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塘心

2014-07-25 17:10簡小津
延河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岳母叔叔妻子

簡小津

在時間上領(lǐng)先的東西常常具有更小的完善性。

——阿奎那

在他的耳邊響著的是《鱒魚》五重奏,而車玻璃外霧靄愈發(fā)濃重,刷上石灰水的樹木旋轉(zhuǎn)著往后退落,如同在舉行一場盛大而寂靜的舞會。不過他立即又掠過了這個比喻,因為他知道它不是來自于他,而是來自那位隱藏的作者。他并不屬于其中一員,他只能與之有片刻的因緣。他所有的運氣僅僅是,他還能偶爾聽聽舒伯特。

道路似乎永無盡頭朝他迎面撞來,他的眼睛已極其疲勞,他給自己點了一支煙。這時從后排傳來低微的咳嗽聲,他才想起車廂里還有妻子。她大概醒了,她也許根本就沒有睡著。他把剩下的半截煙從窗戶縫里扔了出去??赡墙z灰色的情緒還是不可遏制地在他的心頭作怪。他仿佛看到煙頭的火星把水泥公路點著。他分明能感覺那個燒穿的黑洞在擴大。

他不得不和她在一起,他想,還有更多的“不得不”。其實他一向知道,妻子是無辜的。他針對的不是她,而是有限性。是生活,是存在,各種各樣的物質(zhì),注定了不能獲得形式,在混亂中有所逃脫,可終究無法避免在孤獨中哭泣。他的思緒又飛到那部大概永遠也完不成的作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因為他越來越分不清,到底是寫作需要他,還是他需要寫作。

他看著一雙握著方向盤的手,根本認不出是自己的。他本來應(yīng)該松開手,就像馬擺脫韁繩。這是再好不過的法子,可他又知道他是不會這么做的,因為溫雅和潤是他的風格,他們就是這么認為的:他的語言已臻微妙而圓熟的境界,就像用手剝開青蛙的卵,可就是缺乏代表作,進不了廟堂,估計以后只能落個荒冢。他們活在文學史中,而不是歷史中。他們從來就沒有真正理解過他。

也許這是樁好處。他一想到自己會落到他們的手中,就感到害怕。只是太多的烏云壓在他的頭頂,讓他喘不過氣來。他的無助只能他自己知道,他有時甚至認為活得不好,是一種義務(wù)。他想最后一切都會結(jié)束的,無論是善還是惡。個體的脆弱終究無足輕重,重要的是神依舊能保持安詳。

“還有多久?”妻子端直了身子,依舊闔著眼皮,問道。路邊發(fā)生了一場小型交通事故,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的男人還坐在地上,大概是喝醉了酒,額頭上擦破了一塊皮。旁邊稀松地站著一些人在談?wù)撝裁础K吹剿置骺吹搅怂?,一直用目光粘著他?/p>

“什么?哦,馬上就要到了。”他回過神來,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自己。他很慶幸妻子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依然完好無缺,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這對他也是真實的,是她給他的真實,畢竟他已不再年輕?!斑@樣的話你都說了好幾遍?!逼拮余恋?,把白發(fā)帶摘下來銜在嘴里,重新理了一下頭發(fā)。

“不過這次我決定相信你,你一定不要辜負我?!彼终f,她明顯有點疲倦了,整個一天他們幾乎都被塞在車子里,中間他們還迷過一次路。她的身體狀況并不好,其實他們兩人都需要憐憫。他需要看清她的臉,他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又叫了好幾聲,她回應(yīng)他的卻是從路邊看到的飼料廣告或計生標語。

前方不遠處,有一座加油站。他們在那里下車,伸了伸腿腳。妻子依舊殘留著幾許小鹿的活潑,他卻不知道該變成什么動物陪伴在她左右,因而只能站在汽車邊干巴巴地看著。再次上路時妻子回到了副駕駛座上,他們還是談到了那個話題,是妻子主動挑起的。

