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煒華
1
下午兩點到三點,是清水巷最清靜的時刻。紀肖蘭坐在電腦前,探頭向外看看。巷子里少了車輛與行人,陽光灑在青石板、菜葉子、垃圾堆上,弄得到處熱烘烘的。臨近火車道的白墻仿佛一面鏡子,反射著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墻下是一溜攤位,賣菜的,賣魚的、賣肉的、賣各種熟食的,剛剛還拿著秤,拿著菜、拿著魚、拿著肉吵吵嚷嚷,討價還價的小販,現(xiàn)在都在各自攤位前打瞌睡。賣魚的攤位上,一條黑色大鯉魚不知為什么,從紅色大塑料盆里跳出來,尾巴一翹一翹,打得青石板噼里啪啦亂響。賣魚的女人穿著灰色防水圍裙,躺在竹椅上睡覺。聽到響聲,探起身,睜眼看看,又放平身子,繼續(xù)睡覺。旁邊賣菜的女人看不下去,拿起魚兜捕魚,魚跳得厲害,罩了四五下才罩進兜里。魚立刻變得老實,卷著身子,沉甸甸地墜在兜底。女人一反手,“啪”地一聲將魚丟進水盆,烏幽幽的水面一陣喧囂,旋即恢復平靜。魚在水盆各個地方,靜悄悄地懸浮著身子,大約,它們也到了午睡的時候。
紀肖蘭正在淘寶上看衣服,她買了一件民族風刺繡上衣,胸前一段咖啡色抹胸,繡著一朵牡丹花,大紅的花瓣配著碧綠的葉子,衣擺是紅綠相間的純棉布,綴著紫色的細小流蘇。對于顏色搭配,紀肖蘭老家流傳一個順口溜:“紅配藍討人嫌,紅配綠賽狗屁,紅配黃喜死她娘?!敝v的是顏色搭配的禁忌,民族風服裝卻偏偏喜歡這樣的顏色搭配,大紅配大綠,大紅配大藍、大黃配大紫,對比強烈,惹人注目。大多數(shù)人穿上這種衣服,顯得俗不可耐;紀肖蘭穿上,卻是說不出的韻味,說不出的好看。買上衣的同時,紀肖蘭買了一雙波西米亞鉚釘串珠涼鞋,黃鞋底、藍鞋面、裝飾著無數(shù)閃光的金屬珠珠,賣家一再聲名是“羅馬尼亞風格”,搭配民族風服飾再合適不過。名字如此洋氣,價格卻很便宜:48元。只因為這樣便宜,紀肖蘭才買得起。
上淘寶網(wǎng)之前,紀肖蘭去了一趟銀座商城,她想買一條褲子配這件上衣和鞋子,二樓女裝部逛下來,紀肖蘭信心全無,最便宜的褲子也要八百多元,貴的一千八百元。紀肖蘭摸著褲子問:“什么料子?這么貴?!眱蓚€服務員正在聊天,一個服務員說:“他老笑話我老公,說我老公‘理個發(fā)才五元錢啊,我理就理十元錢的?!绷硪幻諉T捂著嘴笑,轉(zhuǎn)頭看紀肖蘭,說:“桑蠶絲的?!?/p>
桑蠶絲的就這么貴嗎?紀肖蘭搓搓褲子,沙沙的、皺皺的,貼到臉上有些涼涼的。她想起小時候跟著媽媽養(yǎng)蠶。春日的早晨,媽媽帶她到農(nóng)業(yè)站領蠶簾子。農(nóng)業(yè)站的柜臺高高的、黑黑的,紀肖蘭踮起腳,手把了柜臺邊沿,仍然看不到柜臺里面放著什么。她記得拿著糧票到糧站換饅頭時,糧站的柜臺也是這樣高、這樣黑,她踮著腳,一手把了柜臺邊沿一手將糧票遞上去。換饅頭的是個年輕女子,長發(fā),貌美,只是兩腮布滿芝麻粒一般密密麻麻的雀斑。這些雀斑并不影響女子的美,在紀肖蘭眼里,這些雀斑平添了很多神秘、很多奇幻。成年后的紀肖蘭,總在自己腮上點畫幾個雀斑。柜臺里面的男子寄給媽媽一樣東西,媽媽拿給紀肖蘭看,說:“這是蠶簾子,上面的黑點是蠶卵?!奔o肖蘭盯著那些黑點,一個一個,密密麻麻,像極了女子臉上的雀斑。媽媽拿著蠶簾子走在前面,紀肖蘭跟在后邊,從鎮(zhèn)上回村里的路漫長、狹窄,兩邊布滿莊稼地,快進村時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梨樹園。紀肖蘭上坡、下坡、過河、過橋,一直盯著腳下看,唯恐那些雀斑紛紛揚揚掉下來,掉得到處都是?;丶?,媽媽將蠶簾子放在陰涼處,待幾日,雀斑變成小螞蟻一般的蠶,一個一個鉆出來,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吃的。媽媽捉住公雞,將它夾在胳膊與腿之間,一用力,從雞屁股上拔下一根雪白挺實的翎毛,公雞“撲棱”一聲掙扎出去,翅膀扎撒著,拉出一攤粘稠的黑屎。媽媽拿著翎毛,小心翼翼地將蠶掃到一張紙上,平端著,放到笸籮里面。笸籮的旁邊放著草簾子,鋪著碧綠的,洗凈、曬干了的桑葉,媽媽拿著剪刀,抓起桑葉,十指微動,桑葉變成形狀萬千的碎片,紛紛揚揚灑到笸籮里面。一層又一層,蠶很快不見了身影。紀肖蘭只以為它們被壓死了,站在笸籮旁邊跺腳,眼淚都要流下來。媽媽說:“不著急,不用著急。”果真不用著急,很快桑葉消失了,蠶重新露出身影,只是大了、胖了。媽媽說:“喂勤喂懶,40天結(jié)繭?!睙o論懶人還是勤快的人,養(yǎng)的蠶,40天必定結(jié)出繭子。媽媽是個勤快人,夜間幾次起床給蠶喂桑葉。每次起床,紀肖蘭都會驚醒,閉著眼躺在床上,聽著一片“唰唰唰”的聲音,下雨一般。那是蠶在吃桑葉。紀肖蘭突然感覺恐怖:人生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吃,人生所有的意義都是吃,這樣的人生有什么意思?她將頭埋進被子,感覺頭大得要命,四肢大得要命,房間卻小得要命,小得如火柴盒一般,而大得要命的她就藏在這個小火柴盒里。有黑壓壓的東西罩下來,紀肖蘭偷偷地流下眼淚。自此不再看蠶。蠶卻一天一天長大,變成白乎乎胖乎乎的食指、中指、無名指,有的身子變得透明、金黃,如同肚子里安了小小的燈。它們不再拼命吃食,大部分時間趴在笸籮里一動不動。媽媽說:“蠶在睡覺,喜歡睡覺的蠶準備結(jié)繭了?!眿寢屢贿呎f一邊抖動著竹簾子,竹簾子本來掛在門框上的,紀肖蘭融三岔五就抽下一根竹條,用它扎燈籠架,扎蟈蟈籠,抽得竹簾子七零八落的。媽媽就用這個七零八落的竹簾子搭了一個窩棚,棚頂罩一件碎花破棉襖,襖上放一朵鮮紅的月季花。月季花是剛摘下來的,鮮艷如同嬰兒的臉蛋,花瓣綴滿細細的絨毛,如同嬰兒臉上的汗毛。媽媽說:“這是蠶的家,蠶的家要穿衣戴花。”窩棚蓋好,媽媽將扎好的草把子放進去,將胖胖的蠶一把一把抓起,撒到草把上。蠶在草把上慢慢蠕動,好像要掉下來的樣子,紀肖蘭看著,汗毛一根一根豎起來,蠶卻一個沒掉下來。媽媽:“這時候,最怕你表姐來,她來了,就要跟蠶念叨:你也懶我也懶,咱倆合起來做個繭。那蠶偏偏聽她的話,偏偏兩個趴在一起結(jié)一個繭,這樣的繭賣不出去。這個時候,你表姐千萬別來?!奔o肖蘭不記得表姐曾在蠶結(jié)繭的時候來過,印象中,表姐很少到家里來。紀肖蘭認為媽媽的記憶出了問題,是那些白乎乎胖乎乎的繭使媽媽的記憶出了問題。為了證明媽媽的記憶出了問題,紀肖蘭偷偷在心里念叨:“你也懶我也懶,咱倆合起來做個繭。”一遍又一遍,唯恐蠶聽不清,聽不見。待幾日,草把子上掛滿白的、黃的、彩色的繭,密密麻麻的,好像草把子結(jié)下的果子。果真就有大的,丑得出奇的繭,剝開,里面趴著兩個蠶蛹。媽媽奇怪,說:“你表姐沒來,它們怎么也跑到一起?”紀肖蘭站在一邊,抿著嘴偷偷笑。
結(jié)好的繭,拽去碎毛,裝在筐子里,挑到收購站。滿滿兩筐子繭,分量卻不重。收購站的人將繭抓在手里,看大小,看成色,過了秤,遞給媽媽一把錢。紀肖蘭忘記兩筐繭賣了多少錢,她只記得媽媽帶她到商店買了一包桃酥。她相中一個大紅緞面筆記本,央求媽媽買。媽媽在看一雙鞋,黑色的平跟布鞋,售貨員說:“進貨進錯了,一順了。一順了,所以便宜?!眿寢屗坪鯖]聽見紀肖蘭的話,拿著鞋翻來覆去地看,看鞋底,看鞋面,手伸進鞋里面,這按按那摸摸,拿出來時,順勢捏了一下鞋帶。紀肖蘭以為媽媽要買,可是媽媽放下鞋,拉著她離開商店。
想到這兒,紀肖蘭一陣心酸。如果媽媽知道她辛辛苦苦養(yǎng)的蠶,結(jié)的繭,抽成絲,織成布,做成褲子后,要一千八百元才能買到,媽媽準會吃驚地張大嘴巴,準會拍打著腿說:“要死呀。穿這么貴的衣服,要準備死呀?!?/p>
紀肖蘭放下褲子,裝作看別的衣服的樣子,一步一步走開。兩名服務員還在聊天,似乎似乎看出來紀肖蘭買不起這條褲子,但是沒有瞧不起紀肖蘭,因為她們也買不起這條褲子。
從女裝部逛到一樓,每樣東西都貴得叫紀肖蘭難以接受。兩個做飯的鍋子要一萬元。什么樣的飯菜才配得起這樣的鍋子?怎樣高超的做飯手藝才對得起這樣高級的鍋子?紀肖蘭想象不出來。她站在一個賣鞋的籃子前扒拉里面的鞋,印象中,大商場擱在籃子里的商品都是降價處理的便宜貨,紀肖蘭只有膽量在這些籃子里挑選商品。她拿起一雙粉紅鏤空鞋子問:“多少錢?”服務員頭都不抬:“八百三?!奔o肖蘭尖叫一起,扔下鞋子跑掉。
