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樹彬
一
為了歡度春節(jié),從大年初一到初五,方圓十幾里的人們都要集中到一個名叫蜂子包包的山上去賭錢唱歌。接連兩天都待在家里,張彌拉覺得全身骨頭都快長銹了,于是初三這天一大早,就提著煙桿,跟著穿紅戴綠的人群,歪翹歪翹地來到歌山上。
歌山上人山人海,遠(yuǎn)遠(yuǎn)望去,還真像個馬蜂包。
百貨攤擺成排,癡男怨女成雙成對,歌聲悠悠此起彼伏。張彌拉年輕時也曾是遠(yuǎn)近聞名的歌郎,于是清清嗓子,對著幾個迎面走來的小妞張口就唱:
“小情娘,你踢腳甩手走哪方?
你踢腳甩手走哪去,等哥一路來成雙?!?/p>
那幾個姑娘聽見這首蠻具挑逗意味的山歌,停住腳步,四下尋找,當(dāng)發(fā)現(xiàn)正前方有個五十來歲、穿著棉大衣、戴著羊氈帽的大爺正色迷迷地看著她們時,不由臉紅起來。
“大河漲水齊半坡,打落鑰匙順手摸。
不得鑰匙投懷鎖,不得對頭唱壞歌?!?/p>
張彌拉全然不理會姑娘們的反應(yīng),又張嘴唱了一首,還有點諷刺帶挖苦的味道,目的是激姑娘們跟他對歌。
姑娘們卻不買賬,她們要找的是充滿陽光的大帥哥,不是缺牙打巴的干老頭,于是走在正中間的那個穿紅衣服戴白帽子的姑娘就用又甜又脆的聲音回道:
“老老人,老了葫蘆干了藤。
老了葫蘆干了樹,花園交跟下代人?!?/p>
那姑娘不但生得好看,而且還聰明伶俐,一首山歌就把張彌拉打啞了。張彌拉羞憤難當(dāng),但也不好發(fā)作,狠狠地愣了她一眼,便轉(zhuǎn)過身子,歪翹歪翹地在旁人的嘲笑聲中往賭場走去。有幾個照相的家伙,用三腳架支著照相機招攬生意,張彌拉情緒低落,原本打算照張相做紀(jì)念的也懶得照了,只想早點找到賭場,好好抓兩把骰子沖沖晦氣。
張彌拉在人群中穿梭著,終于來到了賭場。百十丈寬的野草地,早就被踏平了,大大小小幾十個攤子(其實只是一塊又扁又平的大石頭),數(shù)百人亂哄哄地圍成小堆堆,正精神亢奮地大吼大叫:“獨六!”“四五六的大穿花!”“雄!”也有人成心不良地倒著喊:“小姨妹!”“幺二三鞭子!”“臭!”
張彌拉放眼一望,賭場上的賭攤基本分成三類:第一類是女人和小孩玩的,都是一毛兩毛地押;第二類是老年人玩的,一般都是一塊起點,五塊最高,押上六塊就沒人要了;第三類是年輕人和賭鬼們的天下,十塊保底,上不封頂。
張彌拉摸摸荷包,在心內(nèi)計較了半天,便朝婦女兒童的賭攤奔去??伤坏綀?,孩子也好,女人也好,全都不玩了,走到哪攤哪攤熄火。最后橫下心腸,來到年輕人和賭鬼們的地盤,隨便找個攤子湊上去,押了五塊錢。莊家頭也不抬,一爪就給他扔了出來。張彌拉猶豫了一下,再加了五塊,才取得參賭資格。誰知莊家一出手,就是大穿花,通吃。張彌拉再來一把,想不到第二位莊家更牛,一把擲下去就是獨六。
連賭幾把都沒有還手余地,張彌拉的荷包呼啦就癟了,比遭打劫還慘,只好嘆息一聲,往老頭子們的地盤蹭去。結(jié)果連賭十幾把,當(dāng)了一回莊,全都肉包子打狗。還好最后兩個押的五塊他沒要,不然還得欠下十塊賭債呢!
唱山歌被嘲諷,賭錢全輸光,這個年過得實在太窩囊。張彌拉情緒低落地來到賭場邊上,管他有人無人,理開褲子把水放完,才感覺好了些,但已無心再玩,便提著煙桿,在別人的指指戳戳中歪翹歪翹地回家了。
剛剛回到寨門口,張彌拉就聽到有人放火炮,心里不由一喜,暗道:“真是皇天有眼,大年初三就有人開張了,看來今年的生意應(yīng)該不會差,真是將錢難買頭回輸!”
張彌拉這樣想著,便加快了腳步??上菕旎鹋谔塘?,不到半分鐘就熄了火。張彌拉心里不太高興了,想起去年正月初八村長家那串足足放了十分鐘的五千響,于是罵道:“這是哪個摳私兒,過年都不讓你爹得安靜?!?/p>
回到家里一看,原來是羅家寨的羅關(guān)發(fā)。雖然同屬一個行政村,但一家在沖頭,一家在沖尾,中間隔去了七八個寨子。張彌拉在心里安慰自己,開張生意嘛,火炮小點無所謂,禮信過得去就行。于是對坐在前屋烤火的羅關(guān)發(fā)打了個招呼,急慌慌地往里屋走去,看見大兒媳婦的縫紉機上放著的不是糯米粑,也不是大臘肉,而是兩把只有手腕粗的面條,那顆憧憬的心,一下就冷到了腳板底,罵道:“一個大正月,就算不抱個老公雞,也該扛塊大臘肉嘛,兩小把面條又不是打發(fā)叫花子。”
但即使不高興,這新一年的開張生意,人家火炮放了,禮信送了,好歹也得出一回馬。張彌拉收拾好師刀令牌天蓬敕等神器,拿塊紅布往頭上一裹,把供在堂屋后壁神坎上的桃架架在脖子上,走出門來,板著臉孔對羅關(guān)發(fā)說:“新年開張,馬腳嘛要不要都無所謂,但我這個老桃體,肯定是要一匹蓋頭的?!?/p>
羅關(guān)發(fā)連忙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說:“有的,菩薩,蓋頭是有的?!?/p>
其實蓋頭也很簡單,就是一丈二尺紅布而已,扯兩尺下來給桃架披上,剩下的就歸馬腳(張彌拉本人)所有了。
見對方態(tài)度還算恭敬,答應(yīng)得也夠爽快,張彌拉不再說什么,問清情況后,跟著羅關(guān)發(fā)便往羅家寨走去,邊走邊想如何多搞點彩頭回來。一路上,那些上山玩耍或走親戚的人,見他神神道道的如此打扮,無不遠(yuǎn)遠(yuǎn)地跑開讓路,生怕沖撞鬼神,帶來霉運。
這天路上行人原本就多,他這次出馬,搞得整條沖子人心惶惶,跟著備受關(guān)注的,就是倒霉蛋子羅關(guān)發(fā),人們紛紛地想,不知這呆子狗日的家里出了啥子事,非要找巫師收拾不可。
二
天陰沉沉的,三點不到,就像黃昏已經(jīng)來臨,還下起了牛毛細(xì)雨,潮濕和寒冷沖走了過年應(yīng)有的氣氛。張彌拉一到,羅關(guān)發(fā)的老媽就趕緊招呼吃飯。酒足飯飽后,寨上幫忙的弟兄們也陸續(xù)到來,打紙錢,扎茅人,把跳神的一應(yīng)物件準(zhǔn)備就緒后,就開始擺壇了。
神壇擺在羅關(guān)發(fā)家陰暗潮濕的破堂屋里。羅關(guān)發(fā)的老爹曾經(jīng)讀過幾年私塾,《四書》《五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但念的卻是“白嘴書”,幾乎被全村人民嘲笑了一輩子。羅老頭雖然一字不識,但卻喜歡附庸風(fēng)雅,凡是能貼對聯(lián)的地方都要貼上,連豬圈茅房也不放過。
于是,羅關(guān)發(fā)家破土墻上貼的“菩薩”寫得最規(guī)范,中間是堂堂正正的六個墨黑大字“天地君親師位”,兩邊依次是核桃小楷寫成的“羅氏門中宗祖、至圣先師孔子、南海觀音大士、五顯靈官大帝、牛王馬主畜神”等,“菩薩”兩邊還有兩副對聯(lián),紅紙寫的是“神圣一堂常賜福,祖宗百代永流芳”,綠紙寫的是:“承前啟后耀祖德,繼往開來展宏圖”。神坎下面還有“土地”,“土地”的兩邊也有兩副對聯(lián),紅紙寫的是“土中生白玉,地內(nèi)出黃金”,綠紙寫的是“雖然居下品,也是在高堂”。
這些字雖說不上鐵畫銀鉤,但也精神抖擻,一看就知道是楊家營的楊紅貴寫的。楊紅貴是村小學(xué)校長,曾與張彌拉打過親家,答應(yīng)把他的二姑娘嫁給張彌拉的大兒子,害得張彌拉的大兒子從十五歲開始年年挑臘肉給他拜年不說,還幾乎把他家犁牛打耙等粗重農(nóng)活全包了,可是臨到婚期,楊家姑娘卻撕毀婚約,另嫁他人,為此兩家鬧得嗚呼哀哉,差點動起刀子。
張彌拉走進堂屋,用煙桿指著那些紅紅綠綠的紙張說:“封起來,全部把它們封起來?!?/p>
羅關(guān)發(fā)愣了愣,弱弱地說:“那——那是祖神菩薩?!?/p>
張彌拉厲聲喝問:“是要我?guī)湍慵姨衲?,還是要我跳幫你家‘跳菩薩?”“跳菩薩”是穿青人獨有的傳統(tǒng)習(xí)俗,實為一種祭祀和安神的儺戲,一跳就是三天三夜,還有文跳武跳之分,得破費很多錢財,不可信口亂許。
羅關(guān)發(fā)張口結(jié)舌,只好找來幾張沒裁過的紙錢,把楊紅貴的“墨寶”全部封了起來。封好“菩薩”,張彌拉才指揮幫忙弟兄們擺壇。
其實擺壇也非常簡單,就是在神龕下面放張方桌,點上神燈,把卦、桃架、桃條、師刀、令牌、天蓬敕、檀香、紙錢等放在桌上,再打一碗香米、兩碗冷水就好了??墒?,羅關(guān)發(fā)畢竟是“白嘴先生”的兒子,天生就缺乏“掩耳盜鈴”,擺上香米后不知要放利市,張彌拉就和幫忙弟兄們坐在堂屋邊上翹著煙桿咂皮煙,遲遲不去站壇。一個幫忙弟兄把羅關(guān)發(fā)拉到旁邊,對他耳語了一番,這老兄才醒悟過來,摸摸梭梭地?fù)噶税胩旌砂?,才掏出兩塊錢插在香米里。
兩塊錢的利市,離張彌拉心里期望的差距太大了,他原本想這大年初三的,至少要放十塊錢才過得去,這狗日的卻只給兩塊錢,打發(fā)叫花子也不能這樣小氣嘛!但人家利市雖少,卻也給了,禮數(shù)已經(jīng)做到,他再沒理由“拒壇”,只好氣聳聳地放下煙桿,脫掉大衣,來到壇前,高聲叫道:“夾火炭來!”
一個幫忙弟兄應(yīng)了一聲,連忙夾著個冒著火焰的煤火炭跑進來,放進桌下的水碗里?!熬住钡囊宦?,水蒸氣立馬就膨了上來,張彌拉用手在碗口上熏了熏,再把桌上的所有物件依次熏了一遍,才端著水碗輕輕喝了三小口。這個過程叫打素壇,也叫除穢氣。
打好素壇后,張彌拉才開始磕頭、上香、燒紙,又在另一只水碗里燒了三張紙錢,口中念念有詞地用檀香在碗口上胡亂畫了半天,拿起桌上的兩扇竹卦合在掌心,煽了幾下,隨手往地上一扔,有人打著手電撿起來,報了聲“順卦”。
果然是大名鼎鼎的張彌拉,一出手就是順卦。在人們“嘖嘖嘖”的贊嘆聲中,張彌拉伸手接過卦來,放在桌上,然后直挺挺地往壇前一站,朝著羅關(guān)發(fā)接連翻了幾次白眼。
羅關(guān)發(fā)傻愣愣地站著,有曉事者推了他一掌,做了個跪下磕頭的示意動作。羅關(guān)發(fā)領(lǐng)悟過來,連忙上前幾步,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張彌拉這才微微閉著眼睛,喊了聲“執(zhí)咒”,幫忙弟兄們連忙咿咿哇哇地念起請神咒來,有念“仰請神威風(fēng)鑾將,穿山跳海二郎神”的,有念“二郎帥來是真神,馬趙岳康顯威靈”的,搞得堂屋里香煙繚繞,神神秘秘,還真有種“神要來了”的氣氛。
可是,折騰了十多分鐘,張彌拉的“神”還不見來,大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平常人家只要一兩分鐘就下神了,怎么到了羅關(guān)發(fā)家,站了這么久神還不來?是不是禮數(shù)不周到?