他心平氣和地說這種事只是似乎和她有關(guān)系而已,所以他能理解她,甚至他還為此感到抱歉,因為他知道這種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感覺最難受。每次他都這么說,他之所以重復,是因為這是他一貫的看法,妻子卻認為這是套話。她說他不必這么禮貌,不必這么體諒她,他應(yīng)該向她提出要求的。

他們已經(jīng)從公路上下來,行駛在鄉(xiāng)間馬路上。一頭老水牛擋在了前頭,暮色開始降臨,他也不想按喇叭,作任何催促,只是在后面慢慢跟著。她又擔心起寄養(yǎng)在母親家的那只鸚鵡來,它的脾氣可是很兇的,即使在深夜里也鬧騰個不停,滿嘴臟話,竟然還會說語錄,也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她可從來沒教她兒子這些東西。她側(cè)過臉來看他。

他記得她曾經(jīng)也是這么看著他。那時她還是他的學生。他們站在中午的湖邊,三月初的風很大,白玉蘭在半空中亂舞。他們能看到在風中疾走的變形的人。有時一陣興奮的呼喚聲從遠處傳來。除此之外,他們的目光是一片墨綠色。他手里夾著的煙大部分都被風抽了,他狠吸了一口,然后把煙頭扔到了湖中,看著它熄滅。

他笑了笑,說這不是個好習慣。以前他讀書的時候抽得很兇,幾乎是不離手。他記得養(yǎng)在他們陽臺上的那盆仙人掌,那個慘狀呀。他又說起他的一個舍友的趣聞來,他實在是很擅長欲望啊。他會突然丟下手頭的研究工作,卷起書本、挎著書包,然后急匆匆跑出圖書館,蹬著自行車往宿舍趕。那時他們只能在抽屜中秘密約會。也許永遠是這種情況。

他說他的那個舍友可能就是他。他想對自己戲謔一番,這樣問題就可以煙消云散,不必執(zhí)著于是或者否?!翱傊?,你是答應(yīng)了?!彼怂谴问莵碚宜墒裁矗瑧?yīng)該是叫他一起去春游吧。她要他給出一個明確的答復。應(yīng)該和年輕人保持距離,這是他給自己的教誨。“也許吧。在我的印象中,春天的太陽總給人一種綠燈泡的感覺。我有點不習慣?!彼竦卣f。

她在他的身后說她真的很傻。他往前走了幾步,猶豫著又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看了她一眼,說這種話只有從瑪麗蓮·夢露嘴里吐出來,才會叫人欣賞。他并不擅長說俏皮話,也許這句話在他的腦子里存了太久,他一直找不著機會說。“那你等我。”她鼓起勇氣真摯地說道,他一下子有些愕然。他本想臨時撒個謊,他想,也就是這么說說而已。當她再次找到他,他都把這事給忘了。

那已是兩年之后,他離開南京,來到長江上游的一座城,在那里的一所學院教書。他給自己買了一副釣具,開始學習釣魚,幾乎把這座城的每條河溝都跑遍了。他帶著一股琢磨的精神來干這事,很快就掌握了要領(lǐng)。不過他從不把釣來的魚提回家。那天傍晚他照樣回家,他喜歡踩著春天的暮色,喜歡看她們抵著墻,躲在樓背后。他覺得他應(yīng)該賦予剎那更高的真實。直到妻子站在他跟前,他才看到她。那是一段上坡路。

他覺得很意外,他有點認不出她來了,如果不是她主動叫他。因為在他的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他覺得她長高了不少。旁邊不遠處是一家不起眼的菜市場,提著購物袋的家庭主婦們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一個小販在路邊賣板栗,他們能聞到那股香氣。

“想不到會在這里遇到你。”他說。她問他來這兒是出差嗎,他說他在這里工作。你呢?他反問道,他得說點什么。她別過頭去說她剛從她輔導的一個學生家里出來,她沒好意思告訴他,她的家也在這附近。他們又說到了南京,她說她找過他。他的離去是悄無聲息、沒有目的地的??偸沁@樣。

