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卓卿

千百年來，“趙氏孤兒”傳說在盂縣大地廣為流傳，當(dāng)?shù)夭粌H有藏山、藏孤洞、藏山祠等名勝古跡，還有以傳說為基礎(chǔ)形成的“藏山大王”信仰。筆者認為民間傳說是民間信仰重要的載體，弄清楚民間傳說的起源與形成問題對民間信仰的深入研究是有促進作用的。

一、盂縣與“趙氏孤兒”本無關(guān)系

盂縣藏山因“趙氏孤兒”而聞名，據(jù)傳，晉國義士程嬰為躲避奸臣屠岸賈的追殺，攜“趙氏孤兒”——趙武逃難至此，并在山上的“藏孤洞”隱居十五年之久?！坝壅?，古盂大夫之邑也。邑之北遠一舍，連山岌業(yè)，峻極于天，天險而不可升，地險而舟車不通，人跡所不及，曰藏山。藏山之跡，乃趙朔友人程公藏遺孤之處也?！背酥?，盂縣還有很多地名、村名與“趙氏孤兒”傳說有關(guān)，如“小藏山”“慌鞍嶺”“寶劍溝”、大圍村等。

歷史上的“趙氏孤兒”事件最早見于《史記·趙世家》的記載，“下宮之難”后，趙朔之友程嬰與客公孫杵臼為保全趙氏遺孤，設(shè)計由程嬰假意“告發(fā)”，促使公孫杵臼與抱來的“假孤”被殺，借此騙過屠岸賈，使其確信趙孤已死?！爸T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绷硗?，韓厥對二人合謀換孤藏孤之事不僅知曉，而且暗中參與，“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n厥許諾，稱疾不出。”“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乃曰：‘大業(yè)之后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今吾君獨滅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后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據(jù)此推測，韓厥為程嬰和趙孤安排藏身處是情理之中的事。換句話講，歷史上的程嬰與趙孤并未逃亡，民間所流傳的“程嬰逃難”“屠岸賈追殺”之類的傳說，皆是子虛烏有之事。

關(guān)于程嬰與趙孤的藏身地點，民間流傳有多種說法，除了盂縣藏山，同屬山西省的襄汾以及河北邯鄲等地亦有所謂藏身處。

第一，從“趙氏孤兒”事件發(fā)生的年代來看，晉景公三年（前597）到十七年（前583）間，正處在春秋中期，晉國的統(tǒng)治中心仍在山西晉南一帶，其北界未抵太原盆地北部，而此時的盂縣屬“夷狄”，被稱為仇由，直到戰(zhàn)國初才并入晉國，“（盂縣）縣城，本名原仇城，亦名仇由城。按《韓子》曰‘智伯欲伐仇由國，道難不通，鑄大鐘遺之。仇由大悅，除涂將內(nèi)之，赤章曼支諫不聽，斷轂而馳，仇由以亡’，蓋其地也?！?/p>

第二，從史料記載年代的先后來看，盂縣藏山之名最早出現(xiàn)在金大定十二年（1172）的藏山祠碑刻上，之前的唐宋地理總志皆無載；而邯鄲，據(jù)《太平寰宇記》引隋《圖經(jīng)》云：“今趙氏數(shù)百家，每有祭祀，別設(shè)位以祀公孫杵臼及程嬰二氏，歷代相傳，號曰祀客?！薄肮珜O杵臼、程嬰墓，在（邯鄲）縣西十五里。”襄汾，據(jù)《元和郡縣圖志》載：“晉公孫杵臼、程嬰墓，并在（太平）縣南二十一里趙盾墓塋中?！?/p>

綜上所述，盂縣作為“趙氏孤兒”藏身處的說法，與史實不符，且出現(xiàn)的較晚，因此是不成立的。

二、盂縣“趙氏孤兒”傳說的“原型”——漢代劉茂的典故

盂縣既然并非“趙氏孤兒”藏身處，那么當(dāng)?shù)亓鱾髁藬?shù)百年的“趙氏孤兒”傳說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要想解決這個問題就須從傳說本身入手。盂縣藏山有藏山神祠，其中供奉著“藏山大王”，即“趙氏孤兒”——趙武。關(guān)于其如何成神的傳說，明代碑記《崇增藏山神祠之記》有載：

傳云后梅軍作亂遘禍，連年攻戰(zhàn)，圣者之?dāng)‰x古襄城以東，山不通路，圣者神威，斬軍問道，削石開山，夜修團城，遁走藏山舊所，入洞隱藏，壘石環(huán)堵，灌穿彌縫而合，立化而卒。臨終嘆曰：“痛悼杵臼，悲念程嬰，生死難忘彌明、韓厥、靈輒、釗且麑，然而先賢為我而死?！?/p>

由上述引文可知，趙武是被作亂的“梅軍”擊敗后，再次潛入藏山，在“藏孤洞”中死去，因而成神的。然而史籍中的“趙武之死”并非如此，據(jù)《左傳·昭公元年》所載：“（前541）十二月，晉既烝，趙孟適南陽，將會孟子余。甲辰朔，烝于溫。庚戌，卒?！焙茱@然，歷史上的趙武屬于正常死亡，臨終前亦未參與任何軍事行動。再者，文中所提及的“梅軍”，查遍歷代史書，未見其名，此碑文疑有缺訛，而一則史料的出現(xiàn)，不僅證實了這種猜測，也使得盂縣藏山“趙氏孤兒”傳說的起源問題得以解決。