于是就有人提醒羅關(guān)發(fā),叫他到張彌拉面前跪下許愿,從蓋頭許起,大錢、雄雞、水鴨、山羊、牙豬等依次許過去,直到神來為止。
蓋頭已經(jīng)許過了,只是還沒兌現(xiàn),據(jù)說他老媽已經(jīng)到族長家的小店里賒去了。羅關(guān)發(fā)一聽還要許雄雞水鴨和山羊牙豬,心里就發(fā)懵了,卷起指頭毛毛一算,這堂神跳下來,兩百塊錢都不夠花銷,至少要賣五六百斤包谷子,真他媽劃不來,早知如此還不如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好了。
但請神容易送神難,羅關(guān)發(fā)只好硬著頭皮,向前移動腳步,每移動一小步,都希望奇跡能夠發(fā)生??墒?,奇跡一直沒有發(fā)生,盡管幫忙弟兄們?nèi)挤浅Yu力地執(zhí)咒,張彌拉依舊直挺挺地站著,“神”還是不愿降臨。
羅關(guān)發(fā)剛剛走到堂屋中間,再上前挪幾小步,就必須跪下許愿了。就在此時,他妹妹羅春香穿著紅衣服,戴著白帽子,挾著一股寒風(fēng)推開大門走進來,揚著手里的那裹紅布喊:“哥哥,蓋頭來了。”她喊聲剛落,張彌拉的身子就由慢到快、由緩到急地抖動,并且越抖越激烈,抖著抖著就“突突突”地跳了起來。
所有的幫忙弟兄一齊停止執(zhí)咒,羅關(guān)發(fā)也長長地吁了口氣,連忙拍拍胸脯,退回堂屋邊上,接過羅春香遞來的紅布。女孩一般不宜觀看跳神,羅春香正要退回房去,張彌拉卻顫抖著聲音有些含混不清地吼:“凡人人,凡人人,你戲吾!戲吾!”
所有的幫忙弟兄都愣眼愣眼地看著羅關(guān)發(fā),羅關(guān)發(fā)卻愣眼愣眼地看著張彌拉。張彌拉繼續(xù)跳著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大吼:“凡人人,凡人人,你戲吾!戲戲戲,吾吾吾!”
有人示意羅關(guān)發(fā)趕緊跪下磕頭??闪_關(guān)發(fā)跪下了,張彌拉還是繼續(xù)跳著吼:“你戲吾!戲吾!”目光卻盯著同樣傻愣愣的羅春香不放。
有人把羅關(guān)發(fā)拉起來,在他耳朵邊說了句話,羅關(guān)發(fā)趕緊走到羅春香身邊,說:“妹妹,估計是你沖撞了神明,你就跪下磕幾個頭吧?!?/p>
羅春香這才一臉蒼白,抖抖索索地走到堂屋中間跪下,抬頭一看,這跳神的,不正是今天早上在蜂子包包沖她唱山歌的那個干老頭嗎?真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一首山歌就把“神”得罪了,但此時已經(jīng)身不由己,不管他是真神還是假神,也只得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下磕頭,賠禮道歉。
羅春香磕了八個響頭不算,還被張彌拉用桃條狠狠地抽,直抽得“啪、啪”地響,旁邊人聽得心子直簸。抽到第七下,羅春香再也吃不消了,也不管“神”是否滿意,連忙爬起身來,跑回房間關(guān)上門“嚶嚶嚶”地哭。
張彌拉雖然“大仇”得報,但卻“損失”慘重,雄雞水鴨和山羊牙豬全打了水漂,同樣痛心痛肝,心想你家對我不仁,也別怪我無義。本來他還想把桃架架在羅春香的脖子上扭兩轉(zhuǎn)的,見她逃了,也就算了,高舉伸著食指和中指的右手,卷起左腳在堂屋中間跳了兩趟“九宮八卦”,然后喊道:“上紅團!”
幫忙弟兄連忙夾了幾塊燒得正旺的煤火碳放在堂屋中間,張彌拉把鞋一脫,赤著雙腳跳了上去,堂屋里立馬彌漫著肉皮燒焦的氣味。踩過紅團,張彌拉又高叫:“上紅條!”立馬又有幫忙弟兄把燒得紅紅的鐵火棍送了進來,張彌拉先用舌頭舔,再用手掌劃,肉皮燒焦的氣味再次彌漫開來。
“有神,這家伙真的有神!”大家心驚肉跳地想。
每次跳神,張彌拉都是用這兩招鎮(zhèn)場子。也正因為有這兩招,他家里才有殺不完的雄雞,吃不完的臘肉,喝不完的燒酒,下不完的面條。在村里,除了村長,就他最富。
張彌拉表演完“絕技”,收下“蓋頭”,站在壇前噓噓吆吆、語焉不詳?shù)爻税胩?,突然顫抖著聲音說:“凡人人,你聽明,你家小崽崽,夢夢中中,沖沖撞撞了神明明,要要要,帶帶帶,殘殘疾。這這次,要要要,洗水火。”
其實大家都聽得很明白,羅關(guān)發(fā)家還未滿月的兒子在夢中沖撞了神靈,注定要帶殘疾,這次生病要洗水火才能好。聽說兒子要帶殘疾,羅關(guān)發(fā)心里有些悲觀,但卻不知什么叫洗水火。有懂行的幫忙弟兄連忙幫他安排下去。
幾分鐘后,就有人把三個路口的石頭和三個水井的水弄了來,把石頭放在爐火里燒紅,把井水倒在木痛里端到神壇前面。又再過了十幾分鐘,一個幫忙弟兄將半砂鍋燒紅的石頭倒進桶里,那水立馬就“咕嚕咕嚕”地冒了起來,熱氣騰騰。張彌拉用檀香對著水桶畫上符后,把正在發(fā)燒的嬰兒放進水里搓洗,搓得那嬰兒“咕啊咕啊”地叫喚,差點閉氣在桶里。
洗完水火后,張彌拉照例把“桃架”身上的蓋頭解匹下來,剪了手指寬、尺把長的一條紅布索索,給嬰兒拴在脖子上。羅關(guān)發(fā)說孩子還沒取名,請“神”幫他取一個,于是張彌拉想也不想就給他賜名“神?!?。方圓十里名叫“神保”的孩子不下五六十個,張彌拉在跳神治病的同時,還收了一長串“干兒”。
三
羅神保洗過水火后,當(dāng)天晚上燒就退了,也不哭了,只可惜被張彌拉道破天機,慢慢地長成一個小駝子,并且還不是一般的駝。一般的駝子,都是后背高高地凸起,可羅神保卻是脖子往下縮,肩膀往上聳,看起來就像長有三個腦袋,被小伙伴們稱為“哪吒”。
為了報答張彌拉的救命之恩,羅關(guān)發(fā)還真給兒子認(rèn)了這門干親,每年正月初三都要背著兒子提著禮信來給張彌拉拜年。不過張彌拉心里卻很反感,因為別的小孩洗完水火治好病后,基本就不認(rèn)這個“干爹”了,甚至連“神?!钡拿栆膊灰耍依镏匦陆o取了大名。偶爾也會來走動,那是因為犯了別的毛病,需要來找張彌拉調(diào)理調(diào)理,順便向桃架要紅布索索拴,五到十元一條。
據(jù)說,張彌拉家的這副桃架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是他曾祖?zhèn)飨聛淼模∽允嗬锿獾馁u酒巖。賣酒巖是一座壁立千仞的懸崖,有飛鳥難渡、猿猴難攀之險,半中腰卻獨獨長了根桃樹。一百多年前的一天,晌午郎當(dāng)?shù)?,突然晴空一道霹靂,將這棵桃樹劈了,還一火燒得烏焦巴鍋。
懸崖峭壁上生長的桃樹,從未被女人摸過,也從未被小孩爬過,是做桃架、令牌和天蓬敕等神器的絕佳材料,加上被雷劈過,被天火燒過,那更是千載難逢、方圓百里的道士先生和巫師神漢紛紛前來取寶。但那山崖畢竟太高太陡,站在崖下,不光山嵐陣陣,而且還陰風(fēng)慘慘,光抬頭看看就令人心驚膽寒,更別說攀上去砍伐了。
當(dāng)年張彌拉的曾祖哼哼唧唧病了大半年,四處尋醫(yī)問藥也不見好轉(zhuǎn),反而全身發(fā)抖,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找人一算,說是有妖神附體,于是就到三十里外的馬鬃嶺請來神通廣大的沙大巫師,整整收拾了一個月,還是又哭又鬧、唱唱舞舞,打又打不退,送又送不走,穿紅鞋(把鏵口燒紅當(dāng)鞋穿)戴紅帽(把鐵鍋燒紅當(dāng)帽子戴)都嚇不了他,甚至還敢跟沙大巫師叫板上刀山、下火海。沙大巫師與他家人一商量,干脆給他接來算了,于是便開始練神。
一開始練神,張彌拉的曾祖就不唱不舞,不哭不鬧了,而是積極配合操練。大概練了月余,張彌拉的曾祖就把巫師的全套手藝學(xué)會了,吃了“仙桃”(用菜油煎制的紙錢團,必須帶火吞下)開了聲后,一考,果然是個妖神。這妖神跟花果山的美猴王一樣,雖然神通廣大,但卻無名無分,那些號稱是馬趙岳康大元帥來附體的巫師跟他比起來,簡直就是小菜一碟,只有二郎神附體的沙大巫師才有資格比肩。
張彌拉的曾祖把神接來后,需要一套巫師裝備,于是在一個天高云淡的秋日,穿著一雙麻鞋,扛著一裹麻繩,背著刀斧鋸子,來到了賣酒巖下。方圓百里的道士先生、巫師神漢和好事者們聞訊紛紛趕來,看這個妖神如何取寶。張彌拉的曾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仰著頭默默地對著賣酒巖看了半晌,突然撇下前來看熱鬧的人們,立起屁股走了,惹來大家的一陣指指戳戳和冷嘲熱諷。
可是,眾人散去不久,張彌拉的曾祖就出現(xiàn)在賣酒巖的崖頂了,他是從背面攀上來的。張彌拉的曾祖把麻繩拴在一棵大樹上,然后吊著麻繩,慢慢地梭到懸崖中部,吊在半空將桃樹鋸下。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那棵桃樹沒了蹤影時,張彌拉的曾祖已經(jīng)做好了桃架、令牌和天蓬敕。
那桃架天生就是人形,稍加修飾,添上五官,披上蓋頭就成。張彌拉的曾祖將桃架供在堂屋中間的神坎上,從八月初六到大年三十,天天上香,日日磕頭。然后請來十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從正月初一開始,天天晚上練神。一直練到正月十五,兩個年輕人分別用雙手緊緊繃著的桃架終于在神坎前面的方桌上抖動著跳了起來。
此后,張彌拉家的這個桃架,陪伴著他的曾祖飛渡過波濤洶涌的海子潭,翻越過峰巒疊嶂的大平山,潛入過深不見底的牛鼻子洞,鉆進過虎嘯狼嚎的罩妖大箐,鏟除了一條條狐貍精,留下了一段段神壇佳話。張彌拉的曾祖去世后,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沒天分繼承這份事業(yè),但卻把桃架與全套行頭留下,依然供奉在神龕上,與祖神菩薩同享香火。
二十五歲那年的大年三十,張彌拉邀請三親六戚和寨伍鄰居一共幾十人來他家打牌玩耍吃年夜飯,吃著吃著他就“突突突”地跳了起來,說是曾祖的妖神來附體。
就這樣,張彌拉成為了遠(yuǎn)近聞名的巫師,因為是承襲祖業(yè),免去了練神過程的諸般磨難,沒穿過紅鞋,沒戴過紅帽,也沒吃過仙桃,更不用上刀山下火海,不過光憑他踩紅團和舔紅條的兩刷子,人們對他有神的說法就已深信不疑,加上他又真能治療各種小兒疾病和收拾各種狐貍精野狗精,誰家有事相求,還能語焉不詳?shù)卣f出大概,桃架到處,總能化險為夷。破四舊與文革期間,人們不敢明目張膽的請張彌拉跳神送鬼,但卻偷偷摸摸地求他治病,連公社書記也不例外。文革過后,神鬼之風(fēng)卷土重來,村里便人人湊份子,請張彌拉扛著桃架揮著令牌每家每戶地走一圈,邊走邊喊“雞瘟鴨瘟出,牛瘟馬瘟出,天災(zāi)人禍出”,名曰掃寨子,希望借助神力,把所有的晦氣和霉運從村子里一掃而出。
米落仲沖子開了頭,其它村就跟著學(xué),光憑掃寨子,張彌拉就成了萬元戶,是村里最先富起來的人。但掃寨子只是一陣風(fēng),吹吹就過去了,歷史再難重復(fù),張彌拉也早已輝煌不再,不過在村里,除了村長,還是以他為雄,每年光賣桃架身上的紅布索索,就有上千塊收入。
張彌拉對羅關(guān)發(fā)背娃兒拜年認(rèn)干爹的做法,不光反感,還很討厭。因為他來拜年,最多提兩把面條當(dāng)禮信,張彌拉不但要免費贈送紅布索索,還得大肉大米的招呼,這生意做的,簡直虧到姥姥家去了。于是每年一來,張彌拉就拉著馬臉癟著嘴說:“關(guān)發(fā),就這樣來玩玩算了嘛,又不是哪樣人些,提禮信干嘛呢?”
羅關(guān)發(fā)明知他說的是反話,卻一臉真誠地說:“我哥也是,那是娃兒要來看你。”
張彌拉聽不慣,皺著眉頭看著鼻涕拉攏、聳著三個腦袋蜷在火洞腳抓灰玩耍的羅神保,心里狠毒地想,早知如此討厭,當(dāng)初洗水火時老子多使點勁兒,讓這小狗日的駝上加駝!
四
張彌拉正自想著,一聲“外公”打斷了他的思緒,嫁到鄰鄉(xiāng)的女兒張小雀背著牛仔包,挑著大臘肉,帶著四歲多的外孫女劉蕎妹來給他拜年了。張小雀17歲時就被劉雙巴穿著喇叭褲、提著錄音機拐走了,一直待在昆明,直到前年才來認(rèn)外家。
張小雀失蹤后,張彌拉也曾四處尋找,當(dāng)?shù)弥桥c豬場劉家灣的“砍皮匠”私奔后,便發(fā)下毒誓,永遠(yuǎn)不認(rèn)這個閨女。前年張小雀背著女兒來喊外公時,他那張老臉黑魆魆的繃得更緊。張彌拉直到如今還不肯原諒張小雀,看見那兩塊晃晃悠悠少說也有十五六斤重的大臘肉,再看看羅關(guān)發(fā)拿來的那兩把不過三四斤的小面條,才回過頭白了劉蕎妹一眼,把煙桿從嘴里拔出來,鼻子哼了下,冷冰冰地應(yīng)了聲:“喊我做哪樣?”