你怎么會在這里啊。她又重復道,就像用手輕輕地推了他一把,因為實在有點不相信,需要重新確認一下他的真實。她覺得很高興,可心里又透著委屈,在埋怨他吧,可也說不上,總之這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議。他們之間的氣氛松了一些。是啊,真巧。他應(yīng)付道。真好。她像在感嘆。她說這是緣分,他想還是世界太小。

她說要去找他,他把地址告訴了她,她說她有的是時間。她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兩道小小的肉褶。你過得還好?在快要分別的時候,她忽然這么問他。怎么說呢?過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種針尖對麥芒的幾乎發(fā)了瘋的狀態(tài),他再也不愿回想。他說起他的這項新愛好,說起這座小城的優(yōu)點。其實他并不喜歡這里,可他究竟喜歡什么呢。這些都不重要。

“那么我呢?”她又問。他不太清楚她到底想問什么,可他想他最好繞開一些東西。他說你應(yīng)該過得比我好,你也配得上一種更好的生活??衫碛墒鞘裁茨兀恐荒苷f,這算是一種祝福吧,可他懷疑自己連給人祝福的資格也沒有。也許就是在那一刻,他察覺到妻子走進了他的心。

她很喜歡和這個世界做一個交換,她會把很多東西都大方地讓出去,在很多事情上都順從別人,為了保護她的那個小自我。他記得有一次他嚇了一下她的鸚鵡,她立即變了一個人,因為這觸到了她的底線。這也許跟她母親有莫大的關(guān)系。是啊,她的那個母親。他看了她一眼,她們之間一點也不相像,他還記得第一次上門拜訪的情形。

岳母對他倒是挺有好感的,在此之前她肯定聽說過他。大概妻子把他描畫得很不堪,岳母雖然不會全然信以為真,但基于兩人的關(guān)系這么糟,她想自己的女兒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即使在她自己相親的時候,她大概也沒有這么緊張,她的女兒給了她一次這樣的機會。她松了一口氣,她的這塊小骨肉總算找了個人嫁了,沒有虧待自己,命還是比自己要好一些。

在她那里還殘留著過去那種對大學的美好想象,多半也是因為她在年輕的時候被剝奪了繼續(xù)升學的機會。他沒有跟他解釋大學和學院的區(qū)別。當老師挺好的,她說,可是這個詩嘛,還是少寫一點,要克制自己。你不是馬上要結(jié)婚嘛,小希以后就是你的詩啊。她這么說,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臉紅。

她又從縫紉機的抽屜里取來老花鏡,把家庭相冊搬出來,坐在沙發(fā)邊,給他看自己女兒從小到大的相片,好像要叫他明白,他即將娶的是個什么人。這多少叫他有些尷尬,他不得不和倚在琴凳邊的她交換目光,她卻覺得他在拿現(xiàn)在的她作比照。她就像嫁接在鋼琴上的一根樹枝笑了笑,又低下頭去摳指甲。那里有她的好多個身體。

從她十四歲之后,我就開始不對,也不敢對她有任何指望。岳母說。好了,別說了。這時妻子有點不耐煩了。既白又不是外人。岳母直呼他的名,讓她一下子錯愕,因為她一般也只是喊他的姓。我把你的秘密告訴他,也是為你好。你留著它干什么,最后還不是害了自己。岳母的語氣軟了一些,叫妻子沒話說。

如果換作平時,她大概早就把門一關(guān),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了。都是因為他,她看他的目光分明在埋怨。他立即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一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上去,這時這個散發(fā)著塵埃味的客廳立刻多了另外一個人。照片中的女人和妻子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一對閃著光的眼珠子,還有那籠罩在臉龐上的一種近乎明晰的憂郁。那時的陰影太多,她究竟在看什么?

