地說,沒事兒沒事兒。我覺得奇怪,大夫不是說保溫箱前二十四小時都不能離人嗎?丈夫說有人替他照顧呢。我更奇怪了。罵他開什么玩笑,我們在城里沒一個熟人,你能托付給誰呢?萬一是壞人呢?偷偷把孩子給抱走了,我看你怎么辦?現(xiàn)在來醫(yī)院偷孩子的新聞還少嗎?丈夫說真的沒事的,一個很好的大姐替他照顧呢, 是人家主動要求替換他的,說看他日夜熬著實在太累了。我說,哪里來的大姐呢?丈夫說,是一個河南女人,她家也有孩子住院呢。我一聽這話急了,翻起來就往樓下走。我憋著一肚子氣說,你不看我去看,哪里來的女人你就能隨便相信,現(xiàn)在的人有多復(fù)雜,難道你不知道?
丈夫這才綠了臉,等我們趕進(jìn)新生兒監(jiān)護(hù)室,里面六個保溫箱,其中四個里面睡著接受治療的嬰兒,我們的孩子在最左邊。丈夫一眼看到孩子在里面,頓時舒一口長氣,悄悄罵我多事,害他虛驚一場。回過頭看右邊,第三個保溫箱前坐著一個中年婦女,頭上戴了頂?shù)仙睦C花蓋頭,正望著我們微笑。
這就是那個河南大姐,這些天沒少給我?guī)兔?。丈夫指著中年婦女說。這便是河南女人了,我在心里思忖,臉上給她擠出一點兒笑,禮節(jié)性地點了點頭。河南女人長得很平凡,和我們西海固女人沒什么差別。胖胖的矮身材,露在蓋頭外面的臉蛋胖嘟嘟的,鼻翼、腮邊分布著幾十顆雀斑。衣著也平凡,要不是開口說話,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她是外地人。
但是她一開口,就很明顯了,滿嘴嘰里咕嚕,語速很快,我?guī)缀趼牪欢谡f什么??赡芙佑|了幾天,丈夫竟然能聽懂她的話,他們兩人就嘰嘰咕咕吵架一般聊了起來。
這時候我被她面前的三號保溫箱吸引住了,顧不得禮貌,直勾勾打量著保溫箱里的孩子。這個嬰兒實在太小了,和我們的孩子比,我們的小同簡直就是大孩子了。孩子身上什么都沒穿,光溜溜露在外面,淡紫色的小身體在玻璃下面顯得有些嚇人。我覺得有點不忍直視,卻又壓不住好奇心理。孩子的頭有多大呢,就像個發(fā)育不良的紅皮小土豆吧,根本沒有頭發(fā),只有一縷淡黃色的汗毛一樣的東西伏在小腦瓜上。眉毛淡到幾乎沒有。眼睛緊緊閉著,嘴巴有多小呢,就像人的小拇指甲蓋那么大。小肚子圓鼓鼓的,有些鼓脹。小胳膊小腿兒干柴棍兒一樣隨意仰叉著。我不由得把臉貼在玻璃上看,是個女孩,她的五指僅僅是分開了一個大概的形狀,沒有指尖。說句不好聽的話,整體模樣就像從母羊肚子里剝出來的小羊羔兒。根本是不足月的樣子。
我深吸一口氣,我還沒有見過這么小的嬰兒。這個樣子她應(yīng)該乖乖在娘肚子里待著,不知道因何原因跑出來了,現(xiàn)在還能活得下來嗎?那些扎在她小小肢體上的各種塑料管子和鼻子上的氧氣管子,好像一團(tuán)透明的亂麻,將她團(tuán)團(tuán)地捆繞住了。
再看我的孩子,遠(yuǎn)比這女嬰大得多,穿著純棉內(nèi)衣,在保溫箱里睡得很踏實。我頓時放了心,爬到三樓去安安心心坐月子去了。
丈夫送飯的間隙,我問起了河南女人和那個袖珍嬰兒。說實話,我的興趣大半還是在那個奇怪的嬰兒身上。丈夫來了精神,像個碎嘴婆娘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起了這個女人。首先,那孩子不是那個河南女人生的。廢話,這我還看不出來嗎,生孩子的女人這會兒應(yīng)該和我一樣,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躺著坐月子。只是這女人真是不爭氣,怎么就將孩子早產(chǎn)了呢!丈夫說那孩子的父母也是河南人,只是早些年來這里做生意,已經(jīng)在本地落了戶,和本地人差不多一樣了。而河南女人是孩子的大媽。孩子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家里人照顧了大人,所以孩子無法照料,只能打電話把遠(yuǎn)在河南的孩子大媽叫了過來。
我看著丈夫不耐煩了,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那個女嬰為什么會那么小就早產(chǎn)了,還能活得下去嗎?其實我的更深層次的意思是,都那個樣子了,還有必要治療嗎?