2
一條褲子吸引了紀肖蘭的目光,寶藍色褲身鑲大紅色褲腰,褲腰正中繡兩朵紫紅色茶花。茶花十分漂亮,花瓣翹翹,仿佛沾了清晨的露水。紀肖蘭將圖片下載到電腦桌面,將那件民族風上衣配過來,果然十分搭調(diào),兩件衣服樣式獨特,顏色搶眼,穿出去,回頭率絕對百花之百。可是這樣的衣服具有難以克服的缺點,就是穿好了,嫵媚飄逸;穿不好,俗不可耐。紀肖蘭在馬路上看到一個女人,穿著咖啡色綴水紅花、淺綠葉的民族風上衣,搭一條深藍色布裙,脖子上掛一串五彩石項鏈。女人長發(fā)、窄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手插在口袋里,斜斜在站在馬路邊,服裝與人,單獨拿出來,哪一樣都是好的;搭在一起,卻如同鬼一般。紀肖蘭覺得奇怪,細細看過去,知道那女人不適合這種衣服。女人瘦小,不挺拔,衣服肥腰寬袖,花色突出,穿在身上,仿佛套了一個麻袋,只見衣服不見人。除此之外,女人臉窄,膚色白,頭發(fā)卻又長又黑又密,一部分撩在前面,遮住了大部分面龐,看上去就如同鬼一般。這女子如果穿一件白色貼身及膝長裙,搭一條水紅與淺藍相間的絲巾,長發(fā)扎到腦后,涂點粉紅色唇彩,雙手在身邊隨意一擺,身板一挺,馬上就顯得精神與好看。
那么網(wǎng)上挑的服裝適合自己嗎?紀肖蘭猶豫著是否將褲子放進購物車內(nèi)。她看了一眼價格——78元,價格能夠接受,又看快遞費,“大理”兩個字一下映入紀肖蘭的眼簾,褲子的生產(chǎn)地是大理。哦,大理,那個有著竹樓、芭蕉、綠水和豐滿身材的女人的大理。紀肖蘭內(nèi)心一片潮濕,一片溫熱,一陣歡喜,她按動鼠標,毫不猶豫地點擊了購買。
接到快遞員的電話時,紀肖蘭正在樓下買魚。穿著灰色防水圍裙的女人從紅塑料盆里抓出一條鋰魚,魚在她的手里張著嘴,尾巴一甩一甩,魚鱗一晃一晃,反射著日光。女人說:“這條行嗎?不大不小,你自己吃正合適?”紀肖蘭詫異,女人如何知道她一個人吃?點點頭,說:“行?!迸藢Ⅳ~放到案板上,那案板布滿了魚血、魚鱗和看不出面目的剁碎了的魚器官。女人一手按著魚身子,一手拿一根中空鐵棒,“叭”地一聲敲到魚頭上。紀肖蘭閉了一下眼睛,睜開,魚身子還在動,嘴巴一張一張的。女人扭頭跟一名顧客說話,又一棒子敲下去,魚不動了。女人繼續(xù)說著話,一邊說一邊將魚扔進秤盤,算出價錢,問:“殺不殺?”紀肖蘭點頭,說:“殺,洗凈”。女人立刻拿起一把刀子,按著魚身,“噌噌”刮魚鱗。橢圓形的,黑色鑲著金邊的魚鱗四處飛濺,這邊刮完了又翻轉(zhuǎn)身子刮另一邊。魚鱗刮凈,揪出鮮紅色的魚鰓,刀子倒個個,在魚肚上一劃、一攪,魚肚子立刻分成兩半,白白的、沾著紅血的魚腹翻出來,女人戴著膠皮手套的手伸進去,手指一攏一抓,出來時,滿滿的一把魚內(nèi)臟,白色的魚鰾、黑色的魚膽、紅色的魚肝,長長的魚腸子……沒等紀肖蘭看仔細,女人手一甩,內(nèi)臟齊刷刷掉進腳邊的塑料桶里。桶旁,紅塑料盆里的魚一陣噪動。魚腹空了,剖開的刀口軟塌塌合在一起,魚身子由圓鼓鼓的凸面,變成波瀾不驚的平面,它躺在案板上,嘴張著,眼睛張著,一動不動,氣息全無。鮮紅的血依然沾在女人的皮手套上,她看都不看,在胸前蹭了兩把,揪下一個黑塑料袋,把魚裝進去,遞給紀肖蘭。紀肖蘭有些心驚肉跳,拿著魚像拿著一把殺人刀或是拿著一堆心事,她怪罪自己突然興起吃魚的念頭,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因為她一剎那的念頭,開膛破肚,命歸西天,連個全尸都沒撈著。依照佛教的說法,她犯了殺生的罪??墒沁@魚又犯了什么罪落得個被人打、殺、咀嚼、消化、排泄的命運,她買它、吃它、消解它,使它化作營養(yǎng)、化作糞土,是不是在幫助它消除罪孽?使它獲得重新投胎的機會?那么她是在殺生還是在行善呢?這些繞來繞去的念頭,弄得紀肖蘭有些糊涂了。就在這個時候,快遞員打來電話,說褲子到貨了。紀肖蘭與他約好在巷口的雙洞子橋下見面。紀肖蘭說:“我穿著粉紅上衣,黑色及膝褲,手里提著一只黑袋子,袋子里裝著一條魚……”
“好了,好了,不用說這么詳細,哪個是客戶,哪個不是客戶,我們一眼就看出來?!?/p>
雙洞子橋是水清巷附近有名的地標。橋上是火車道,橋下是公路,公路分成上行、下行兩股道路,因此就有了兩個橋洞,當?shù)鼐用窬头Q它為雙洞子橋,雙洞子橋喊起來麻煩,索性簡化為“雙洞子”。其實雙洞子有一個正式名字,城市地圖與鐵路運行圖中,它的名字是“水清巷鐵路橋”,可是這個名字說出來,大家茫然不知,一提“雙洞子”,才恍然大悟,說:“雙洞子就雙洞子吧,還什么水清巷,巷后面偏偏還加個鐵路橋,真是別扭死了?!?/p>
雙洞子橋仿佛城市的南北分界線,橋以北一片繁華,火車站廣場、長途汽車站、公交車站、市政府、公安局、大型商場、醫(yī)院、高檔居民區(qū)、娛樂設施等等全在橋北。橋南相對落后,除了老居民區(qū)、城中村,就是田地、農(nóng)村、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公路,一所警察學校,一個技工學校和幾個污染環(huán)境的小企業(yè)。老居民區(qū)分成幾片,有鐵路宿舍、化工廠宿舍、制藥廠宿舍、水泥廠宿舍等等,與城中村交織在一起,形成錯綜復雜的地理結(jié)構(gòu)。居民區(qū)與城中村的交界處有一條玉珠河,據(jù)說源頭在一座遙遠的山上,水從山上流下時,波濤洶涌,漫過了橋面,當?shù)鼐陀小八跇蛏狭鳌⑷嗽谒伦摺钡恼f法。河水過山過村過田野,到了城市立刻變得污濁,河水混濁不清,散發(fā)出難聞的惡臭。河兩邊的居民卻習慣了這種惡臭,在河北岸開辟了菜市場,像清水巷一樣賣魚、肉、菜、涼拌小菜和各種熟食。居民拿著布包、菜籃子、竹筐子,步行或是推著自行車買菜,常常人擠人、人挨人,一片吵鬧。經(jīng)常有瘸了腿的男人坐在木板上,拿著搪瓷缸子,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瓷缸里放著十幾個硬幣,男人晃動著它,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仰著臉,向人討錢。河南岸是城中村村民蓋的平房,紅磚墻面、毛氈屋頂,水泥地面,租賃到各種各樣的人手里,有的開成了理發(fā)店,有的開成了雜貨店,有的開成了水果店,有的開成了糧油店??恐髽涞膸讉€平房沒有任何招牌,擱著一條沙發(fā),一個茶幾,一個矮柜,坐著一個或是兩個女人,看不出做什么生意。河北邊的菜農(nóng),河南邊租房子的人,毫不客氣地將菜葉子、生活垃圾扔進河里,也有人拿著拖把到河里涮拖把。紀肖蘭經(jīng)常在河邊走,看到涮拖把的男女就忍不住想:這樣的拖把涮出來,肯定比河水還臭。
此時正是上下班高峰,“雙洞子”一片喧囂,汽車按著喇叭,艱難行駛,一輛藍色卡車蹭了一輛白色面包車,兩個司機從駕駛室探出腦袋,大聲吵吵。人行道上,自行車聚在一起,你塞我,我塞你,互不相讓,仿佛到此不是為了走路,而是為了不叫別人走路。提著菜的,拿著包的,面目焦慮的、眉開眼笑的行人見縫插針,泥鰍一般竄來竄去。紀肖蘭站在橋洞邊,皺著眉看了一圈,沒有看到快遞公司的三輪車,她尋思快遞員還沒到,就提著魚、找個陰涼地方站著,耐心等待。陰涼地已經(jīng)站了三個男人,面紅耳赤地吵著一件事情,紀肖蘭轉(zhuǎn)頭去聽,聽了兩句,撲哧一聲笑了。三個男人在爭論武松當年打虎是否真的喝了十八碗酒。一個穿著藍白相間T恤的男人說:“肯定喝了不到十八碗。先說那酒壇子,倒酒時會灑出一些,碗裝不滿,武松端碗的時候,又灑出一些,此時大約只剩半碗。等到喝到嘴里,又從嘴角淌出一些,那碗酒也就剩個碗底,十八碗加到一起,頂多三碗?!?/p>
紀肖蘭忍不住插話,說:“爭論這些有什么意思?愿意喝幾碗,喝幾碗?!?/p>
三個男人一齊看她,穿T恤的男人說:“咦,來了也不說一聲?!睂⑹掷锏囊粋€灰袋子一下子扔過來。紀肖蘭慌忙接住,說:“什么?什么?”
“你的褲子,淘寶網(wǎng)上買的褲子?!?/p>
“你是快遞公司的?怎么不見你的三輪車?”