劉蕎妹沒在意外公的表情,老遠(yuǎn)就跑了過來,好奇地摸著羅神保的三個小腦袋,笑呵呵地問:“哪吒,你是哪吒嗎?”
羅神保已經(jīng)滿四歲了,只比劉蕎妹小兩個月。羅神保見來了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伴,心里非常高興,于是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拉著劉蕎妹說:“我不是哪吒,我是羅神保?!?/p>
“你就是哪吒,三頭六臂的小哪吒?!眲⑹w妹用稚嫩的童聲肯定地說。
“哈哈哈,哈哈哈?!笨囍R臉的張彌拉看看一臉委屈的羅神保,再看看憨頭憨腦的羅關(guān)發(fā),忍不住仰天大笑,連一臉木然地站在門外的張小雀也“噗嗤”地笑了下。張小雀的后媽馬翠蘭正在伙房里弄吃的,聽見笑聲也旋身走了出來,見是女兒和外孫女來了,猶豫了下,才上前彎腰拉著劉蕎妹問:“蕎妹,想外婆不想?”
“不想,我只是想外公,我想外公的紅布索索拴?!?/p>
馬翠蘭現(xiàn)出一臉的尷尬,連忙放開劉蕎妹。張彌拉卻高興了,第一次在女兒和外孫女面前露出笑容,做了個鬼臉,對劉蕎妹說:“蕎妹乖,火洞腳臟得很,快跟外婆去做飯,外公要修爛板凳。”
“爛板凳”一般是指到了人家就坐著不動想蹭飯的人,羅關(guān)發(fā)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還是穩(wěn)妥妥地坐著,把雙手抱在胸前,仿佛置身世外一般。馬翠蘭拉著外孫女,掃了還挑著臘肉背著包的張小雀一眼,淡淡地說:“放到伙房去。”
張小雀便低著頭跟著她往伙房走去。在去伙房的途中,劉蕎妹使勁地甩著手大聲抗議:“放開我,我要摸哪吒的小腦殼?!?/p>
馬翠蘭做鬼臉嚇?biāo)?,說:“聽話,不聽話你外公的神一下來,就要吃小娃兒?!闭l知劉蕎妹卻嘟著小嘴說:“我才不怕呢,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鬼,我外公是裝神弄鬼!”
馬翠蘭連忙使勁搖了她兩下,板著面孔吼:“死小娃,誰跟你講的?你不要跟老娘瞎說!”
劉蕎妹說:“我爸爸說的,外公一直都是在裝神弄鬼欺騙人!”
馬翠蘭連忙把她放開,轉(zhuǎn)身面對張小雀,黑風(fēng)喪臉地問:“是這樣嗎?那個賊私兒是這樣說的嗎?”
張小雀低著頭,彎著腰,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我——我不曉得?!?/p>
“不曉得,你天天跟他睡在一起還不曉得?”
“媽,我——”
“不要說了,你這個砍腦殼的,拿起好的不嫁,偏要跟個二流子玩私奔,我看你是朝著死的邊奔!上下二寨,整個米落仲沖子,哪家姑娘像你樣?真是倒門風(fēng)敗志氣!”
“媽,我們——我們那是叫婚姻自由?!?/p>
“婚姻自由?我看那是婚姻亂由!好了,我不跟你說了,你會有后悔的那一天!”
劉蕎妹眨著圓圓的大眼睛,一臉迷茫地看著一見面就吵架的媽媽和外婆,問:“外婆,啥子叫婚姻亂由?”
馬翠蘭不想再理這個話題,于是理開腰上的圍裙,從衣袋里摸出幾粒糖,蹲下身子,做出和顏悅色的樣子問:“蕎妹乖,你爸爸還說了外公哪些話?”
劉蕎妹伸手來接糖,馬翠蘭就把手縮回來,說:“你先跟我說,你爸爸還說了你外公哪些壞話?你不說就不給你!”
劉蕎妹縮回小手,眼摳摳地看著外婆手里的糖果,張開小嘴,正要說話,張小雀跺了跺腳,把臘肉往地上一扔,上前拉著女兒的手說:“小蕎妹,你沒有外公,也沒有外婆,你外婆早就死了,我們回家!”
劉蕎妹被張小雀拖著往院子外面走,邊走邊哭鬧:“我不回家,我要吃糖!”
劉蕎妹生氣地說:“我們不要人家的,那糖有藥,會鬧小娃兒,媽媽帶你去重新買!”
馬翠蘭愣了一下,突然彎腰撿起地上的臘肉,連同挑臘肉的竹竿朝張小雀扔來,扯著嗓子破口大罵:“砍腦殼的卡樹丫巴兒,豺狗吃的小短命兒,有本事你從此不要再轉(zhuǎn)來?!?/p>
牛要尾巴,人要外家,沒有哪個嫁出去的女兒不需要外家給撐腰的,張小雀聽她黑風(fēng)喪臉地惡毒咒罵,哪里還有母女情分,于是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嘩”地流了下來,回過臉哭著對馬翠蘭說:“媽,我知道跟劉雙巴私奔是不對,但你們不顧我反對,非要押著我嫁給李寶福就對了嗎?你們難道不曉得那人三十多歲了又是個羊癲瘋?”
馬翠蘭正在氣頭上,才不管女兒心里的委屈,接過去說:“不管他是什么瘋,又死不了人,人家現(xiàn)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你看現(xiàn)在人家在陽長街上開了個大商店,又是賣百貨又是放錄像,每天高音喇叭一響,那吹糠見米的銀錢,就像陽長大河一樣嘩嘩嘩地淌進家來!你看你嫁的什么鬼東西?長毛嘴尖的簡直就是個二流子,我看遲早得坐牢!我們給你找的鄉(xiāng)長家你不去,有本事怎么不去嫁個縣委書記?”
張小雀哭著說:“我嫁不了鄉(xiāng)長縣長,也不管他是二流子還是生意客,只要對我好,我喜歡就行?!?/p>
馬翠蘭依舊不依不饒地罵:“你喜歡?你喜歡得好!你以為那個二流子真的對你好得很?我看好個逑!他真對你好得很還會亂說你爹是在杠假神騙錢財?再說你嫁的什么人家哦,不但窮得衣裳無領(lǐng)褲無襠,在個房子破廊打壁穿花漏眼的簡直比豬圈還不如!”
見父母對自己的婚姻選擇還是不能釋懷,張小雀知道再多的解釋也沒用,于是不再哭了,挺直腰桿,擦干眼淚,對馬翠蘭說:“媽,我嫁豬嫁狗那是我的命,他被槍催炮打關(guān)監(jiān)坐牢也是他的命,何況自從跟我結(jié)婚后他就改邪歸正了,現(xiàn)在我們是在昆明擺攤子賣菜,雖然收入不高,但是過得開心?!?/p>
“哼!擺攤子賣菜!拿起大商店錄像館你不要,要去擺攤子賣菜!你曉得不?你跑后楊紅貴的幺女楊春芳頂了去,現(xiàn)在楊紅貴已經(jīng)不是村小學(xué)校長,而是鄉(xiāng)教育輔導(dǎo)站的站長了,統(tǒng)管全鄉(xiāng)的校長!你爹本來雄氣昂昂的準(zhǔn)備當(dāng)村長,可是你看,你害得你爹當(dāng)不成村長不說,還翻倍退還了人家的彩禮錢!楊家姑娘眉毛沒你彎?屁股沒你翹?臉蛋沒你?。可聿臎]你好?人家哪里比你差?人家去得你就去不得?就你刁!”
“媽,你不要再說了,我——我是想給你們拜個年,才特意從昆明趕回來。我——我以后不會再來了!”張小雀說完,拉著女兒的手,打開院子門,轉(zhuǎn)身就要走出去。
“站??!”張彌拉從房間里走出來,大聲命令道。
張小雀拉著女兒轉(zhuǎn)過身來,愣愣地看著怒氣沖沖的父親。
張彌拉舉著煙桿,垮著馬臉,一步步地走過來,大聲吼道:“把門關(guān)上!”
張小雀只得把院門關(guān)上,用身子護著女兒,看著一步步逼近的張彌拉,顫抖著問:“爹,你——你要干嘛?你不要嚇倒孩子!”
張彌拉懶得搭理,舉著煙桿徑直走來,一把抓住劉蕎妹,咬著牙齒問:“小蕎妹,你告訴我,你爹還說了我啥壞話?!”
這孩子不愧是砍皮匠的崽,天生就是個白膽人,一臉平靜地說:“他說,外公是裝神弄鬼,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鬼也沒有神?!?/p>
“還有呢?!”
“還有——還有許多殘疾人都是你洗水火給弄的,你那桃架也是假的,騙人的!”
“呀!老子打死你!老子打死你!你看你嫁的個好爹!”張彌拉氣憤到了極點,一把提起劉蕎花,高高地?fù)ピ诘厣?,然后舉起煙桿劈頭蓋臉地朝張小雀砸來!
劉蕎妹膽子再大也只是一個四歲多的孩子,還有那一下真把她給砸疼了,于是就“哇哇哇”地張嘴哭叫。她本想在地上躺著等大人來拉來哄的,見媽媽被人狂抽亂打,便一頭立爬起來,雙手抱住張彌拉的腳桿哭喊:“不要打我媽媽!外公,求你不要打我媽媽!”
面對父親絕情絕義的抽打,張小雀一不哭,二不躲,只是呆呆地站著,咬著牙齒流眼淚。馬翠蘭也一臉憤怒地站在旁邊,一絲絲上前勸阻的意思都沒有。羅關(guān)發(fā)從房間里沖了出來,一把推開張彌拉,奪了他手里的煙桿,遠(yuǎn)遠(yuǎn)地拋了出去,勸道:“老哥子也是,老虎再毒,都不會吃自己的崽呢,打個閨女用得著使這么大的勁?打死了同樣要抵命!”
羅神保也跟著跑了出來,聳著三個小腦袋,拉著劉蕎妹的手安慰她說:“喲,不要哭了,我就是哪吒行不?你看,你看。”一邊說著,還一邊將小腦袋一樣的兩只肩膀向上聳了聳,把劉蕎妹逗得流著眼淚笑了起來。
張彌拉還沒打夠,又要沖上來對女兒拳打腳踢,不料卻被羅關(guān)發(fā)三拳兩腳撂倒在地。干倒張彌拉后,羅關(guān)發(fā)就拉著淚水婆娑的張小雀,對兒子說:“神保,拉著姐姐,我們走!”
五
羅關(guān)發(fā)父子拉著張小雀母女走后,馬翠蘭跑過來對著院門大吼:“滾!干癆癩子全都給老娘滾!”吼過后才關(guān)上門轉(zhuǎn)身來扶張彌拉,邊扶邊問:“那個賊殺的干枯尸怎么會曉得這些?”
張彌拉捂著大腿,蜷著腰桿站起來,一邊扯嘴喊疼一邊說:“不是張小雀跟他說他曉得個鏟鏟?老子恨不得打死這個狗吃的!真后悔當(dāng)初不把她喂了狗!哎喲喲,羅關(guān)發(fā)這個傻逼私兒,拉個架又不輕一點,差點把老子搞出脫?!?/p>
馬翠蘭接道:“你以為他是在拉架?我看他是恨不得把你打死!”
張彌拉愣了愣,當(dāng)年在羅家土墻房里跳神的往事悠忽飄到眼前,不由倒吸了口冷氣,說:“大事不好,這狗日的肯定是報仇來了!”
“報仇?報啥子仇?每次來老娘都大酒大肉的做給他垮干癆,他還要報啥子仇?他那兩小把面條還不夠他兩爺崽吃回去!”馬翠蘭也愣了一下,鼓著眼睛說。
張彌拉嘆了口氣,抬眼瞟瞟大門說:“四年前的今天,老子去給他家跳神,在他家的破堂屋里拿桃條抽過他妹妹劉春香,就跟今天抽張小雀一樣?!?/p>
“我日你媽老私兒,你跳神就跳神,好好的抽你媽干啥?”
“我——我——”
“我我,是不是想搞你媽得搞不了,借‘神蓋臉公報私仇?你就不怕別人看穿你那裝神弄鬼的臭把戲?”
張彌拉被馬翠蘭搶白幾句,心里亂了方寸,越想解釋越解釋不清楚。馬翠蘭又挖著他腦殼罵:“今天你跟老娘說清楚,每次去給那些女人收拾‘狐貍精‘野狗精,是不是要叫把燈都吹了?是不是要把所有的人都趕出房屋去?是不是你搞好了才叫人進來,才叫點燈?”
張彌拉忍受著全身疼痛,扯了扯嘴,哼了幾聲,才指著馬翠蘭大聲喝道:“馬翠蘭,你跟老子把嘴閉??!你是聽你哪個爹胡說八道?那些中了‘狐貍精‘野狗精的女人瘋瘋癲癲的,又臟又臭,又唱又跳,我會要嗎?別人胡說也就算了,連你也來污蔑老子的名聲!老子要不去裝神弄鬼,你們一大家子吃逑?!”