岳母說那是元希的外婆。她是那個恐怖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鋼琴家之一。母親本來可以不死的,至少在岳母看來是如此,因為畢竟有那么多人都活過來了。因為那樣的話,她的生活可能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說起小時候在地下室,母親教她練琴。

那是在夜里,為了怕人發(fā)現(xiàn),鋼琴里塞了棉花,因此是發(fā)不出聲的。鋼琴上放著一盞橘黃的煤油燈,是全部光線的來源。那個時候她并不是很理解,甚至覺得很枯燥,可不久之后她便意識到,那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她永遠也無法觸摸那樣的光滑了。

她與自己的丈夫是在鄉(xiāng)下認識的,相冊上有一張合影,那是她決定獨自帶著女兒回城前拍的。后來那個男人,岳母就是這么稱呼他的,還扛著些土特產(chǎn)來看過她們幾次,每次都是偷偷地來。她覺得他還是個好人。再后來,她就不讓他來了,也不要他的錢。她白天在街道辦的工廠上班,晚上回到家,還要做手工活。工廠倒閉之后,她又擺起了小吃攤。她的頭發(fā)白得早,她連染發(fā)的錢都不肯花。

“老太太總認為我是外婆的復活。”妻子說。這個念頭是由一半的事實和一半的瘋狂組成的,隨著事實的雪球越滾越高,瘋狂的胃口也越來越大。妻子覺得這個游戲很不公平。但岳母說這是因為生活本身是不公平的。后來妻子只能采取極端的手段中止這場噩夢。那是在北京參加一場重大比賽的前夕,岳母希望女兒以后能回到北京,可那一次她差一點就被兩代人都拋棄……總之人生這頓飯吃得一點也不輕松。

不過岳母的廚藝真不錯,做的菜不是很精致,從外表上看也極普通,可是有一種味道在其中。雖然他在吃的方面并不上心,可他能辨別得出來,那是只有吃母親做的菜才有的感覺。還成,至少不會叫人討厭吧。她說這都是以前在鄉(xiāng)下時學來的。即使在荒蕪的歲月,我也總得設(shè)法讓自己有點收成吧。

“那么你還要我嗎?”從家里出來后,妻子問他。他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問?!拔铱墒撬肋^一次的?!彼⒅募绨蚩矗吹剿砗蟮脑簤ι?,一朵牽?;ㄌ匠鲱^來。她說這不可能,現(xiàn)在是冬季,又不是春天。他叫她轉(zhuǎn)過身去看,她笑著說沒看到,真的沒看到。他的手從后面繞過去,捂住她的眼睛。她說她看到了,可是她咬不到他的手。

“你在想什么?”妻子問他?!昂芏唷O肽?,想我,還有我們和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他漫應(yīng)道。汽車的前燈已開,并不能使人看清楚前方。汽車從一個歪歪扭扭的村子中間緩慢穿過,又駛在平闊的田野上。松樹退入山影,而山影已與夜色融為一體。

“你不會想離開吧?!备袅艘粫?,她好像晃過神來了。她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想法? “事情難道不總是這樣?”她沉默著。他細細琢磨其中的道理,有點想笑,可覺得這一點也不好笑。她又說她忽然很想吃胡蘿卜。

為什么?不知道,就是這么一想,也許是想補充點維生素吧??蛇@荒郊野地黑黢黢的一片,我哪兒跟你找維生素?。克f她好久沒有置身于這樣無際的黑暗中了。“重要的是你能找到你的詞。”她忽然用一種很鄭重的表情說。妻子顯然想起了那次住院的經(jīng)歷。

她以前也跟他說起過,不過是帶著開玩笑的態(tài)度。她的手腕上還殘留著一個瘢痕,就像封堵在洞口上的泥巴,平時被手表遮著。她當初給自己弄這么個傷口,就是為了能走出來透氣。當他想從這個口子鉆進她的體內(nèi),她卻不肯。她叫他不要愛她愛得太深,這會讓她感到絕望、窒息,又把她逼回去,她情愿自己多愛他一點。

這樣的情況已經(jīng)出現(xiàn)好幾次。她似乎能直覺到他在想什么,但她又想讓他覺得他是自由的。他說我們到了。已經(jīng)隱約可以看到村子了。不過村頭并沒有他跟她講過的池塘,也沒有土屋、稻草垛和露著虬根的老樟。這一切都屬于過去時,要么被鏟倒,要么被平覆。每當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事實,他總是感到深深的寂寞。他難以忘記叔叔的婚禮。