“我哪是快遞公司的?!蹦凶恿昧艘幌骂^發(fā),眼睛一眨,看上去比剛才精神了一些。“我是公司職員。替表弟來送褲子的。知道嗎?我是個白領,哪能做快遞員?!?/p>
紀肖蘭又撲哧一聲笑了,在快遞單上簽了字,說:“騙誰呢!公司職員還替人送快遞。”
當著那人的面,紀肖蘭打開袋子,褲子裝在透明塑料袋里,寶藍的顏色格外搶眼。她撕開塑料袋,將褲子一抖,寶藍色的褲身,大紅色褲腰,紫色茶花,果然跟圖片上一樣,做工還算精良。
“嗯,這褲子漂亮?!奔o肖蘭扭了一下頭,看到男人的手指伸過來,捏住了褲腳。
3
男人名叫趙有財,這是紀肖蘭后來知道的。趙有財說他真的是替表弟送快遞的,表弟知道“雙洞子”難行,所以委托他送貨,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他沒開汽車,沒騎摩托車,而是騎自行車來的,絕對低碳環(huán)保。說這些話時,趙有財又撩了一下頭發(fā)。
趙有財有個特點,對什么事情感興趣或是得意的時候,總要撩一下頭發(fā)。他說:“你看,我是不是一個難得的好人?”
按照趙有財?shù)拿枋?,他家所有的人都是好人。父母是知識分子,姐姐是企業(yè)工會主席,妹妹——“嗨”,他趴在紀肖蘭耳邊悄悄說:“妹妹的職業(yè)很神秘,是個作家。名字在網(wǎng)上能百度出來?!?/p>
紀肖蘭偏了一下頭,她跟趙有財還沒熟到可以親密接觸的地步,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她也要做出冷漠的樣子。她不想跟他過于親近,為什么?為了給他留一個冰清玉潔的印象。
趙有財?shù)拿枋鲋校谋淼芴貏e有意思,表弟買了一輛面包車送快遞,別人汽車的副駕駛上興許會坐美女,興許會坐領導,表弟的副駕駛卻坐著他的爸爸,他的爸爸是趙有財?shù)墓梅?。姑夫患了老年癡呆癥,忘記了自己的姓名、家庭住址、子女的姓名還有模樣,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都走丟好幾回了。為了防止再次走丟,表弟就天天帶著他送快遞。“如果”趙有財說:“如果,看到一個帶著老頭送快遞的年輕人,那老頭穿著深藍色上衣,胸前掛著紅色牌牌,牌牌上寫著名字與聯(lián)系電話,那年輕人就是我表弟?!?/p>
紀肖蘭的眼睛潮潮的,說:“你表弟真是個好人,你全家人都是好人。”
紀肖蘭與趙有財?shù)慕煌鶝]有一點波瀾,平淡得如同人走路,走著走著口渴了,見到路邊擱著一瓶水,想都不想,拿起來一口氣喝干。紀肖蘭拿走褲子不長時間就接到趙有財?shù)碾娫?,這一點都不奇怪,紀肖蘭在淘寶網(wǎng)上買的褲子,快遞公司自然有她的聯(lián)系電話。紀肖蘭看著手機屏幕上的陌生號碼,甜膩膩地“喂”了一聲,趙有財在那邊說:“你買的褲子真好看。買這樣褲子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p>
紀肖蘭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趙有財?shù)哪樱械狡婀?,為什么一下子想到趙有財,而不是別人。緊跟著,紀肖蘭想到趙有財與人辯論武松喝酒的情景,心頭一松,笑起來,聲音恢復平常,說:“看不出來,你挺會說話的?!?/p>
“真的,真的,我不是一個俗人,所以不俗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p>
打過幾次電話,趙有財約紀肖蘭喝咖啡。紀肖蘭經(jīng)常自己買咖啡喝,雀巢、拿鐵、卡布其諾,有次還在網(wǎng)上買了一大堆據(jù)稱包羅世界各國咖啡的咖啡包??Х劝蠈懼鞣N各樣的外國字,紀肖蘭看不出所以然,卻還是一包一包拆開喝了。
趙有財約紀肖蘭喝咖啡,紀肖蘭滿心歡喜,想一口答應,又怕被趙有財小瞧了,扭捏一番才答應下來。趙有財要她挑喝咖啡的地方,她不挑,要趙有財挑,趙有財堅持她挑。紀肖蘭想了半天,說:“柳蔭河畔的‘兩岸咖啡吧?!?/p>
柳萌河是圍著城西轉(zhuǎn)了一圈的護河城,古代曾經(jīng)阻擋過兇惡的入侵者,它與玉珠河不同,河面寬闊、水質(zhì)清冽,兩岸種著成排的柳樹與成排的楊樹,柳樹與柳樹之間間隔著石榴樹。樹底下種著綠草和各色鮮花。鮮花根據(jù)季節(jié)不同依次開放,春天是金黃的迎春花,夏天是粉紅的月季花,秋天是紫色的紫露草,冬天則是郁郁蔥蔥的冬青。冬天,柳樹與楊樹都落了葉子,河面時常結(jié)出雪白的冰層,入眼的顏色除了灰色就是白色,單調(diào)之外加了些許難看。但是冬季有兩個重大而熱鬧的節(jié)日---春節(jié)與元宵。每年這個時節(jié),市政府都派人開著汽車,扛著梯子,拿著桿子,給每棵樹掛上燈帶,每根樹干纏上燈帶,夜幕來臨,安置在某個隱秘處所的開關(guān)打開,沿河兩岸立刻燈光璀璨,萬紫千紅,使人想到“火樹銀花不夜天”的句子。那沿河而建的石橋,每座橋底下安了五彩燈棍,燈棍一齊打開,五彩繽紛、閃爍迷離,與潔白的冰層相互映照,好似人間仙境。柳蔭河離市政府辦公大樓近,離新建的體育場近,正月十五、十六的晚上,市政府組織人在體育場放煙火,河兩岸擠滿看煙火的人,天上流光溢彩,河邊人聲鼎沸,那番景象,竟抵過了春、夏、秋的自然美景。
紀肖蘭從未在外邊喝過咖啡,更沒有在兩岸咖啡喝過咖啡,之所以選這個地方,是因為她坐公交車屢次從兩岸咖啡門口經(jīng)過。那是棟二十幾層的商業(yè)樓,兩岸咖啡的招牌掛在二樓位置,碧綠的底色配著雪白的宋體字,透著無比的時尚,無比的優(yōu)雅。
穿上那件民族風上衣和寶藍色褲子,脖子掛一條和田玉籽料項鏈,腕上戴只亮晶晶的銀手鐲,耳朵綴兩個圓形的水晶耳墜,頭發(fā)中分,隨意一披,紀肖蘭在鏡里照了,果真超凡脫俗的一個女人。她拿起口紅,在嘴唇上淡淡一抹,心想:穿這樣的衣服,誰也猜不出我的職業(yè)。
進商業(yè)樓,紀肖蘭掃了一眼大廳,大廳正中放一個裝修公司的廣告牌,對面兩架電樓,東邊一道咖啡色螺旋木質(zhì)樓梯,樓梯的每個臺階貼著碧綠色紙片,上面印著白色宋體字:兩岸咖啡。
紀肖蘭拾階而上,進了咖啡廳,她的裝束立刻將服務員的目光叼過來,她們也是閱人無數(shù)的女子,可是仍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她,稍后才問:包間還是座位。
紀肖蘭沒看到趙有財,她不清楚包間的價格,挑了靠墻的座位。服務員按照頭頂?shù)臒?,金色的燈光瀉下來,紀肖蘭抬頭看了一眼,瞇起眼睛。服務員端來一杯白水,天藍色的透明玻璃杯,旋即遞過餐單,退到吧臺。
紀肖蘭打開餐單,不看品種,先看價格。一看,驚出一頭汗來。最貴的咖啡280元一杯,最便宜的37元一杯,茶水,最貴的530元一壺,最便宜的98元一壺。紀肖蘭暗自計算,一般情況下,兩人不能只喝一杯咖啡,即使點最便宜的,各自兩杯也要148元。如果聊得時間長,不如點一壺茶,最便宜的黃山貢菊,98元一壺,可以抵擋兩個小時的時間。如果趙有財要她點,她就點一壺菊花茶,可是只點一壺茶,是不是太少了,還需要果盤與瓜子嗎?
罷,罷,罷。紀肖蘭合了餐單。女人與男人消費都是男人買單的,哪用她如此費心思。尋思的功夫,就見服務員端了四杯咖啡走向前面的桌子,再待一會又端了布滿各色水果的果盤過去。
紀肖蘭探頭看坐在前面的人,男子只看了個背影,女子穿著白色短袖汗衫,搭一件灰色背心,頭戴一頂方格格帽子,看不出是冷還是熱,也看不出有錢還是沒錢。紀肖蘭聽女子說:“我去年元旦結(jié)婚的,結(jié)完婚就辭職了?!痹偃ヂ?,卻見男子回頭看她。紀肖蘭莫名其妙的心虛,慌忙轉(zhuǎn)過頭去。
沙發(fā)上放著一只布制小熊,穿著牛仔褲上衣、條絨布褲子。紀肖蘭將小熊抓到手上,掀起它的褲子,露出毛絨絨的大腿,又放下褲子,再掀起來,反反復復十幾次,就見趙有財順著樓梯上來。她招了一下手,趙有財咧嘴一笑,走了過來。
趙有財穿著藍條紋襯衣,灰色小格格褲子,咖啡色皮鞋,手里拿著一只皮包,挺精神挺利索的樣子??戳思o肖蘭的打扮,趙有財眼睛亮了一下,說:“果真好看,像藝術(shù)學校的學生?!?/p>
“還學生呢?!奔o肖蘭笑,“這個年齡了,老師差不多?!?/p>
“對,對,老師,應該是老師?!?/p>
趙有財拿著餐單點餐,紀肖蘭看他目光浮來浮去,打水漂一般,知道他在留意價格??戳艘粫海w有財沖吧臺揚手。吧臺服務員看都不看他們。趙有財跑過去,服務員才過來,臉上透著不耐煩,說:“這有按鈴?!?/p>
紀肖蘭才看到桌上有一盞灰藍色臺燈,臺燈底座鑲一個嵌入式按鈕。
趙有財點了一杯卡布其諾,紀肖蘭點了一杯紅玫瑰夫人,兩杯加起來,七十多元的樣子。趙有財推掉餐單,不再點其他東西。紀肖蘭心下失望,眼皮垂下來,一副淡淡的模樣。趙有財問她老家哪里的。紀肖蘭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當?shù)厝???/p>
趙有財笑,“太簡單了,不是當?shù)乜谝袈铩D牡???/p>
“很遠,東邊。”
“東邊,煙臺?”
“算是吧?!?/p>
“做什么工作?”
“什么掙錢做什么呢。你看我像做什么工作的?”
“看氣質(zhì)、裝束,應該是藝術(shù)家吧?!?/p>
紀肖蘭冷笑:“算是吧?!?/p>
“算是,是什么意思?不是藝術(shù)家,是什么?”
