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攀
一、 媒體與現實
2007年9月,有兩條新聞值得關注,一是伊朗總統(tǒng)內賈德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邀請蒞校演講,引起美國群眾的不同反響;一是緬甸軍政府向游行示威群眾開槍,打死了包括一名日本記者在內的七個人。從這兩個事件的發(fā)生過程,可以看出傳媒在現代社會中所扮演角色的復雜性。
對于是否邀請內賈德演講及其與言論自由的關系,等等,體現在媒體上的美國群眾意見分歧頗大,其中相當大的因素是政治立場分歧所致。據說,在美國政府和紐約市有關部門拒絕接受內賈德赴“9·11”現場進行憑悼活動后,哥倫比亞大學還是堅持讓內賈德到學校演講。
據說,哥大校長為了減輕輿論壓力,在內賈德演講前,特意把伊朗的“惡行”數落了一遍,而且還說內賈德是一個度量小而且殘酷的總統(tǒng)之類“壞話”(也只有美國人才干得出這種當面說人壞話的事)。而內賈德則說校長這番介紹是不禮貌的待客之道,然后也把美國政府及總統(tǒng)批評了一番。還是據說,演講之后,伊朗國內的媒體報道,內賈德總統(tǒng)在哥倫比亞大學如何義正辭嚴地批判美國,又宣揚了伊朗如何偉大光榮和正確,以致現場聽眾起立鼓掌數次,云云。
日本學者清水幾太郎曾提出一個理論,認為現代社會是一個“拷貝的支配”的社會,即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和環(huán)境的擴大,人們與大多數重要的“實物”不可能保持實際接觸,要了解它們只能依靠傳媒提供的第二手信息——拷貝。因此,人們往往把拷貝當作實物本身,在利潤和宣傳動機驅使下,大量地制造這種拷貝成為大眾媒體的產業(yè)支柱。
“拷貝”理論不僅指出了現代信息的二手性,而且也道出了現代人對于媒體的被動性、依賴性,這種依賴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媒體本身就是一種介質(麥克盧漢則進一步,說媒體也是一種信息),起一種中介作用。因此,傳媒對現代人隱形的暴力是主動“嵌入”式的,或叫麻醉作用,作為個體的現代人在這個傳播與接受的過程中是很被動的,除了全盤照單接收,幾乎無能為力。
而某些辦報的“政治家”則往往秉持一種反“拷貝”的理論:輿論監(jiān)督要講究時機。即,在某些時候負面新聞可以不要做,在某些時段可以放棄輿論監(jiān)督。從這樣的說法里,一方面可以窺視到當下傳媒自由的限度,另一方面也說出了在某種現實語境下,人對于傳媒的主動性(任意性)。當然,這個“人”已經不是上述的作為傳播對象的讀者,而是傳媒的控制者了。
與這個問題相關的是緬甸的新聞。據香港電視新聞報道,2007年9月,緬甸的僧人發(fā)起游行,群眾加入,軍政府終于開槍。而由于不太明確的原因(電纜之類故障),所以緬甸的互聯網服務已中斷,郵件無法收發(fā)。而軍政府不久前認為,與游行示威相關的消息報道主要是透過互聯網。不僅是作為新媒體的互聯網受到影響,而且連一名在現場采訪的日本記者也被打死,軍政府說他是被流彈擊中,但畫面所見是被一名軍人近距離射殺。
在傳媒被這種或那種帶著主觀目的的外力挾持的環(huán)境下(已非一種相對客觀中立的傳播工具),有幾個基本問題仍然值得一問:媒體的目的是什么?所傳播的都是真實的嗎?必須是真實的嗎?真實即好嗎?媒體需要自由嗎?自由的限度在哪里?自由能導致真實嗎?
紛紛擾擾,這就是現實中的媒體,也是媒體中的現實;隱隱約約,媒體與這個世界互為倒影(拷貝)。當然,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所能親身感知的現實只是相當有限的局部,而對于多數新聞事件來說,他們注定只能是缺席者,只能被動地依賴傳媒的“拷貝”;而傳媒的主動性也并非完全自主自由,當然也受到這種或那種因素的制約,由此構成當下現實的傳播生態(tài)。
二、信仰與盡職
2008年8月香港某大樓發(fā)生火災,有兩個消防員在救火時殉職,其中一個是因為把氧氣罩讓給被救的市民而獻身的。鳳凰衛(wèi)視的楊錦麟在讀報時發(fā)了一句感慨,大致說這要在大陸,就是奮不顧身先人后己的共產主義精神,但在如今的香港,共產主義精神應該不是了,應該是什么精神?
