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喜雨
一
我的家鄉(xiāng)在遠郊,因偏僻得福,生態(tài)環(huán)境一直沒有受到大的破壞,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被市規(guī)劃為尚待開發(fā)的風景區(qū)。時間到了2004年,風景區(qū)的開發(fā)正式起步。首先,一紙令下,要關(guān)閉沿河的幾家小污染企業(yè),父親所在的××紙廠也包括在內(nèi)。工廠一封,工人們樹倒猢猻散,各奔各自的去路。而父親口說不急,但心里急。早在通知之先,便與外界聯(lián)系著。正月里,一位在廣州一家大酒店工作的高中同學回了話。父親一口應(yīng)承,于第二天出發(fā)了。
父親在家時,他的手機便是我家唯一的聯(lián)系方式。父親走了,帶走了手機。為了隔一段便能聽到父親的聲音,一直堅持能省則省這一生活信條的母親立馬安了電話。在蓮塘村,這恐怕是屬于最后一批安電話的人家了。
起初,住在隔壁房里的我經(jīng)常在夜里22點左右聽到電話鈴聲:每星期一次,甚至兩三次。夜里電話一響,不用問,那準是父親的。父親是不放心家里,才關(guān)心地問這問那。我想:要不是工廠被封,像父親這樣重情戀家的人是不會外出打工的。奶奶經(jīng)常說:“父親屬狗,這條狗不是野狗,而是一條看家狗?!蔽壹译娫挍]有辦理來電顯示業(yè)務(wù),所以,電話一響,尤其是在夜里,我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去叫媽媽。倘兩人預(yù)約的時間沒有電話,母親總是不解,乃至嘮叨著。翌日,還將這不安的情緒傳染給我。我總是勸導(dǎo):“爸爸也許工作忙,怕是沒時間?!?/p>
……
轉(zhuǎn)眼到了端午,父親寄了第一筆錢:1000元。
一晃又到了中秋,父親寄了第二筆錢:1500元。
臨近2005年元旦時,父親寄了第三筆錢:800元。
奇怪!這之后,父親的電話突然斷了。母親打他手機,總是關(guān)機;即便沒關(guān),可是對方立即掐斷了。母親不解了:“怎么啦?發(fā)生什么事?……”一急,便一遍又一遍向我、爺爺、奶奶,及前來走動的親友們重復(fù)著父親在元月3日夜的最后一次通話內(nèi)容:“淑賢,錢收到了吧?把家里生活過好?,F(xiàn)在我還有事,就這樣了,啊!……”聽的人都勸導(dǎo):“也許他忙,沒有時間?!蹦赣H不明白:“打一個電話需要多少時間?”聽的人繼續(xù)勸導(dǎo):“怕是遇上了煩心事,他沒有心思打電話……”可母親還是郁郁不安,話也漸漸少了。一晃,一個月過去了,我家的電話仍像睡著了一樣。一到夜里,再也聽不到母親有說有笑的聲音了。以往,他們通電話時,我總是無意識的忒愣著耳朵。母親有時說到我,我知道那頭是問到我了??墒乾F(xiàn)在,只聽到母親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輕微動靜。早上起來時,有好幾次看到母親臉上的淚痕。母親總是避開我,洗了臉,搽上香,換上另一副坦然面對生活的面容。
那天,母親將兩張票子遞給我時,嘆了一口氣:“一個電話也沒有,還要繳這15塊!”
我明白母親的心思:安了電話,一個月內(nèi)卻沒有一個電話,繳這個錢簡直是一種浪費!