“公司職員。跟你一樣,是公司職員?!?/p>
“嗯,嗯,公司職員也有這樣超凡脫俗的?!?/p>
咖啡端上來,卡布其諾盛在敞口描金邊的白瓷咖啡杯里,紅玫瑰夫人盛在敞口繪玫瑰花的粉紅瓷咖啡杯里,每一杯都蓋著一層厚牛奶。亮晶晶的小勺趴在描金邊的托盤里。紀肖蘭一勺一勺挖牛奶吃,無意間看到趙有財?shù)氖郑兄概c無名指的指甲藏著厚厚的污垢,小指的指甲開裂。紀肖蘭心一抖,問:“你真是公司職員?”
“為什么要騙你?”
“具體做什么?”
趙有財偏頭想了一下:“技術(shù)工作,助理工程師?!?/p>
咖啡沒等喝完,紀肖蘭的手機響了,她看了一眼號碼,按了拒聽鍵,只一會會兒,手機又響,紀肖蘭又按了拒聽鍵,可是手機又響起來。趙有財說:“接吧,接吧,興許是公司的要緊事?!?/p>
紀肖蘭轉(zhuǎn)到屋角接電話,手捂了手機,只點頭不出聲。接電話的空擋,看前桌的男子與女子起身離開座位,男子扭頭看紀肖蘭,紀肖蘭慌忙垂了頭,卻用眼角看男子,確定不認識他時,紀肖蘭松了一口氣。
趙有財沒問電話的內(nèi)容,紀肖蘭對他的印象有了一些好轉(zhuǎn)。兩人又一邊喝咖啡一邊說話??Х群韧炅?,趙有財沒有再點餐的意思,紀肖蘭說話說得口渴,只好又要了一杯白開水。慢慢的,窗外的夜來臨了,馬路上的汽車尾燈連成一片,屋內(nèi)的燈光越發(fā)閃爍、迷離。這是一個曖昧而又含糊不清的時刻,單獨相處的男女通常要做出一些事情。紀肖蘭太熟悉這樣的時刻,也熟悉這樣的事情。她擔心趙有財要做出來,她不知道應該拒絕他還是迎合他。迎合是很熟練和簡單的,拒絕卻有一些難度。
紀肖蘭身子靠到沙發(fā)背上,又拿起那只玩具熊,將它的褲腿撩上去,露出毛絨絨的大腿,又將褲腿放下來。她感覺頭暈得厲害,汗從額頭與后背淌下來。趙有財身子探過來,紀肖蘭要躲,可是無處可躲,手一下子伸進玩具熊的褲腿里,覺得那里軟得厲害,溫柔得厲害。趙有財伸頭拭她的額頭,說:“這么濃的咖啡,你不習慣?!?/p>
紀肖蘭說:“第一次到咖啡店喝咖啡?!?/p>
趙有財說:“不瞞你說,我也是。我不是沒有錢,也不是不舍得花錢,我就是覺得不能亂花錢?!?/p>
“可是這錢怎么就花到了我的身上?”
趙有財抓住紀肖蘭的手,手上用力,說:“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想與你談戀愛,是可以談婚論嫁的那種戀愛?!?/p>
紀肖蘭心頭呼地一熱,說:“如果這樣,你這樣吝嗇,倒可以原諒了?!?/p>
4
出租車沿著柳萌河一直向南,過了鐵路橋,景色立刻雜亂起來,河兩岸的綠樹、鮮花不見,取而代之是種著小松柏的花池子。小松柏蒙了厚厚的灰塵,顯得灰頭土臉,毫無生氣?;ǔ刈永锶又芰洗⑿l(wèi)生紙,一次性筷子和一次性紙杯。賣烤羊肉串的,炒菜的,賣餛飩、麻辣串、海鮮拼盤的,沿著人行道一溜排開。年輕的、年老的、男人、女人、孩子穿著短袖、背心、裙子或者光著脊梁坐在小馬扎上,對著小方桌的各種吃食,鼓動著腮幫子,嚼個不停。光著脊梁的男人端起大杯扎啤,說聲“喝”,一齊將杯子舉到臉前,嘴巴含住杯沿,變戲法一般將一杯啤酒演化得無影無蹤。個頭瘦小的男人與露著大腿的胖乎乎的女人碰了一下杯子,女人嘴唇不動,喉嚨一聳一聳,一杯啤酒喝得一干二凈。穿著T恤衫的年輕男子拿著一根羊肉串,咬下頂端的肉,一邊嚼一邊說:“我可以找人打他一頓,50元錢雇一個人,好雇得很,可是做生意,不能這么做?!弊谒麑γ娴呐?,拿兩根羊肉串釬子放到炭火上,上面擱一張薄餅,這邊烤得焦黃了,翻過來,烤另一邊。兩邊都烤得焦黃了,女人將餅拿起來,攤到左手上,右手拿一根羊肉串放到餅中間,左手一握,右手一抽,烤好的羊肉全都抽到餅里,再拿起一根,再抽到餅里面。女人將餅卷成一卷,底部折一下,遞給身邊的男孩子。男孩子一邊吃一邊晃動著腿一邊看著馬路。孜然的味道,生菜倒進油鍋里沸騰的味道,啤酒的味道、煮餛飩的老湯味道,還有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順著青藍色的空氣飄進出租車內(nèi)。紀肖蘭聳聳鼻子,感覺頭暈好多了,摸摸額頭,汗褪了下去。
出租車左拐,離開柳蔭河,駛過五個十字路口,右拐,直行不久就到了城中村。再向前,就是那個白日無比擁擠的“雙洞子”。紀肖蘭下車,進城中村,七拐八拐,來到玉珠河的南岸。岸邊燈火朦朧,河里的水影影綽綽,垃圾隱藏在黑暗之中,可是難聞的味道依舊無所不在。賣水果的店子、炸貨的店子、糧油的店子,理發(fā)店都開著門,亮著燈,因為沒有顧客,店主人或是看電視,或是清點貨物,或是按計算器,或是盯著房子的某處發(fā)呆。理發(fā)店的老板拿著掃帚掃地上的頭發(fā),雇傭的服務員坐在沙發(fā)上,翹著腿,一上一下地嗑著手里的瓜子。紀肖蘭從店子前面走過,沒有人多看她一眼,她走到那些沒掛招牌的屋子中間,一名穿吊帶裙的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涂腳指甲油,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站在矮柜前面。矮柜上一尊財神爺像,像前的香爐燃著香。
紀肖蘭走進去,穿吊帶裙的女人抬頭看她一眼,不說話,依舊涂腳指甲油,鮮紅的腳指甲油弄得她的十個腳趾頭血淋淋的,仿佛被汽車輪子壓過一般。四十歲左右的女人沖紀肖蘭牽動一下嘴唇,看不出是笑還是哭,說:“這人有特殊要求?!彼龔陌衲贸鰝€袋子,遞給紀肖蘭,同時遞來一張寫著字的紙條。女人又說:“嗯,記著帶套。提成,后天給我。”
紀肖蘭拿著袋子和紙條走出屋子。面前景色帶給她十足的恍惚感,從兩岸咖啡到?jīng)]掛招牌,燈光曖昧的小屋。從風光無限的柳蔭河畔到彌漫著臭氣的玉珠河畔。時空的轉(zhuǎn)換似乎太快,快得只是坐著出租車的半小時的時間。紀肖蘭想起與趙寶財?shù)臅?,想起她對他的懷疑,一下子羞愧得不行?/p>
紀肖蘭知道接下去的內(nèi)容,她要扮演另外的女人。即將扮演的女人是生活在世上的真實的人?還是這個穿著民族風上衣,寶藍色褲子,看上去無比飄逸的自己?從她自身擴展一步想,眼前的世界是真實的,還是她通過想象臆造出來的?如果眼前的世界是虛假的,那么夢中的世界是真實的嗎?如果眼下的一切是夢,那么,這些房屋,這條河流,這些樹,這必須掙錢、吃飯、睡覺的世界,這揮之不去,不招也來的生活有必要存在嗎?
腳步軟綿綿起來,頭暈再一次重新襲擊了紀肖蘭,摸摸額頭,所幸沒有出汗。紀肖蘭順著胡同,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拐了許彎,來到馬路上。她攔下一輛出租車,話都不講,直接將紙條塞進司機手里。
酒店的衛(wèi)生間,紀肖蘭打開袋子,袋子里裝著一套新衣服,她脫下身上的衣服,將新衣服換上,此時,她是一個穿著白衣服、戴著白帽子,戴著紅邊眼鏡的女護士或者女醫(yī)生。護士或者醫(yī)生的口袋里應該放著聽診器,可是她的口袋里,紀肖蘭按按左口袋,里面放著“紅、黃、綠”三個不同顏色的避孕套。紀肖蘭將民族風衣服、寶藍色褲子疊好,連同項鏈、手鐲、耳環(huán)一齊放到袋子里。照照鏡子,嘴唇上的口紅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她抿抿嘴唇,出衛(wèi)生間,乘電梯來到一個房間門口。只敲了一下門,門里攸地伸出一只手,將她一把抓進房間。
回清水巷已是第二天上午,紀肖蘭依舊穿著民族風上衣、寶藍色褲子,所有的首飾與護士服一起放在袋子里。經(jīng)過“雙洞子”時,紀肖蘭四下看看,擔心遇到趙有財。這樣看著,又為自己感到好笑:“怎么會遇到趙有財,趙有財怎么會在這里?”
清水巷已經(jīng)熱鬧起來,菜販子、魚販子、肉販子、熟食販子各自在自己攤位前忙活。穿著防水圍裙、雨靴,戴著膠皮手套的魚販子,拿著一只臉盆,將魚盆里的水倒來倒去,倒得腳下一個又一個水洼。看到紀肖蘭,皺著鼻子問:“吃魚不?吃不吃魚?”
