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碧瑤
南方濕潤溫暖的氣候讓黃花崗的樹木與鮮花在本該蕭瑟冷寂乃至凋零的季節(jié)里依然生機勃勃,挺拔的青松夾道相對,我在這條筆直延伸向前的大理石墓道上輕輕邁著步子,不敢驚動這里安息的每一縷靈魂。一百年前潘達微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呼吸過的每一絲氣息,還有推著載滿血肉模糊身軀的小車且行且止時流過的每一滴淚水,都牽動著今時今日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當年的白布包裹著殘缺的身體,鮮血滲入泥土,成了這里每一棵植物根莖的滋養(yǎng)。
宏偉的花崗石主墓群和黛青色的連州石碑傲然聳立,用一百年的歲月靜靜凝視著安睡的英烈。一座小小的墓亭掩映在一隅的蔥蘢樹木之中,走近才發(fā)現(xiàn)亭子里立著一塊寬大的石碑,上面整齊地刻著七十二烈士的名字與籍貫,只是有一小塊碑面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色彩質(zhì)地,看得出來那是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撫摸之后所留下的光滑。那是三個刻在“福建閩侯”下面的有力而漂亮的楷書,那是一個意映直到死去都在心里反復(fù)呼喚的名字,那是“林覺民”,永遠不能被忘卻的生命。
這幾日的廣州城極少見到行人,家家緊閉門戶,平靜得有些可怕。危機四伏的年代,尋常百姓只圖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保自己和家人一時平安。只是時不時有面容嚴肅而冷漠的清兵們列隊而過,城中藏匿革命黨人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場風(fēng)云詭譎的暗涌似乎就埋伏在春日青草沁甜的氣息里。
城南一間不起眼的民宅,空氣有些凝重,一百多個年輕的面孔焦急卻堅定。這場策劃已久的起義遇到了諸多阻難,原本安排的十路隊伍如今只剩下黃興率領(lǐng)的一路先鋒隊,好不容易從海外購得的上百支精良步槍被臨戰(zhàn)退縮的革命黨懦夫投入近海,人員不足,武器匱乏,起義時間被迫一改再改。簡陋的屋子里,破舊的黃木桌旁站滿了人,這些人都是簽下了生死狀、懷著滿腔為革命獻身的熱血來到這里的。沉默占據(jù)了長久的時間,只有這些血氣方剛的青年們沉重的呼吸聲充斥著這個并不普通的房間里。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這是一場還沒有開始就注定會失敗的起義,人性中膽怯的一面試圖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爬過他們心中堅守的民族大義、愛國情懷,卻一次次失敗。他們都等著黃興的一聲令下。黃興低著的頭突然抬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年輕的面孔,他知道,一旦決定發(fā)難,這些或稚氣未脫或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人都將沒有機會見到明天的晨曦,可他比誰都清楚,這次的起義勢在必行,同盟會的威信,海外華僑的希望,讓再多的不舍到如今都不得不舍。起義的指令終于下達。送信人拎著黃麻布袋緩緩從這些甚至還沒脫去學(xué)生制服的革命志士身旁走過,一封,兩封,三封,早已寫好的家書裝滿了整整一麻袋,每一張薄薄的長方形信箋,都是“不孝”的兒子、“不負責(zé)任”的丈夫與父親留給親人的最后掛念,從此便只能在夢中相見。沒有人曾想到,一封信在百年之后會被人們反復(fù)研讀,多愁的女子輕撫上面的每一行文字,深思其中的每一點痛,在梧桐雨飄落的深夜潸然淚下。
這天下午,沒有太陽的天空陰霾沉悶。兩廣總督府前空蕩的街道上出現(xiàn)了大批的年輕人,他們的手臂上綁著雪白的布條,手中拿著武器,徑直走向清王朝昏庸的根據(jù)地。總督張鳴岐早已接到風(fēng)聲,人去樓空。敢死隊隊員們分成幾路圍攻督練所,渺無人煙的巷子里其實暗藏著殺機。上千的武裝清兵躲在道路兩旁的閣樓上、堆積著的沙袋后,看到革命黨人的身影就是一陣激烈的掃射,縱是鋼筋鐵骨也抵擋不了連續(xù)密集的射擊,年輕的生命一排一排地倒下,血流如注。和預(yù)料中的一樣,結(jié)局是失敗的,只有黃興一人得以逃脫,手指斷了的一截還留在身后的廢墟里獨自嘆息。