張彌拉自從學(xué)會跳神后,脾氣很大,對誰都沒有好臉嘴,但卻非常懼怕馬翠蘭,所以人們暗地里叫他“婆娘奴”。在村里,“婆娘奴”是最遭人鄙視的,因為男人們普遍認(rèn)為“牛打生,馬打熟,婆娘不打不歸服”,于是一個個都把打婆娘打得最兇的奉為漢子,把怕婆娘怕得最厲害的當(dāng)成懦夫,不但男人瞧不起,甚至連婦女小孩都敢欺負(fù)到頭上來。
只有張彌拉例外。因為他有“神”,是方圓數(shù)十里最有名的巫師,村里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可能會請到他,跳起神來,只要他抖動著身子,語焉不詳?shù)刂貜?fù)“凡人人,凡人人,你戲吾,戲戲吾”,就有人注定要背令牌吃桃條,或者許豬許羊、殺牛宰馬。于是,人們只能私底下嘲笑和鄙視張彌拉,當(dāng)面卻表演得恭恭敬敬,戰(zhàn)戰(zhàn)兢兢。人們的害怕和尊敬,讓張彌拉脾氣更大,甚至目中無人,稍有得罪就伺機報復(fù)。那次也活該羅春香倒霉,也怪羅家寨離張家溝有點遠(yuǎn),讓她對張彌拉只聞其名,卻不識其人,一不小心吃了鍋盔。
馬翠蘭從未見張彌拉如此對自己強硬過,于是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他,看了足足半分鐘才扯著嗓子說:“老私兒,不看是大年初三的,老娘真想好好慶賀你!你做的那些墮落事別人不曉得老娘還不知道?你以為那羅關(guān)發(fā)是真心真意的來給你拜年?呸!要不是每次來老娘都大酒大肉的當(dāng)成爹媽伺候,他早就一刀穿了你!你沒看見他每次來衣服下面的腰桿上都翹著一把殺豬刀?”
馬翠蘭如此一說,張彌拉就冒出了毛毛汗,一邊顫抖著解棉大衣的紐扣,一邊冷哼一聲說:“那個呆子狗日的有這本事個逑!我看他呆頭呆腦的只會稀里糊涂過日子。”
“你說他呆?我看他精明得很,呆的是你自己!再說死人旁邊有活鬼,你知道那被你打桃條的羅春香嫁了啥子人?”
“哪個曉逑得,我又沒問過。”
“不曉得老娘告訴你,她嫁的老公就是新房河頭上的邱老幺。”
“么么么,啥子吆不起臺的哦?賭他來逮老子的逑兩口。”
馬翠蘭朝著張彌拉的臉上吐了一潑口水,說:“老私兒!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不曉事?有句歌謠老娘念給你聽:‘大兒子在水城當(dāng)縣長,二兒子在陽長開摩托,只有幺兒沒本事,跟著我老者過生活。你曉得這歌唱的是誰?就是那邱老幺的爹邱廷貴!”
邱廷貴?新房河頭上的邱廷貴!那可是方圓幾十里最了不起的人物,因為他大兒子是新房鄉(xiāng)第一個大學(xué)生,據(jù)說還當(dāng)上了水城縣的縣長,雖然水城是鄰縣,管不著米落仲,但他二兒子卻是陽長派出所的所長,每個趕場天都要戴著高邊帽翹著羊把腿騎著摩托車在陽長街上耀武揚威。羅家寨羅關(guān)發(fā)的妹妹羅春香,居然嫁給了邱廷貴的幺兒?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于是張彌拉不以為然地說:“老子不相信邱家會跟羅家打親家,因為他們是兩個不同階級的人,你不要把道聽途說的逼話爛話撿來嚇老子,老子有妖神在身,還有桃架護體,在整個米落仲,甚至方圓十里陽長鄉(xiāng),從來怕過誰?去幫老子把煙桿找來!”
說完,張彌拉便試探著活動手腳,見沒剛才疼了,才歪著胯胯,一步一步地朝房間里挪去,邊挪邊罵羅關(guān)發(fā):“呆子狗日的,你跟老子招呼倒!”
六
走出張家溝,來到大路上,往北沿著河溝走七八里,就是羅家寨;往南翻過米落仲埡口,再走三四里,就會來到一條礦山公路上,一頭通往陽長,另一頭則通往豬場。
此時正是中午12點左右,沖子里到處炊煙裊裊,人們穿著過年的新衣,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成群結(jié)隊地從大路上走過。他們中有走親串戚的,有給長輩拜年的,更多的則是上山賭錢唱山歌的,有的正在去,有的已返回。
路口上,羅關(guān)發(fā)看著身材窈窕卻一臉凄惶的張小雀,心懷忐忑地問:“妹子,你們哪天回昆明?”
張小雀搖搖頭說:“不去了,我們不會去昆明去了。”
羅關(guān)發(fā)不解地問:“為啥子?你們不是在那里擺攤子賣菜嗎?”
張小雀說:“是賣了兩三年,后來就不賣了?!?/p>
羅關(guān)發(fā)看上去比較老實,但卻喜歡刨根問底,于是繼續(xù)問:“生意做得好好的,為啥不做了?”
“賣菜辛苦得很,又要起早,又要抹黑,每天還得走十多里路去挑菜,我一小個人,又要帶娃兒,所以……所以就不賣了?!?/p>
“那……那你家男人呢?你們不是兩個人賣嗎?”
誰知一提起男人,張小雀的眼淚珠子又牽成串串地下來了,怕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看見,連忙用袖子掩著抹了抹甩在冷風(fēng)中,哽咽著說:“半年前,他以前犯的案子發(fā)了,被抓去判了無期。我家情況你不曉得,他老爹老媽死得早,從小就是他哥把他拉扯大,他哥又窮又老實,去年秋天又得急病死了,家里的房子也倒塌了,我們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這次我是回來投靠外家的,誰知……你都看到了。哎,要是我親媽還在——”
說著說著,張小雀的眼淚又下來了,抹著眼睛蹲下身子摸著羅神保的腦袋說:“那個老不死的,真造孽?!?/p>
“哪吒,你真是哪吒嗎?”劉蕎妹伸出小手,又要來摸羅神保的頭。張小雀把她拉開,站起身子說:“羅大哥,看來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我爹他——”
羅關(guān)發(fā)點點頭,卻不說話。張小雀長長地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羅關(guān)發(fā)猶猶豫豫的,似乎在心里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說:“妹子,你們——你們孤兒寡母的,不如去我家住幾天,看看能不能幫你們想點辦法?!?
張小雀猶豫了一下,說:“羅大哥,這樣不好吧,我嫂子——”
羅關(guān)發(fā)安慰她說:“沒事的,你們盡管跟我去,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p>
張小雀還是猶豫不決,羅關(guān)發(fā)就問她女兒:“小蕎妹,帶你去叔叔家玩,好不好?”
小姑娘巴不得跟“哪吒”在一起,好隨時摸他腦袋,于是對張小雀說:“媽媽,我要跟叔叔去他家玩。”
張小雀還在猶豫,羅關(guān)發(fā)卻一手拉著羅神保,一手拉著劉蕎妹,邁開腳走了幾步,才回過頭說:“妹子,你不要擔(dān)心,我要是真想報復(fù)你爹,早就下手了,不會等到如今。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對他心存感激的,你知道我家窮,進不起醫(yī)院,當(dāng)年要不是他出馬,我這個駝子兒的小命早就沒有了?!?/p>
說完就拉著孩子往前走,張小雀只好跟上來,說:“跟你去是行,要是我嫂子鬧你,我心里也會過意不去?!?/p>
羅關(guān)發(fā)說:“沒事,沒人會鬧我,你放心好了?!?/p>
但張小雀還是不放心,一路上怕人看見瞎議論,把個路走得遮遮掩掩的很不自在,路過一家小商店,還特意買了兩瓶畢節(jié)大曲當(dāng)禮信,又給兩個小孩一人買了一包糖。羅關(guān)發(fā)反而比平時雄氣了許多,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的,越走越帶勁。越接近羅家寨,關(guān)注他們的目光就越多,人們一個個似笑非笑的,眼里既充滿好奇,又暗含曖昧。
終于到家了。此時的羅關(guān)發(fā)家,妹妹嫁了,老娘死了,他老爹一輩子游手好閑,東家踔踔,西家逛逛,一年難得有幾天在家,不知正翹著胡子、提著煙桿在哪里鬼混。房子還是原來的土墻木板加茅草,又矮又破,唯一不同的是門窗兩邊沒有了紅紅的春聯(lián),而是綠紙寫成的挽聯(lián),大門頭上還掛有花花綠綠的挽幛。這房子遮風(fēng)擋雨的功能本來就差,那些紙張已經(jīng)破損得差不多了,把房子映襯得更加破敗。
羅關(guān)發(fā)家里冷火楸煙的,窮得實在令人心酸,張小雀有點想打退堂鼓,帶著女兒去投親靠友??粗鴱埿∪釜q疑不定的眼神,羅關(guān)發(fā)呵呵一笑,說:“妹子,雖然我家現(xiàn)在豬無毛狗無種窮得要命,但只要你們兩娘母愿意住下來,我保證不會餓著你們?!?/p>
兩個小孩一到家就在院子里來回跑著打鬧玩兒,羅關(guān)發(fā)把張小雀帶到他妹妹羅春香原來住的房間,說:“妹子,如果不嫌棄的話,你們兩娘母就暫時住這里?!?/p>
張小雀四下打量了一番,羅家的房子破是破,但卻不臟,收拾得很干凈,尤其是這個房間,簡直跟妙齡女孩的閨房一般,于是便把包放在床上,坐下問:“羅大哥,我嫂子呢?”
“她——她——”
張小雀抬起頭來,有些勉強地笑笑,睜大眼睛望著緊張而又難為情的羅關(guān)發(fā),繼續(xù)問:“嫂子她——是不是走外家去了?”
羅關(guān)發(fā)搖搖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說出來妹子你別笑話我,我老婆被人拐走了。”
張小雀露出驚訝的表情,屁股“唰”地從潔白的床單上抬起來,連忙把包抓在手里,抱在胸前,說:“怎么會是這樣呀?她是什么時候走的?”
羅關(guān)發(fā)憨厚地笑笑,分開雙手把身后的房門攔住,說:“妹子你別慌,坐下聽我說?!?/p>
張小雀轉(zhuǎn)著腦袋再次將房間打量一番,覺得房間里沒啥玄虛,羅關(guān)發(fā)也并無惡意,才把包扔回床上,人也旋屁股坐下,雙手?jǐn)n攏頭發(fā),往旁邊挪了挪。
羅關(guān)發(fā)卻擺擺手,繼續(xù)站在原地,嘆了口氣說:“她已經(jīng)走了兩年多了,走的時候孩子才有一歲半。老媽去世了,妹妹出嫁了,家里又窮,老爹又不管事,加上生個孩子又是三個腦袋的殘疾人,她越看越冷心,就偷偷摸摸地走了。那天我在山上挖洋芋,摸黑回到家里,小孩被綁在床上,她卻不見了。我放著一季莊稼不要,托妹妹照料孩子,上四川下云南,到處昏天黑地地尋找,找了一年多都沒找到她影子。后來,我心里漸漸平靜了,就不再找了,既然她起得黑良心,我也吃得煤炭子,兩爺崽再苦再累,日子還得過下去?!?/p>
房間里雖然干凈,但卻陰冷潮濕,張小雀不由打了個寒噤,揚著臉嘆息一聲說:“哎,這個女人,怎么這么黑心?”直到此刻,她那張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才開始有了血色。
羅關(guān)發(fā)見張小雀的情緒終于穩(wěn)定下來,才轉(zhuǎn)身走出房間,抬來一籠沙缸火,說:“妹子,你們兩娘母就安安心心地在這里住下吧,等有了好去處再說。這是我妹妹的房間,她雖然嫁出去三年多了,但我就這么個妹妹,心里非常不舍,就一直幫她留著,好像她還在家里一般。哦,因為長時間沒人住,這房間很冷,但只要用沙缸火烘一烘,很快就會熱乎乎的。嘿嘿?!?/p>
羅關(guān)發(fā)的一番話說得張小雀心里暖暖的,生怕冷著了兩個小孩,連忙走出去把他們拉進來,按著在沙缸邊烤火。但小孩卻不怕冷,盡管鼻子和臉蛋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紅,還是掙脫了她的手繼續(xù)跑出去玩。
七
張小雀烤了一陣火,全身就暖烘烘的,房間里的濕氣和冷氣也漸漸被火氣烘走了。兩個孩子還在院子里追逐玩鬧,張小雀走出房間,來到院子里,羅關(guān)發(fā)正在燙雞,旁邊有籠沙缸火還在冒火煙。不遠(yuǎn)處的圈門邊,一頭老母牛把頭伸進桶里吃飼料,一頭只有兩個月左右的小牛犢正站在母牛胯下喝牛奶。
老母牛每吃幾口飼料,就要把頭伸出來,轉(zhuǎn)過脖子舔幾下小牛犢??粗翘驙偾樯畹膱鼍埃瑥埿∪感睦镆凰?,眼淚又要掉下來了,心想,這三個腦袋的小家伙,沒媽真可憐!羅關(guān)發(fā)看見她走了過來,臉微微一紅,憨憨地笑著說:“妹子,我又要帶孩子,又要種莊稼,顧得了牛就顧不了豬,兩年都沒殺過年豬了,所以只能抓只母雞殺來招待你們?!?/p>
張小雀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她原本就長得好看,此時一是心寬,二是感動,三是剛剛被沙缸火烘烤,蒼白的臉蛋現(xiàn)出潮紅,再微微露出笑容,竟然美麗迷人,不由把羅關(guān)發(fā)看得有些癡了。
張小雀輕輕咳了一下,羅關(guān)發(fā)微微一怔,連忙收回癡傻的目光,低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雖然我妹妹家也背了幾塊臘肉來,寨上的哥兒弟兄們又你家送一塊,我家送一塊,加起來也有十七八塊,相當(dāng)于殺個年豬了,但不是我親手喂養(yǎng)的,不好意思拿來招待你們。哎,從小長到大,只有你們兩娘母來給我拜年呢!”
張小雀激動地說:“謝謝你,羅大哥,真的沒人來給你拜過年嗎?”
