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詩歌中我的玉帶河已經(jīng)泛濫成災時,我想,的確應該用散章再去為她梳理一下流散的族譜,用我記憶中的感受去添磚加瓦,盡管這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鄉(xiāng)人們也看不到這些稚嫩的文字,它們沒有老繭耐人尋味,不分三伏九秋,它們有的只是我,一個叛離者工工整整寫下的認罪書,僅此而已。
相比于天干物燥,我更加傾向于多愁善感的雨季,而玉帶河幾乎給予了我所需的所有養(yǎng)分,恰到其處:疼痛,喜悅,心慌,留戀……當我再次列出這一長串令人敬畏的字眼時,我已經(jīng)離開她多日,沒有河流相伴的日子里居無定所。因此,有時我在懷疑自己的恐懼是不是源自于渴求,我害怕失去,分離,聚少離多,害怕秋季里缺山少水,把使用嫻熟的家鄉(xiāng)話壓在箱底,看著她發(fā)霉卻置之不理。
令我引以為豪的是我的家鄉(xiāng)位于秦巴山區(qū)深處,漢江的源頭——寧強(陜甘川三省交界地帶),套用范曉波在《田野的深度》中的一句話:這是一個濕的發(fā)綠發(fā)膩的地方。這種地勢地貌滿足了我封閉自守的性格。我想,古老的羌族先輩定居在此的原因也差不多如此吧,他們遺留下來的高高的碉堡便是這樣一個見證,自給自足,以防御為主的習性顯示出他們內(nèi)心對于安定的向往,看似松散卻又密不可分;而充沛的降雨量和溫潤的氣候適宜于農(nóng)耕牧養(yǎng),至今金山寺一帶仍舊以放牧為主,聞名內(nèi)外的寧強矮馬充當了歷史的載體。當它們被兇悍的皮鞭馴服時,一段屬于我們的歷史也就這么被開辟出來,有了炊煙從此便有了人間。
本土散文作家李漢榮特地為故鄉(xiāng)的河流開辟本紀。他沿蜿蜒曲折的河流行走,這一走便是半個多世紀,走出了江湖冷暖,從現(xiàn)在逆流到過去,走到歷史的拐角處,一轉(zhuǎn)身遁入流水,又從過去流回到了現(xiàn)在。有時,靜下心來想想,河流真是個神秘的棲息處所,納酸甜苦辣,容骯臟潔凈,她在家鄉(xiāng)人心中已然化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是暴雨過后的洶涌澎湃還是素日里的安靜賢淑,似乎都在昭示著自己變幻莫測的脾性,從不隸屬,哪怕把自己一寸一寸流盡,流到只剩下堅硬的骨頭和黃昏的光陰,也要一吐為快。這像家鄉(xiāng)人的性情,農(nóng)村人秉承的開朗、豪放。
而在玉帶河的另側(cè)老代壩村,我家門前的一條河流,父親曾說過她的身世,發(fā)源于群山大灣,荒野之地,祖輩們?nèi)∶麨榻鹣?,我對河流的認知大概也是來源于此。八歲多時我在堤壩上摸魚,一場不期而遇的暴雨加劇了河流的憤怒,我的撕裂遠遠比不上流水的荒蠻暴躁。在一塊并不算龐大的突兀的花崗巖上我總算學會了低頭哭泣,學會了絕望,小心翼翼地與命運掙扎,準備隨時被荒蠻的歲月沖走。幸運的是一位放牛歸來的老農(nóng)將我從漩渦中救起,他的出現(xiàn)改變了我對河流的理解。像一出荒誕劇,彼此建立起來的信任竟然靠矛盾來加以維系。
在自然的引誘下我慢慢學會了親近它們,也許正是這種自閉塑造了我在詩歌中的角色。我不止一次說到石頭、水草、河岸,它們都是人性另一面靜默的主體,在我的視線里從未逃離過它應有的宿命。從某種角度來講,我是一個見證者,又是一個失敗的體驗者。在同學外省務工歸來的某天,突然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脫離了這個實實在在的社會。我守舊、閉塞,更愿意把開口的機會交給筆墨紙張,而他們的命運里已經(jīng)混合著南方的燥熱,像炙熱午后突降的一場暴雨,他們習慣了暫住證與身份證的角色混演,正如我習慣了難以避免的疼痛,我從沒有想過我們的不同何時能夠得到時間的化解,當然,在我選擇詩歌那一刻這也就無法避免,與其說我住在玉帶河畔,還不如說我住在我的體內(nèi)。
而后,二十年轉(zhuǎn)瞬即逝,漸漸我們都有了自己的秘密,深淺不一。譬如流動的風景,天空,大地,山巒,喬木,動物,莊稼,它們的遠去永遠是一個未加雕琢的謎團。像是在一夜之間,我們?nèi)缙压惚豢蓯旱目耧L通通吹散,灰飛煙滅,半新不舊,活在別人的世界里,扎根,采花,釀蜜。當故鄉(xiāng)已經(jīng)越來越遠,成為一個時代的代號時,我只能從稀缺的夢境中返回村小那棵碩壯的月桂樹下,折一枝獻給早逝的爺爺奶奶。他們的墳比死亡更令人恐懼,遮天蔽日的椿樹、刺藤掩蓋了他們的痕跡,我擔心他們的存在是否在若干年后也會作為一個謎:從未生那么也就從未死去。
作為那份遺跡的幸存者老屋,滄桑已言過其時,生命緊促而踉蹌,沒有多余的念想可供凋零。而庭院深深,蓬勃的車前草將她包圍的密不透風;早年枯萎的木竹沿天空的方向展開翅膀;絲瓜藤、冬瓜架各得其所;老式石碾臥在柴草叢中繼續(xù)著一場永無止境的美夢。熟悉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空的只是一份不復存在的心情。我曾在故鄉(xiāng)一個黏稠的午夜寫道:
現(xiàn)在,她空著,剩不下陽光和溫暖
碩大的霉味包裹著她的骨架,皮毛焉在
仿佛從未臆測過她的過去以及將來
她的存在只是為了祭奠一份逝去的感情
如同墳墓一般活著,不靠天,不靠地
孤獨地掙扎在地平線上,荒誕而又真實
如今樹倒猢猻散,所謂祭奠莫過于痛恨,造成這一切的又是誰。二十年的光景,思念早被一網(wǎng)打盡,我渴求玉帶河能夠破鏡重圓,彎腰的父親不再擔心光禿禿的冬天柴火劈的不夠,我唯有一家人,只求溫飽,不怕夜里做夢,清晨趕赴霧色掩蓋的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