他小時候也看過其他的婚禮,在他的概念中,姑娘出嫁就是要離開家,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所以她們總是哭得很厲害。而小伙子娶來的也肯定是別村的姑娘。當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的時候,他覺得很恐怖。這意味著在十年之后,村里有一半的人他都不認識。不過叔叔的婚姻是例外。

新娘就住在隔壁,是和叔叔一起玩到大的。過門就成了問題,因為兩家距離太近。老輩人便出主意,叫叔叔領(lǐng)著迎親隊伍出門后,不要直接往左拐,而是繞著門前的池塘走一圈。他還清晰記得叔叔推著自行車,搭著蒙著蓋頭的新娘,在嗩吶班子的引領(lǐng)下,從水邊緩緩經(jīng)過的情形。池塘好像把所有的聲音都吸掉了,因此喜慶也來得如此靜謐祥和,仿佛可以永存。

其實那個新娘一點兒也不漂亮,腿還有點瘸。他在更小的時候沒準還和其他孩子一樣,朝她扔過石子??伤褪迨寰谷蛔咴谝黄鹆?,其中又不知發(fā)生了多少不為人知的事情。很可能一開始大家都認為重要的東西到后來變得不再重要。到處都是大大的叉,能容下一個人的心太少?;蛘邥r間并不是可以讓人任性玩耍的游泳池,到了一定時候就必須上岸。

他看到了屋檐下的那盞燈,他知道這是特地為他留的。他打了一下方向盤,車子從路口拐過,如同在逼仄的峽谷中緩緩穿行,離這近乎荒涼的光圈越來越近。他覺得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時一個小女孩聽到馬達聲機敏地從屋里跑出來,在禾場上立定著,像被什么怪物嚇著了,又迅速回去,放開嗓子大叫了一聲。接著一大群人攜著影子涌出門來。有好多面孔他不認識,或者有點印象,但記不起來他們的綽號。

他不知道竟然會有這么多人等他。是啊,從半下午就把脖子往村口扭,還以為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母親大聲地說道,好像是在跟他講電話,怕他聽不清。她已經(jīng)習慣了他在遙遠的地方。她又立刻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她的兒媳。如果說他們對他感興趣,完全是因為聽說他要帶妻子回來。

他曾經(jīng)往家里寄過一張他和妻子的婚照。母親總嘮叨說這種東西就是花錢買來騙自己的,也不知道她是哪里聽來的這些道理。她說她要見本人,她說話的口吻,分明在主張她的權(quán)利,還有一層意思是傳遞對他的不滿。不過由于父親對他的火氣更大,她只能偏向他這一邊。

妻子倒是落落大方。母親看起來很高興,她其實對他的要求不多。外面的空氣冰涼,她也顧不上這些,也不管兒媳聽不聽得懂她的方言,連忙把他的哥哥、嫂嫂、侄女,還有左鄰右舍和一條老得快不行了的土狗介紹給她。他沒有在人群中看到父親,他獨自一人在屋內(nèi)坐飲。

火盆里的木炭已燒過了頭,不過紅光猶存,一明一暗仿佛沉睡的嬰兒在呼吸,映照著父親那張線條粗硬的臉。他示意他在對面的一張鋪著墊子的椅子坐下,把一小杯溫熱的黃酒遞給他??毡佑謴纳l(fā)著木香的火盆上方遞回去,他垂著眼皮,說他總算做了件稍微像樣子的事。房間里的老式座鐘,發(fā)出渾濁的鐘聲。

“什么意思?”晚上熄了燈,可妻子睡不著。按理說他們一天在路上奔波,本應(yīng)該十分疲憊。她說這是因為床的緣故,她從來就沒有睡過架子床。還有就是她需要了解環(huán)境,好知道怎么跟初次見面的這一大家子打交道。他們都是他的人,她這么做完全是為了他?!安怀善鳌!彼f。她聽得不是很明白。

“反正就是他對你不滿意,怎么也不滿意,無論你做什么。他用你就是用得不順手?!彼沂种еX袋,在那里瞎捉摸?!叭绻砸恢缓邙喿拥难酃饪茨悖蟾啪蜁矚g你這片水泊的?!笨伤稽c兒反應(yīng)也沒有,她知道他睡著了,這番話也就只能說給自己聽。