羅關(guān)發(fā)邊拔雞毛邊搖著頭說:“從來沒有。我上面的幾個哥哥姐姐全都夭折了,我妹妹一般都是臘月二十八把臘肉送過來,就急哈哈地趕回去了,我外甥還小,一個人又來不了?!?/p>
張小雀要蹭過來幫忙,羅關(guān)發(fā)阻止她說:“你回屋去烤火吧,我做熟了再喊你來吃?!?/p>
張小雀哪里好意思回屋,于是在那籠火煙漸漸減少、煤炭漸漸燒紅的沙缸火邊蹲下,伸出手熏著火氣問:“她為啥這么忙?”
羅關(guān)發(fā)說:“呦,你不曉得,她真忙得很呢,家里的活路寡多。我妹夫是個瞎子,他的兩個哥哥都在外面工作,兩個老的還在,但卻很老了。于是我妹妹不但要喂豬、養(yǎng)雞、放牛、割草、種地,還得做飯、洗衣服,坡上和家里的活,幾乎都是她一人在做?!?/p>
“那——那她不是磨得要死?”
“咋會不磨?一看見她手上的老繭和裂口我就心疼得不得了,在家當(dāng)姑娘時我哪里舍得要她干活!可是,女孩一旦嫁出去,就是人家的人,我們外家又弱,想管又管不了??墒撬m然磨,卻每天都樂呵呵的,似乎很開心?!?/p>
張小雀想起這些年來,跟著劉雙巴在昆明賣菜,起早摸黑,風(fēng)來雨往,的確很辛苦,但日子卻過得很開心,要是能夠一直那樣下去,不管有多苦,她都會心甘情愿。于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或許那家人對她很好,她覺得做什么都是應(yīng)該的,值得的?!?/p>
“是的,那家老的小的對她都很好,都勸她做不了就不要做了,但她覺得把田土丟荒了很可惜,于是拼著老命干。我小妹夫的二哥說,等遇到適合的女人,就幫我娶回來,錢由他和他大哥來出?!?/p>
“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你妹妹才拼著老命干活吧?”
張小雀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羅關(guān)發(fā)握著已經(jīng)拔掉毛的老母雞,蹲在地上發(fā)愣,好半天才說:“過兩天我去她家一趟,告訴她我不想再找女人了,叫她不要再磨折自己。”
張小雀沉默了一會,直到羅關(guān)發(fā)已經(jīng)在給雞開腸破肚了,才說:“羅大哥,不找個女人當(dāng)家是不行的,因為孩子不能沒有媽媽,你也不能沒有老婆。要不,我們?nèi)湍惆焉┳诱一貋??!?/p>
羅關(guān)發(fā)搖搖頭說:“不用費心了,肯定找不到的,我找了一年多連影子都沒見著?!?/p>
張小雀又想了一下,問:“嫂子是不是說話有點口吃,而且是巴雍二道河的口音?”
羅關(guān)發(fā)吃驚地問:“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張小雀再問:“她是不是喜歡把‘三說成‘篩,把‘碗說成‘尾,把‘吃飯說成‘吃廢,把‘關(guān)門說成‘乖門?”
“是的是的,她還喜歡把‘愛情說成‘愛錢,把‘大哥說成‘帶鍋呢?!?/p>
張小雀興奮得跳了起來,說:“是她!一定就是她!這個人我在昆明呈貢見過?!?/p>
羅關(guān)發(fā)一臉茫然地盯著張小雀,發(fā)了半天呆才問:“那你曉得她叫啥名字不?”
張小雀說:“不曉得,但是她不會錯,因為剛才我在那張床后面看到一張照片,上面有兩個女孩,穿紅衣服的應(yīng)該是你妹妹,穿藍衣服的那個人,跟我在呈貢見到的,一絲絲都不走樣!并且都是結(jié)巴子,說話又是巴雍二道河的口音,你說不是她會是誰?”
羅關(guān)發(fā)搖搖頭,有些喪氣地說:“她叫馬小群??墒?,就算真是她又能怎么樣?那么遠(yuǎn),就算找得到,也很難帶回來?!?/p>
張小雀說:“我知道跟她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叫安曉明,是金盆敞河的,他們肯定會回來過年。年輕人嘛,過年都喜歡上山唱歌玩耍,要不你今晚請幾個年輕人,連夜趕去金盆那邊的歌山上釣,一釣到就把她抓回來。如果沒釣到,晚上再到那男的家里去抓!”
羅關(guān)發(fā)歪著腦袋,猶豫不決。張小雀再進一言:“羅大哥,孩子這么小,又是個殘疾人,沒媽帶不太好。再說你帶著個娃兒,就算種莊稼也種不落心,顧得了坡上顧不了家里,冷鍋冷灶冷床冷鋪的也不是辦法嘛?!?/p>
在張小雀的再三動員下,羅關(guān)發(fā)終于下定決心:“好吧,那我就去找族長和寨老商量商量,請幾個人去把她抓回來!”
八
金盆鄉(xiāng)屬于水城地盤了,離米落仲至少有五六十里路。當(dāng)天半夜,羅關(guān)發(fā)把家里托付給張小雀,帶著寨上的13個護寨年青年,提著棍棒,藏著刀槍,打著手電,一路逶迤地往金盆方向趕去。這13個護寨青年,號稱“十三太保”,一個個體壯如牛,身手敏捷,膽大心細(xì)。
在羅家寨,男孩子七八歲就要參加選拔護寨隊的預(yù)備隊員,選上的就要在寨老的監(jiān)督和教導(dǎo)下進行嚴(yán)格訓(xùn)練,年滿18歲成為護寨隊員后,每年可以分到幾百斤祿米。祿米是羅家寨公有土地上種出來的,每年不管產(chǎn)量多少,都由護寨隊員平分,寨上有事需要動武,就出動護寨隊解決。
不過,護寨隊只服從族長和寨老的指揮,只有他們下令才能出馬。羅關(guān)發(fā)也曾經(jīng)是護寨隊員,人雖然呆頭呆腦的樣子有點傻,但每次執(zhí)行任務(wù)都很勇敢、很賣力,對羅家寨和族長寨老可謂忠心耿耿。族長接到他的報告后,和寨老商量了一下,覺得必須要幫他,于是把護寨隊員全部召集起來,親自點了13個,讓他自己帶隊。
第二天早上起來,張小雀把羅關(guān)發(fā)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女主人般把雞、牛和小孩分別喂飽,然后就開始淘米做飯,燒肉下鍋,還自己掏腰包到族長家的小店里打了十幾斤土酒,買了些瓜子花生和香煙糖果,準(zhǔn)備招待幫忙的護寨隊員和“新來”的“嫂子”。在收拾羅關(guān)發(fā)的房間時,看著墻上的那張黑白結(jié)婚照,心里不由陣陣酸楚。
羅關(guān)發(fā)他們緊走慢走,終于在天亮后不久趕到了金盆街上,問清當(dāng)?shù)厝司奂璧牡胤?,然后吃點帶來的干糧,又繼續(xù)往歌山上趕去。
這十幾個人馬小群都認(rèn)識,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他們還簡單地化了妝??墒牵麄冊诟枭缴限D(zhuǎn)悠了七八個小時,都沒發(fā)現(xiàn)馬小群的蹤影。
天色將晚,歌山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了,那些纏纏綿綿的歌聲,也已唱到了“咿呀哦咿呀,明天轉(zhuǎn)來玩”和“留留哥,留留哥,留留小情哥”。羅關(guān)發(fā)和護寨隊員們聚集在一起,認(rèn)真研究了一下,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打到敞河安家寨,強行把人抓走。
于是,他們在山下的金盆街上吃飽飯后,又繼續(xù)往敞河方向趕去。敞河是個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民風(fēng)淳樸而又剽悍,如果單靠武力,這十四個人根本打不出去。于是在路上,他們又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就是先進行詳細(xì)偵察,弄清地形和路線,半夜三更不聲不響地摸進去,然后一舉拿下,男的先打一頓再綁起來,女的直接拖走。
張小雀把飯做好,冷了又蒸,蒸了又冷,反反復(fù)復(fù)好幾次,還是不見羅關(guān)發(fā)他們平安歸來,于是就開始為他擔(dān)心起來,有點后悔出點子想主意慫恿他去找老婆。其實她心里也明白,這樣的老婆即使抓得回來,也是在不長久的,遲早還會跑。但她就是覺得,這是她家欠他的,不把馬小群找回來,她心里就永遠(yuǎn)不得安寧。
可是,她越等越不安寧,心想萬一他被安曉明打死了怎么辦?那狗日的在呈貢為了爭奪冷庫,打架斗毆簡直就是家常便飯,不但臉上長著刀疤、身上傷痕累累,而且為人也相當(dāng)狠毒。
因為擔(dān)心和后悔,張小雀更加坐立不安,就找來三炷檀香和一疊紙錢,來到羅關(guān)發(fā)家堂屋里,先把檀香點上,然后雙膝跪下燒紙,邊燒邊為他祈禱:“天菩薩、地菩薩、五顯王菩薩,羅大哥是個大好人,求你保佑他平安歸來,我不嫌他老實,也不嫌他貧窮,如果沒女人愿意跟他過,就讓我跟他過吧。”
禱告過后,張小雀思前想后地考慮了好大會,又往族長家的小店走去。
九
天已經(jīng)斷黑了,羅關(guān)發(fā)敲開了敞河村安家寨門口的一間小屋門。敞河是個典型的山間壩子,沒有米落仲沖子長,但卻要開闊得多,四周都是光禿禿的崇山峻嶺,中間是條敞牙敞腔的小河,大概有七八個寨子,四五百戶人家,同樣不通公路不通電,只有一條大路從寨子中間穿過。這是一間石頭壘砌的石板小屋,但卻不是住家戶,而是個小商店。
店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打開房門后探出腦袋問:“大哥,你要買啥?”
“我——我——”羅關(guān)發(fā)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旁邊的一個護寨隊員連忙替他回答:“我們要買電池、電珠和香煙。哦,十五對電池,十顆電珠,兩條朝陽橋。”
來客一下子要買這么多東西,姑娘開心極了,因為有時候一天守到黑,都沒有這么好的生意。但羅關(guān)發(fā)卻傻眼了,因為他身上沒有這么多錢,他僅僅只剩十塊錢了,這已經(jīng)是他所有的積蓄,并且還是賣雞蛋積攢的。從家里出發(fā)時,他也給這幫弟兄每人發(fā)了一對電池和一盒煙,但煙估計都快抽完了,手電光也開始發(fā)黃了,不再補充是不行的??墒?,買東西要錢啊,光兩條朝陽橋,就要七塊多錢,還有電池,八毛錢一對……
寒冷的暗夜中,就著從石屋里貨架前散發(fā)過來的微弱的煤油燈光,心慌口跳的羅關(guān)發(fā)猶猶豫豫地把手伸向上衣口袋,那名護寨隊員卻拉住他的臂膀說:“關(guān)發(fā),你不肖麻煩,起身的時候,族長是有安排的?!闭f著就從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出幾張鈔票,接過姑娘遞來的東西,卻不忙著把錢遞過去,而是問:“小妹,我們是落別鄉(xiāng)安樂寨來的,是你們安家寨安曉明的朋友,請問他回家來過年嗎?”
姑娘笑瞇瞇地說:“哦,是這樣?你們也是在昆明呈貢做冷庫嗎?”
“嗯,是的,我們都是在冷庫里的好朋友?!?/p>
“喏,那你們都應(yīng)該曉得,他的媳婦是拐來的,不敢大搖大擺的出來玩,這幾天一直都待在家里。他們明天就要回昆明去了,你們也要回去上班了嗎?”
其實在天黑之前,羅關(guān)發(fā)他們就已經(jīng)把地形考察好了,并且還到過安曉明家的房屋背后,只是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回來過年。于是有人指點他們,說這個開小店的,是安曉明的妹妹,一問就清楚。
那護寨隊員說:“我們還要過幾天再回去,我們是去龍家坡頭走親戚的,從你們這里路過,本來想找你哥喝頓酒的,既然這樣就不打擾了?!闭f完把錢付了,提著東西就走。
羅關(guān)發(fā)他們走后,開店的姑娘越想越不對勁:哪里有過年走親戚要買這么多電池和電珠的?莫非,莫非是我嫂子的前男人找來了?想到這里,姑娘就慌了神,連忙抓起電筒,吹滅油燈,鎖上店門,急慌慌地朝家里跑去。
馬曉明家住在寨子?xùn)|頭,實際上已經(jīng)脫離了寨子,可以說是單村獨戶。這給羅關(guān)發(fā)他們的行動提供了很大的方便。羅關(guān)發(fā)他們是摸著黑路來到馬曉明家附近埋伏的,馬家沒養(yǎng)狗,誰也沒有發(fā)覺有何不對。當(dāng)他妹妹急匆匆地走到附近時,兩名埋伏在路邊的護寨隊員撲了出來,一人將她死死抱住,用又寬又大的手掌蒙住她的嘴巴,另一人迅速地下了她的手電,把她拖到陰暗處,用繩子綁了起來,還拿塊毛巾把嘴塞住。
夜越來越深,天越來越冷,羅關(guān)發(fā)他們無不凍得瑟瑟發(fā)抖,想燒火取暖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只能這樣干熬著。那姑娘被繩子綁著,身上血脈不通暢,盡管穿著棉衣棉褲棉鞋,還是被凍得像個冰人。羅關(guān)發(fā)見她實在可憐,動了惻隱之心,幫她把繩子解了,輕聲說:“妹子,實在對不起,我們今天只想把我老婆抓回去,沒想傷害你,只要你不胡鬧,我們抓住那女人后就會放了你?!?/p>
為了嚇唬她,羅關(guān)發(fā)還從衣服下面拔出冷氣森森的殺豬刀,就著朦朧星光在她胸前比劃了幾下,說:“如果你要壞我的事,那就別怪我不客氣。反正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你了,你想跑也跑不脫!”
