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敦樂
翻過嶺來,武老師的淚水終于止不住了,唰、唰、唰,生硬的沙粒一樣順著臉龐滾落下來。
又是一個閨女,五個都是閨女。在城關(guān)鎮(zhèn)衛(wèi)生院里,武老師伺候了老婆十來天,忐忑不安中等來的又是個閨女。雪抽打著薄薄的棉襖棉褲,在爬嶺時還不覺得有多薄,爬上嶺頂時,才知身上的棉衣經(jīng)不住寒風(fēng)一擊。走在北風(fēng)呼嘯的山嶺上,武老師感到如同赤裸著身子行走在寒風(fēng)中沒有什么兩樣。武老師仰著臉,迎著北風(fēng),任風(fēng)雪肆虐著,老半天才在雪粒與淚水交織的臉上擼了一把:老天吶,你為什么就不愿送給我們家一個男孩呢?
雖然武老師已有的四個閨女,個個如花似玉,聽話又懂事,但武老師還是認(rèn)為沒有一個男孩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漂亮的四個閨女是四朵金花,分別叫梅、蘭、竹、菊,武老師每次只領(lǐng)一個閨女來桃園聯(lián)中,武老師依次地向小小山村展示自己的金枝玉葉。在號稱美人窩的桃園村里,和村子里的大小美人坯子比起來,武老師的閨女更是以聰明伶俐、舉止端莊而贏得里人們的交口稱贊。大閨女就是一朵紅艷的梅花,粉紅的臉龐,端莊秀麗,嗓音甜潤,膽大些的男同學(xué),壯著膽子和她說一兩句,緊張得趕緊開溜;二女兒,就是一枝優(yōu)雅的蘭花,修長的腿兼以歡快的舞蹈,小些的男生在偷偷地看她;三女兒,就是一顆勁竹,干凈利落,小小年紀(jì)就透出不凡的氣質(zhì),且吟詩作對出口成章;四女兒,是一朵俏麗的雛菊,一雙酒窩,旋在左右粉腮上,簡直就讓人喜歡不夠。人人都夸武老師的閨女漂亮,多洋氣啊!人家越是夸武老師的閨女漂亮,武老師就越渴望有一個男孩,要是有個男孩肯定會英俊漂亮。這第五個,又是一個丫頭。命吶,什么事情命里安排了,你又能有什么辦法?
呼嘯的北風(fēng)似野狼嗥,雪粒灌進(jìn)衣領(lǐng),打在臉上。從縣城到桃園聯(lián)中有35里路,要翻過兩座高嶺,淌過一條河。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武老師一路上見不到一個人、一條狗、一只鳥。風(fēng)緊時武老師不得不倒著身子前行。在翻越第二座高嶺時,武老師還是腳下一滑,骨碌碌一下子滾出二三十米遠(yuǎn),好在捉住了一條樹枝才沒有滾到溝壑下面去。踩在吱吱叫的河面上,滑滑擦擦地趟過河流,武老師感到腳下一片冰涼,是鞋幫裂開了,鞋子里灌進(jìn)了泥和雪……
桃園村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村東面和北面都是高山,村的南面和西面是高嶺。入村的路是順著河底七擰八拐蜿蜒而來的。自北山和東山匯聚而來的溪水在村北相遇,形成長年奔流不息的桃花溪,溪流繞村西折南行,取名桃花江。據(jù)說西施當(dāng)年浣紗便在這桃花江的源頭桃花溪上。春天,霓虹般桃花未謝,漫山遍野的梨花又開,一樣奪人眼目。夏天,只是晚間月光下桃花溪里的美人戲水,就構(gòu)成桃園村一道迷人的風(fēng)景,只要武老師愿意看,透過窗子便可看見桃花溪里美人的影子。秋天,漫山遍野的柿子、蘋果,使得山山嶺嶺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在這冬天的雪夜里,村子靜靜地覆蓋在白雪之下,遠(yuǎn)處的山山嶺嶺也只露出模糊的輪廓來。
桃園村缺吃缺穿,可就不缺漂亮姑娘和俊俏的小媳婦。妙水琴當(dāng)姑娘時就是村里公認(rèn)的第一大美人,做了大寶小寶兩個男孩娘的妙水琴,更添了許多美人的韻味,可彈奏這架美人琴的人卻是一個背上背個羅鍋、像只立著的蝸牛一樣的男人,男人要是干那件事,干不得半支煙的功夫,就喘得停下歇歇,什么人受得了這種折磨?但男人的爹卻是大隊書記。別人不能當(dāng)工人,妙水琴的三弟卻能招工到中原油田吃國庫糧。
