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杰
在德國,我想起一個人。
那是在拉脫維亞。我的學生有時就是擠進來的。我和教官(我愛人)都愛運動,沒地方打球,只能練拳。每次鍛煉,屁股后面都會出現新學生。然而卻從沒有一個請我們坐汽車的兵。一天,有了。
一套42式太極拳打完,收勢,后面模仿的人中竟多了一個“筆筒”。
我說是“筆筒”決不夸張。此人細高,瘦得跟牙簽似的。他穿著筆挺的制服,立領包裹著小細脖。扭頭像貓頭鷹一樣,永遠轉在水平線上。
他告訴我們名字,叫馮·畢特律什么什么,記不住。我叫他“馮·筆筒”后來,我還特別給他加了個“先生”。因為他永遠一幅矜持模樣。
“筆筒” 愣細,愣高。站那兒搶眼,說話也羊群里出駱駝。
大伙鍛煉完總嘻嘻哈哈,他卻像要行軍禮一樣,腳后跟一磕,向教官表示謝意。從不茍言歡。但一定說,等你們有空,我拉你們去尤爾馬拉海濱轉轉。接著他會說,他的車是藍色的,烤漆像琥珀……
哇——不用等!我最想去轉啦。在國外,我們也最有空啦。
然而,畢特律總是“等……”后來連我拉大的學生也會說“畫餅充饑”。
終于一天,等……到了。夏天都快過完了,黃樹葉開始裝點天空。我們的學生,畢特律要答謝我們,給我送“餅”來了。
接我們的車特意開到我們公寓門口。下樓一看,我和教官都倒吸了口涼氣。
我說:灰不溜丟。這哪是“藍色的,烤漆像琥珀……”
教官說:“今天,能囫圇個回來就不錯?!?/p>
大概畢特律看出了我們的擔心,直解釋:
“這是里加有名的油煎包 ——皮不好看,餡好?!?/p>
好家伙,我們也差點成了“攪餡”。渾身一直抖動到尤爾馬拉。在車上我倆就發(fā)誓,回城,決不再坐“筆筒”的車。
畢特律真像“筆筒”。開車,身子也正襟危坐,不茍言歡。兩旁的景色也有點像畢特律。筆直筆直的紅松站立著接受我們的檢閱。樹木連成塊,連成片。一片一片綿延到天邊。我覺得像個巨大的綠色球拍,我們的車則像個得了哮喘的球。
可不管怎樣,人家的綠化好啊。全國近一半都是樹林。
我們的車好不容易,連“呼哧”帶喘地到了海濱。
一看海灘,挨顛也值了。夏日的海濱,美??!珍貴的朝氣美。
尤爾馬拉離里加城20多公里。人口不到7萬。有11個海濱小城鎮(zhèn)。面積100多平方公里,但那已經是拉脫維亞的第五大城市了。尤爾馬拉沿里加灣岸延伸33公里。畢特律拉著我們細細地看,都“蹦跶”到了(車轱轆好像不圓)。尤爾馬拉有木材加工和造紙廠,還有賽艇制造廠,療養(yǎng)研究所。沿海是廣闊的沙灘、海濱浴場。
海岸都是別墅,大都是木制建筑。綠色的樹林中,一幢幢形態(tài)各異的木屋寫滿了詩情畫意。我說詩情畫意是真的。窗子不大,都有紗簾,窗臺上擺放著鮮花。窗子掩映在白樺林中。無論放眼什么角度都像是一張油畫。
就是夏天也有很多空房。我和老愛羨慕得不得了。
我說,把我們中國人移過來點吧。
畢特律先生一下也不像先生了。他腦袋和手一塊擺動:
“不行,不行。整個拉脫維亞才270萬,你們一個天津就把我們淹沒了(我告訴過他,我們天津人口1千多萬)?!?/p>
我和老愛都覺得,這個畢特律還挺愛國。
是,畢特律真是如數家珍一樣,為我們展示著他們自己的尤爾馬拉的美。
夏日的海灘和冬天全然是別一幅天地(我冬天來過)。冷寂的海灘上熱鬧起來。海灘上的積雪早已融化。眼前是一片細沙,那里的沙子是白色的,柔軟、細膩。太陽光里曬得熱熱的,光腳走在上面舒服極了。
里加城冬季漫長,夏季很短。七八月間,是尤爾馬拉的黃金時間。然而就是盛夏,也只有20多度。陽光對當地人來說,太珍貴。人們從冰雪的寒冬鉆出來,仿佛一下都涌到沙灘,人人都拼命地打著舒展,在太陽下晾曬自己。沙灘上人聲沸沸。這里已經成為了一個巨大的日光浴場。
孩子在沙灘上蹦著,大人們打球;有的躺在沙灘上享受陽光;有的聚在一起喝著啤酒。都穿的極少。沙灘上有不少的木制桌椅,那是臨時酒吧。更棒的,還有更換衣服的小木房間,淋浴室。
波羅的海的水清澈見底。海水拍打著沙灘,沖上來,又退去,泛起雪白雪白的泡沫“真如卷起千堆雪”。海水“嘩嘩”的聲音仿佛也在召喚你。