中國的新聞界如今仍然是依照慣性運作的舊體制,有許多數十年照搬的慣性思維、慣性用語,也不管最終傳播效果如何,不管受眾信不信煩不煩,主其事者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招數,只能套用老皇歷,傳媒從業(yè)者過一日算一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懶得動那個腦筋,反正一切照舊,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
大而化之,這也是整個社會的現狀,誰還較真講究什么精神呢?
在集體記憶里,我們似乎曾經有過一個講信仰講精神的年代。而由我的直接經驗以及間接得來的印象,對此并不敢十分肯定。何為信仰?何為精神?精神即非物質非實在,上升到信仰,就是無條件地相信和崇拜,行事為人以之為標準為參照為依歸,不得違悖,不僅為之傾心獻心,而且可以為之獻身,并且不因時因地而改變。比如,信仰上帝,比如信仰共產主義,等等。
在同一天的鳳凰衛(wèi)視上,“口述歷史”欄目專訪了彭德懷的侄女彭鋼。彭德懷是為中國共產黨屢建戰(zhàn)功的十大元帥之一,1959年在廬山會議上卻被打為“反黨集團”首要分子,“反革命”分子,“文革”中慘死于北京301醫(yī)院?!八娜藥汀钡古_,鄧小平復出,彭德懷冤屈得申,準備開一個平反的追悼會,但彭鋼發(fā)現悼詞中沒有提廬山會議對彭德懷的批判問題。彭鋼找到王震,王震說:喔,你真是動了腦筋了!然后把這個意見反映給鄧小平,鄧小平說,現在還有人反對給彭德懷平反,能平反就先平反吧,至于廬山會議上被定為“反黨集團”一事,留待以后再解決吧。
鄧小平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簡單地說,叫實在人,是“識時務者為俊杰”中的俊杰。
在中國,所謂的信仰、理想,往往都是寫在書上的,是給讀書的人看的,而讀書的人一般都被稱為“書生”。在老托派鄭超麟的回憶錄中,巴黎時代的鄧小平還只是一個喜歡頑笑的少年,與周恩來、趙世炎、羅亦農等大哥不可同日而語,甚至連在發(fā)展黨員的時候還不列入考慮人選之列。這樣的一個鄧小平才是真實的鄧小平。 “文革”中,鄧小平三起三落,寫了很多檢討書,甚至寫保證書“永不翻案”,但后來那么多呼風喚雨的人都煙消云散了,卻只有他笑到了最后。改革開放后在解決許多國際國內問題的時候,也展示了他務求實效的特點。這就是搞政治的人所需要的品質,也是政治本身性質的內在要求,在政治游戲里,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谔栐偬没视惺裁从??理想、信仰只是梁山好漢們招兵買馬時高掛的那面“替天行道”的旗幟,到了“天”變成“天子”的時候,“聚義廳”最終不免為了招安的現實需要易名為“忠義堂”。
彭德懷至死都喊冤枉,稱“死不改悔”。這是一個耿直的人,不會轉彎。從井岡山紅軍時期起,直到八路軍時期,再到建國后,彭德懷多次頂撞過毛澤東,由著性子實話實說,就是不懂給領導面子。農民出身的毛澤東難道真的不知道畝產萬斤是謊言?人家那么多的專家學者官員黨員都不出聲,就你彭德懷強出頭?說你,你還不聽,還聲辯,還上萬言書。一而再,再而三,“峣峣者易折”,最后折了。彭德懷不是一個適合搞政治的人,或者說,不是一個適合在中國搞政治的人。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信仰共產主義,但他確實是一個較真的人。
當然,這么說,并非否定信仰的價值及信仰者的存在,這是另一個問題。
回到開頭,香港殉職的消防員應該不是因為信仰共產主義而獻身的,不知他是否信基督?信佛?信真主?但他的殉職本身至少可以說明他是一個盡職的人,是一個在危險瞬間先人后己的人,是一種專業(yè)精神的體現。當下大陸的媒體人即使有一千條理由為自己開脫,最不能開脫的就是這種專業(yè)主義精神。
三、“拆人招牌”
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及其續(xù)劇中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仇家尋釁上門砸爛霍元甲的武館,或者是霍元甲的徒弟陳真為師報仇,騰空而起踢下仇家的門面招牌,那樣的凌空一腿,確實痛快淋漓。