上面有人來大隊檢查工作,公社有電影員來放電影,當(dāng)大隊書記的公爹便讓妙水琴來隊部做飯招待客人,客人吃得好,妙水琴事辦的體體面面,整個村子都有面子??h里安排了公辦教師武俊來村子里教學(xué),這在小小桃園村里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當(dāng)大隊書記的公爹自然就安排妙水琴為武老師做飯,一年360天,除去假期,一天5個工分,不用下坡,不經(jīng)日曬雨淋就到手了。
武老師是夏天來的,大隊派人用獨輪車搬來武老師的行頭時,身著筆挺中山裝、個頭高高、頭發(fā)油光發(fā)亮、胸前插著兩支自來水筆的武老師也擦亮了桃園村里女人的眼睛。武老師眼含微笑,書生氣息濃郁。尤其是夏日的晚上,一曲悠揚的笛聲,一經(jīng)自桃花溪旁的校園內(nèi)傳出,更會立刻引來成群結(jié)隊的大姑娘小媳婦,涌向?qū)W校的前門后窗看新鮮。武老師那動聽的普通話、白白的牙齒、矜持的笑容,讓村里大姑娘小媳婦著了迷一樣輪番涌向?qū)W校。妙水琴自然又成了讓人羨慕的對象,妙水琴是離武老師最近的人。誰要是想讓武老師給孩子起個大名,誰要是想請武老師給在外面的人寫封信,就得先找妙水琴。妙水琴感到了榮耀,于是一日三餐把武老師伺候得有滋有味。
此時的妙水琴,正站在學(xué)校大門南側(cè)的廚房里,袖著手,雙腳不停地跺著,眼睛盯著大門口,她在等武老師回來。天慢慢地暗了下來,天空灰蒙蒙地一片,風(fēng)卻一陣緊似一陣,院子里的雪花打著旋兒飛舞。這已是妙水琴等的第七天了,從武老師走后的第三天起妙水琴便來學(xué)校等,今天這么大的雪,要是武老師真回來了,沒有一點吃的,連一點熱水都沒有,武老師會責(zé)怪我的。
大雪終于來了。學(xué)生們在憋著勁等待大雪的到來,大雪一來就離寒假近了,一旦放了寒假,學(xué)生們就可以無所忌憚地展示自己各式各樣的火槍,一時村子里槍聲此起彼伏,雞飛狗跳,這日月便是學(xué)生們神仙般的時光。
在那樣一個冬季里,火槍對于桃園村的孩子們來說,擁有著超越任何事物的魔力。不妨在這里對流傳于孩子們手中的這些火槍作些表述。
令孩子們著迷的火槍差不多可以分成四種。
第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是在子彈殼靠近底部的一側(cè),鉆上細(xì)細(xì)的眼子,眼子的大小以能放進(jìn)鞭炮的捻子為宜,然后在槍托上鑿了槽,用兩道細(xì)鐵絲前后將子彈殼緊固在槽上,槍便成了。在細(xì)小的眼子里放進(jìn)捻子,然后把導(dǎo)火索亦或是鞭炮里的藥粉,倒進(jìn)子彈殼里,用紙、木條塞住子彈殼的前口,最后點燃捻子,啪,槍響了。我們在電影上看到,大約在150年前,我們勇敢的中國軍民在抗擊倭寇的戰(zhàn)斗中,曾經(jīng)使用著這種威力不凡的霰彈槍。
第二種在第一種的基礎(chǔ)上,經(jīng)過改進(jìn)而成。這種槍不再用點火,而是用了扳機,在放火捻的地方,堆上火柴頭上刮下的火硝,扣動扳機,槍便響了,這種槍更像是一支十八世紀(jì)蘇格蘭燧發(fā)槍,也像是當(dāng)年遍布民間的獵槍。
第三種是把子彈殼屁股上的銅塞鉆穿,放進(jìn)火柴頭上的火硝亦或是電光火鞭里的銀色火藥,然后把用膠輪車輻條做成的撞針,使膠皮條拉著小心地掛在扳機上。撞針式火槍向著現(xiàn)代式的手槍邁進(jìn)了一大步,它很像是一支左輪手槍,使得學(xué)生們手中的槍更像是那么回事。