丈夫繞了半天才算繞到點子上,說孩子壓根就不是早產(chǎn),早就夠月份了。只是孕婦懷孕前就一直跟著丈夫用破舊的牛毛氈熬瀝青,然后給別人修補(bǔ)漏水的平房頂子。兩口子一直干到孩子六個月了,才得知熬瀝青的味道對胎兒有傷害。等九個月后生產(chǎn)下來,果然是個病殘,只有正常胎兒六個月時候的大小。稱重二斤七兩。
我這是第一次知道牛毛氈可以熬瀝青,而平房的頂子是用牛毛氈熬的液體做防水的。也是第一次聽說熬牛毛氈這種活兒竟然存在著這么嚴(yán)重的危害性。
這時候丈夫嗅著手背,說手上有一股臭味,怎么也無法徹底洗凈。這些天他守著孩子喂奶、洗尿布,而這些是應(yīng)該由女人來干的。我何嘗不知道他這是在乘機(jī)向我表功呢。我裝做不明白,把話題繞開,叫他看我臨床的另一個產(chǎn)婦。這女人比我小一歲,身體肥胖異常,五官細(xì)膩白嫩,生了個七斤半的女兒,順產(chǎn)。這會兒她的家人四五口圍在床邊,看著她哺乳,場面真是蔚為壯觀。那婦女竟然不避諱,當(dāng)著那么多人將白晃晃的奶子擎在手里,往孩子小嘴里喂。因為是初次哺乳,奶頭開花一般破裂了,孩子噙不住,折騰一陣,哭了起來。氣得那女人用拳頭擂著自己的奶子直罵是狗奶子,長成這個臭樣子。
丈夫用賊賊的目光掃一眼,覺得不好意思,干脆出門去樓下看小同了。
他第二次上來說,你知道河南女人多長時間沒睡覺了?我說,一夜一天?兩夜一天?兩天一夜?還是,兩夜兩天?
丈夫一直搖頭,賣夠了關(guān)子,才吐出一句痛快話:十五天,而且是十五個白天連帶著夜晚。
我知道我們小同爸爸的臭脾氣,大多時候很老實,但有時候保不住會吹吹牛。所以他的話我總是一分為二地對待。就像現(xiàn)在,我笑瞇瞇地看著他,眼神表面平順,更深處卻埋藏著深深的質(zhì)疑。有可能嗎?整整十五個白天和夜晚不睡覺,這說的還是人嗎?就算是人,那也是機(jī)器人,而且是在不斷電的情況下。
丈夫見我抿著嘴角只是笑,意識到我在質(zhì)疑他的話,急了,辯解說自己沒有說謊,河南女人這些日子真的從來沒有好好睡過一覺,只是實在困得不行了,才去監(jiān)護(hù)室外那小床上稍稍瞇一會兒。我說她家難道沒個可以替換的人?娃娃的媽坐月子,還有爸爸呢?還有親戚朋友呢?
丈夫偷偷笑了,笑夠了,才說親門黨家自然是有的,還不少呢,剛才還來了四個人,但是看看就走了,沒有一個能真正頂事的。我說就她家孩子那情況,吃得很少,大小便幾乎很少,也不哭鬧,其實很好照看,只要是個人在那里看著就是了。
丈夫的頭使勁搖著說,你說得輕巧,一條命呢,誰敢大意。
我覺得不可思議,難道她家就沒有一個人來替換替換?
丈夫說,來倒是來了,昨晚來了河南女人的一個妹妹,說是替換姐姐的。結(jié)果你猜怎么啦?