春節(jié)漸漸逼近,母親有點焦躁了。誰提到父親,母親頭腦里便立即竄出那一溜數(shù)字,但現(xiàn)在,那個人卻在那一端消失了。早在臘月初,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像候鳥一樣一撥兒一撥兒回“窩”了。平時冷冷清清的村落漸漸熱鬧起來。當看到別人一家團圓喜氣洋洋時,母親總是黯然神傷,乃至郁郁寡歡,像得了一種病。這之間,母親回了幾次娘家,最后一次是臘月二十——外公七十歲生日。外公家在鄰鎮(zhèn),離我家有近三十里路程。那天,本說好了坐車(三輪車),可臨出發(fā)時,母親變卦了:“路,修好了,就坐你自行車,反正慢些就是了?!蔽覜]說話。一個多小時后,到達外公家。這時,二姨、三姨、小姨全到了。小坐片刻,三位姨媽便說到父親。言語之間,她們有一種特別的擔心:父親身處花花綠綠的大城市,是不是心花了?重要的是,父親所在的大酒店說不定就有做那個的?……不然,怎么不顧家了?不管幾個姨媽怎么說,母親總是一言不發(fā)。等到她們說停了,才堅定地說:“我知道本來。他不是那種男人!”繼而,三位姨媽陪她沉默著。小姨是市某旅行社的導(dǎo)游,見多識廣。她說:“大姐,不管怎樣,你心里要做好準備?,F(xiàn)在,這種事多著呢……”三姨說:“到時果真那樣,我們不會便宜了他!”二姨將兩邊各拐了一下,并不聲言。而幾位姨夫與外公在里間正吆三喝四摸著麻將哩。母親說:“到時,我知道怎么辦?!笨跉庵g,母親對兩位妹妹的話很不高興。聰明的小姨嘻嘻笑了,立即轉(zhuǎn)到另一個話題。
二
臘月二十四,在區(qū)政府工作的大伯照例回家過小年。在請祖的酒席桌上,母親將自己的不安告訴了大伯。大伯聽罷,愣了愣,表示會盡快聯(lián)系。第三天夜里,大伯回了電話,說與父親的那位朋友通了電話,他會叫父親盡快與家人聯(lián)系云云……在抬頭低頭之間,萬家團圓喜慶的春節(jié)到了??墒谴蟛坪跤幸饣乇苤赣H,正月初二竟然沒回家給兩位老人拜年。母親仿佛預(yù)感到了什么。正月初八,組長捎來一封從廣州寄來的掛號信。信封上寫著:成淑賢親啟。我忙向還在外婆家的母親打去電話。母親聞訊,當天下午坐車趕回。一進門,便問“你爸爸信呢?”繼而像捧著寶貝一樣進了房。我一邊看著書,一邊等待著。桌子上的小鐘分針,走了一格,又走了一格……正納悶時,隔壁傳來母親嚶嚶的哭聲。這哭聲像一個瓶子里裝滿了蚊子。我忙上前敲門,可是門上了暗拴,而母親只顧傷心,理也不理我。我只好趕到不遠的老屋請奶奶。奶奶聞言,放下手中家什匆匆出了門。這一次,母親一聽到奶奶的聲音立刻開了門。
“淑賢,發(fā)生了什么事?”
母親淚水漣漣,眼光投向桌上那封信,往床邊讓了讓。奶奶捏起相片,抵到眼邊,方看清是一幀女人半身照。我捧著信,怯怯地念一句抬一下頭,念了頭幾句,聲音便漸漸小下去,乃至啞住了。原來父親在外與這位章姓女人同居了。父親說:“與章小姐相識——相愛,不存在誰追求誰,而是兩顆心漸漸靠近?,F(xiàn)在,章小姐懷了他的孩子,已有五個月了……最后,父親請求母親原諒并同意協(xié)議離婚?!彪S信附有一張打印好了的離婚協(xié)議書。說實話,經(jīng)常在電視上看到的故事發(fā)生在自己父母身上,作為兒子的我一時有點失措。面對母親的淚水,我不明白了:外面果真是花花世界,連老實本分的父親也逃不過她的誘惑?
無疑,這封信像一枚重磅炸彈。
這種結(jié)果,來得太突然了??梢哉f,簡直是晴天霹靂!而奶奶除了安慰,便是將不忠不孝的兒子臭罵一頓,以此來分解一下媳婦心中的怨氣。奶奶等母親安靜下來時方哀哀地挪出門。奶奶出門后不久,消息便傳了出去。緊跟著,平常與母親要好的幾個女人面容凝重,悄悄走入屋里。于是,那女人的照片及那封信便從這只手里傳到那只手里。女人們替母親詛咒著。而母親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并不多說什么。有兩位是與父親從小長大的,她們同母親一樣茫然:現(xiàn)今這世界怎么了?男人的心說變就變!——要知道,本來在家時,別人可是沒有一句閑話的。
翌日,一過早飯,我的三位姨媽聞訊而至。將母親稍稍安慰后,三姨一遞眼色,于是魚貫而出。至老屋,向爺爺奶奶商討解決問題的辦法。當然,其中難免夾雜些火氣;這火氣,有那么一點興師問罪的意思。這時,母親冷不丁從與堂軒相連的廚間里冒了出來。正大嘶大咋的三姨忙啞了口。因為母親發(fā)了話,三位姨媽不敢再咋嗚了。
爺爺無奈地說:“他是我兒子,可是,他是一個大人,他出門在外,我做老人的能把他怎樣?”