在研發(fā)第四代火槍時,制槍能手們大膽地放棄前幾種都不曾離開的子彈殼,放棄了木制槍托,而是用8號鐵絲彎成槍托,把從自行車的舊鏈條上拆下的鏈扣緊固在槍托上,撞針在鏈扣中穿行,這種全機械式火槍,使用少量的藥粉或只是用兩只火柴頭的火硝,便能打出清脆而響亮的槍響,它射出的火柴桿足以穿透一本數(shù)學(xué)書,如果哪只不識好歹的狗,無所事事的瞎逛著,正好撞到槍口上而又自己不覺,那么它在今后的一段時間里,便會格外小心,一定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待看清孩子們手上所持的家伙是哪一種后才能決定是否可以靠近他們。更重要的是這種槍可以連續(xù)發(fā)出槍響,連續(xù)的槍聲使得持槍人不知要增加多少威風(fēng)。這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槍支一出現(xiàn),就立即在學(xué)生中間引起不小的騷動。
孩子們在私下里頻繁地交流研制槍支的技藝,廢寢忘食地磨制撞針。那時的子彈殼在民兵連長王二小的尿壺里隨便一摸都能摸到一把,可是,要找到一個自行車的鏈條扣卻要煞費心思,全村人只有劉染布子才有一輛自行車。孩子們不停拖著磁鐵在巷子里跑來竄去,在劉染布子家的門里門外扒來扒去,孩子們纏住送信的郵遞員爭先恐后地幫他送信,為的就是能從他那里弄到幾枚自行車上的舊鏈扣。
如果你有這樣一支用自行車鏈扣做成的機械槍,在槍托上再纏了紅絨線繩,然后再系上迎風(fēng)飄飄的紅布條,在那時的桃園聯(lián)中里,你立刻便會成為槍王,擁有槍王的稱號當(dāng)時在桃園聯(lián)中的學(xué)生中間,一點都不比楊子榮、郭建光這些英雄遜色。
一進(jìn)入冬季,村民開始上山采石頭,放炮的導(dǎo)火索便成了學(xué)生偷襲的目標(biāo)。在臨近春節(jié),鞭炮上集,來到孩子們手上的鞭炮多被扭斷,里面的火藥被孩子們倒進(jìn)了各式各樣的火槍中。在大雪來臨的日子里,槍在他們的課桌上、書包內(nèi)、大腦間,飛快地四處游動,村子里劈劈啪啪的槍聲,此起彼伏。
武老師已有十天沒給學(xué)生上課了,武老師在桃園聯(lián)中教著兩個班的數(shù)理化,同時武老師還擔(dān)任兩個班的音樂課。山毛野性的孩子,不好管束。前幾天,有幾個男生竟然從女廁所后面,掏出一團帶血漬的紙在院子里亂扔著玩,欠打?。]讓武老師打過的孩子不多了,有些是打得的,也有些是不能打的,譬如蟈子腚上“一根毛”劉大金就不能打,可不打又有什么辦法?臨近年關(guān),學(xué)生們都在偷偷地比賽著制作火槍。學(xué)校還有三位民辦老師,他們是本村的劉長水、劉長路和劉長花,可他們不是冬天里家里的老母豬病了,就是春天里八爺爺去世,再不就是夏天里小姨子要出嫁。秋天,生產(chǎn)隊里分下地瓜,他們又得早早地挑去,他們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學(xué)生身上。
武老師趕到學(xué)校時,北風(fēng)仍然呼嘯著,天地間茫茫一片。大雪中的校園靜靜的,樹上,房頂上,院子里,全是滿滿的雪,教室只露出臃腫的輪廓來。
武老師解下腰上的鑰匙,打開宿舍門,吱一聲,門開了。隨著門開,一陣尖銳的北風(fēng),呼叫著從后窗吹來,靠墻桌子上的雪粒、課本,一股腦兒被吹出門外。后窗上的塑料紙吹沒了,武老師臨走時向本村的三位民辦教師交代過,要安排一節(jié)勞動課,讓班里的學(xué)生在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把教室后窗全部堵上,本村的民辦教師顯然沒有安排勞動課。
門再一次吱地一聲開了,進(jìn)來的是妙水琴,其實武老師一進(jìn)學(xué)校,就讓站在廚房里的妙水琴看見了,妙水琴一直站在廚房門里,雙手籠在袖子里,雙腳不停地跺著。臉貼在門縫上的妙水琴,看到武老師滿臉的滄桑,不用問也知道武老師家又是添了一個千金。妙水琴從廚房里出來,一手抱柴,一手提一個瓦罐,快速來到武老師的門前,她試探著小心地用膝蓋頂開武老師的門:“武老師,您回來了?”