清冷的官府大堂,因為只有三個人而顯得格外空曠。兩廣總督張鳴岐和水師提督李準審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他的臉上沾滿凝固的血跡與炮火的塵灰,卻掩蓋不了眉宇間的英氣,雪白的襯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那雙明亮有神的眼睛直直地穿透了石青色官服,盯進了他們心里。“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光明如雪,無法為我大清所用,惜哉!”張鳴岐悄聲和李準耳語,一面用余光瞥著這個堅持不肯下跪的青年。不能為大清所用,留給革命黨更是禍害無窮。李準聽得出總督話語里潛在的意思,可惜了這一代英才,死亡在人生這么早的光景來臨。
明天,就是奔赴廣州的日子了,窗外的雷聲妄想刺破人們的耳膜,雨點猛烈地擊打著地面,他本該拋卻雜念,一心赴死。平鋪開一張堅潔如玉的信紙,這個有著剛毅俊朗輪廓的男子眼里滲出隱隱的淚花,閃電的光亮在他臉上交錯。那個倚靠在青灰色石墻旁,微笑起來有著淡淡酒窩的嬌小女子,他摯愛的妻,是他此時最大的牽掛。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最后一點剛剛收筆,他已不能自制,淚珠與筆墨齊下,暈開在信紙上,模糊了字跡。他從不怕死。四年前,家鄉(xiāng)的山頭,在他和同鄉(xiāng)戰(zhàn)友立志革命的那一刻,他就決意交出自己的生命??墒撬辉缚吹揭庥成n白的面容再次被悲痛侵襲,不愿她腹中的胎兒一出世就沒了父親。怎奈“遍地腥羶,滿街狼犬”,有情人都成眷屬的美好愿望終究無法圓滿。
“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zāi)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zé)o時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國家處于危難關(guān)頭,兒女之情畢竟比不過民族大義,身處亂世,必定要用生命為天下人謀福祉。他有多清楚,古往今來,革命注定需要流血,需要死亡,只有鮮血可以喚醒四萬萬同胞麻木的神經(jīng),只有死亡足夠震撼偌大一個中國封閉的心??傄腥苏境鰜碜鰻奚菦]有猶豫就走上前的一個。
如果有來世,生活在用自己和千萬志士的犧牲所換來的和平年代,他一定會許給意映一輩子,帶給她一片永遠不會坍塌的天。
還記得滿山翠綠的竹林,她穿著大紅色的嫁衣,奔跑著尋找他,他突然從她身后鉆出來,一把抱住她細弱的身子,緊緊地,許久不曾放手,直到她笑著喊痛。
細雨綿綿,遠山綠色的竹林更加鮮嫩欲滴。再過些時日就要立夏了,她特意為他添置了幾件輕衫,綢子布料,穿著定會格外清涼。她的手撫摸著凸起的肚子,這里面是一個小生命呀,還有一個多月就要出來了吧,這個小生命應(yīng)當長成形了。靜靜思忖著他回來的日期,她在心里模擬了一遍又一遍下一次相見的情景,那個時候孩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生了,他的目光總是那么溫潤輕柔,不管是看她還是看著長子依新,她喜歡融化在他眼神里的感覺,就那么忘了一整個世界,就好像再沒有亂世,再沒有苦海,只有屬于彼此的時光。作為一個女人,她也希望丈夫時常伴自己左右,枕邊的依戀、無助時的相守也會化為了夢中執(zhí)念的哀求??伤莻€深明大義的女子,她尊重他的選擇,國家危亡系在一弦之上,又怎能容得下兒女情長。她明白,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照顧好父親和孩子,讓他沒有后顧之憂??墒?,再明曉事理的女子也會害怕,她怕他跟自己提到死,每次說到這個字她都會用指尖輕抵住他的唇,不讓他繼續(xù)。
門外傳來信使急切的叫喊聲,意洞不在的日子,很少有人會寄信到家里來,因為他們信里的內(nèi)容難免牽扯到革命局勢,怕連累家人,所以他的同志們也不會冒險。貼身服侍她的丫環(huán)去開門,取回了信遞到她手里。信封上“與妻書”三個字竟有些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沒有立刻打開,像她這般聰慧的女子,心中早已猜出些端倪,她只是不愿太快看到現(xiàn)實。很普通的信封,她的手在上面摩挲著,似乎還能感覺到寫信人手心的溫?zé)?。良久,她終究還是要看信的。撕出一小條封口,緩緩取出輕薄的信紙,展開。她一字一句地讀過,生怕錯過每一點與他相關(guān)的信息。
“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重圓?則較死為尤苦也。將奈之何!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愿離而離者,不可數(shù)計;鐘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yīng)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