紀肖蘭不理她,轉(zhuǎn)過拐角,上樓。樓實再太破舊了,樓梯兩邊的花墻都塌了。破碎的、紅色的磚塊這一塊那一塊的,沒有掉下來的磚塊蒙著厚厚的灰塵,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樓梯與樓道鋪著灰色的水泥地面,因為日子太久,水泥地面竟然磨得光滑,有些地方亮晶晶的,仿佛被摩挲久的玉石。紀肖蘭爬到二樓,開了挨著樓梯的一個門,是個一間半的屋子,半間擱著一張沙發(fā),沙發(fā)對面是水池子,水池子一側(cè)放著一臺電視,一間擱著床、掛衣櫥,還有電腦。
看到床,紀肖蘭的心一下子變得非常脆弱,非常柔軟,她撲倒床上,撩了水紅色的床罩蒙到臉上。臉上、身上依然是污濁的氣味,連同手指頭、腳趾頭,每一個毛孔,每一根頭發(fā)都彌漫著污濁的氣味。紀肖蘭覺得自己像扔在垃圾箱里長了綠毛的蛋糕或者那些被扔進塑料桶的魚內(nèi)臟,跺碎了的看不出眉目的魚的器官,每一絲每一點每一寸都透著腐爛、骯臟的氣息,是從內(nèi)到外全都壞透了的,全都爛透了的氣息。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紀肖蘭一邊流淚一邊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自己又不是二十出頭的樣子,已是接近三十歲的女人了,怎么突然就委屈起來,突然就小女兒態(tài)起來。
起身,擰開水龍頭,不管流出來的水還是涼的,女人這個時候又是最怕涼水的。紀肖蘭兩手捧了水,一把一把向臉上撩去,撩得頭發(fā)、臉、脖子連同身上的衣服全都濕漉漉的。可是紀肖蘭仍然覺得不過癮,索性將衣服脫光,捧了水,一把一把向身上撩去。
手機嘀的一聲響了。帶著一身水,紀肖蘭打開手機,是趙有財發(fā)來的短信:“病人問:醫(yī)生,為什么我拉屎很臭?醫(yī)生說:拉屎臭,說明腸胃沒有問題,消化功能好。另一名病人問:醫(yī)生,為什么我拉屎不臭?醫(yī)生說:拉屎不臭,說明你的鼻子有問題?!?/p>
這是一個惹人發(fā)笑的短信,趙有財發(fā)來想博紀肖蘭一笑。可是紀肖蘭一下子想到嵌在樓道拐角的公共廁所。廁所本是三戶人家共同使用的,可是巷子里的菜販子偏偏來上廁所,上完了又不沖,大灘的糞便明晃晃地擺在茅坑里,紀肖蘭要上廁所,必須提了水沖走那灘污物。粘稠的褐色的,散發(fā)出難聞氣味的,無法查清主人的污物袒露在紀肖蘭的眼前,有時候上面還趴著兩只綠頭蒼蠅。
紀肖蘭大口大口吐起來,一邊吐,眼淚一邊洶涌地流出來。
5
紀肖蘭問了幾次趙有財所在公司的名字,趙有財總是含含糊糊說不精確。趙有財也問紀肖蘭所在公司的名字,紀肖蘭隨便指了一處高樓,說:“就是這里?!贝藭r,兩人坐在人民公園的長椅上。紀肖蘭指的這座高樓是一幢寫字樓,一層樓是一個公司,一個辦公室也是一個公司,一幢寫字樓隱藏秘密一般隱藏著無數(shù)個公司。紀肖蘭尋思好了,如果趙財蘭問公司的名字,她就編一個,如果再問她在公司做什么,她就說:“做物流?!奔o肖蘭在公交車上遇到兩個女人聊天,一個女人說她在姐夫的公司做物流,不用坐班,打打電話,聯(lián)系幾輛大卡車將姐夫公司的貨拉到目的地,一年就掙十萬元。另一名女人羨慕得不行,說:“你掙錢怎么這么輕松?”女人說:“我姐夫照顧唄,他做經(jīng)理,叫我做物流也是做,叫別人做也是做,為什么不叫自己家人做?”
紀肖蘭也羨慕得不行,想:自己怎么就沒有這么有本事的姐夫,自己怎么就沒有姐夫呢?
趙有財握著紀肖蘭的手,緊一下,松一下。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近了一步。趙有財可以握紀肖蘭的手,可以摟她的腰,沒人的時候,嘴唇可以在她臉上貼一下。趙有財還想再進一步,紀肖蘭卻不讓。紀肖蘭說:“我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傳統(tǒng)的女人啊?!?/p>
趙有財笑,說:“我也是傳統(tǒng)的男人?!卑凑遮w有財?shù)拿枥L,他談過幾個女朋友。別的男人談女朋友,見幾面就上床?!翱疾煨陨钍欠窈椭C啊,這當然是對的?!笨墒牵麉s堅持不上床。
“那你還是,還是……”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你呢,你是嗎?”
“我也不是。我這個年齡了,肯定也不是了。不過,你得相信,我是干凈、純潔的女人?!?/p>
趙有財將紀肖蘭的手舉到唇邊,將手指一個一個捋直,食指含到嘴里,一下一下地吮,說:“我知道,我相信?!?/p>
為了確定趙有財?shù)墓ぷ?,紀肖蘭來到快遞公司。她沒有想到快遞公司這樣小,小到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女人坐在電腦前處理貨單,男人清點倉庫的貨物。一輛面包車停在倉庫門口。面包車是白色的,后面的座位全部拆掉,裝了滿滿一車廂貨物,副駕駛座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人,更沒有穿著深藍色衣服,掛著紅色胸牌,胸牌上寫著姓名與聯(lián)系電話的患癡呆癥的老人。
紀肖蘭抓住男人問:“認識趙有財嗎?”
“趙有財,誰是趙有財?”
“你表哥,替你送過貨的,你的表哥。”
男人笑起來,說:“我哪有表哥?我在這個城市孤身打拼,走到哪都是一個人,我哪里來的表哥?”
紀肖蘭有些驚訝了,既然男人不認識趙有財,那么趙有財如何拿到她的寶藍色褲子,并且送到她的手里。紀肖蘭拿出手機,拔快遞公司的電話,男子的手機立刻響起來,他接聽,“喂”了兩聲,看到紀肖蘭拿著手機,立刻不滿道:“就在眼前,打什么電話呀?!?/p>
帶著滿腹困惑,紀肖蘭離開快遞公司。她一邊慢慢走,一邊慢慢梳理念頭,她確實不明白趙有財為什么騙她,騙她的錢嗎?他從未跟她要一分錢,也從未說他經(jīng)濟困難,他只是比較小氣,不過,每次吃飯或是出游都是他買單。記得有次倆人到花藝博覽會玩,許多飯店走過去,趙有財挑了一間極不起眼的小店領著她進去。老板說店里只賣北京炸醬面,紀肖蘭一下子想到寬寬的面條,厚厚的醬,剁得碎碎的肉丁,洗得干干凈凈的小蔥和盛在碟子里的辣醬,口水流出來,說:“就在這吃。”趙有財點了兩碗面,真的是寬寬的面條,盛在大碗里,沒有湯,雪白雪白地端上來。紀肖蘭問:“醬呢?”老板說:“自己盛。”“在哪?”老板領著紀肖蘭到一個鐵架子前,鐵架子上擺著數(shù)個不銹鋼方盒,里面果然盛著“醬”,這“醬”卻是各種蔬菜加熱了扮在一起的另一種菜,有西紅柿丁炒雞蛋、豆角丁炒菜的、黃瓜丁炒肉,還有魚香肉絲的。紀肖蘭各自盛了一點,拌到面里,完全沒有北京炸醬面的味道。她不喜歡吃,卻不說,趙有財看出來了,出門,一會進來,變戲法一般從懷里掏出一只德州扒雞。
想到這,紀肖蘭笑了。不舍得花錢也不是壞事,說明是個過日子的人,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心里踏實,不用擔心他拿錢出去看媳婦。紀肖蘭發(fā)現(xiàn)自己不那么生趙有財?shù)臍饬?,即使趙有財騙她又如何呢,沒有騙她的人,沒有騙她的錢,只要他有一個正當?shù)墓ぷ?,喜歡她,將來肯與她一起過日子,別的都不重要的。
紀肖蘭給趙有財打電話,約他到家里吃飯。怕趙有財找不到門,她到樓下等他。正是下班高峰,清水巷擠滿買菜的人,詢問聲、吵鬧聲、討價還價聲,沸水一般,此起彼伏。紀肖蘭已經(jīng)買下茄子、土豆、西紅柿、里脊肉,準備做一個紅燒茄子、醋溜土豆絲、西紅柿雞蛋湯和糖醋里脊,她難得這樣豐盛地款待自己,因為趙有財,今天破例了。離紀肖蘭不遠的地方,一個長發(fā)瘦臉的女人站在墻角,眉眼一閃一閃地看著過往的男人。紀肖蘭經(jīng)??吹剿趬钦局?,遇到“愿意”的男人,便領著他往后面的樓房走。通常她走在前面,男人跟在后面,隔著一步遠,相互之間不說話。紀肖蘭看著女人,女人卻不看她,張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紀肖蘭的身子突然就抖起來。
趙有財撞到一個女人身上,女人劈手打他,肉手碰到肉胳膊上,挺遠的距離,紀肖蘭卻聽到“啪”的一聲脆響。紀肖蘭慌忙跑過去,抓住女人的手,替趙有財賠禮道歉,女人才罷休。趙有財整理一下衣服,說:“不就碰了一下嗎?現(xiàn)在的女人比男人還厲害。”
紀肖蘭盯著女人的后背,說:“看她面熟呢,不知在哪見過?!?/p>
“面熟?”趙有財也看女人后背,說,“見女人面熟沒事,就怕你見了男人面熟。”
紀肖蘭一下子惱了,說:“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趙有財挽住她的胳膊,嬉皮笑臉道:“哪有什么意思。好好的,怎么就生氣了?”
走到魚販子攤前,趙有財說要吃魚。兩人站在紅塑料盆前,挑了一條黑魚。魚販子像以往一樣一鐵棒子將魚敲死,過了秤,開膛破肚。趙有財站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紀肖蘭卻轉(zhuǎn)了頭,感覺魚販子一刀一刀全都切在自己身上。魚販子將魚遞到紀肖蘭手里,說:“不大不小,兩人吃正合適。”
不用紀肖蘭動手,趙有財扎上圍裙,鉆進放在樓道的破木屋里,一陣忙活,四菜一湯擺到茶幾上。紀肖蘭挨個菜嘗,味道鮮美無比。她主動摟住趙有財?shù)难?,說:“沒想到你會做飯?!?/p>
趙有財說:“我們工廠的男人都會做飯。我還在食堂上過班。”
“工廠?你不是說在公司上班嗎?”
“是,公司。說錯了呢?!?/p>
趙有財夾了一塊魚肉塞紀肖蘭嘴里。紀肖蘭咽下,仍然問:“食堂?你在食堂上過班?”
“什么食堂?什么食堂?我哪里在食堂上過班?我是公司的技術(shù)人員,助理工程師呢,怎么會在食堂上班?”