“水琴,你還在這里等我呀,晚上我不用吃了,你回家吧?!?/p>
“我估計今天你會回來的?!?/p>
在武老師塞窗欞子的時候,妙水琴又返回,把一個泥糊的土爐子搬了來。爐子很沉,妙水琴用了很大力氣才搬進(jìn)來。妙水琴上下穿得臃腫,在蹲下點爐子時,從后面看去,就是圓滾滾的一團。就是這圓滾滾的一團,在桃園聯(lián)中,在這樣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讓溫暖從這里一點點升騰、彌漫開來。
武老師在掃凈桌上地上雪的時候,一盞罩子燈點亮了,火爐里松柴的香味不失時機地一絲絲飄了起來。橘黃色的燈光使得武老師小小的房間平添了一絲曖昧。武老師坐在床上,擁著被,一任妙水琴忙。
妙水琴還是忍不住問了武老師:“武老師,是個啥?這回是個小吧?”
“哎,水琴,我要有你這個命就好了”,武老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武老師,女孩子有什么不好,您還是吃國庫糧的人吶,你看看您家這些姑娘,個個有多洋氣。”
“唉”,武老師又嘆了一口氣,強忍著才沒再把淚流下來。
“武老師,您是知識人,有文化,教學(xué)生都這么仔細(xì),咱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在全公社回回考第一,您家的孩子個個都錯不了,看看,您的閨女一個個知書達(dá)理,都是金枝玉葉,俺兩個兒子換您一個閨女,您也不一定愿意呢?!?/p>
爐火旺了起來,火光映著妙水琴紅紅的臉龐,木柴燃時發(fā)出輕微的啪啪響聲。武老師閉著眼睛依在墻上,不想多說一句話。
罐子里燉著一只老母雞,香氣一點點飄起來的時候,屋內(nèi)也暖和起來。妙水琴捏捏武老師的被子,都是舊棉花,也沒彈彈,再捏捏武老師腿上的褲子:唉,薄得要命。妙水琴拉過武老師的兩只手,一摸,冰涼。
妙水琴拉過武老師的手并沒有讓它立即收回去,卻是塞進(jìn)自己的棉襖里。武老師試著往外拉了拉,卻又讓妙水琴拉了回去。武老師的手放在有兩個男孩的女人妙水琴的懷里,溫暖正是從這里蔓延開來直至滲透到武老師的身心深處。
下半夜雪停了,雞鳴兩遍時天上冒出賊亮的星星,風(fēng),一點也沒有了,但天卻冷得要命。天不亮武老師就起床掃雪,等會學(xué)生來了要跑操的,這天不跑操,孩子們可是受不住啊。不要指望桃園村本村的民辦教師,他們早讀課從來都是不來,理所當(dāng)然跑操全是武老師一個人的事,武老師你是吃國庫糧的,你是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高材生,你就多干些吧。
星星隱去了,東方欲曉。到跑操的時候了,一百多人的學(xué)校,稀稀拉拉的學(xué)生來了不到一半。武老師有些生氣,但武老師仍像往常一樣,列隊、齊步走、跑步走、一、一、一二一、一、一、一二一,每天在天還未亮?xí)r,在寂靜的村子里,村民們便能聽到武教師帶隊跑操的哨子聲。武老師跑在院子中間,剛好被學(xué)生圈在當(dāng)中。武教師有時往前跑,有時倒著身子往后跑,嘴上響著哨子,眼睛盯著學(xué)生。
本村的三名民辦教師吹不出這么利落的哨子來,可是這不妨礙他們家家都有男孩子,少的一個,多的三個。就是連給武老師做飯的妙水琴家也是兩個男孩,妙水琴的大兒子大寶此時就跑在隊伍里。唰、唰、唰,整齊的步伐讓人聽起來很是受用。一陣哄笑,唰、唰、唰,有節(jié)奏的腳步聲突然被打斷了,有十幾個學(xué)生摔倒了,嘻嘻哈哈亂成一鍋粥,隊伍一下子脫了節(jié)。
一支槍,一支槍把上系了紅綢布的槍橫在地上,是一只用自行車鏈扣制作的槍把學(xué)生絆倒了,確切地說,是這只槍的主人在彎腰撿拾火槍時攪亂了整個隊伍。
武老師對著脫節(jié)的隊伍喊了立正。
“誰的槍,誰的槍?”