奶奶表態(tài)說:“家永遠是淑賢的!”
接著,爺爺與大伯通了電話。大伯表示將親赴廣州一趟;倘無法挽回,張家會盡最大努力給母親一些補償。此間,母親一直沉默著。其實,她這是坐鎮(zhèn),怕兩位辣妹妹(三姨、小姨)沖撞了老人。交涉完畢,三位姨媽陪母親回家。小坐時,母親說:“我與本來的事,跟老人無關(guān)。以后,你們不要鬧了!”母親的話很輕但很有力。三位姨媽呷著茶,只面面相覷著。
正月初十,大伯去了廣州。
約在一個星期后,大伯出現(xiàn)在明亮而寬敞的老屋堂軒里。我、母親,一前一后進了門。這時,我看見大伯、爺爺、奶奶像在默悼著什么,而廚房里正熱氣騰騰的。聽到大媽與小姑的一問一答聲,我知道她們正準備著中午的家宴。果然,一臉莊重的大伯帶來了這樣的現(xiàn)實:無法令父親回心轉(zhuǎn)意;父親請求母親迅速答應(yīng)離婚,并希望母親另組家庭。幾句開場白之后,大伯拿出1000元塞向母親。母親不解。大伯說:“老小這樣做,負了你,也負了我們,但你永遠是我們張家的人?!@錢是老小當初借給我的。”母親懵了:“本來,怎么沒說過這件事?”這時,大媽走了出來說:“前年家里裝修,恰好老小來了;我錢不夠,老小便借了這一千塊錢?!贝蟛f:“老小在外花了心,我們現(xiàn)在等于沒有他這個人!從現(xiàn)在起,我們希望小嬸能夠堅強些?!贝髬尳舆^話茬,唬住臉道:“也找一個,氣氣他!”
家宴時,幾個不懂事的孩子以飲料代酒不停地喧嘩著。大人們吃了飯便都下了桌,仿佛每個人都有心事。
三
同更多時候一樣,父親的事作為一則新聞在村里騷動了一下。但這像一陣風,過去了就過去了,因為這種事早已不是那么新鮮了。——父親的背叛給母親帶來許多不安,那是一種深刻的心靈疼痛;所以,爺爺奶奶格外擔待著。大媽本來很少回來,但因為母親,幾乎每隔一陣來看望一次。母親感受著大家庭的溫暖,便將遠方那一端的父親漸漸地淡忘了。舊有的寧靜而安詳?shù)泥l(xiāng)村日子仿佛再次破門而入。但我發(fā)現(xiàn):母親還是像變了一個人。
后來,三姨、小姨有點不甘,力勸母親起訴父親,但母親死不開口。我知道:父親再不好,但他畢竟是爺爺奶奶的兒子。告父親,一、傷害了兩位老人;二、自己從中又能得到什么呢?本來這種事,倘雙方拒不退讓,不給愛放一條生路,其結(jié)果必然是兩敗俱傷,何況母親心里還藏著父親過去對她的許多好。母親不開口,外婆那邊也就不好自作主張了。為了讓母親換換心思,二姨央母親去站店(二姨夫在城里批發(fā)市場做裝飾材料生意),但母親考慮到我在上學便推辭了。
今非昔比,因為父親“丟了”,對于母親,對于我,都是另一種生活。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母親依然是一位種地的普通農(nóng)婦。我發(fā)現(xiàn)母親非常喜歡鄉(xiāng)村,非常眷戀土地;也許這跟土地從不騙人的性子有關(guān)。土地的性子:在更多時候,你付出多少,會相應(yīng)給你多少。谷雨前些日,組里大多人家將水稻田改種了棉花;因為棉花利高,而水稻年年鬧蟲災(zāi),付出成本(化肥、農(nóng)藥等)相應(yīng)增大,利潤便很微薄了。組里見狀,不得不開會宣布:水稻田一律改為旱地。母親對此很不安;因為水稻田加上原有的棉花地便有三畝多了,種這么多棉花,一個女人,難以擔當。