我猜這個妹妹照看了一夜孩子,叫她的姐姐美美睡了一夜。
丈夫大笑。原來這個妹妹替姐姐后,在板凳上坐到了十點鐘,就嚷嚷說困了,給姐姐說,要不我們兩個人交換一下,你先來守前半夜,到后半夜了我再來替換。就這樣妹妹出去睡覺了,姐姐趴在保溫箱前,實在太累了,就原地坐著打個盹兒。怕睡得過死,過一會兒起身在地上走一走,用涼水洗洗臉,然后接著照看孩子。丈夫也用這樣的辦法和疲勞對抗。另外那兩個嬰兒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去了,所以監(jiān)護(hù)室里如今只剩下丈夫和河南女人,他們干脆坐著不斷地說話,用這種方式度過漫長的夜晚。我聽著心里有了點微微的醋意說,好啊,你們倒是找到伴了,好好聊吧,一對男女,深更半夜的,誰知道你們聊什么呢?
丈夫瞪圓了布滿紅血絲的大眼說,看你那個小心眼兒的樣子,我們還能說什么呢?知道這女人多大了嗎,五十多了,兒子的媳婦都娶上了,當(dāng)我媽都夠格了。
我討了個沒趣,臉上訕訕的,想了想,轉(zhuǎn)移話題,河南女人既然兒子都結(jié)婚了,眼看就是抱孫子當(dāng)奶奶的人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們好好地配合、彼此照顧吧。
丈夫接著說睡覺的事。那個妹妹不是說好后半夜和姐姐交班嗎,但是她一睡倒就再也不醒了,還打鼾,驚天動地的聲響隔著玻璃門都擋不住,傳進(jìn)監(jiān)護(hù)室里來了。過了十二點,丈夫提醒河南女人,該去叫妹妹來當(dāng)班了。她卻搖搖頭說,算了算了,叫她睡去吧,她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哪是真心實意來替換我的。
不能睡,只能坐在嬰兒保溫箱邊的凳子上,眼巴巴看著里面的孩子,實在太累就說說話。丈夫一來,河南女人有了說話的伴兒,自然很高興,就嘰里咕嚕不停地說著。從她的嘴里,丈夫得知這個小嬰兒的母親此刻已經(jīng)出院回家了。她本來已經(jīng)生了兩個女兒了,希望再生一個兒子,所以就偷偷懷了這個。誰知生下來是個女孩也就罷了,還是個有病的。做母親的一看孩子這個樣子,回去這些天,不來看還說得過去,畢竟她還在月子里嘛,可是她連打個電話詢問一下都沒有。她是狠著心把這孩子忘了。
就在這一夜的第二天,醫(yī)院通知河南女人,要保溫箱里的孩子出院,說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兩周了,超過了兩個療程,而孩子還是那個樣子,說明在這里看已經(jīng)沒有意義,還是去大一點的醫(yī)院看吧,也許人家的藥品更好一些。河南女人慌了,打電話叫孩子的父親來商量。下午一個男人穿著臟兮兮的薄棉衣來了,神情猥瑣,湊到保溫箱前草草看一眼孩子,臉色溫溫的,自己卻不拿主意,叫嫂子看著辦。
當(dāng)嫂子的生氣了,和他吵了起來。他們吵架的時候完全用河南話,嘰里咕嚕,一串一串的詞兒在兩個人之間亂蹦。丈夫在一邊呆呆聽著,他這個自詡已經(jīng)能聽懂河南話的人面對這場面傻眼了。一句都聽不清,太快了,簡直像連珠炮,你來我往,噼里啪啦。
最后,這個男人氣呼呼地走了。
河南女人氣得坐在椅子上喘氣,也氣得不行。
這時候監(jiān)護(hù)室又住進(jìn)了三個嬰兒。
人一多,有點擠。
河南女人誰都不看,就對著我丈夫訴苦,說原來這孩子的爸爸找大夫咨詢了,說孩子這個樣子就是走哪兒去看都是白看,只能放在保溫箱里這么保養(yǎng)著,等她慢慢地長大;可是一直這么住著不是個事兒,長期用藥也不好,可能會損傷內(nèi)臟的。再說,這么一直住下去,醫(yī)療費可是很驚人的,這半個月里已經(jīng)花了兩萬多了。孩子爸爸的意思是就這樣拉倒算了,再看家里就該砸鍋賣鐵了,而且孩子看好的希望也不大。他是來抱孩子回去的,被河南女人給罵回去了。她告訴他,接下來的花費自己來承擔(dān),如果看好了這孩子就屬于她了,她要抱回河南去。那個男人啞口無言,丟下孩子走了。
這等于把一個大包袱甩給了河南女人。
這個女人怎么這么傻呢?我問丈夫,人家親生父母都覺得沒希望,都放棄了,她怎么偏偏就堅持看呢,還自己掏錢。這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醫(yī)院就是燒錢的地方,每一天沒有好幾百出不來。