誰在這兒不游泳,那簡直就是大傻瓜。
我從小就愛游泳,早就急不可待了。然而跳到水里又立即喊起了救命。這里就是盛夏,水溫也只有十幾度。開始真有冰搾的感覺,游了一會才好些。在海水里,一會叫海浪托起,一會又把你摔下。刺激極了。最舒服的是從冰涼的海水里沖到岸上,躺在細細的沙灘上,蓋著陽光,蓋著暖暖的細沙。那簡直就是最美的享受了?;貒?,我一直懷念那種海浴。為此,我快游遍了世界的海,也一直冬泳。
那種驟然的冰涼,叫你一下清爽、振奮。發(fā)自內心的歡暢。
黃昏來臨,然而誰都舍不得離去。燦爛的霞光將整個海面染成橘紅色。水天相接,遠天的紅云一層一層向天際遠伸。海浪披著霞光“嘩嘩”地舔食著沙灘。天海輝映,氣象萬千。
瑰麗的霞光給人們都披上一層亮光。最為生動的,莫過于那些不知疲倦的孩子們。他們追趕著海浪,嬉笑玩耍著,在霞光里,像皮影戲一樣剪出歡快的剪影。
歡樂在沙灘上蹦跳。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歡樂時刻,我們的畢特律的眉宇之間卻點著烽火。
還有隱約的憂郁。
他不游泳,也不散步。只是側身躺在沙灘上,像個斜插在上面的筆筒。一罐一罐往里倒著可樂,冒出來的都是感慨。他先感嘆,他開車不能喝啤酒,又深深地嘆口氣:
“我總差一步?!?
兒時,畢特律看過一次汽車展,從此就迷戀上了車,但沒錢。心想等大了,賺了錢再買吧。畢特律長大了,工作了。那時,成天都是搞普列漢諾夫勞動競賽,大干。國民總收入在報紙上猛增,但畢特律仍然沒錢。后來,好不容易,錢攢夠了。計劃經濟,沒有買車指標,還是不能買。
現在獨立了,他卻又失業(yè)了。又沒錢買了……
人啊,誰也逃脫不了時代安排的命運。我們有過類似的時代。
那天,我還知道了,畢特律在斯大林肅反時還被流放過,而且他是日耳曼族人。里加城堡,最早就是德國人建的。
我和教官都有了疑問:因為我們知道,許多在拉的德國人都回國了。畢特律為什么選擇了留下?何況他還經歷了那么多艱難……
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他是德國人。打拳他總是規(guī)規(guī)矩矩,恨不得用尺量;說話也嚴嚴緊緊,滴水不漏。只是那天,他卻語無輪次:
“差錢,沒關系!差女人,沒關系!我都能挺住。
差好車,痛苦啊……”
那天,我第一次知道,世上還真有愛車如命的人。
我安慰他:
“工作會有的;好車也會有的?!?/p>
可是那天,工作沒有,好車沒有,連他的破車,鑰匙也沒有了。真是,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縫。車又不能留在那兒。為了拉我們來玩,我們真有歉意。畢特律一個胳膊肘就把車窗搗碎了。他反來安慰我們說:
“我要好車!車早該換了,不要這破的。等我有了工作 ,我一定叫你們坐上新車。這還是蘇聯時的拉達車。等著,等著……”
我們說:“等著,我們請你吃烤肉?!?h3>7
沒來尤爾馬拉,就聽說,這里的烤肉名噪波羅的海。許多北歐人都過海來享受美味。
為了補償畢特律的車,我們專門乘火車去了一趟尤爾馬拉,請他吃烤肉,喝酒。
那頓烤肉吃的,叫我們開了眼,見識了一次德國人的“斯達馬克(英音;胃stomach)”和德國人啤酒文化。
尤爾馬拉烤肉我是一定要寫的,很有特點。名吃??緺t就特別講究、漂亮,像壁爐一樣就在露天。烤的是豬肉。大扁通條一樣的扦子串著5塊肉。每塊烤肉都有小饅頭大。一塊,我都吃不了。4拉特一串。便宜。一細算,4拉特等于8美金多,再乘8(人民幣兌換率8點多)。64元人民幣一串!麻稈一樣的“筆筒”吃了6串,上尖的一大盤子!外加12個烤紅肉腸。
畢特律抹著他的嘴巴說:
“自打沒工作,就沒這么痛快過。好久沒吃烤肉啦。心氣不順,胃都小了。要氣順……哈哈……”
天??!多虧他氣不順,要是氣順,我們大概還得再勒一個星期的肚皮。酒就甭說了。
那天,叫我們開眼的不是吃肉,而是喝啤酒。他先喝了兩瓶,自己又端了一罐有名的德國艾爾黑啤酒。而且換成大啤酒杯,12扎!