學(xué)生們首先看到武老師威嚴(yán)的面孔,然后是看到武教師的腳。武老師只有一只腳穿著鞋,另一只卻是光著腳板立在地上。光著的腳,底下流出紅艷的鮮血,一會便把結(jié)冰的地面染紅了一片。
“誰的槍?”
武老師的又一聲斷喝,使得在通紅霞光中的學(xué)生們個個噤若寒蟬。
沒有人回答。
“誰的槍?”武老師脖子上的青筋都彈了起來!
“好吧,今天要是都不說,大家就這么站在這里,一直這么站下去?!?/p>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有的學(xué)生開始往下彎腰,有的學(xué)生雙手開始往袖子里縮。
“立正!立正的姿勢是什么樣的,嗯?明白嗎!雙腳并攏,挺胸抬頭,雙手貼在褲縫上,看著我!”大家看到的是武老師冒著火花的眼睛。
武老師腳下的血水不再流了,血水被凝成血冰。在武老師一挪腳時,許多學(xué)生都聽到了哧啦一聲響,膽子小的學(xué)生被嚇得哭了起來,武老師一抬腳,腳板被撕下一大片皮肉來。
槍王劉大江就是在這個時候走出列隊的?!拔浣處?,是俺,俺錯了?!?/p>
“你出來!你給我滾出來!”武老師巴掌揚起來了,顫抖著,卻沒有打在劉大江的頭上,意外地拍在了武老師自己的胸口上。“孩子,知道錯了就好,你喜歡槍,是不是?可在這個窮山溝子里,你一輩子能見多大的世面?看你們就這個熊樣子,稀稀拉拉,我敢斷定,你們一輩子誰也別想摸到一只真正的手槍,孩子們,你們都是好孩子啊??赡銈兠缓?,別忘了,你們是出生在這樣一個窮山溝子里!”
大家第一次從武老師口里聽到“窮山溝子”這樣的詞,都是異常吃驚,大家看到武老師說這話時,眼睛里噙著淚水,看到武老師每說一句就用巴掌狠狠地拍一下自己的胸口。
一支槍絆到了跑操的同學(xué),這事發(fā)生在1975年冬季第一場大雪后的第一個早晨。這樣一個早晨,民辦老師劉長水、劉長路和劉長花照樣沒有來給學(xué)生們上晨讀課,和往常一樣,他們總是在土炕上磨蹭老半天,待吃過蘿卜菜煮地瓜,然后才會嗝著蘿卜氣放著地瓜屁姍姍而來。武老師帶隊跑操的整個過程除了被當(dāng)天到校的學(xué)生見證之外,還有一個人見證了武老師跑掉鞋子、光著一只腳和學(xué)生一起站在嚴(yán)寒的雪地上長達(dá)一頓飯工夫這一經(jīng)典事件,這個人就是守在大門南側(cè)廚房里等待武老師吃早飯的妙水琴。多年之后,妙水琴還清楚地記得,這一天她給武老師準(zhǔn)備的早餐是煎餅和從劉老根家端來的豆腐。妙水琴看著武老師那只光著的腳流著血踩在冰涼的雪地上,心被揪得像錘子砸了手指頭一樣鉆心的疼。妙水琴對于武老師失常的表現(xiàn)歸結(jié)為他內(nèi)心的苦楚:那就是武老師想要一個男孩。
在武教師去城里伺候老婆的這幾天里,桃園聯(lián)中其實與提前放了寒假沒什么差別。同學(xué)們爭先恐后地幫著民辦老師劉長水窖白菜,幫民辦老師劉長路趕豬,當(dāng)然同學(xué)們也沒落下給民辦老師劉長花到山上背下秋天分的松柴??粗淌液髩Φ拇白右粋€也沒有壘,武老師的不快那是一覽無余。
在1975年第一場大雪后的第二個早晨,你如果站在桃園聯(lián)中的大門口肯定會看到這樣一種景象,大大小小的學(xué)生每人都把土坯扛在肩上,側(cè)著身子,魚貫而入。你見過螞蟻搬家的景象嗎?你見過每一只螞蟻頭上頂一顆扁平的種子,依次而過嗎?那天早晨桃園聯(lián)中的學(xué)生上學(xué)路上的情景和這一模一樣。
那個寒冷的冬天對于熱衷于槍炮的學(xué)生來說是刺激而又短暫的,但對于再添一個女孩的武俊老師來說是陰郁而漫長的。學(xué)生們不敢再把槍支帶到學(xué)校,但在放學(xué)的路上,在磚瓦窯里,依舊瘋狂地展示自己制作槍支的技藝,火藥的魅力從來沒有像這個冬季這樣令孩子們著迷而刺激,對一硝二磺三木炭的熟悉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對3.1415926的熟悉。
武老師的心境一刻也沒有逃過妙水琴的眼睛。妙水琴知道,武老師心里苦啊,武老師想要一個男孩子啊。如果武老師家里也有一個男孩,也玩著這么一把小火槍,他也會對自己的兒子這么嚴(yán)厲嗎?