紀肖蘭不敢確定是否聽錯,還想問,趙有財又夾了一塊紅燒茄子塞進她的嘴里。紅燒茄子的油太多,紀肖蘭一咬,油呲出來,濺到趙有財衣服上。紀肖蘭拿著衛(wèi)生紙擦,手在趙有財胸前蹭來蹭去,趙有財抓住她的手,撩起衣服下擺,將紀肖蘭的手放了進去。趙有財?shù)钠つw光滑、細膩,女人一般。紀肖蘭猶豫了一下,手慢慢移動起來,趙有財一步步后退,退到屋里的大床上,摟著紀肖蘭倒了下去。
整個過程,紀肖蘭極少動作,像個不喜歡性事的良家婦女,閉著眼睛,任憑趙有財忙活。趙有財似乎很久沒做這種事了,只一會兒,就從紀肖蘭身上下來。
趙有財躺在一側(cè),閉著眼睛,說:“蘭,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一般了,我們可以說說心底里的話了?!?/p>
紀肖蘭“嗯”了一聲。
趙有財說:“我見你第一面就給你打電話,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p>
“說了不能生氣?。 ?/p>
“不生氣。”
“知道嗎?你身上有股風塵味道。我以為你是個風塵女子。”
紀肖蘭“呼”地坐起來,赤裸著身子,乳房果凍一般顫個不停,她說:“趙有財,你不能這樣侮辱人。”
“看看,說好不生氣,怎么就生氣了。”趙有財將紀肖蘭拉進懷里,“如果認定你是風塵女子,我會跟你交往嗎?如果認定你是風塵女子,我不成了嫖客了?我這不是在糟蹋自己嗎?”
紀肖蘭背對趙有財躺下,手指纏住一縷頭發(fā),纏了一圈又一圈,趙有財摟著她,一手擱在她的乳房上。紀肖蘭說:“這個居民區(qū)里真的有妓女。風塵女子是雅稱,其實她們就是妓女?!?/p>
趙有財不說話。
紀肖蘭繼續(xù)纏頭發(fā),她突然叫起來,說:“我想她是誰了?”
“誰?那個妓女?”
“不是,那個打你的女人。怪不得看她面熟呢。她是看澡堂的女人,我經(jīng)常去洗澡的。她在澡堂上班,上班從來不穿衣服,光著身子坐在熱騰騰的蒸汽里收錢,光著身子沖洗地板,我一直沒看到她穿衣服的樣子,所以穿上衣服,我就不認識了。怪不得,怪不得,感覺面熟呢。”
6
紀肖蘭決定帶趙有財回老家。她說:“我們倆談半年談愛了,我們倆的年齡都不小了,我們倆看對方都順眼,如果覺得合適,就叫父母看看,父母相中了,我們就結(jié)婚。有財,趙有財同志,你說這個樣子,好不好?”
趙有財一口答應下來。
趙有財答應得如此痛快,紀肖蘭又心理不平衡起來,說:“得先讓我見你家父母呢,得你家父母先同意,再征求我家父母意見。”
趙有財不同意,說:“我家父母聽我的。我媽經(jīng)常說:不管天南的,海北的,只要兒子相中了就是兒媳婦,等結(jié)婚時再告訴他們?!?/p>
紀肖蘭尋思一下,趙有財?shù)母改?、姐妹不是知識分子,就是企業(yè)管理人員。更可怕的,那個妹妹還是個作家。紀肖蘭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作家洞察社會,感悟人生”這句話還是知道的,在她心里,作家是個能夠人一眼看穿的人。總而言之,趙有財一家都是“人精”,跟“人精”接觸早了,難免被看出破綻。等到生米煮成熟飯,再見他們也不遲。到那時,即使他們反對,結(jié)婚證書拿在手里,反對也是無效。
商量完了,兩人就到商場買禮品。紀肖蘭的父親病逝,只母親和弟弟在農(nóng)村生活。趙有財給母親買了一件真絲襯衣,一條黑褲子,據(jù)說褲子面料與“哥弟”牌褲子面料相同,穿在身上,有穿“名牌”的感覺。給弟弟買了一身納迪亞運動服,一個仿鱷魚皮包,另外還有煙、酒、茶,滿滿地塞進旅行箱里。趙有財拖著旅行箱,紀肖蘭提一只天藍色布包,兩人于深夜坐上開往煙臺的列車。
是趟極慢的綠皮車。凌晨時分過了膠州市,天空放亮,窗外的景色鮮麗起來,樹木油綠,水洼增多,空氣中透著涼爽。碧綠的莊稼地與遠處的村莊相連,村莊綠樹成萌,房屋都是白墻紅瓦,件件入眼,異常好看。
中午時分,在靠近煙臺的一個縣城下了火車,兩人在小吃攤吃了兩碗面條,坐上中巴車繼續(xù)趕路。中巴車里坐滿乘客,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說著趙有財聽不懂的方言,趙有財要紀肖蘭翻譯給他聽,聽了十幾句,趙有財就倦了,不要紀肖蘭再翻譯。煙臺地區(qū)屬于丘陵地帶,公路一直沿山而行,上上下下,一個坡接一個坡,一個轉(zhuǎn)彎接一個轉(zhuǎn)彎。路兩邊全是高大的楊樹,楊樹不遠是種滿綠樹的山體。紀肖蘭說:“山上有松樹、棗樹、栗子樹?!闭f話間,山中間出現(xiàn)一個叉口,一條蜿蜒的土路伸在叉口里面。紀肖蘭說:“這是我姥姥村呢。過了叉口就是一條大河,河水清得呀,沒法形容了。我舅兒年輕時候經(jīng)常到河里捉魚、摸蛤蜊、釣蝦,有次摸到一只小烏龜,在水盆養(yǎng)了許多天,不知什么時候偷偷跑掉了。河兩岸全是沙地,種著梨樹、蘋果樹、山楂樹。山楂樹開花最早,一到春天,河兩岸全是紫花,天上的朝霞一般。山楂花落了就是梨花,雪白雪白,就像天上的云彩,梨花落了就是蘋果花。等到花都落了,小小的果子就長出來了……”紀肖蘭說著話,見趙有財沖她擠眼,她一愣,才發(fā)現(xiàn)滿車的人都靜悄悄的,滿車的人都在聽她說話。紀肖蘭慌忙住口。車上的人看著她,“嘩”地一聲笑了。
下了中巴車,就到了鎮(zhèn)上。沒有通往村子的汽車,紀肖蘭與趙有財步行。因為拿的是拉桿箱,走起路來并不費勁。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過了一座橋,爬了一個坡,又了過一座橋,爬了一個坡,又過了一座橋,眼前出現(xiàn)一個村子,村口一棵樹干烏黑的大槐樹,樹后不遠,成排的白墻紅瓦的房子掩在綠樹叢中。紀肖蘭高興地說:“到家了,到家了。”
村子靜悄悄的,街道上少見村民,就連雞、狗也不見蹤影。只見一個一個黃色的草垛、緊閉的院門,院門上貼著掉了顏色的對聯(lián),“家住平安地,人在幸福中”的字樣還清晰可見。村口到紀肖蘭家,只見到四五個人,他們立下腳,大聲跟紀肖蘭打招呼, “翠翠回來了?!庇挚蹿w有財,“誰呀,女婿吧?”
紀肖蘭抿著嘴笑,不說話。紀肖蘭的家在村東頭,三間小屋,一個小院,院門口一棵大刺槐樹,樹蔭罩住整個院子,弄得四處涼颼颼的。紀肖蘭與趙有財身上的汗一下子沒了。紀肖蘭踏進院門,喊:“媽,我回來了?!?/p>
房門響動,一個白發(fā)的胖女人走出來,說:“真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p>
紀肖蘭招呼趙有財,“這是我媽,這是有財?!边M屋,屋子小且暗,適應一會,才看到屋內(nèi)的光景。中間的屋子是灶屋,東西兩邊各壘一個灶,灶上放口黑色的大鍋,鍋上蓋著黃色玉米秸編的蓋子。南墻放一只方桌,鋪著天藍色塑料布,桌面放一瓶塑料花,有玫瑰紅的月季花、黃色的喇叭花、紫色的地瓜花、白色的百合花,還有兩片綠色的葉子。東邊是臥房,坐著一名青年男子,沖著紀肖蘭與趙有財笑,紀肖蘭說:“這是俺弟。”又指著趙有財:“這是有財哥?!蹦凶訌埧诤暗溃骸敖惴?。”趙有財打了個踉蹌。西屋是紀肖蘭媽媽的臥房,炕、矮柜、長條桌、掛衣櫥,再無他物。
紀肖蘭屁股擱在炕沿上,腿一偏就坐了上去,她招呼趙有財也到炕上坐,說:“屋子小的,破點,是村里最小最破的,不過,不著急,我的錢都攢著呢,等地基批下來,就蓋新房子。是不是,媽?”
紀肖蘭的媽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一直盯著趙有財看,問趙有財做什么工作的。趙有財說是公司職員。問具體做什么,趙老財說:“助理工程師。”紀肖蘭媽媽眼中露出疑惑的神情。趙有財說:“操作電腦,用電腦辦公?!奔o肖蘭的母親更疑惑了。紀肖蘭捅了她一下,說:“就是城里人,就是不種地,不打工的人,城市戶口呢?!?/p>
紀肖蘭媽媽的眼神松弛下來,又問父母、兄妹是做什么。趙有財一一回答。紀肖蘭媽媽的嘴角抽搐幾下,說:“門不當,戶不對,我家配不上你家?!?/p>
趙有財慌忙說:“什么門不當,戶不對。跟我過日子,又不是跟我家過日子,只要我倆愿意就行?!?/p>
陸陸續(xù)續(xù),家里人多起來,村里人都來看新女婿,又是做什么工作,父母做什么工作,兄妹幾個,都做什么工作的問了一遍,趙有財起先回答得磕絆,說得多了,就流利起來,甚至不等別人問,自己先主動介紹個人與家庭情況。村里人都說他條件優(yōu)秀,夸紀肖蘭有眼光,說紀肖蘭不僅在城市有好工作,還有個有好工作好家庭的女婿,老紀家的苦日到頭了。
聽到這樣的話,紀肖蘭與母親一齊掉了眼淚。紀肖蘭說:“俺爸得肝癌去世的,俺弟出去打工,摔斷腰成了半身不遂。前些年掙的錢都給他們治病了。好歹,現(xiàn)在有了一些存款?!壁w有財握著紀肖蘭的手,說:“我會幫你,我會幫你。”
紀肖蘭媽媽端給趙有財三個荷包蛋,蛋湯里放了白糖,甜得叫人渾身打哆嗦。紀肖蘭說:“我們老家,新女婿上門都得吃荷包蛋?!庇脖浦w有財將三個荷包蛋吃得干干凈凈。
7
晚上,紀肖蘭跟媽媽睡西臥房,趙有財跟弟弟睡東臥房。弟弟長年下不了炕,拉屎、撒尿都在炕上,雖然媽媽認真收拾了,并且開門開窗通了幾天風,屋子里仍然有一股說不清楚的粘稠的氣息。紀肖蘭擔心趙有財睡不習慣,半夜起來,開了門看他,果真看到趙有財?shù)芍劭次蓓?,被子擱在胸前,而不是脖子底下。紀肖蘭知道他嫌被子有味。不僅趙有財,她也嫌被子有味道,家里僅有的幾床被子似乎很多年沒有拆清,很多年沒有日曬了。
紀肖蘭輕聲說:“睡不著?出去走走?”