一絲清風(fēng)撩動了信紙,在石桌上旋轉(zhuǎn)了兩下。她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陣鉆心的痛連著神經(jīng)骨骼傳至她的全身,那個男人是她的天,他死了,她的天就塌了。一個月前,他說他是放櫻花假回來探親,現(xiàn)在想來是為了能在赴死前再見家人最后一面,那一次的短聚居然成了這一世的訣別。她本該怪他的自私,怪他的狠心拋棄,可她沒有。她從沒后悔嫁給他。六年前,鮮紅的蓋頭下,她低眉凝視著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她暗下決心,日后相夫教子,做他賢惠的妻。十六歲的她許給了他一輩子?,F(xiàn)在,她確信自己沒有選錯人,今日之中國,有多少人茍且偷生,求一人一家安穩(wěn),而他卻只想著犧牲這一人一家的幸福,護得天下人的安穩(wěn)。他沒有做錯,錯的是這個時代,是此時的中國。
淚水早已流空,她宛如一尊石像與那石頭做的桌椅融為一體。
那一天的槍聲全城的人都聽到了,一百多具血肉模糊的尸體被官府陳放在街頭示眾。據(jù)說是幾百人對戰(zhàn)幾萬人,全軍覆沒早在意料之中。路過的百姓們默默地在心中為這些革命黨人哀悼。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條,卻還義無反顧地邁出那一步,并不是他們的生命原本廉價,他們的身后也連著父母子女,也有無邊的牽掛,如若不是萬不得已,如若不是國家到了不得不挽救的程度,他們也不會輕易赴死。人們開始思索革命的意義,心中那潭冷漠的湖水被無數(shù)顆沾滿鮮血的石子驚起了萬丈波瀾。
同年10月11日,武昌起義在中國腹心地區(qū)打開一個缺口,成為對清王朝發(fā)動總攻擊的突破口,并在全國燃起燎原烈火。武昌起義勝利后的短短兩個月內(nèi),湖南、廣東等十五個省紛紛宣布脫離清政府宣布獨立。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被推舉為臨時大總統(tǒng)。
1912年2月12日,清帝溥儀退位,清朝滅亡。結(jié)束了二百多年清王朝封建統(tǒng)治和兩千多年封建帝制。
后人把那場普通民宅里策劃的發(fā)難叫做“廣州起義”,也稱“黃花崗起義”。悲壯成了人們賦予它的形容詞。當歷史的鏡頭再次移到那間簡陋的屋子,黃興的決定千鈞一發(fā)。那個時候的他沒有時間考慮這場起義之后的諸多意義,也不會想到只有他一人得以逃脫清兵圍剿,幸存于世。此時站在桌前的林覺民,已全然拋卻心中的牽掛擔(dān)憂,渴望用這次起義激起百姓對清政府的真切反抗。死亡,是他眼里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
林覺民離開家的時候,沒有回頭,意映看著他,直到那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一百年后,十六七歲的少年們朗讀著一篇叫做《與妻書》的課文,標題旁,是一張黑白照片,模糊的背景下,二十出頭的男子眉毛很濃,輪廓鮮明,俊朗而又正氣凜然。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連著情感的神經(jīng)很是脆弱,讀到動情之處,纖細的身子微微顫動,淚珠順著睫毛掉落。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愛情,可以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形式,一種是柴米油鹽家常小事的瑣碎平淡,卻擁有彼此在身旁的甜蜜,另一種是天各一方陰陽相隔,雖無法觸摸卻因深知而深信,不能擁有,卻緊握靈魂深處的默契。
精神矍鑠的老人在綠樹成蔭的小道上跑步,活蹦亂跳的孩童追逐嬉戲,這里是林立的高樓間一塊自然的凈土,所以除了來瞻仰廣州起義烈士的游客,周圍的居民也都喜歡到這里來鍛煉。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那個名字上,重復(fù)著百年來無數(shù)的人們摩挲的動作。林覺民,是千萬個為革命獻身的志士的代表,因為《與妻書》,我們得以窺探百年前他心中的民族大義、兒女情長,其實,一定還有千千萬萬個林覺民,許許多多個相似的凄美愛情,不能一一為后人所了解,不能盡數(shù)被我們感動。但是,我們知道,那段動蕩的歲月里,中國處于風(fēng)口浪尖,國內(nèi)的封建統(tǒng)治黑暗無道,國外的列強虎視眈眈,革命讓我們看到了希望,盡管前方的成功遙不可及,但有人能站出來振臂高呼,甘愿為此付出生命,就增添了成功的可能,1911年的廣州起義的悲壯成全了一段凄美的愛情,更讓此后中國近四十年的革命歲月走得更加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