慢慢地,妙水琴有了一個想法,要替武老師生一個男孩。這件事妙水琴先前一直猶豫著。武老師愿意嗎?肯定會愿意的。那個羅鍋子知道了會愿意嗎,要是看著孩子的長相不像他自己,而是像極了武老師,那會怎么樣?
麻雀這種東西是沒有出息的,從不敢離開屋檐半天,大雁飛走了,燕子到南方過冬去了,唯獨麻雀一冬一直在學(xué)校的房檐下嘰嘰喳喳,吵得妙水琴心煩意亂??粗淅蠋熞惶焯煨氖轮刂氐臉幼?,漸漸地,這個想法在妙水琴的心中越來越明晰,那就是要替武老師生養(yǎng)一個男孩。
有著5個女兒的武老師不過才35歲的年紀(jì),白凈的臉龐,長長的腿,妙水琴一閉上眼睛,武老師便像南嶺上那棵挺拔的小柞樹,總是壯實而又枝繁葉茂地展示在眼前,有時夢里的小柞樹還會倒下壓在自己的身上。武老師是縣師范畢業(yè)的秀才,每次上廁所回來都要用羅鍋香皂洗洗手。武老師的笛子吹得好,夏天吹笛子時的情景就不用說了,窗子外面趴滿了大姑娘小媳婦不說,膽子大的小媳婦竟然用高粱稈來戳弄撩撥武老師,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一提到武老師個個無不魂牽夢縈。
南風(fēng)吹過三回,杏樹枝頭最先鉆出粉紅的花骨朵來。春雨下過兩場,桃花又開了,一時南嶺東山上處處桃花燦爛。春風(fēng)一吹,山村里的漢子們破棉襖一扔,忙著下桃花溪逮魚撈蝦。梨花兒一開,大姑娘小媳婦們的腚也圓了,胸也鼓了,那個要給武老師生個男孩的想法,在妙水琴的胸中也越來越裝不下了。
晚霞通紅地映照在桃園聯(lián)中廚房的窗子上。前一天,妙水琴問過武老師“明天是換過百日,你要不回家,我晚上做喜面給你吃?!蔽浣處熣f:“不回了,你做吧?!泵钏儆终f:“那我明天晚上也想在這里吃,你看可行吧,武老師?”
“行,你晚上也在這里吃,長樂兄弟也來吃,大寶小寶也來吃。”武老師說。
“換”是梅、蘭、竹、菊的妹妹,換這個名字是妙水琴給起的,不言而喻,就是說武老師家再添孩子,那得換換樣了。
妙水琴為這頓晚飯忙了一天。妙水琴讓在代銷社的羅鍋子用一瓶酒換來一只山雞,妙水琴割來自家菜園里的頭茬韭菜,端來雞蛋,泡了松蘑,一天快樂地干著這一切??吹郊t霞飛上腮幫的妙水琴,放學(xué)時劉長水劉長路劉長花沒忘了和妙水琴開個玩笑:“水琴嫂,今晚上看樣子要好好犒勞一番武老師!”
“去你們的吧,你們家生哪個崽我也沒忘過?!?/p>
搟起長壽面,冒著熱氣的四個菜先后端到武老師的房里,雞蛋炒韭菜,山雞燉蘑菇,油炸河蝦,粉條白菜。武老師和妙水琴挨肩坐下。武老師說:“喊你家兄弟長樂來”。妙水琴說:“對,忘了一件事?!闭f著便小跑著出去了,不過一支煙功夫,妙水琴回來了,妙水琴從懷里掏出一瓶景芝白干。
“長樂兄弟呢?咋沒喊他來?”武老師問。
“武老師,你別埋汰我了,他那個熊樣,上不了大桌子?!闭f著妙水琴往兩個瓷碗里倒進(jìn)了白酒。
“武老師,這次咱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在全縣考了第一,聽人說縣長要調(diào)你走?你可不能離開咱桃園。”
“哪能離開,縣長那么大的官,每天忙大寨田的事都忙不過來,全縣有多少大寨田,人家要知道我,那我得是什么樣的人物?我要真走,走到哪也讓你跟著到哪,學(xué)生教得好,都是你做飯做得好,就怕你不敢跟著走。”
“俺可不敢當(dāng),俺笨得手腳不分杈,俺都不敢見您家嫂子,嫂子還不知道有多洋氣,要是嫂子要來提前說聲,俺得躲躲,沒伺候好您?!?/p>
“你嫂子丑,沒有你一點點的俊,沒法跟你比?!?/p>
“俺不信,武老師,看看您家的閨女,就知道嫂子有多俊了。武老師,你還想要個男孩嗎?”