日子的腳步在忙忙碌碌中再次走到端午?!汗?jié)、端午、中秋,一年中的三個大站。這時,我家的三畝多田棉花差不多有半人高了。為了盡可能的幫助母親,大伯取消了父親每年規(guī)定的贍養(yǎng)費,并叫小姑接走了孩子。奶奶沒了羈絆,便是閑人;農(nóng)忙時,像上班一樣來料理家務(wù),以解母親后顧之憂;需要人手時,只要一個電話,小姑、小姑爺隨叫隨到。所以說,奶奶是將這位媳婦當成了自己的女兒。而母親呢,因為奶奶,而將對父親那種絲絲縷縷般的怨恨慢慢稀釋了。
農(nóng)歷五月五,又是一年鑼鼓響。中午,照例在老屋堂軒里舉辦家宴。吃飯時,氣氛不同于上一次,大人們推杯換盞,喝的酒(啤酒)多,說的話也多。幾番閑話之后,大伯旁敲側(cè)擊再次說到母親。大媽、小姑,乃至奶奶,立即跟著做出微妙的反應(yīng)。母親感覺到了,但因為是家里最高權(quán)威開了口,故而不好說什么,只笑了笑,算是答復(fù)。
奶奶說:“趁著還年輕找一個,也好省我一番心!”
大伯、大媽、小姑立刻附和著,唯老實巴交的小姑爺像一個外人,只顧自己吃喝。
當天夜里,隔壁的母親一直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著。我知道那是奶奶的一句話說動了母親的心。
四
不知何時,家里電話能夠顯示來電。每天下午放學回家,我總習慣性地翻查一次。我想:爸爸果真不要我們了嗎?而媽媽呢,一從地里回來,也喜歡翻查來電。一次次失望,但沒改變已形成的習慣。我知道母親心里的那面旗幟一直在高高飄揚??墒?,幾個月過去了,電話機上從未出現(xiàn)過父親的手機號碼及那邊的長途固話。看來,父親真算“丟”了。
兩個月的暑假很快過去了。
大約在第三場秋雨之后,天方轉(zhuǎn)涼。有幾天夜里,我見本地著名的媒婆老年與村小學的李老師在奶奶家出出進進。有一次,我一進老屋,說話的人立即剎住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牽了起來。李老師哼哈著,起身招呼,邀著我問這問那,弄得我一愣一愣的,甚至渾身不自在。第二次撞上時,李老師塞給我一本帶鎖的硬殼日記本與一支盒裝上等鋼筆。我懵了:李老師與我非親非故,干嗎要送我禮物?我干立著,顯得很木。旁邊有人說話了。而李老師并不介意,隨手將東西擱在桌上,繼而邀著我問新近課本上的內(nèi)容。李老師認真聽著,開示了幾句,之后,將我送出門。大約又是一個星期六,這天夜里,媽媽很晚才從老屋那邊過來。我猜定又是那兩個人來了。開門時,母親手里捉著那兩樣東西。
母親將東西杵給我說:“你不喜歡?”
母親話里有話,我有點失措,接下東西支支吾吾道:“我是怕你講——”
母親說:“既然喜歡怎么不要?”
很快,村里有風聲了:說早年妻子死于難產(chǎn)的李應(yīng)祿與成淑賢談上了……有一次,我去小店買鹽,恰遇幾個女人正談?wù)撨@事。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還好,我的一位嬸嬸講了一句,現(xiàn)場才突的冷了下來。我剛離開,她們又嘰喳上了:
“應(yīng)祿與淑賢也是同學,恐怕兩個人早就有了——”
“其實應(yīng)祿也不錯:當教師,一個星期兩天假,一個月一千多?!?/p>
回到家,我一直心神不寧。等奶奶來了,方壯著膽子掏問。——奶奶是我家的老太君;對于下人,誰要是冒犯,一張嘴從不饒人。奶奶聽罷,認真地說:
“加加,我問你:可喜歡這位李老師?”
我知道奶奶的脾氣,但我不怕她,便白了一眼:“不知道!”
奶奶有點緊張了:“為什么?”