我也覺得她傻,但是她又不傻,就是個怪女人吧。丈夫下了結(jié)論。
第六天,醫(yī)院通知我出院。我就離開了產(chǎn)科病房,住進(jìn)了兒科病室,在兒子的病床上躺著,等待他出院。
一間病室里三張床,里面那張住著一個姓張的女教師,表面上看著笑瞇瞇的,但是暗地里在不斷地跟男人斗氣,我們都看出苗頭來了。而且她的親媽和她婆婆好像也存在矛盾,反正都是圍繞著這個月子發(fā)生的。
這時候河南女人進(jìn)來了,給丈夫說了句什么,然后匆匆走了。
丈夫指著已經(jīng)消失的背影告訴我說,她出去吃飯了,要我?guī)兔粗⒆樱蛩臅r候給她捎一壺開水。
我說那趕緊去吧。
丈夫卻坐著不動身,給張老師一家說起了這個奇怪的河南女人以及那個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可憐孩子。
不是她孫女啊?張老師她媽很驚訝,說她還一直以為是這個女人的孫女呢。
丈夫健談的毛病又犯了,將河南女人的事情從頭給這一家人講了一遍。
張老師她媽嘖嘖地感嘆著說,真是沒看出來,這個性子急躁的女人還是個善心人呢,這可不容易。人家生身父母都要放棄了,她還堅持治,還準(zhǔn)備自己掏錢。這女人傻啊,拉扯一個孩子多累,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又不缺娃娃,何苦呢?
不劃算,真是不劃算!張老師的婆婆提著一桶飯來了,聽完后也搖著頭,用一顆干巴巴的小腦袋的搖晃來表達(dá)著自己的看法。
接下來幾天,這女人照舊是很少到病房來,日夜守在監(jiān)護(hù)室,有時候?qū)嵲谔?,監(jiān)護(hù)室外面擺著一張床,她就爬上去打個盹兒。
第十天上,我兒子出了保溫箱,抱回病室里,放在床上,開始適應(yīng)保溫箱外的環(huán)境。孩子一來,晚上休息就緊張了,我和兒子占一張床,丈夫沒地方了。河南女人進(jìn)來了,指著最門口那一張床,說那是她的床位,今晚上她要來休息。一直盤踞在那里的一個大胖子十分不情愿地離開了。我們才知道這原來是河南女人孩子的床位。而這個胖子是另一個病房的家屬,這些天他竟然一直理直氣壯地住在這里,大家都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河南女人晚上來了,卻不睡,指著床告訴丈夫,讓他晚上睡這里。
丈夫得寵一般高興,坐在那床上直樂。
我說,她憑什么對你這么好。
丈夫說,難友嘛,同一個戰(zhàn)壕里爬了整整十天十夜呢。
第十五天的早上,醫(yī)院通知我們出院。丈夫去辦手續(xù),就要離開了,我們才知道孩子還有一次疫苗需要這天下午注射。這可怎么辦,我們總不能現(xiàn)在回去,下午再趕來打針吧。這不現(xiàn)實,因為我們所在的老家遠(yuǎn)在鄉(xiāng)下,需要雇車行一個小時才能到的。
只能坐在醫(yī)院里等待下午打了針再回去了。
十點鐘時候,忽然一個護(hù)士抱著一堆醫(yī)用被套床單進(jìn)來,要我快走,這里要住新的病人了,我們屬于已經(jīng)出了院的,何去何從與醫(yī)院沒有關(guān)系。
我慌了,將孩子抱在懷里,看著她將我的零碎用品一件件往窗臺上、小桌上丟,還有一堆尿布、小衣服等,也被丟得亂七八糟的。
去哪里呢?我抱著襁褓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而丈夫出去一時沒回來。很快一個年輕媳婦抱著一個孩子進(jìn)來了,緊接著是護(hù)士跟進(jìn)來扎針。在孩子的哭聲中,護(hù)士冷冷地掃我一眼,說這孩子是肺炎,你家孩子屬于新生兒,你要不怕孩子感染肺炎就繼續(xù)留這里吧。
我身上頓時冒出一層冷汗。
這時候河南女人進(jìn)來了,她的孩子昨夜也出了保溫箱,住在一個單間里,這會兒來取忘在這兒的一雙鞋。她不看別人,目光飛快地掃到了我,也看清了我的困境。點點頭說,跟我走吧,我那里地方大。
我覺得意外,遲疑著,心里說,你孩子剛出保溫箱,醫(yī)生的囑咐我們都聽到了,說孩子太小,盡量不要接觸外界,我們進(jìn)去合適嗎?