“德國好漢,酒桶、肉罐”
這個“罐”可沒兒化。哎呦,我們真不知我們怎么回市里。我怎么就忘了學生說過:
“德國人喝啤酒,牛車跟著走(啤酒桶是牛車拉的)?!?/p>
那天,我和教官真是四目相視,瞠目結舌。我第一次看到教官驚訝得嘴張著好久都沒閉上。
畢特律看著我們說:
“中國人好。你們溫和,真愛。
不像我們,今天像蛤蟆,兩爪對兩爪,大嘴‘呱呱地‘愛呀愛呀,明天就蹦了。
你們的眼睛會說話?!?/p>
是啊,那天,我們倆只能用眼睛說話:
教官說:“天?。〖毮_麻踜的‘筆筒!這么多東西都哪去了?”
我說:“上帝保佑!這要爆炸,還不到處是紅腸、啤酒湯、肉塊! ”
可是畢特律還要添酒。
大概肉店老板也擔心了,走過來,說:
“先生,請節(jié)制。不是我不想賺錢。我是怕我們的廁所受不了?!?/p>
“不!我有廁所。我要買房車!帶廁所的房車。我要買藍色的車……”
接著畢特律又向我們發(fā)誓:
“等著!我一定叫你們坐上我的新車。等著!新車!”
店老板想幫他站起來。畢特律的回答叫我們更為瞠目。他說:
“我不走。我是德國人,我要向拉脫維亞道歉。道歉。我要做點什么。我要工作。父親欠的債,我還。我還債……”
蘇聯解體,國門開了。拉脫維亞的德國人大都回國了。畢特律卻留下來。聽說,畢特律的父親二戰(zhàn)時隨軍來過拉脫維亞……
原來真的。我們終于走出了霧霾。
畢特律醉得像個三節(jié)鞭,提拉達拉。
哎呦,我和教官都發(fā)愁了。
然而一上路,醉醉呼呼的畢特律,提拉達拉橫在教官頭上的頭(畢特律很高)驟然挺起來。他邁著利落的步伐,說,還不夠味,再來一扎生啤酒,還差不多。他告訴我們,德國人喝啤酒,那是舉著大扎杯,邊走邊喝。
天啊!帶著20多塊(6串乘5塊減去了我們吃的)烤肉,10根紅腸,11大杯加兩瓶啤酒(減去我們倆喝的一大杯)。這個細高的“筆筒”竟能從容地走在大街上!
世上總有奇事。不但如上,還有如下:
我在德國看過他們造的汽車??酒嵴娴南裢恐粚隅?。也有藍色的。真誘人!
想起第一次到德國。我是乘轎車從拉脫維亞過立陶宛,過波蘭,到德國柏林。一進德國,那田野就像巨大的沙盤一樣,黃綠塊地整齊地相間。收獲的莊稼打著巨大的草卷。干凈啊。綠蔭里露出的紅頂小屋……到處顯示著人們的勞績、富足。
畢特律卻選擇留在拉脫維亞。
他寧肯把他的夢小心折好,藏在衣襟里。盡管又忍不住,時不時拿出,翻看他的夢,但他仍在堅持,在困境。
回市里,分手。畢特律又像每次打拳時一樣,腳后跟一磕,點頭向我們表示謝意。
又高又瘦的畢特律走了。高高的畢特律走了。
什么叫刮目相看?何止刮目?我感動不已。須得仰視才行。
從來都是厭惡醉漢的我,想起他的苦悶、心愿、他的堅持,心中忽然覺得這個醉漢從未有過的可愛。
人的良知??!高貴的良心……
畢特律走了幾步,像想起什么來又反身回來,湊到我們跟前禮貌地說:
“等著!等著!坐我的車。勞斯萊斯幻影——藍色的,烤漆像琥珀?!?/p>
教官又用眼睛問我:
“會嗎?”
我用眼睛回答:
“會?!?/p>
“對?!?/p>
我們倆的眼神是堅定的。
一稿于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