那姑娘其實并不蠢笨,蠢笨的姑娘是開不了店也做不了生意的,她明白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是不共戴天的,此時如果反抗,搞不好真有性命之虞,于是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他們就這樣熬著,手腳僵了麻了,就站起來活動活動。一直到了深夜十一點,安曉明家才熄燈睡覺。羅關(guān)發(fā)把姑娘嘴里的毛巾拿下來,問清安曉明房間的位置和情況,才又重新把她嘴堵上,用繩子把手綁起來,分一人牽著,其他人按照預(yù)先商定的方案,朝安曉明家房子摸過去。幾分鐘后,他們終于將安曉明和馬小群捉奸在床,按住一頓死打,打完后將安曉明赤身裸體地綁在床上,勒令馬小群穿好衣服,捆了雙手拖著就走。
安曉明的父母和來拜年的外甥女,也被堵著嘴綁在床上直發(fā)抖。但馬小群和安曉明的叫喊聲還是驚動了寨上的人和狗。此時人們幾乎已經(jīng)睡熟,有熬夜打牌的開門出來一看,不得了了,十幾根亮晃晃的手電筒,從安曉明家方向亮過來,很快就來到了大門口。這幫人不但人人提刀弄棒,還拖著個要死不活的女人,只管“嘩嘩嘩”地往前走。
此時安曉明的妹妹已經(jīng)被解開繩子,但卻跑不動路(腳被凍僵了),只能站在原地尖聲怪叫:“賊來了!賊來搶人了!趕緊攔住他們!”
人聲犬吠中,還真有人追了過來,其他寨子的人也紛紛起床開門出來,人人手里都打著手電,舉著火把,提著鋤頭薅刀或刀叉棍棒。壞就壞在安家寨子坐落在敞河村中間,而出敞河的大路,不管往那頭走,都要經(jīng)過兩個寨子,寨子與寨子中間相隔一二里把路。這么長的距離,已經(jīng)足夠村里的人們打醒瞌睡爬起來,大喊大叫地對羅關(guān)發(fā)他們開展圍追堵截。
但羅家寨的護寨隊也不是吃素的,就在即將被數(shù)百人圍攻的關(guān)鍵時刻,一個護寨隊員拔出腰上的雙管火藥槍,朝天連開兩槍,大聲吼道:“我們是水城縣公安局的,前來抓拐犯,誰敢攔截,就地槍決!”
這一下還真管用,敞河壩子上的人們再野蠻也不敢跟警察對抗,只好眼睜睜地把羅關(guān)發(fā)他們放走?;氐郊視r,天已大亮,羅關(guān)發(fā)和十三個護寨隊員幾乎全都筋疲力盡,因為馬小群一路上發(fā)瘋耍潑,他們只好輪流把她扛著走。
這一夜,張小雀也一直睡不安穩(wěn)。
十
跑了兩年多的馬小群終于蓬頭梢腦、衣衫不整地被抓回來了,一臉茫然地坐在火爐邊,突然看見聳著三個小腦袋的羅神保,臉色變了幾變,然后哈哈一笑,拍腳打手地唱了起來:“神家的,崗山呀,得下的將。我是魔石溝凹烏洞里的紅尾娘娘。”唱完指著房間里被嚇得瞪目瞪眼的女人們,厲聲喝道:“你們!攔攔攔——了我的馬馬馬——頭,堵了我我我——的馬馬路,滾——出去!趕緊跟跟跟——我滾出去!”
“瘋了,這個女人瘋了,被魔石溝凹烏洞里的紅尾狐貍精纏住了!”前來看熱鬧的女人們一哄而散,男人們聞訊趕來,一問,昨晚羅關(guān)發(fā)他們返回時還真從魔石溝凹烏洞旁走過,于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指著哼哼唱唱的馬小群吼道:“找張彌拉來!趕緊派人去找張彌拉來!”
馬小群白了他一眼,哈哈一笑,說:“找—張——彌拉?你你你以為找張——彌拉來我我我就怕了?你以為我我我沒——到你家去去去?!藥啄??你以為張——彌拉還沒——有把你婆娘睡——睡夠?”
馬小群話音剛落,那男人的臉就“唰”地變得假白假白的,跟著沁出了一層油光閃閃的冷汗,而且全身就像篩糠一樣地發(fā)抖。原來,他老婆也被魔石溝凹烏洞里的紅尾狐貍精纏了好幾年,張彌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她“治”好。
那男人尷尬地站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其他男人也只能傻傻地站著,無計可施。這時張小雀進來了。她本不想拋頭露面的,但此時卻不得不挺身而出。張小雀走到馬小群身旁,一爪把她扳轉(zhuǎn)過來,左手扶著她肩膀,右手掄起手掌,對著她的臉就抽,一掌正正的抽過去,又一掌反反的抽過來,邊抽邊罵:“老娘抽死你!抽死你這個沒良心的破草簾子墊墊!”
馬小群被抽了幾下就想反抗,旁邊的兩個男人連忙伸手將她按住。抽了二十幾下,馬小群終于吃不住了,大喊饒命。
張小雀停下手來,指著馬小群被打得青紅紫綠的臉說:“裝啊!有本事繼續(xù)裝啊!”
那兩個男人也同時松了手,馬小群耷拉著腦袋,雙手捂著被打腫的臉“嗚嗚嗚”地哭。羅神保盯目盯眼地站著,剛剛發(fā)生的這一幕,不知會在他幼小心里產(chǎn)生何種影響。劉蕎妹卻指著馬小群說:“世界上沒有神,也沒有鬼,我外公是在裝神弄鬼。”
人們回過臉來,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不知從哪里跑出來的小女孩。張小雀連忙走過來一把將她拉走,邊走邊扇了她屁股兩巴掌,罵道:“小狗啃的,不要跟老娘亂說!”
張小雀拉著女兒走進她們暫時棲居的房間,羅神保也一臉木然地聳著三個腦袋跟了進來。外面人們議論紛紛,甚至有人悄悄打聽:“這個女人是誰,不但長得好看,性格也很潑辣,應(yīng)該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是不是新房河頭上老邱家來的人?”
剛才被嚇得臉色蒼白全身發(fā)抖的男人卻慢慢地想了起來,拍了下腦袋說:“這不是張家溝張彌拉的閨女么?我去過他家好幾次,每次都見著她。怪不得這個瘋婆娘被她一頓抽打,狐貍精就被打跑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簡直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房間里人們正在贊嘆著,屋外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羅關(guān)發(fā)家房背后的籬笆腳有個形跡可疑、鬼鬼祟祟的女人,于是大喊一聲:“抓拐犯!大家快來抓拐犯!”
那時烏蒙山區(qū)有人專門從事拐賣婦女的勾當(dāng),搞得無數(shù)人妻離子散、人財兩空,當(dāng)?shù)厝罕妼λ麄儾坏類和唇^,而且無比憤恨,于是賜名“拐犯”,有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肮辗浮币话阋源虬鐣r髦、能說會道的年輕男人為主,他們往往以喇叭褲、高跟鞋、滑雪衫、錄音機及大把大把的鈔票為誘惑,把一個個不安于現(xiàn)狀的小媳婦和向往新生活的大姑娘騙到手后,先玩一段時間,再帶到江蘇、安徽、河北等地賣給家庭比較貧困的大齡男人做老婆?!肮辗浮眰?yōu)榱藳_業(yè)績搞創(chuàng)收,甚至連自己的小姨子和親妹妹也敢?guī)ベu。更有甚者,嫌“談戀愛”和玩“私奔”速度太慢,干脆就使用悶煙、迷藥等。當(dāng)然,“拐犯”中也有女人,只是比較少。
聽到外面大喊抓“拐犯”,人們紛紛從院子里跑出來,向羅關(guān)發(fā)家房背后包抄過去。此時,剛剛勝利完成任務(wù)回來的“十三太?!闭谔梦堇飫澣染聘恪皯c祝”,聽到喊聲也抓起棍棒沖了出來。
很快,人們就將“拐犯”抓了起來?!肮辗浮比鄽q年紀(jì),穿著打扮跟普通農(nóng)婦沒有區(qū)別,同樣戴著圍巾,系著圍腰,背著花籃,提著鐮刀,花籃里還裝著幾把黃菜葉與蛾兒長混雜在一起的豬草?!肮辗浮甭暦Q是新房汪家寨人氏,打豬草打到這里來了。新房和陽長雖然分屬兩個鄉(xiāng),但汪家寨和羅家寨卻挨得很近,只有三四里,翻個埡口就是??上н@兩個寨子不在同一社區(qū),人們很少往來,沒人認(rèn)識這女人。
聽說抓了個“拐犯”,族長和寨老急匆匆地趕來,先對“十三太?!北頁P了一番,然后下令把“拐犯”捆起來,押往寨老家大院里進行審問。寨老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據(jù)說武藝高強,通曉文墨,雖然性格有點古怪,但卻辦事干練,處事公正,在方圓幾十里的羅姓家族中威望極高。
一間寬大的屋子里,族長和寨老一臉嚴(yán)肅地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放著筆墨紙張。
“提‘拐犯!”族長一聲斷喝,兩名護寨隊員就押著被五花大綁的女人走了進來。此時那女人的花籃鐮刀被收了,頭上的圍巾不見了,腰上的圍腰也失去了蹤影,頭發(fā)亂成雞窩草,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身上全是唾沫與泥土。在從羅關(guān)發(fā)家押往寨老家的途中,不斷有女人跑來扇臉、小孩跑來灑泥巴、老人跑來吐口水,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女人低著頭默默地站著,族長提起筆問:“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干啥來著?趕緊從實招來!”
女人一口咬定,她就是汪家寨的,名叫劉春娥,打豬草打到這邊來了。
這話連鬼都懶得相信,族長拍了桌子一巴掌,大聲吼道:“打豬草?打豬草會打到人家籬笆腳來?快說,羅關(guān)發(fā)的媳婦馬小群是不是被你拐走的?”
女人當(dāng)然不承認(rèn),說她根本就不認(rèn)識羅關(guān)發(fā),更不認(rèn)識馬小群。一臉威嚴(yán)的寨老盯著那女人看了半天,說:“看來她很不老實,跟我把翹別拿來!”
寨老一發(fā)話,立馬就有三名護寨隊員沖上來,兩人分兩邊扶住那女人,一人用狗肋巴樹做成的翹別穿進捆綁她的繩索里,一手握著翹別的一頭,咬著牙巴使勁地翹起來。才翹了兩圈,那女人就叫出了雞兒聲氣。寨老沒有喊停,護寨隊員只得繼續(xù)扭動翹別,那女人終于叫不出聲音了,頭一歪,暈了過去。
寨老連忙喊停,叫人端碗冷水來,潑在女人臉上。女人醒來后,盡管全身不停地顫抖,牙巴“得得得”地敲著牙巴,但口供依然很硬,一口咬定不認(rèn)識馬小群。寨老再次命令拿翹別的護寨隊員:“重新再翹!”
護寨隊員將繩子解開,把那女人的雙手反幫在背后,然后穿上翹別,重新再翹。這次一開始,那女人就尖聲怪叫起來,只兩轉(zhuǎn),血就從指甲里流了出來。女人終于吃不消了,想暈又暈不過去,想喊又喊不出來,就像一只被放了氣的籃球,軟軟地往下墜,卻被兩名護寨隊員牢牢地架住。
“我——我說,放——放開我?!迸私K于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地把這句話從流著白沫與鮮血的嘴里就像吹泡泡一樣吹了出來。
“停!讓她跪下好好說!”
三名護寨隊員遵照寨老的命令,一齊放了那女人,扶她跪在地上。女人緩了半天氣,才慢慢道出根源:原來她不叫劉春娥,而是叫安桂鳳,是安曉明的親姐姐,嫁在新房汪家寨,三年前在趕鄉(xiāng)場的路上認(rèn)識了馬小群,知道她對婚姻不滿意,于是就把她介紹給了自己的親弟弟。今天早上麻麻亮,她背著花籃準(zhǔn)備上山割菜喂豬,在路上遇見馬小群被押了回來……
馬小群如何被拐,這女人為何會出現(xiàn)在羅關(guān)發(fā)家籬笆腳,自此已經(jīng)水落石出,真相大白。族長和寨老還沒來得及對安桂鳳進行“宣判”,一名護寨隊員就急慌慌地闖了進來,大聲報告:“不得了了,馬小群的野男人打上羅關(guān)發(fā)家來了!”
族長和寨老大吃一驚,連忙下令:“集合護寨隊,保護好婆娘兒女和房屋財產(chǎn)!”
有人問:“這個‘拐犯呢?這個‘拐犯怎么辦?”
“放了算逑!”族長說完,就帶著寨老,急匆匆地往羅關(guān)發(fā)家趕去。
十一
族長和寨老趕到羅關(guān)發(fā)家時,果然有個臉上長著刀疤的男人背著一個只有半歲多的娃兒,低著頭雙膝跪在院子里。羅關(guān)發(fā)家的小院內(nèi)外鬧哄哄的,全寨老幼紛紛趕來增援,人人手里都提著鋤頭薅刀或鐮刀斧頭,所有護寨隊員手持棍棒,嚴(yán)陣以待。
但所有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安曉明只是單槍匹馬地找上門來,不但沒帶武器,而且還把平時的兇悍和暴戾之氣收斂起來,從花豹子變成小綿羊,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一副要殺要打隨逑你,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安曉明如此一來,反倒安全了,因為沒人愿意毆打一個背著嫩娃兒并且雙膝跪地的男人。不管在昆明呈貢爭奪冷庫的戰(zhàn)爭中安曉明如何兇殘好打,但此刻的他,扮演的卻是一個懦夫和弱者的形象。那孩子也許是餓了,也許是受了風(fēng)寒或驚嚇,把小腦袋從背扇里拱出來,癟著嘴巴“嗚哇嗚哇”地叫喚,引來心腸柔軟的圍觀女人又嘆又罵:“噫——,馬小群這個砍腦殼的,撂偏偏的生個娃兒好造孽!”