她過來替我拎起行李和水壺,走吧走吧,倆小孩兒一起住保溫箱住過那么些日子呢,沒事兒沒事兒。
我?guī)缀跏窃谒耐妻逻M(jìn)了那間幽靜的特設(shè)病房。
里面兩張床,那小女孩在里面一張上,被子蓋得嚴(yán)實,幾乎看不到她。
門口一張床空著,是給家屬專門設(shè)的。我把孩子放這里了,他睡得香,這么折騰也沒醒。
我和河南女人閑談起來。
通過這些天的見面打招呼,我感覺能稍微聽得懂她的話了。加上她有意放慢語速,我也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我們能湊合著交流了。
其實這半個月來通過丈夫的口,對她的情況我已經(jīng)知道得差不多了。同時,內(nèi)心的疑問也積攢得很多。
她卻給我講起我丈夫的事。說孩子剛住進(jìn)保溫箱第二天,護(hù)士讓給孩子喂奶,丈夫化一點奶粉,往孩子嘴里塞奶嘴,努力一會兒,慌了,說,為啥我孩子不吃?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她上前一看,孩子正在酣睡。她瞪一眼我丈夫,氣沖沖問:他睡著了你看不到啊?睡著了自然不吃東西!你試試你要是睡著了會吃東西嗎?丈夫被頂?shù)脝】跓o言。過一會兒孩子醒了,他拿起奶瓶就要喂他吃。河南女人喊住他說,那點奶早就涼了,你還敢給小孩兒喂?晚上燈下,丈夫開始給孩子洗尿布。洗了一遍又一遍,可那水還是黃糊糊的,好像總是洗不利索。河南女人彎腰一看,樂了,原來他將尿布子投進(jìn)水里不知道展開了洗,就那么用大手笨拙地抓著洗,大便裹在里面出不來,難怪總是洗不凈。河南女人說她當(dāng)時氣得真想拿腳踹這笨蛋的屁股。指點他打開了,再洗,果然三五下就洗得干干凈凈。
沒想到還有這事兒。我偷著樂,告訴河南女人,我這丈夫平日里就是個大少爺?shù)淖黠L(fēng),什么家務(wù)都不會幫你干。以前我生了女兒是在家里坐月子的,他從來不幫我洗尿布,我在月子里也是自己洗。
這樣的男人得調(diào)教,不能給他慣毛病!她笑瞇瞇地告訴我。我點頭,這話不假,一個女人要是自己把什么都干了,把男人伺候得大爺一樣,到頭來就會什么活兒都包給了自己,卻還不落好。結(jié)婚這些年,我也算是漸漸地感悟出了這些道理。
話題很自然說到了她的男人身上。他老實,和你家男人一樣。河南女人喝一口水,極快地說道。但是很好,我兒子當(dāng)年就是他幫我拉扯的,我管喂奶,別的事兒都是他操心。我驚訝了,包括換尿布擦屎擦尿?那是!她一笑露出一顆有點歪斜的前門牙。老實嘛,對女人心實。我還是有點轉(zhuǎn)不過彎兒,她家在河南,河南是武術(shù)之鄉(xiāng),給人感覺那里的男人都是豪氣沖天習(xí)練武藝的漢子,怎么會幫老婆照顧孩子。自然這問題不能直接問。我繞個彎兒,問她會武功嗎。她搖頭,不會,但是我兒子會。那你老公也會了?不,她搖頭,他只會干活養(yǎng)家,對我好。不能再問了。
接著說這個二斤七兩的孩子。她掀起被子喂奶,小孩兒好像比最初見面的時候長大了一點,也許是我的錯覺。反正看著不叫人那么揪心了。她潑了奶粉,量很少,只是我兒子用量的三分之一。她捋起胳膊,倒一點奶水在胳膊上,試了試,溫度合適,將孩子的腦袋扳過來,給她喂奶。由于太小,她不能仰面睡,一直側(cè)臉。時間長了,她給幫忙扳一下,換到另一側(cè)睡。這十五天的時間,我兒子已經(jīng)明顯長了,小腦袋圓乎乎的了,睡覺的時候臉上浮現(xiàn)著甜甜的笑。可是這孩子的腦袋還是那么小,依舊是細(xì)長狹窄的一點兒。
她倒是會吃,噙住了奶嘴緩緩地吸吮。但是動作輕微,速度極慢,慢到我看不出奶瓶里奶水有減少的跡象。河南女人不急,趴在那里,瞇眼看著孩子吃。她的后背完全留給了我。她的后背很結(jié)實,屁股圓墩墩的。我想到她這些天一個人硬撐著照顧孩子也沒個人輪換的事,就直接問她,累不累,困不困,連續(xù)疲勞作戰(zhàn),要是別人肯定早就趴下了。她嘿嘿一笑,吵架似的反問我,怎么不累,我又不是鐵打的!我啞巴了,是啊,不是鐵打的??墒牵愕降渍ο氲?,為啥人家父母都說不治的孩子,偏偏你要留在這里不走?這正是我這些天一直想知道的。