據(jù)《后漢書·獨行列傳》載：

劉茂字子衛(wèi)，太原晉陽人也?！ㄎ涠辏?6年），歸，為（太原）郡門下掾。時赤眉二十余萬眾攻郡縣，殺長吏及府掾史。茂負太守孫福逾墻藏空穴中，得免。其暮，俱奔盂縣。晝則逃隱，夜求糧食。積百余日，賊去，乃得歸府。明年，詔書求天下義士。福言茂曰：“臣前為赤眉所攻，吏民壞亂，奔走趣山，臣為賊所圍，命如絲發(fā)，賴茂負臣逾城，出保盂縣。茂與弟觸冒兵刃，緣山負食，臣及妻子得度死命，節(jié)義尤高。宜蒙表擢，以厲義士。”詔書即征茂拜議郎，遷宗正丞。后拜侍中，卒官。

引文中出現(xiàn)的“赤眉”“盂縣”等關(guān)鍵詞以及劉茂救太守一家的事跡，對比盂縣藏山的“趙氏孤兒”傳說，除了年代與人物不同之外，義行相同，情節(jié)相似，劉茂負太守藏盂縣，程嬰攜趙孤匿藏山，換句話說，兩者有著明顯的繼承關(guān)系。由此可知，碑文中所謂的“梅軍”就是指兩漢之際的赤眉軍，而劉茂的典故則是盂縣藏山“趙氏孤兒”傳說的“原型”及重要源頭。

三、盂縣“趙氏孤兒”傳說形成的年代與條件

盂縣的“趙氏孤兒”傳說是圍繞藏山而形成的，如果要討論其傳說形成的年代問題，就必須先弄清藏山得名于何時。歷代地理總志中關(guān)于盂縣藏山的記載，統(tǒng)計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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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表可知，藏山之名，唐及北宋中期前的地理總志，皆無載，而《元一統(tǒng)志》中提及的《舊經(jīng)》，很可能指的是金代或者北宋晚期的方志。歷史名勝是在特定的人文條件下經(jīng)過一定歷史時期的發(fā)展而形成的產(chǎn)物，據(jù)此推測，藏山得名當(dāng)在北宋晚期。盂縣“趙氏孤兒”傳說形成的年代應(yīng)略早于藏山得名，故以北宋中期較為穩(wěn)妥。

盂縣的“趙氏孤兒”傳說在北宋中期得以形成的主要條件如下：

第一，內(nèi)部條件，即盂縣政區(qū)的演變。歷史上作為縣一級行政單位的盂縣，幾經(jīng)興廢，“漢置盂縣，屬太原郡。后漢及晉因之。后魏省入石艾縣。隋開皇十六年復(fù)分置原仇縣，屬遼州。大業(yè)初改曰盂縣，屬太原郡”?！皠⒚撎夭赜劭h”的典故發(fā)生在東漢初，距北宋中期已近千年，期間盂縣經(jīng)歷了廢縣、復(fù)縣、移治等一系列政區(qū)變動，使得其在民間流傳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模糊不清，支離破碎，僅有少量的傳說保留在當(dāng)?shù)孛癖姷募w記憶里，這就為劉茂典故轉(zhuǎn)變成“趙氏孤兒”傳說提供了可能性。

第二，外部條件，即北宋朝廷對程嬰與公孫杵臼二士的尊崇。北宋統(tǒng)治者為趙姓，以春秋“趙氏孤兒”之后自居，為了維護自身的統(tǒng)治地位，大肆宣揚“忠義”思想，對程嬰與公孫杵臼兩位義士多次進行褒獎，給予其極高的地位。據(jù)《文獻通考·宗廟考》載：

開寶三年（970）十月，詔前代功臣烈士，宜令有司詳其勛業(yè)優(yōu)劣以聞。有司言：“齊孫臏晏嬰、晉程嬰公孫杵臼、燕樂毅……皆勛德高邁，為當(dāng)時之冠……”詔孫臏等各置守冢三戶，趙簡子等各兩戶，悉蠲其役；慕容德等禁樵采。其有為盜賊所發(fā)者，皆具棺槨、朝服以葬。掩坎日致祭，長吏奉其事。

（元豐）四年（1081），承議郎吳處厚言，程嬰、公孫杵臼保全趙孤，乞加封爵。詔河?xùn)|、河北漕臣訪其祠墓，嬰封成信侯、杵臼封忠智侯，立祠于墓側(cè)，載之祀典。

在這樣的背景下，盂縣士人出于“迎合朝廷”“鄉(xiāng)土情懷”“攀附名人”的心態(tài)，將近乎湮沒的劉茂傳說與“趙氏孤兒”典故糅合并加以改造，最終促使盂縣的“趙氏孤兒”傳說在北宋中期得以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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