“這么晚?”
“村子里安全,幾百年沒出治安事件。”
趙有財起身穿上衣服,兩人開了屋門、院門,來到街上。街上靜悄悄的,連同整個村子,整個田野都靜悄悄的,沒有狗叫,沒有雞鳴,沒有豬哼哼,連同蟲子的“嘶嘶”聲也聽不到。兩人仿佛來到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這個世界偏偏月光好得出奇,碩大的月亮掛在天上,真如同書中所寫的“銀盤”一般,清亮亮的月光灑得到處都是,地面上、房頂上、樹葉上、土墻上,流水一般淌來淌去。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是幽幽的黑暗,這黑暗呈現(xiàn)出千奇百怪的模樣,有樹的模樣、房屋的模樣、人的模樣,還有老虎、獅子、狼的模樣。世界在這里顛倒了一個個,往日,只有白天看云彩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景,各種各樣的云彩飄浮在碧藍的空中,幻化出大象、老人、群山的模樣,此時,在黑夜,這個幽靜的小村莊,因為月光,幻化出白日才會有的景象。
兩人一時間沒有說話,仿佛被這千奇百怪的異樣震住了。許久,許久,手才牽到一起。紀肖蘭感到趙有財大手的溫暖、寬厚,將自己的手攏成一團,塞在他的手心里。
紀肖蘭說:“現(xiàn)在,此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幸福。說起來,還得謝謝那條來自大理的褲子。知道為什么要買那條褲子嗎?不為別的,只為大理。”
紀肖蘭牽著趙有財?shù)氖?,來到一戶人家門口。與所有的人家一樣,它的屋門緊閉。明黃色的大門當中安著小小的銀色暗鎖。白色的墻體頂端是一截花墻,用水紅色的磚塊壘出種種好看的形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擺到花墻上面。月光下,花顫顫地搖動,仿佛正在開心大笑。
紀肖蘭說:“這戶人家的女人來自大理。不是自由婚配,是男人花錢買來的。六千元錢。那個時候,經(jīng)常有人去云南買媳婦,有的人買回來,有的人錢花掉了,卻買不回來。這家女人買來時,穿著天藍色上衣,紅色拽地百褶裙,跟在男人身后,低著頭,赤著腳板,走回村里。村里人都去看那個女人,印象中,她是第一個從遙遠的地方來到村里的人。女人開始不出門,天天待在家里,生了小孩后,開始出門干活,到河里洗衣服,到地里種莊稼。那個時候,我讀初中,每天穿過村前的路到鎮(zhèn)中學上學,她家的地就在路邊上。我每天都能看到她穿著百褶裙,戴著彩色頭巾在地里干活,有時在早上,有時在傍晚,她一邊干活,一邊抬眼看我,有時候,會唱一支叫不上名字的歌曲。有一天,她突然跑到我們學校,誰也不知道她來干什么,她就那樣跑到我們學校,站在操場上,看看這看看那。同學都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的百褶裙,看著她的彩色頭巾,看她手腕上亮晶晶的銀手鐲,腳腕上亮晶晶的銀腳鐲。我們都感覺她那么美,她就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美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你知道嗎?我們大部分人沒見過女人這樣打扮,黑色鑲紅邊的斜襟上衣,配杏黃色長裙,粉紅色半袖上衣,當胸繡一朵大紅花朵,配一條長裙,這樣亮麗的顏色搭配,我們這里沒有的。我們這邊的人都是穿褲子和褂子的,褲子不是藍顏色,就是灰顏色,褂子不是純色就是小碎花。結(jié)了婚的女人沒有穿裙子的。這個女人使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可以將花、將云彩穿在身上的世界。更要命的是,女人突然開嗓唱起歌來,歌聲美妙、婉轉(zhuǎn),像天上的鳥鳴一般?!?/p>
趙有財握住紀肖蘭的手,趙有財說:“蘭,我的心仿佛泡在溫水里面,我的心從里到外透著軟。你知道嗎?你的口才非常人能比。你知道嗎?我覺得我那么愛你,因為愛你,有些事情一定要告訴你,你要接受的,蘭,你要接受?!?/p>
“不是我口才好,是這個女人好呢。后來,后來,同學們都長大了,都出去打工了,很多人都說,同學出去打工,是因為這個女人,大家都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女人是不是都是這個樣子。有的人回來說外邊的女人比她好看,有的人回來說外邊的女人沒有她好看。可是這個女人一直村子里呆著,她不出去打工,也不叫她男人出去打工,她說家里的日子好,好得不得了呢?!?/p>
這個時候,紀肖蘭的手機突然響了,在這萬分安靜,外分祥和、萬分美麗的小村莊,突如其來的手機鈴聲,仿佛丑陋的入侵者,“嘩啦”一聲將所有的東西打碎了。紀肖蘭與趙有財看看對方,身子都抖了一下。
紀肖蘭摸出手機,屏幕上顯現(xiàn)一個陌生號碼。她按了拒聽鍵,可是電話又打進來。紀肖蘭看了趙有財一眼,趙有財正盯著一處角落,眉毛一跳一跳的。紀肖蘭走到樹底下,巨大的樹蔭一下子罩住她,遠處看來,她與樹蔭溶在一起,只有樹蔭,沒有紀肖蘭了。
接聽電話,一個清脆的方言極重的女音傳進紀肖蘭的耳朵。紀肖蘭覺得方言熟悉,卻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聽過的。女人說:“我知道你是紀肖蘭。你不要問我是誰,你先聽我講一個故事?!?/p>
“這么晚了,我不想聽故事?!?/p>
“不,你一定要聽完這個故事,興許,這不是一個故事,這是一個真事,這個真事與你的生活有關(guān)。”
女人一聲遞一聲地說起來。一個男人出生、成長于農(nóng)村,因為某種機緣進工廠做了工人。進廠之前,父親在農(nóng)村為他娶了妻子,妻子是個農(nóng)民,給他生了三個兒子,是一次生了三個,三胞胎,不是三次生了三個。妻子指望他掙錢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哪知男人喜歡看媳婦,掙了錢就去看媳婦。他看的媳婦不是好人,全是雞。年輕的,嫩得能掐出水來的雞。有一次被個年輕的雞纏上了,為什么纏上了,他騙人家是大老板,那雞吵著嚷著要嫁他,他帶著雞回老家過年,守著父母的面,守著媳婦的面,守著兒子的面跟雞一起吃,一起睡,錢花完了,帶著雞回城,雞知道了他不是大老板,就是一個破農(nóng)民工,就和他掰了,繼續(xù)做雞。掰之前,雞去工廠看了他一眼,尋思他如果有個正當工作,是個干凈體面的男人,嫁給他也成。到了工廠,正見他蹲在房檐下面,蓬著頭,穿著油膩膩的工作服,一幫人圍著他取笑,說:“開工資了,又該出去找小姐了。開錢多了找城里的小姐,開錢少了找橋下的小姐?!蹦请u年輕,打扮得摩登,走進工廠,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大家以為她是誰家的未婚妻,沒有人認為她是一只雞。雞兩手抱在胸前,在眾人的注視下,抬著下巴,看著骯臟、窩囊的男人,感覺到了恥辱,她覺得跟這樣一個有了錢就找雞的男人在一起,真的是侮辱了自己。這男人,雞都看不上他,本該老老實實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哪知他又相中一個公司職員,三天兩頭打電話給老婆,吵著離婚。這個時候,他爹帶著他老婆在地里種莊稼,為了省租機器的人,他爹要他老婆拉著耬播種。村里人都說:“這哪是把女人當女人使,這是把女人當驢使呢?!崩掀艓Ш⒆?、伺候老人,驢一般地出力,不跟鄰居打架,不偷男人,不盼望跟他到城里過日子,這么好的女人,他不喜歡,偏偏喜歡城里的雞。那公司職員,八成也是只雞。哪有城里的公司職員相中他……你肯定會問我是誰,猜我是那個男人的老婆或者是那個年輕的雞,或者是男人找人打來的電話,你肯定在想,我從哪里得到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你,我誰都不是,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一個路見不平一聲“吼”,不要我“吼”就非常難受的女人……
紀肖蘭的耳邊“蛙”聲一片,女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紀肖蘭竟然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眼前月光一片,黑影一片,清亮一片,樹蔭一片,紀肖蘭只覺得恍惚,心一緊,又松了。一大片痛涌過來,又全部消散了。
紀肖蘭的心清靜下來,她掛斷電話,擔心女人再打進來,將手機關(guān)了,放進口袋。趙有財還在盯著某個地方,眉毛卻不跳了。紀肖蘭走過去,他不問誰打來的電話。紀肖蘭也不說。她拉著他走。
8
吃早飯時,紀肖蘭說要回城。媽媽萬分驚訝,筷子舉在嘴邊,說:“才住一晚上就走?”紀肖蘭說:“早回去早掙錢。這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哪一樣不用錢。再說弟弟治病也用錢,還得幫他娶媳婦,咱總不能伺候他一輩子。”
媽媽說:“有財,我對你挺滿意,如果沒什么事,你們就把婚事辦了。”紀肖蘭打斷媽媽的話:“結(jié)什么婚,我這種人結(jié)什么婚。什么時候,干不動了,一個人死了,就算了?!?/p>
趙有財喝一碗湯,嘴貼在碗沿上,“哧溜哧溜”出聲,就是不說話。媽媽嘆了口氣,筷子往桌上一拍,說:“死了算了,我這樣的人死了算了?!?/p>
走時,媽媽拿出一堆地瓜、土豆硬塞進旅行箱里,箱子比來時反倒沉了。紀肖蘭陰沉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媽媽一直送她到村口老槐樹下,紀肖蘭走好遠了,回頭,看媽媽還在樹下面站著。紀肖蘭一下子非常難過,蹲下身,嘩啦嘩啦哭起來,說:“我怎么就該這樣活著?我怎么不能活得干干凈凈的?”她抬著淚眼,看著趙有財說,“有財,你總比個農(nóng)民強吧。有財,你看我像個雞嗎?”