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奶奶說:“你爸已與你媽協(xié)議離婚了。你媽已在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停停,見我仍嘟著嘴,便有點傷心了:“加加,你也有15歲了,也該懂事了。你媽還年輕——”奶奶坐下,迭迭嘆氣,“你應(yīng)該為你媽考慮,何況,李老師人也不錯?!?/p>
我仍犟著。奶奶說:“你曉得嗎?你媽同意了!”
奶奶還想嘮叨下去,我悄悄溜了出去。立在門外,奶奶還在數(shù)落著什么。
田野里,正值棉花盛開時期。昨夜電視上的天氣預(yù)報說,后天北方將有一場冷空氣南下,所以,幾乎每塊田里都有人。走到我家的棉花地,吐絮的棉花就像天上的星。因為天憨了,母親摘下了草帽。我緊瞅著,發(fā)現(xiàn)母親黑了瘦了。我想,再這樣下去,母親會很快變老的,于是心里有點酸酸的,心里那一頭便冷不丁恨起父親。
媽媽哪一點不好?
為什么一到外面,心就花了?
這么憤憤地想著,我在盛棉花的圓籃里撿起一個空的編織袋。當兩人抵頭時,母親才發(fā)現(xiàn)我。除了放假,無論田里活多忙,母親從不叫我;收工回家,也從不埋怨。她認為:我的學習才是最重要的。那天,一直忙到夕陽西下,才將那塊田復(fù)原成一塊光板。路上,母親歇了幾次肩;歇肩時,總要在扁擔上坐一會兒。她叫我先走,我不動,也不說話。我們身上都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釉。母親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像這樣,我真搞不下去?!蔽胰圆徽f話,將一莖剝開的旱稗放在嘴里嚼著;草莖有絲絲的甜味兒。此時,我說什么好呢?
國慶節(jié)那天,大伯大媽回來了。大伯將我叫到房里,面容凝重,與我談了一些話。我聽著,一一答應(yīng)著。10月2日,老屋里熱鬧起來。擺了兩桌酒,在座的都是至親。母親與李老師的事就這么定了下來。
五
自此,李老師名正言順成了我家的男人。村里的反應(yīng)像一杯水一樣,因為這一切都是大伯、奶奶一手促使成功的,何況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李老師一有時間(大多在雙休日)便過來幫忙。他熱情、勤快,母親在田里干什么,他會不聲不響地跟上去。兩個人在一起時,總是有說有笑的。母親的氣色比以前好多了;雖然累了,但不憔悴。我隱隱感到是李老師改變了母親的精神面貌。日子一長,我與李老師之間的話也漸漸地多起來。每次來,總要到我房里坐一坐;遇到難題,總為我說透為止。不知不覺間,李老師變得親切起來。而母親也對他有了一份依戀,甚至是依賴。一個電話,李老師說來就來。只要母親陪著,我感到這叔叔身上有使不完的勁。
一晃到了年底。在奶奶的催促下,母親與李老師辦了結(jié)婚證,并定下喜日:元旦。
新房不過是出了新:首先將我與母親房間之間的隔墻打通,安門、堵門,于是我住的小間成為他們的臥室;我則搬到樓上。在搬之前,叔叔執(zhí)意將樓上的房間鄭重裝飾了。推開門,像走進某賓館的一間客房。此外,配置了寫字臺、書架……那天,兩位姨媽本來有話要說,但上來走了走,便沒吱聲了。
母親與李叔叔的婚事莊重而簡樸。當夜,仍請原客,還是兩桌酒。待時候不早了,放了一掛鞭,新房的門一關(guān)整個婚事便宣告結(jié)束了。
作為兒子,我心里深處還是惦念著父親。在那天夜里,父親的影子老是在眼前晃來晃去;上床后,好久不能安枕。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愛著我的父親。有幾次,無意中從舊相冊中看到父親的照片,那時便浮想翩翩著,仿佛又回到從前那些溫暖的日子。待一回到現(xiàn)實,心里立刻泛起一種酸酸的感覺,雖然村里人大多痛斥著父親的種種不是(說他是當代陳世美)……對此,我總是一言不發(fā)。我能說什么呢?哪怕他是犯了重罪的死刑犯,但他永遠是我的父親。所以,在元月23日大伯突然找我談話,首先問我可想父親時,我的淚水頓時潸然而下。大伯感覺到了,悲哀著臉。等我稍稍平靜了些,方感嘆道:
“你爸爸永遠是一位好爸爸!”