她一擰屁股,轉(zhuǎn)過身看我,神色停頓了一下,忽然氣憤憤說,那個女人真沒有良心,二十多天了連個電話都不打!我想好了,孩子一出院我就帶走,帶我們河南去,我養(yǎng)!我就不信養(yǎng)不活她!只要真主給條命兒,總是會活的!
她的口氣同樣像是在吵架。一些唾沫星子濺了出來,噴在我臉上。我不擦,認(rèn)真地打量她,問,你帶回去誰照顧,難道你能一直守著她?我的意思是這樣一個孩子,眼看是不能當(dāng)正常孩子養(yǎng)的,可能需要付出兩三倍甚至更多的精力和時間來照看她。
我想好了,我先照顧三個月,稍微大一點我男人就能照顧了。我交給他,他細(xì)心,我放心得很。我一呆,一個男人哪有時間照顧孩子?他不用干活了,專門留在家看孩子。反正他那個人性格內(nèi)向,不愿意出去。
這倒是了,原來是個蔫性子,蔫性子好啊,在家里待著不心慌,也能像女人一樣有耐心照顧孩子。
那么你家里不干活不掙錢嗎?大家坐在家里生活怎么辦?
我去掙錢啊。她調(diào)皮地一笑,我性子野,坐不住,就喜歡跑來跑去干工作。
這倒也是,這些天見她走路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
你干什么工作呢?我心里的意思是她這個年紀(jì)了,還能干什么?現(xiàn)在很多工種只要年輕人,一個五十歲的大媽能找到什么輕松活兒。
我跑保險。她抿嘴一笑。專門給車上保險的那種,一天掙個一百元。不累,一點兒不累。我高興,我覺得一天能掙一百塊錢不錯,我這人就這樣,干啥都高興,我覺得啊,人活著,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我就笑。你不行,你這人總是不高興,一張臉老是憂愁,這樣不好,對身體不好,對生活不好,你得改,像我這樣。你改了就會知道,人要是成天笑著,日子就過得很快,一眨眼一天過去了。
她呵呵笑了,我跟著也笑了。
喂完奶她出去吃飯,讓我?guī)兔φ湛春⒆印?/p>
其實這孩子有什么可以照顧的呢,不哭,不鬧,大小便極少,她給襯那點衛(wèi)生紙幾個小時才換一次。
小同醒了,小嘴巴叼住奶頭一個勁兒吧唧吧唧吮吸,還不滿意地哼哼著。
在小同的對比下,那個小女孩顯得更加弱小了。躺在被子下面悄無聲息,給人感覺那被子是空空地鋪開在那里的,下面根本就沒有睡著一個小軀體。真是太小了,這樣的孩子,該怎么拉扯呢?我不由得擔(dān)憂起來。一方面擔(dān)心這個小生命能否戰(zhàn)勝死亡活下來。另一方面,為河南女人擔(dān)心,就算這孩子活下來了,可是要把她照顧到長大成人,肯定需要付出遠(yuǎn)超過一般孩子的精力。她,做出這個決定,是一時的沖動呢,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思考……河南女人沒在,我過去掀起被子,近距離望著她。小小的皮膚上血管細(xì)得像絲線,她在呼吸,鼻子像最薄的蝴蝶翅膀,在緩緩地翕動著……我眼前一陣模糊。想起河南女人為了她不分日夜地守在保溫箱邊,一個人苦苦熬著。我不由得喃喃說道,你可得活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這么想著,我眼前恍惚看見這個孩子真的長大了,轉(zhuǎn)眼就上學(xué)了,很快就走上社會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站在我眼前,她會把河南女人叫媽媽,一直到長大。有一天她會知道自己的身世嗎?當(dāng)知道了這個女人不是親媽的時候心里怎么想?還有,最重要的一點,當(dāng)她知道了自己是怎么被這個女人守著,日日夜夜地守著,從死亡線上給她爭取來了一條命,那時候她心里會怎么想?她要用什么樣的方式才能報答這個女人呢?