婦女們?nèi)绱艘徽f,男人們的心腸就跟著軟了,竟然開始同情起安曉明來,紛紛把怨恨和怒火全發(fā)在馬小群身上——都是那個不要臉的黑心女人害的,一邊生下三個腦殼的殘疾兒不管,一邊又跑去跟別人生個嫩崽崽造孽。
此時馬小群正坐在自己原來的房間里啼哭,有幾個婦女進去勸她說:“不管怎樣,那也是你生下的崽,先去抱他進來喂頓奶奶嘛?!笨墒撬焕?,“嗷嗷嗷”的啼哭聲就像一只剛剛出生不久的小狗娃在哼,讓人聽見特別心煩。
羅關(guān)發(fā)傻愣愣地站在大門邊,提著棍棒不知如何是好。按道理他應(yīng)該好好揍這狗日的一頓以解心頭之恨,但面對如此窩囊的男人和幾個月大的娃兒,他卻下不了手。好在族長和寨老及時趕到了。族長身材高大,穿著釘了鐵掌的反幫皮鞋和黑色的毛呢大衣,一眼看去就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感覺,寨上的年輕男女,只要一提起他,無不敬畏三分,但同時又都把他當(dāng)成崇拜的偶像。因為他的存在,讓整個羅家寨甚至方圓幾十里的羅姓族人有了安全感和自信心。
族長的反幫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人們紛紛閃開讓道。據(jù)說他年輕時曾經(jīng)當(dāng)過偵察兵,并且參加過抗美援越,因性格剛直,得罪領(lǐng)導(dǎo),提干受阻,才退伍回家。族長大步跨進院來,魁偉的身材加上不凡的氣度,在這個烏蒙山間的小院子里,簡直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威勢。
看見族長和跟在族長身后的寨老,羅關(guān)發(fā)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又是興奮,口齒不清地指著面前跪著的安曉明說:“他——他——他是在耍無賴!”
族長看了羅關(guān)發(fā)一眼,似乎是在安慰他,然后目光向下一瞥,威嚴(yán)地叫道:“安曉明!”
這聲音充滿陽剛之氣,仿佛不是從人的嘴里發(fā)出來的,而是兩塊百煉精鋼相互撞擊的結(jié)果。安曉明全身哆嗦了一下,回過臉來抬眼一看,那張原本相當(dāng)兇悍的臉扭來扭去,沒扭幾下就變得像柴灰般失去了水分和血色,猶如一條兇猛的毒蛇,突然遇上了雄黃或冷氣,一下子就蔫了。
“站起來!”族長大聲命令道。
安曉明依然乖乖地跪著不敢動,只是背上的娃兒哭得更加凄慘和嘶啞,房間里的馬小群,也跟著故意把哭聲提高了幾個分貝。
族長不耐煩了,抬起皮鞋一腳踢過去,安曉明慘叫一聲,雙手抱著屁股緩緩地站了起來。族長說:“狗日的,大男大漢的跪著成啥條款?跟老子站好,轉(zhuǎn)過身來?!?/p>
安曉明慢慢地轉(zhuǎn)動身子。族長冷哼一聲,說:“狗日的,平時估計是個橫行霸道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把他娃兒抱下來!”
三個在族長身后待命的護寨隊員立即沖了上去。安曉明想護崽,但卻沒護成。族長呶呶嘴,護寨隊員就把娃兒抱進房間,交給馬小群。
“給我綁起來!”剛才鬧哄哄的場面,隨著族長的到來就變成靜默一片,此時連馬小群和那個嫩娃兒都停止了啼哭。族長一聲令下,安曉明就知道計策已經(jīng)落空,未等護寨隊員動手,突然“唰”地擼開衣服,露出綁在腰桿上的一整圈炸藥,手里捏著兩根電線,一臉兇悍地轉(zhuǎn)著身子吼:“跟老子閃開!全部都跟老子閃開!不然老子就跟你們同歸于盡!”
人群嘩然,就像炸開了鍋,間或還有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喊。族長鎮(zhèn)定自若地分開兩手,做了個往幾邊閃開的動作。在寨老的指揮下,人們紛紛往院外疏散,只有族長還站在原地,與安曉明對峙。
“你身上的炸藥是假的,不信你試試?!弊彘L盯著安曉明的眼睛,一臉威嚴(yán)地說。安曉明愣了一下,低頭看了腰部一眼。就在那一瞬間,族長一步跨了過去,重重地一拳砸在安曉明的頭上,隨即又補了一拳。安曉明悶哼一聲,重重地?fù)涞乖诘亍?/p>
族長解下他身上的炸藥檢查,果然是假的。
安曉明被綁起來吊在羅關(guān)發(fā)家院子里的那根桃樹上,有人找來黃荊條,讓羅關(guān)發(fā)狠狠地抽,直抽得他爹一聲媽一聲地叫。正抽著,馬小群突然抱著娃兒從房間里沖出來跪在羅關(guān)發(fā)的腳下哭喊:“爹!我我我——喊——你做做做——爹你不要打打打他了行——不行?我我我求——求你了,爹!”
羅關(guān)發(fā)抽不下去了,抬眼去望族長。族長與寨老耳語了幾句,然后對羅關(guān)發(fā)說:“算逑,關(guān)發(fā),把他們放了算逑?!?/p>
羅關(guān)發(fā)呆呆地站著,眼淚“嘩嘩嘩”地流了下來,幾分鐘后才扔掉手里的黃荊條,把安曉明放下樹來,解開繩索。
安曉明看了看淚流滿面的羅關(guān)發(fā)一眼,突然雙膝跪地,向他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又轉(zhuǎn)向族長和寨老,磕了三個響頭。馬小群也抱著孩子,轉(zhuǎn)過身來,給族長和寨老磕頭。
族長對安曉明和馬小群說:“明知他人有配偶或自己有配偶,又與他人結(jié)婚或同居的,要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你們這是犯法的知道不?要是報官,都得送去坐牢!但看到娃兒可憐,不忍讓你們分離,就放你們?nèi)グ?!?/p>
安曉明和馬小群愣了一下,又連忙磕頭,千恩萬謝。旁邊卻苦了羅關(guān)發(fā),但族長已經(jīng)發(fā)話,他不同意也不行,只得張著大嘴“嗷嗷嗷”地叫,叫得旁觀的婦女和娃兒們一個個跟著抹眼淚,有心軟的男人,也在一旁紅著眼睛,噙著淚水。
族長瞥了羅關(guān)發(fā)一眼,說:“沒出息的家伙,這個女人還有心跟你過嗎?拿給你你守得住嗎?不如放她去了娶個更好的。春香,把你嫂子請出來!”
沒人注意羅春香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人們游目四顧,院子里根本就沒有她的影子。突然,羅春香當(dāng)姑娘時的“閨房”門“吱嘎”地響了一聲,她就穿著一身光鮮的牛仔褲和滑雪衫走了出來,身后跟著一臉羞怯的張小雀。張小雀一手拉著羅神保,一手拉著劉蕎妹,跟著羅春香,在大家的注視下走到院子中間,來到族長和寨老面前。
寨老問:“你就是張家溝張彌拉的閨女張小雀嗎?”
張小雀點頭回答:“是。”
“哇,這就是張彌拉的閨女,長得真好看!嘖嘖嘖,比地上跪著的那個破貨不知好了多少!”人們大部分還不認(rèn)識張小雀,都在低聲感嘆。
寨老再問:“您真愿意嫁給羅關(guān)發(fā),不嫌棄他又貧窮又老實嗎?”
張小雀又點了點頭,應(yīng)道:“是的,我愿意!”
寨老舉起煙桿,連說了三聲“好”。族長大聲宣布:“今天,由我和寨老出錢,給羅關(guān)發(fā)和張小雀辦喜酒,請全寨老幼都來坐席!下面按照以往規(guī)矩,各行其是。張小雀,趕緊把你買的火炮拿出來放!”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老實巴交的羅關(guān)發(fā)一腳踢開腳下綁過安曉明和馬小群的繩索,張著雙臂跑過來,彎腰抱起劉蕎妹和羅神保,把他們高高地扛著轉(zhuǎn)風(fēng)車。劉蕎妹張開雙手,興奮地問:“哪吒,好不好玩?”
羅神保也露出笑容,回答說:“好玩,唔,真好玩。以后你們就跟我們住,不要走了好不?”
劉蕎妹說:“那你要喊我媽媽做媽?!?/p>
羅神保說:“好啊好啊,你也得喊我爹做爹!”
在全寨歡騰的氣氛中,安曉明拉著馬小群,抱著娃兒狼狽而逃。
十二
大年初五,是過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張彌拉一年一度祭“陰師”的日子。祭“陰師”需要用雞牲鵝鴨,其中牲可以是豬羊,也可以是牛馬。張彌拉決定用羊。因為上年八月十二在給汪家寨的汪七三家娃兒跳神時,汪七三許了一只山羊。由于兩個兒子都在陽長街上開門面做生意,脫不開身回來,張彌拉便打發(fā)堂侄張發(fā)貴去牽。
去汪家寨要從羅關(guān)發(fā)家門口經(jīng)過,張發(fā)貴見這個一直冷屁陽楸的院子里突然熱鬧非凡,好像辦喜事一般,剛好一位穿著舊棉衣、腰上拴根米草繩的小老頭彎腰駝背地提著根小煙桿從院子里鉆出來,于是便上前打聽:“老人家,這家人辦啥喜事?鬧得乒乓翻天的?!?/p>
小老頭笑呵呵地說:“我侄兒羅關(guān)發(fā)今天接媳婦咦?!?/p>
張發(fā)貴也是認(rèn)識羅關(guān)發(fā)的——這個又貧窮又老實的男人自從婆娘走后,幾乎成了村里的名人——于是也呵呵一笑,說:“這個呆子,這次又娶了誰?”
小老頭打量了張發(fā)貴一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幺,你是哪里的?”
張發(fā)貴答:“我是張家溝的?!?/p>
小老頭癟著缺了門牙的嘴巴笑了下,把煙桿伸進嘴里,咂了一口老皮煙,吐了潑口水才說:“說來你不要大驚小怪,羅關(guān)發(fā)的這個媳婦是自己走上門來的。唷,還是你們張家溝張彌拉的閨女呢,能真真的一個大姑娘,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又能干又賢惠,哎——啊,人的命運真講不清楚,不知這呆子是哪輩子修來的福?!?
小老頭還想啰啰嗦嗦地往下說,張發(fā)貴卻吃驚地張大嘴巴,愣愣地看著小老頭,有些夾舌打巴地問:“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此時已是中午時分,小老頭把黑漆漆的煙鍋往路邊的石頭上磕了磕,抬頭看看斜掛在天空中的太陽,瞇著眼睛瞟了張發(fā)貴一眼,突然臉一沉,沒好氣地說:“你是張家溝的哪家娃兒?一點逑事都不懂!老子七十多歲了,那么時候擺過人?好意思的話你自己進去看,討塊喜糖吃嘛!”
按照當(dāng)?shù)氐囊?guī)矩,是不能跟同姓同宗的新娘子討喜糖吃的,甚至連婚房也不能進,喜酒也不能喝。小老頭如此一說,張發(fā)貴羊也不去牽了,連忙轉(zhuǎn)身往回走。
張彌拉正在院子里指揮前來幫忙的人們做祭“陰師”的準(zhǔn)備工作,看見張發(fā)貴慌慌張張地推門走進來,便垮著馬臉問:“你牽的羊呢?”
雖然氣溫不算高,但張發(fā)貴卻全身走得熱烘烘的,背心正冒著毛毛汗,喉嚨里也干沙沙的,走到院子中間的一張方桌前,端起桌上的茶碗“咕嘟咕嘟”地一口喝干,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看著一臉不悅的張彌拉說:“我——我才到羅家寨就轉(zhuǎn)回來了?!?/p>
張彌拉臉一黑,眼一鼓,兇巴巴地問:“你轉(zhuǎn)來找魂魄?趕緊再去!”
張發(fā)貴說:“老伯,我是轉(zhuǎn)來跟你說一聲馬上就去,我小雀姐走到羅關(guān)發(fā)家去了,今天羅家正在辦喜酒呢!”
在米落仲甚至整個陽長鄉(xiāng),凡是養(yǎng)有女兒的人家,無不希望自己的閨女能夠有媒有證依禮依規(guī)的嫁個好人家,如果女兒主動跑到男方家里去,那對父母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是倒門風(fēng)敗志氣,一輩子再也抬不起頭來。張小雀已經(jīng)跟鄰鄉(xiāng)的劉雙巴私奔過一次了,還好那是跟外鄉(xiāng)人走的,可以辯解為被人拐騙,不但不損面子,還能換回人們的同情。即便如此,張彌拉直到如今都還不能原諒女兒??墒?,這次她居然又私自跑去嫁給村里最貧窮最老實的羅關(guān)發(fā),這張老臉可真沒處存放了,于是紅一陣,白一陣,仿佛魂魄飄走了一般,好半天才陰森森地說:“不要去了,幫我把牛角拿來?!?/p>
“嗚喔——嗚喔嗚喔——”憑著那一身裝神弄鬼的本領(lǐng),張彌拉不但是張家溝的首富,還被方圓十里的人們奉為“神”的化身,張氏族人更是將他尊為族長,不但沒人敢去招惹,關(guān)鍵時刻還能調(diào)度幾千人。幾分鐘后,他就站上自家院子里的樓臺上,一臉肅穆地做了幾下深呼吸,然后舉起那只彎彎的、長長的、用土漆漆得發(fā)亮的牛角,吹了起來。
聽到牛角聲,張家溝十五歲以上的男丁,紛紛提著刀叉棍棒往張彌拉家院子里跑,不到十分鐘,院子里就站滿了人。張彌拉慢騰騰地從樓臺上走下來,把牛角掛在柱頭上,轉(zhuǎn)身走進堂屋,拿塊紅布往頭上一纏,把桃架往脖子上一架,然后高舉令牌,走出大門,站在清坎上對滿院子的標(biāo)標(biāo)桿桿說:“今天把大家叫來,只為一件事,我張小雀又被羅家寨的羅關(guān)發(fā)拐走了,請大家?guī)蛡€忙,跟我去抓拐犯!”