“想啊,可俺家已有五個孩子了,再多就更養(yǎng)不活了。”
“不嫌俺家,放俺家,俺給你養(yǎng)著?!?/p>
“那怎么感謝你。”
“你都是俺小寶的干爹了,還謝什么,俺才倆,還想要第三個呢?!?/p>
“那要是再生個女孩呢,生了五個了都是女孩子?!?/p>
“那”,妙水琴欲言又止,抿一點點酒又說:“武老師我說句話,你別在意,按著俺這里的說法,你得生九個閨女以后再生才是男孩子,俺村子里三家都是這樣?!?/p>
“這些就養(yǎng)不活了,不敢再要了。”
“沒有別的辦法?再想想辦法呀?!?/p>
“想什么辦法,你是怎么生的男孩,教教俺?”
“這還能怎么生,俺大姐家有四個孩子,都是小子,俺二姐家五個也全是小,俺頭兩個也是小子,大寶考試在班上考了第一,都是你的功勞。小寶明年也得上學(xué)了,俺又想要個了,都說誰娶了俺妹妹也得生男孩子,你說俺家這姊妹們也怪了吧,家家都饞個女孩子,但都是男孩子,俺可不敢等要九個小子以后再要個閨女,武老師,要不,俺想給你一個?!?/p>
“給我大寶呢,還是小寶呢?”
“哪一個也不是?!?/p>
武老師不是個笨人,武老師太想要一個男孩了,武老師真想在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留下個兒子,可武老師一想到自己的身份,要是這樣,還能給人家當(dāng)老師嗎?
桃花溪里的水嘩嘩地響著,橘黃色的罩子燈明明滅滅,妙水琴水靈靈的眼睛透著羞澀盯得武老師一時說不出話來。景芝白干的熱量慢慢地在兩個人身上散發(fā)開來。脫下棉襖,身著花格子上衣的妙水琴,臉蛋紅蘋果一樣好看,胸脯突出著,顫悠著,胸脯都快挨上吃飯的桌子了。在這個流水潺潺的晚上,妙水琴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就不想輕易讓它關(guān)上,同樣在這個桃花盛開的夜晚,春風(fēng)一旦吹開妙水琴的門扉,妙水琴就不想輕易讓它關(guān)上。
“武老師,你咋就那么喜歡小子呢,你還是吃國庫糧的,俺莊戶人家沒有小子的也不少呀?!?/p>
“男孩子,我可以教他游泳呀,我在上學(xué)時游泳可是全校第一名?!?/p>
“就為這?肯定不光是這個吧,你還挺封建哩,是想著傳宗接代哩?!?/p>
“男孩好,可俺命里不擔(dān)啊。”
“武老師,你不該信命,都說俺莊戶人才信命?!?/p>
“不是命又是啥?!?/p>
兩人停了一陣子,一時無語。
妙水琴羞答答的目光望著武老師笑著說:“你都是俺小寶的干爹了?!?/p>
“干爹跟爹不一樣”。
“有時不一樣有時也一樣”。
“什么時候一樣,什么時候不一樣?”
“這事還得看誰和誰?!?/p>
“俺這個干爹真是白當(dāng)了,也沒給小寶做點啥。”
“你教俺大寶用心了,俺覺得俺認(rèn)下你這個干親家有愧呢,沒給你干個啥,你真的還想要個男孩嗎?”