想到這些,我忽然覺得這孩子根本就無法報答河南女人。真的,什么樣的孝心能抵得上她眼前所做的這一切呢?
下午我們給孩子打了疫苗就出院了,河南女人幫我們拿東西,一直把我們送出樓道,看著我們上了出租車她才進(jìn)去。坐在車上我給丈夫念叨,這女人真是太熱心了,竟然拿著兩個蓋頭要送我,我死活不要,她死活要送。直到我解釋說我們這里帶蓋頭的一般都是上了年歲的,我這樣的小媳婦喜歡搭絲巾,絲巾顯得年輕好看。她才不堅持了。
小同七個月后的一天,丈夫去城里幫朋友接車,回來很高興地說,你猜我遇上誰了?我猜了一大圈兒,他不耐煩 ,干脆直接說,那個河南女人還記得嗎?
記得呀,不但記得,心里還時不時想起來呢,替那個孩子擔(dān)憂,不知道她還活在世上嗎,長大一點了嗎。
我眼前一亮,趕緊問,是不是見著河南女人了?那大姐怎么樣?好著嗎?
丈夫呵呵笑,說不是她,是那個孩子的父親,現(xiàn)在不熬瀝青了,承包了城里的一段街道,在那里鋪磚呢。我問了孩子的事,說他嫂子早帶回河南去了,孩子活著,還長大了不少呢。別的我不好深問,不過可以肯定那娃的一條命是留住了。
我不甘心,還追問一些瑣碎的東西,比如具體長大了多少,現(xiàn)在體重是多少,一頓能吃幾勺子奶粉,會笑了嗎等等,想問的實在太多了。可是丈夫搖搖頭,他知道的也就這些了,我一想也是,大男人之間聊天,又不是太熟,還能問得再詳細(xì)嗎?
他忽然記起來了,說,哎呀呀,今兒給人幫忙辦小車上戶、上車牌號的時候,我才忽然弄清楚那河南女人在干什么工作了!原來她就在保險公司幫人排隊呢。是這樣啊,現(xiàn)在買新車的人很多,車輛入戶要辦保險不是,辦保險很麻煩,好多人都在那里排隊呢,就有了專門干這個的。一大早就來排隊,看看排到跟前了,那些趕時間的客戶只要把資料交給他,就能立馬辦出來。排這么一個隊能掙一百元。完了然后從后面開始再往前排隊。平均一天也就能做成兩三筆生意吧。
哦,現(xiàn)在還有這種職業(yè)。我眼前不由得顯出一個略顯肥胖的身子,擠在長長的隊伍里,耐心地等待著人流一個一個往前移動。她性子潑辣爽朗,干這個應(yīng)該不怎么困難。
這一夜我做了個夢,夢見河南女人了,她還是那個樣子,戴一個粉色蓋頭,脖子下面的扣子扣得一粒不差,臉上笑著,嘴里嘰里咕嚕說著什么。說什么呢,語速太快,我聽了半天一句都沒有聽懂。我問她,孩子還好嗎?會走路了?我家小同都坐在學(xué)步車?yán)镆呀?jīng)滿地跑了。她點點頭,有些調(diào)皮地給我做了個小孩走路的姿勢,邁著小小的步子,一步一步走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