“瞎說什么呢,瞎說什么呢。”趙有財也蹲下身,拍著紀肖蘭的后背,說:“你就像個仙女呢,穿著那件民族風上衣,寶藍色褲子,你就像個仙女呢。對了,你怎么不穿那身衣服回來?那身衣服配這綠樹,配這清水才好看呢?!?/p>
“是嗎?是嗎?那身衣服很便宜的,雖然看著好看,可是很便宜,我買不起貴衣服。所以說,我哪能是雞呢。雞都是有錢的,對不對?無論年輕雞還是年齡大的雞都是有錢的對不對?噢,你是公司職員,你家里人除了知識分子就是企業(yè)高管,你妹妹還是個作家。對不對?你不是農(nóng)民工,你家也沒有當農(nóng)民的老婆,你沒有三胞胎兒子?!?/p>
趙有財站起身,瞪著紀肖蘭,說:“你說什么,說什么呢。”
紀肖蘭猛地意識到失言,眼淚一下子干了,也瞪著眼看趙有財。兩人都張了嘴,要說話,這個時候,突然飄來一陣歌聲,清涼的空氣里,碧綠的莊稼旁,流著河水的小橋底下,歌聲仿佛就從這些地方飄出來的。飄逸、空靈、悠長,一聲一聲直泌人的肺腑。趙有財說:“這是不是傳說中的天上的聲音?”
紀肖蘭說:“是那個女人,那個從大理來的女人?!?/p>
趙有財四處張望,果真,在路北的莊稼地里,看到一個女人身影,因為遠,身影顯得小而朦朧。看得清穿著黑色鑲金邊的百褶裙,上衣綴著天藍色的流蘇,頭上戴著彩色頭巾,頭巾一角飄著天藍色的流蘇。
趙有財拔腿向前跑,紀肖蘭問:“干什么?干什么去?”
趙有財說:“看看這個女人,唱出這樣好聽歌曲的女人必定長得天仙般美麗?!?/p>
“回來,快回來?!奔o肖蘭一般跺腳,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趙有財立住腳,回頭,奇怪地看著紀肖蘭,“為什么?為什么?”
“看到了,夢就破了?!奔o肖蘭用手捂住臉,“有財,你為什么要叫我把話說到極盡?我們這樣騙自己不好嗎?為了活得自尊一些,為什么不能這樣騙自己?”
興許因為一旅行箱地瓜與土豆,通往鎮(zhèn)上的路艱難而又漫長,兩人輪換著拖旅行箱,仍然累得大汗淋淋。走到鎮(zhèn)外的橋上,旅行箱的拉桿斷了,箱子越發(fā)沉重起來。趙有財提議將地瓜與土豆扔了,反正清水巷菜市場上,這種東西多的是,買兩旅行箱也花不了多少錢。紀肖蘭不同意,說:“這哪是地瓜,哪是土豆。這全是我媽的心。”
趙有財不說話,可是更加不高興,紀肖蘭提不動旅行箱,只能他提,三步一挪,兩步一挪,終于到了公路旁,等了半天,終于等來一趟中巴車。中巴車里全是人,紀肖蘭與趙有財在人縫里站著,旅行箱占了個大空,售票員要他們多買了一張車票。這一次,紀肖蘭沒有說話,倒是車廂里的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窗外的山還是來時的山,樹還是來時的樹,道路還是來時的道路,可是一切似乎變了,山不再美,樹不再美,道路不再美。為什么變了?因為換了另一輛中巴車?因為同行的人變了嗎?
到了火車站,等了兩個小時才等到回城的火車。硬座車廂,人多得無法立足,趙有財補了兩張臥鋪票,拖著旅行箱,穿過長長的車廂,找到鋪位,安頓下身子,趙有財劈頭說道:“這地方,交通太不方便,我再不來了?!?/p>
紀肖蘭看他一眼,說:“想來,也不叫你來了?!?/p>
列車西行,仍然在膠東地界,窗外的綠樹依舊濃密,樹葉綠油油的,仿佛水洗過一般。紀肖蘭坐在臥鋪上,對面是一位年輕女子,懷中抱著一個小孩,小孩頭發(fā)稀薄,小臉通紅。紀肖蘭問:“孩子多大了?”
女子說:“五個月。”
“到哪?”
“回娘家?!?/p>
“一個人?”
“不,還有孩子他爸?!奔o肖蘭看到一名年輕男子坐在靠窗的邊座上,手里握著一只包,低頭玩著手機。
女子懷中的小孩一直瞪著眼睛看紀肖蘭,半天不眨巴一下眼睛。紀肖蘭將他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說:“看什么呀,看什么呀?”女子笑了,說:“興許,看你美呢。他喜歡的人就愿意盯著看。別看他小,他什么都知道呢。”紀肖蘭心里一動,她美,她真的美嗎?
靠窗坐著的男人站起身,隨手將包放到中鋪上,他向車廂連接處走去,走到廁所門口,停下腳步,廁所里有人,男人站在門口等,一邊等一邊向這邊張望。廁所里的人出來了,男人進了廁所,似乎解大手,待了很長時間才出來。紀肖蘭站起身,她的手里提著天藍色的布包,她與男人錯肩而過,她也進了廁所。出來時,紀肖蘭的裝束變了,是那身非常漂亮的民族風上衣和寶藍色褲子,長發(fā)挽成一個髻,耳朵戴三色長條耳墜,手腕戴一只銀鐲子,鞋上的帶子盤在腳腕上,帶子鑲著金屬珠子,弄得腳腕也像戴了鐲子。
看見紀肖蘭的人,眼睛都亮了。紀肖蘭回到鋪位,將袋子塞進旅行箱。年輕女子輕輕張了嘴,說:“姐,你真漂亮。”
她懷中的孩子依舊盯著紀肖蘭看,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女子晃動著他的手,說:“長大了,討個像阿姨這樣漂亮的媳婦?!?/p>
小孩嘴一癟一癟,“哇”地一聲哭了,一邊哭,一邊看著紀肖蘭。
回到座位的男人一直玩手機的,這個時候,突然站起來,看看孩子,看看紀肖蘭,看看趙有財,看看其他乘客,又坐下來,依舊玩手機。他的手機響了,他將手機貼在耳朵上,一邊聽一邊向車廂連接處走去。紀肖蘭看著他隱在車廂連接處,躺到鋪位上,閉上眼睛。
列車員拍醒紀肖蘭的時候,紀肖蘭正在做一個夢,她夢到自己站在一朵云彩上面,懷中抱著一個像云朵一般潔白、柔軟的孩子。她將嘴唇輕輕地貼在孩子的臉上,孩子瞪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她,孩子那么小,可是孩子卻會說話,孩子說:“你這么美,你這么好,你做我的媽媽好不好?”紀肖蘭說:“你不嫌棄我?”孩子說:“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我怎么會嫌棄你?!毖蹨I從紀肖蘭的眼里流出來。她睜開眼睛,看到列車員站在鋪位前面。她躺的是中鋪,列車員的胸就在她的腳頭,如果她伸直腿,就能踢到他的胸上,可是踢過去,她又能怎樣呢?列車在田野里行駛,這樣一個密封的急駛的空間,她能到哪里去呢?紀肖蘭嘆了一口氣,下鋪,穿上鞋,看到乘警在一步之外的地方看著她。她跟著他們來到餐車。紀肖蘭說:“別審問了,是我干的。”
根據(jù)乘警的經(jīng)驗,紀肖蘭是個初犯,她毫無犯罪經(jīng)驗,并且沒有絲毫抵賴之心。她說她窮,看到男人的皮包就起了貪心。男人皮包里有兩個身份,五張銀行卡,一千八百元現(xiàn)金,六張現(xiàn)金是連號的。趁著去廁所的機會,她將身份證、銀行卡全部丟到鐵道線上,一千八百元現(xiàn)金放進錢包。錢包在布包里,布包放在旅行箱里。
旅行箱被乘警拖進餐車,趙有財跟著過來,一打開,里面的地瓜、土豆“咕嚕咕?!睗L出來,趙有財說:“放的好好的,怎么就滾出來了?”乘警問趙有財,“你是她什么人?”紀肖蘭搖頭,說:“我不認得他,我不認得他。他是公司職員,我怎么會認識他?”“既然不認識,為何知道他是公司職員?既然不認識,為何與他共用一只旅行箱?!奔o肖蘭的錢包被拿出來,里面不僅有被盜男人的一千八百元錢,還有她的一千二百元錢,一條金項鏈。年輕男子一直站在旁邊,他說:“她哪里窮,她一點都不窮。她就是品質(zhì)惡劣,就是一個叫人惡心的壞女人。身份證與銀行卡扔垃圾桶多好,她偏扔鐵道線上,找都沒法找,敬愛的警察同志,我要看著你們辦案,你們一定要嚴懲他。對了,我會送錦旗給你們。”
乘警說:“錦旗不用了,保證旅客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是我們的職責。你這個女人,長得這么漂亮。你看你,如果把身份證與銀行卡扔垃圾桶里,我們會幫你說說情?,F(xiàn)在,現(xiàn)在,這情況,少說得判你一年?!背司o紀肖蘭戴上了手銬。紀肖蘭扭頭看著窗外,心里無數(shù)個聲音在尖叫,眼睛里卻一片淡然。高大的鐵路橋,停著密密麻麻貨車的鐵道線,紅磚砌成的平房,諸多熟悉的景致映入她的眼簾,紀肖蘭知道,她委身的城市到了,這個城市隱藏著她太多的秘密,現(xiàn)在,她用這種方式將這些秘密封存了。
年輕女子抱著孩子來到餐車,她們應該在這座城市下車。她抱著孩子來到紀肖蘭面前,她看著紀肖蘭,說:“你長得這么美,我以為你是個多好的女人!”她張開嘴,喉嚨發(fā)出一聲脆響,嘴唇嘬起來,一口濃痰從嘴里噴出來,劃出一道弧線,落到紀肖蘭的臉上。這個時候,女子懷中的孩子醒了,他的頭在女子懷里拱了一下,臉在女子胸前蹭著,慢慢地轉(zhuǎn)了過來。紀肖蘭“啊”了一聲,頭俯下來,她不想叫孩子看到她的手腕,她想用長發(fā)將手腕蓋起來。烏黑的發(fā)隙間,她看到一個天藍色的布包飄過來,那是拿在趙有財手里的布包,它像一朵藍色的云飄過來,穩(wěn)穩(wěn)地落到紀肖蘭的手腕上,將紀肖蘭的手連同手腕上的東西包裹得嚴嚴實實。布包上有朵碩大的百合花,它在紀肖蘭的手上鼓起,仿佛真的綻開了一樣。
孩子的臉轉(zhuǎn)了過來,他看到了紀肖蘭,他仍舊用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紀肖蘭。紀肖蘭感覺時間凝滯了,一切變得那么漫長,一切變得那么清亮,一切變得那么美好。孩子的嘴角牽動,紀肖蘭以為孩子要哭,可是,可是,孩子“嘩”地一聲笑了。
這個時候,列車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