“好,抓拐犯!抓拐犯!”人們聽說是去抓拐犯,全都興奮地喊了起來。
“那就走吧,愿去的就去,不愿去的拉倒!”張彌拉說完,便跳下清坎,走出院門?!吧瘛焙妥彘L都這樣說了,不愿去也得去,否則哪天事情落到自己的頭上,就沒人愿意幫忙了,于是一兩百人的隊伍,跟在張彌拉后面浩浩蕩蕩地朝羅家寨進發(fā)。
剛剛進入羅家寨地界,張彌拉的“神”就來了(“妖神”的好處就是會不請自來),又是吼又是跳的,簡直就是兇神惡煞,膽子小的人一聽到那聲音心里就發(fā)抖,兩腿直打顫。
此時的羅家寨,為了給羅關(guān)發(fā)和張小雀辦喜事,族長出了一頭三四百斤重的大肥豬,寨老包了米和菜,全寨每戶派一個人來幫忙,男人們殺豬、砌灶火、搭廚房、滿寨子收集桌子板凳和鍋瓢碗盞;女人們割菜、洗菜、切菜、幫忙布置婚房,把羅神保和劉蕎妹也精心打扮了一番;小娃兒們則院里院外地上串下跳,追逐嬉鬧。
還真是辦喜事的模樣,只可惜沒有外家來的送親客。本來族長是要去請的,但張小雀阻攔了,說她已經(jīng)與父母斷絕了關(guān)系,等于沒有外家。再說,這種情況下去請外家,是要背酒背肉和拿錢去“賠禮道歉”的,撈撈搞搞整下來,比明媒正娶的花費還要大,簡直是豆腐盤成肉價錢。既然張小雀都這樣說了,族長和寨老哈哈一笑,也就算了。
可是,管事正要安排擺第一巡飯,張彌拉就帶著大隊人馬殺上門來了。由于來得太突然,護寨隊還未做出反應(yīng),羅關(guān)發(fā)家的小院子就被手握刀叉棍棒的舅子老外公們占領(lǐng)了。趁羅家人全體愕然之際,張彌拉揮著令牌跳著神,指揮張家人馬邊喊抓拐犯邊亂打亂砸,只幾分鐘時間,羅關(guān)發(fā)家的板壁就破了,土墻就倒了,鍋碗砸了一地,飯菜到處亂扔,牛也被牽走了。原本喜氣洋洋的羅關(guān)發(fā)和張小雀,被從布置一新的房間里抓出來,五花大綁地押往張家溝,嚇得羅神保和劉蕎妹坐在地上哭爹喊娘。
在家里陪客的族長和寨老聞訊趕來時,張家已經(jīng)撤離,現(xiàn)場凌亂不堪。族長指著豎耳豎耳的護寨隊員們厲聲喝問:“你們都是吃素的?”
護寨隊長一臉委屈地說:“張——張彌拉的頭上裹著紅布,脖子上扛著桃架,手里還拿著令牌,我們——我們怕沖撞了神靈?!?/p>
好好的喜事辦成這樣,寨老氣得直吹胡子,族長也無可奈何。埋頭想了半天,族長把臉色憔悴,坐在廳口發(fā)呆的羅春香叫過來,說:“春香,都怪我太大意了,沒想到張彌拉會來這一招。昨天中午張小雀上門找我,說她原來的老公被判了無期,他們已經(jīng)不存在夫妻關(guān)系,父母又跟她斷絕了關(guān)系,搞得她無著無落,無家可歸,你哥雖然有點呆,但卻是個大好人,她愿意帶著女兒嫁給他。馬小群是個黑了心腸的,即使找得回來,也肯定在不成氣,遲早還要跑,有這樣聰明能干又漂亮的女人愿意跟他在,我高興得不得了,于是才打發(fā)人去叫把你叫來,促成了這樁好事??墒虑轸[成這樣子,張彌拉有神附體,又有桃架護身,我也拿起無法,看來只能求助于政府了。趕緊去打電話找你孩子他二伯,叫他帶人來救你哥?!?/p>
村里還保留著大集體時裝的那臺破電話,可惜電話線時常被破壞,還不知能不能打得通。但羅春香顧不上了,撒腿就往村委會跑。村委會還在另外一個寨子,支書村長都分別給領(lǐng)導(dǎo)們拜年去了,值班的是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是新房河頭上嫁過來的,還是羅春香與邱老幺的媒人,看見羅春香急慌慌地跑來,連忙問:“春香,剛才你家那邊鬧哄哄的,出了啥子事?”
羅春香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哥他——他被人綁架了,我——我要打電話報警!”
婦女主任聽說羅關(guān)發(fā)被綁架了,也嚇了一跳,連忙把羅春香讓進辦公室,幫她“忽忽忽”地?fù)u動電話機,還真把派出所電話打通了。
族長心急如焚,好半天還不見羅春香回來,便集合了全體護寨隊員,親自帶隊直奔張家溝而去。
十三
到家后,張彌拉叫人把羅關(guān)發(fā)家的那頭老母牛拴在圈門邊,然后來到堂屋里,把紅布一抹,把桃架令牌放回神坎,拉張板凳坐在神坎下,大聲喝道:“把拐犯帶進來!”
幾個年輕人連忙把綁得像粽子般的羅關(guān)發(fā)和張小雀帶了進來,按著跪在地上。
盡管還是大白天,張彌拉家寬敞的堂屋里還是有些陰暗。馬翠蘭點亮神坎上的煤油燈,又再點亮兩邊中柱上的大馬燈,堂屋里登時明亮多了。
馬翠蘭垮著一張尿包臉,指著羅關(guān)發(fā)破口大罵:“枉自每次來老娘都好酒好肉的做給你垮干癆暴肚子,你還要拐我姑娘去賣錢,你不得好死!”罵完,還沖著他的臉一泡口水吐過去。
“嫂——伯——伯娘,你說話要注意倒點,我可沒有拐你家姑娘賣,我是拐去自己做婆娘,不信你可以問她?!绷_關(guān)發(fā)見馬翠蘭說得不對,連忙進行“糾正”。
羅關(guān)發(fā)居然當(dāng)面承認(rèn)自己是“拐犯”,張彌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張小雀連忙為他辯護:“他不是拐犯,他沒有拐我,我是自己去的,我愿意嫁給他,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們是自由婚姻!”
“哼!張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還自由婚姻?你這是亂由婚姻!”張彌拉從腰桿上拔下煙桿,站起身來狠狠地朝張小雀的頭上砸去!
“要打就打我,不要打她!”盡管被緊緊地捆綁著,羅關(guān)發(fā)還是拼命地跪著挪了幾步,突地昂起頭來,替張小雀擋煙桿,直打得他腦袋里“嗡嗡嗡”地叫,眼睛里冒著一串串金星,心想,這條老狗日的果然心狠手辣,以后生了娃兒堅決不要帶來認(rèn)外公。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張邦元,你會遭報應(yīng)的!”
張彌拉的真名就叫張邦元。按規(guī)矩,子女是不能叫父母名字的,此時張小雀不但直呼其名,還咒他要遭報應(yīng),可見在她心目中,是真的沒有這個父親了。于是張彌拉更加寒心,狠狠地一腳朝羅關(guān)發(fā)踢來,想把他踢開,然后好痛打張小雀??闪_關(guān)發(fā)畢竟當(dāng)過護寨隊員,不是一個干巴老頭想踢開就能踢開的,于是張彌拉就大吼:“跟老子把他拉開!”
幾個年親人一齊動手,把羅關(guān)發(fā)拖到一旁,張彌拉的煙桿便雨點般砸向張小雀,打得她九死亡聲地叫喊。羅關(guān)發(fā)怒吼著要爬過來護她,可惜被四五個年輕人死死地按在地上。
打了一二十下,直到把張小雀打倒在地,再也叫不出聲音來,張彌拉才住手,叫人找來一把桃條,把羅關(guān)發(fā)吊到堂屋中間的橫梁上,掄起桃條死勁地抽,抽斷一根換一根,邊抽邊罵:“老子抽死你個傻逼私兒狗日的!還記得前天老子跟你說的話嗎?真是報應(yīng)得太快了!在米落仲甚至陽長鄉(xiāng),敢跟老子過不去就不會有好下場!”直到把桃條全部抽斷,張彌拉才停下休息。
張彌拉還想歇會再抽,卻有人驚驚慌慌地跑進來,說羅家寨的羅長貴帶著幾十個年輕人打上門來了。張彌拉心里一驚,連忙又把紅布戴上,把桃架扛著,舉著令牌抖著身子跳出堂屋,在羅家護寨隊趕到前將院門堵住。
看見張彌拉已經(jīng)把院門堵住,族長只好嘆息一聲,停住腳步。他帶來的年輕人們也一臉無奈地?fù)u頭,提著棍棒站在身后。
張彌拉顫抖著身子,微閉著眼睛,語焉不詳?shù)卣f:“凡人人,凡人人,你聽明,你你你,們們們,沖沖撞撞了吾神神,要五只雄雞,三只公羊,兩頭黃牛祭牲?!?/p>
族長一臉虔誠地說:“菩薩,我們不是來打架的,我們是來跟您的馬腳打親家的,只要把人放了,讓他們歡歡喜喜的圓房,要多少財禮都行?!?/p>
張彌拉一聽對方不是來打架,而是來打親家,于是想,反正這兩個喂狗的已經(jīng)被教訓(xùn)得差不多了,不如假意應(yīng)承羅家,敲詐一筆財物,于是便繼續(xù)說:“既既然然是這樣,你們就把武器放下。”
族長手一揮,護寨隊員們便把手里的棍棒全部扔到張彌拉腳下。誰知張家溝的打手們卻會錯了張彌拉的意,見羅家人馬全都放下了武器,便大喊大叫地?fù)]舞著刀叉棍棒沖殺過來,張彌拉想制止也沒制止住,一場血戰(zhàn)即將爆發(fā)。
“砰!”“砰!”“砰!”三名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張彌拉家院子門口,手里全部握著手槍,其中一人大吼:“住手!全都給我住手!”
張家溝的打手們聽見槍聲,大吃一驚,全部停下,等看清來了警察,才退回邊上去,只有張彌拉依舊顫抖著攔住院門。為首的警察沖他大聲喊道:“張邦元,你裝神弄鬼、殘害嬰兒、奸淫婦女、敲詐勒索、非法抄家,簡直罪行累累,還不趕緊下來歸案?”
張彌拉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大聲叫道:“我有妖神在身,又有桃架護體,誰敢抓我,我就要他全家死絕!”
為首的警察一揮手,另外兩名警察就沖上去把張彌拉拖了下來,扯掉他的紅布、令牌和桃架,“咔嚓”一聲就上了手銬。張家溝的打手們看見警察抓了他們的“神”和族長,還把他們的“鎮(zhèn)寨之寶”扔在地上,于是“咿哇咿哇”地叫喊著,又要沖殺過來。羅家族長大吼一聲:“弟兄們,跟我上!”護寨隊員們紛紛撿起棍棒,迅速散開,排成陣形。
張家打手見羅家護寨隊員身手敏捷,訓(xùn)練有素,加上又有警察在場,估計不是對手,只好悻悻地再次退開。
“趕快進去解救羅關(guān)發(fā)和張小雀!”族長揮舞手臂大喊一聲,立馬就有十多名護寨隊員沖進張彌拉家院子里。
族長剛想進院,為首的那名警察卻大聲叫道:“羅長貴!”
族長回過臉來,訕訕地笑了笑,問:“邱——邱所長,叫我有事?”
為首的警察上前幾步,突然一把抓住族長的手,“咔嚓”一聲,也將他拷了。
所有在場的人都傻眼了,族長一臉茫然地望著為首的警察,問:“邱所長,我——我堂侄女是你弟媳婦,我們一親二戚的,為啥要抓我?”
警察說:“安曉明背來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他和馬小群生的,而是在路上偷來騙你們的,完事后又殺害在凹烏洞。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那對毫無人性的狗男女,在魔石溝被憤怒的村民們雙雙擒獲。你私設(shè)法庭、刑訊逼供、組織斗毆,當(dāng)然也要抓起來?!?/p>
族長的臉“唰”地白了,爭辯道:“我——我打的是拐犯,是壞人!”
警察說:“就算是拐犯,你也不能打!”
警察說完,便押著族長,朝寨子門前的干河溝走去。河溝里停著兩輛帶挎斗的三輪摩托,另外兩名警察已經(jīng)把張彌拉押進挎斗。
羅關(guān)發(fā)和張小雀被解救出來時,警察已經(jīng)發(fā)動摩托車,沿著干河溝往村外通往鄉(xiāng)政府的礦山路跑去。
“族長——”羅關(guān)發(fā)牽著那頭跟他一起共患難的老母牛,朝著摩托車消失的方向大喊一聲,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其他護寨隊員也默默地流淚,那頭小牛犢一直依偎在媽媽身邊,不離不棄。
夕陽漸漸西下,張家溝的打手們心情黯然地瞟了瞟羅家寨的護寨隊,便各自默默地散去。那只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桃架和令牌也被警察帶走了,只有掉落地上的兩匹蓋頭,還隱隱地透著些許神秘。
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繞開它,讓冷風(fēng)把它吹進陰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