好爸爸?——噢,這邊有媽媽,一到那邊便搞上了。好什么?
大伯說:“你知道今晚我為什么叫你來嗎?”
我老老實實地說:“不曉得!”
大伯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爸爸今晚就要回家了!”
“真的?”
“嗯!”
我卻不高興了:“他不是不要我們了嗎?”
大伯瞅了我一下,說:“誰說你爸爸不要你了?——你爸爸每日每夜都在記掛著你和你媽?!?/p>
我鼻眼里直哼哼:“那怎么又跟別人結(jié)婚了?”
大伯再次坐下,說:“你爸爸根本就沒有結(jié)婚!”見我呆怔著,故意停了停,方說:“當初你爸寄的那女人照片其實是他同學的愛人。”
我急了:“這里是怎么回事?”
大伯卻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呷著茶。
我快要跺腳了:“爸爸出什么事了?”
大伯沉重地說:“說出來,你心里可要做好準備。你爸爸得了肝癌,并且已到晚期;在廣州治了一段后,你大媽把他轉(zhuǎn)到她哥哥所在的省立醫(yī)院;雖然做了化療,唉,但還是留不住——今夜,你爸爸就由大媽親自送回來。”
我的淚水撲簌簌往下落,乃至咭哽著要哭起來。
“爸爸走時好好的,怎么一出門就得了病?”
這時,有人敲了一下門。大伯應(yīng)聲開了門。奶奶與小姑扶著眼睛哭成小櫻桃一樣的母親走了進來。母親見我淚流如雨,禁不住再次啜泣著。
六
當夜10點許,一輛白色醫(yī)護車緩緩駛進已睡著的村莊。老屋門前亮著燈。聞訊而起的鄰居們都與我們一起靜靜等待著。很快,車子在老屋門前馳住了。第一個下車的是大媽。大媽引導(dǎo)著開了后門。緊接著,大伯與幾個男人抬下正接著氧氣的骨瘦如柴的父親。在奶奶、母親一左一右的護衛(wèi)、引導(dǎo)下,眾人將擔架徐徐抬進爺爺早就收拾好了的南房。奶奶直叨叨:“家來著!我家二子家來著!家來著就好嘛……”這南房是父親出生的地方。父親在清醒時就向大伯一一交代了后事,其中便包括要下住老屋的南房。父親從擔架上轉(zhuǎn)到雕花木床上。這時,我才看見父親已瘦成一小巴掌大的臉。安頓妥當之后,父親睜著眼搜尋著什么。當母親滿臉淚水撲上去時,他的嘴嚅動著,我卻聽不清在說什么。只見母親不停地應(yīng)著,繼而嚎啕著。當母親發(fā)現(xiàn)我時,立即將我拉到床前。我雙手握著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片刻,幾個女人過來勸我們。當我被攙到門外時,我聽見大媽與那位醫(yī)生的一問一答聲。醫(yī)生說:“這瓶水吊完了就沒有了?!贝髬屳p輕地說:“許多事都準備好了?!边@時,現(xiàn)場突然靜了下來。母親一定,猜測到了什么;稍后,將聽到消息的李老師引了進來。父親見到李老師,手向上抬了幾抬。李老師上前一步,半跪著,用雙手握住那只瘦手。父親說話有氣無力,每發(fā)一個字音似乎都要費很大的勁。我聽見父親憋足了氣說:“拜托了兄弟。”說完話,頭再次陷進松軟的枕頭里。李老師淚水漣漣,一味應(yīng)著。
夜深人散,母親與李老師陪了父親最后一夜。
翌日早飯時,大伯與親友們商議著辦喪事。果然到了下午,父親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父親出殯那天,沿途全是聞訊而來送行的人。有人將父親的故事通過熱線告訴了電視臺“人間真情”節(jié)目組。記者聞聲而動,拍下了整個過程。因為上了電視,知道父親的人越來越多。當村里人外出時,經(jīng)常有人問起父親。久而久之,“張本來”三個字似乎已成了蓮塘村的代名詞。清明節(jié)時,父親的墳頭也總滿是插著的旗幡與壓著的紙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