但在新聞報道中,這樣的“拆人招牌”卻并不總是痛快淋漓的。所謂“拆人招牌”,就是指名道姓,揭示問題??上诵缘娜觞c就是愛聽好話,聞贊喜聞彈憂甚至恨。所謂“負面新聞”難做,一是上級有規(guī)定,三申五令,這不許那不許,稍越雷池文件或電話就來了,或者是有這背景那背景,或者是涉及廣告客戶,采編業(yè)務被捆綁上了商業(yè)戰(zhàn)車,甚至遭遇黑社會……我曾經問過一位從美國回來的朋友,國外的新聞報道也這么難做嗎?他也曾經是傳媒中人,他說,和當下國內的媒體動則暗訪,揭企業(yè)黑幕,國外的媒體是輕易不這樣做,因為有很多法律制約著。我認為這只是一部分,據我所知,美國傳媒的偶像普利策在19世紀的時候就是以敢于揭包括企業(yè)在內的各種黑幕聞名的,即使是與政府對峙,也有《華盛頓郵報》與尼克松政府的幾次較量,并最終導致他的下臺。
在有數的幾年記者生涯中,我也曾寫過或組織了一些負面的報道,為民工討回欠薪,揭露超市操縱價格,暗訪證件造假團伙,取締招工陷阱,等等。剛開始的時候憑著一腔熱血感覺到刺激,即使遭遇了一些危險,也只當作一種難得的經歷。到了文化編輯部門,以為從此風花雪月之乎者也,再也沒有機會做這類社會新聞了,想不到平空掉下一個紀實版,讓我十多年之后又不時地可以再做做有現實感的新聞或準新聞策劃了,其中就免不了“拆人招牌”。
2007年8月之間,接到一個某公司利用求職者心切與某醫(yī)院聯手騙取體檢費的投訴,這同樣是一個招工陷阱,讓記者小李以求職者身份去那個公司和醫(yī)院探個究竟,寫下了暗訪文章。之后,本人出差云南,一路上除了與小李保持聯系,還聯絡了工商部門、勞動部門,一直跟蹤到底,最終給予這個公司相應的懲處。
這樣的“拆招牌”仍是痛快的,因為是非分明,還有點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味道。但有些揭露性報道則不是那么好做,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當然,也可能是年齡增長,馬齒徒增,思想開始大于行動了,內心里有關于新聞倫理的矛盾思考,拆與不拆之間,不再斬釘截鐵,而是充滿猶豫。
2008年2月間有關某旅行社侵權的報道即是如此。因為報道中提及了被批評的旅行社的名字,我在做版當天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并不是害怕,而是因為又差不多是“拆人招牌”,畢竟不是親自采訪,而且對于旅游業(yè)也相當陌生了,擔心做得不夠周到,說得難聽點,打蛇沒打到七寸上。好在在做版前,一是記者已對當事的旅行社、旅游局的質監(jiān)所都采訪過,而我也咨詢過業(yè)界朋友的意見,并復印學習了相關境外游組團的法規(guī)。
報紙出街的當天,就有旅游界、傳媒界認識的人的短信和電話進來,詢問此事的來龍去脈。據說相關旅行社對于我們記者的再次采訪要求回應是:“請你高抬貴手,饒了我們吧?!边@句話是最讓我感覺心軟的,因為據說有一些準備參團美加游的游客因為看了我們的報道退團了。
這篇文章在網上招致相當多的反對聲音,不排除其中有相關單位人員,但卻也再次促使我思考新聞客觀性問題。在做社會新聞記者的時候我是追求一種主觀性新聞的,即讓信息性的新聞傳播帶上感性的筆觸,當然這肯定不能違背事實。陳力丹在反思陸定一關于“新聞是新近發(fā)生的事實的報道”論斷的時候提及,客觀性不僅是指基本事實,還指在基本事實基礎上的“海量”事實組合。我以為,這點正是傳媒及其傳播者權力的根本所在,也可以說是弱點所在。不管如何剪裁與組合,先在地就有一個不可克服的主觀性在其中。
基于持中平衡的需要,在此次旅游侵權隨后的跟蹤報道中,一是盡量不再提及相關旅行社的名字,二是增加了面上情況的報道,三是增加了服務指導性意見。當然,“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新聞報道只要是基于事實(具體寫法可以有多種),就不應該為上者諱為權者諱為商者諱為名人諱,應該更多地為弱勢群體發(fā)言,敲敲(警醒)那些損害到個體權益的強勢者的招牌,甚至幫助相關部門拆掉那些侵害到個體權益的違法者的招牌,這是新聞傳媒的應有之義。
(作者單位:羊城晚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