“俺想,俺想,俺做夢都想……俺現(xiàn)在就想。”酒精的作用讓武老師變得渾身上下邪火亂竄,武老師把坐著的妙水琴從地上抱起來,呼啦放到床上。
妙水琴一直笑,妙水琴的身子軟軟的,像一團揉軟的面,妙水琴又笑著爬起來,下床,拉過一只凳子頂在門后面,然后仍是笑著躺到武老師的床上?!拔淅蠋?,武老師”,妙水琴小聲喊著,抖開被子,雙手開始解開胸前的扣子,朦朧中露出兩團白光??吹絻蓤F白光,武老師的內(nèi)臟突然翻江倒海般地涌動起來,大腦一陣眩暈,要吐,武老師迅速地踢開頂門的凳子,拉開門,捂著嘴巴跑了出去。
萬籟寂靜的鄉(xiāng)村夜晚啊,桃花杏花香氣撲鼻。吐過之后,武老師在撲鼻的香氣中頭腦慢慢清醒過來,武老師雙手托著下巴,坐在教室旁邊的銀杏樹下,透過銀杏樹新嫩的葉芽,望著天空,望著滿天星星發(fā)呆。人們都說天上的一顆星星就是地上的一個人,那一顆星是我呢?武老師就這么呆坐著,呆坐著,很久,很久,好像是過了一萬年,才想起返回宿舍。等返回宿舍時,妙水琴不知在什么時候已走了,床上的被子已重新疊得方方正正地擺在床頭。
一個風(fēng)高月黑的晚間,武老師的窗子被人搗了一個大洞,并且來人朝著武老師的窗子開了一槍。有人說是劉大金的爹干的,劉大金在家是獨子,劉大金是蟈子腚上“一根毛”,武老師最近因為劉大金往女同學(xué)的課桌內(nèi)撒尿扯過“一根毛”的耳朵。有人說是大隊書記干的,因為他聽人說武老師睡了他的兒媳婦。也有人說是三個民辦教師合伙干的,前幾天武教師從公社里領(lǐng)回一個馬蹄表,那個表可不是獎給他一個人的,他卻吃獨食放進(jìn)自己屋里。隨之,武老師要調(diào)到城里的說法也越傳越緊。
一周之內(nèi),武老師兩次到了公社。有人說縣長來公社視察大寨田時,知道有一個十分嚴(yán)厲的公辦老師,教出的學(xué)生成績特別好,縣長在公社接見了也。也有人說武老師是公社武裝部長接待的他,說他做了與他身份不相符的事,要解除他的老師職務(wù),并且村里有送公糧的人看到武老師從公社武裝部走出來時,低頭擦著眼淚,喊他也不應(yīng)。人們說法不一,但到了第一茬桃子變紅的時候,武老師真的要調(diào)走了。
學(xué)校的三位民辦教師湊了份子為武老師送行,送行是選在中午。炎熱的天氣里妙水琴忙碌著炒菜燒酒,妙水琴的心里裝著酸楚,汗水骨碌著滾在臉上,淚水噗噗地掉進(jìn)肚子里。六歲的干兒子小寶不知道他的干爹要走了,仍歡快地玩耍著。妙水琴知道武老師一直想有一個男孩,妙水琴是把小寶當(dāng)成武老師的親兒子,領(lǐng)來小寶就是讓他跟武老師告別的。
起腳餃子落腳面,送行的飯吃餃子。除了過年能吃上一頓餃子,村民一年中難得見到水餃,妙水琴家也不例外。光屁股的小寶扶在門上,看老師吃水餃,饞得盯著人家的筷子不走。劉長水說:“小寶,我在你肚皮上打一個響,給你兩個水餃吃行不行?”小寶早就讓水餃誘惑得受不住了,只一個勁點頭,恨不得先一步把水餃占了,再讓劉長水打響。劉長水知道小寶是武老師的干兒子,在小寶的肚子上,用食指與中指夾住薄肚皮狠勁地扯起來,然后再猛地放開,啪、啪,在小寶的肚皮上打了二個響;劉長路想,羅鍋子憑什么娶了妙水琴當(dāng)老婆,啪、啪,比劉長水打得還響,好像打響不是打在小寶的肚子上,而是打在了羅鍋子的肚子上;劉長花想,憑什么武老師與妙水琴相好,便抱住小寶,在小寶的肚子上狠著勁撕了兩把,狠心的劉長花馬上讓小寶的肚皮上跳出兩道白印子來,劉長花感覺不是在小寶的肚子上撕了兩把,而是在妙水琴的肚皮上撕了兩把,然后按著嗷嗷叫喚的小寶,硬硬地把他推進(jìn)武老師的懷里。
大家都看著武老師。武老師先在小寶的肚子上摸了一遍,小寶害怕了,小寶縮著身子往后退,武老師捉住小寶,并沒有讓小寶跑掉,手卻慢慢從小寶的肚皮上往下移,再往下移,最后逮著小寶的小雞雞,輕輕一拽,啪,又輕輕一拽,啪!小寶含著淚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