其實還有很多事,他都沒有跟妻子講。木偶的表情遠不如那只牽線的手的表情來得豐富,他只能這么籠統(tǒng)地說。這里面牽扯到的東西太多,就像一團永遠理不清的亂麻,很多事情都是沒有來由的。譬如他怎么跟她解釋,他既是父親的兒子,又不是他的兒子,在這種事情上也是可以進行轉(zhuǎn)讓的。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這么向他宣布。

于是他在這個家的地位極其尷尬起來,雖然從表面上看他還是像過去那樣生活,但名分已變。父親只是暫時代理,不再像過去那樣嚴苛,但那種竭力掩藏的禮貌更加讓他受傷。那時他經(jīng)常望著村后面那座霧氣繚繞、在春天會開遍杜鵑的山,他知道他將被送到上面去。他并不討厭他的叔叔,但這是兩回事。他暗暗地告訴自己,他得想盡辦法離開這里。

村里的人都說叔叔瘋了,雖然父親告訴他,這不是真的。他也知道這不是真的,可他的心靈太脆弱,不能將那些流言蜚語完全拋諸腦后。他為什么不住在村里,而是帶著自己的新婚妻子上山,離群索居?有時他們坐在教室里上著課,忽然聽到天空中傳來轟隆的響聲,可外面分明艷陽高照。他們也分不清這是在打雷,還是叔叔在砸石頭。

他竟然把村里的一塊水田給偷上了山。他記得那天上午,好多人像老鼠一樣在田埂上跑,好像出了什么大事。那個坑處于幾塊田的交界處,其實也許很淺,可在他的印象中,卻是很深。這跟他當時的位置有關(guān),因為他和其他的小孩在坑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盡著法子去踩別人的影子卻又不想讓別人踩到自己的尾巴,還覺得很有意思,可是那圍成一圈的黑壓壓的大人們表情卻很嚴肅。

父親雖然表面上應(yīng)和,責備自己的弟弟胡鬧,可私底下卻說,那塊地當年本來就是我們家的。但你不能老是按著自己的想法來。這才是父親憂心的地方。你不能老是惦記著自己的心在身體的哪個位置。然后堂屋里又是一片寂靜。叔叔總是在夜里下山,趁著妻子和女兒都睡著了。更多的時候他們兄弟倆只是坐在一起,有話就說,沒話也不刻意找話,好像每個人都面對著一面墻壁,并且通過墻壁交流各自的想法。往往是他聽著了上一句,都快又要睡著了,才接到下一句。都是些殘章斷簡。

在進縣城念書之前,他唯一上過一次山,是去參加嬸嬸的葬禮。那里只有幾座木棚子,他是以她兒子的名義給她守的靈。儀式很簡單,山間的風大,日光近乎透明,悲哀都算不上數(shù),只有母親在墳前哭了幾聲。嬸嬸給叔叔留下了一個六歲的女兒,她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昏黑的房間里,她的死對于妹妹而言,只不過是換了一張床。她覺得那種大家都耷拉著臉的氣氛很難受,她喊他哥哥喊個不停,她叫他陪她一起玩。

她手里舉著一把捕蟬架,往前飛快地奔跑著。他站在晾衣竿邊,幫母親甩被單,猶豫著要不要跟過去。她察覺到了后面沒人,細瘦的個子停在那里,孤零零地、迷茫地望著他。母親催了一下他,他連忙向她揮手,叫她等等他。他們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穿過一片林子,來到一片臺地,那里散布著很多石頭。

而在更高處,一座點綴著稀疏綠意的石峰矗立在他面前,猶如一根沒有腦袋的脖子。他轉(zhuǎn)過身去看山腳下,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掉下去。而妹妹顯得很自然,她從石頭的間隙中穿過,斜迤著往更高處走。他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因為這里怎么可能有知了。她說她要去捕針。

“怎么找?只能希望她想回來的時候不要忘了路?!备赣H說。他們談起妹妹在市集上走失的事,后來一直也沒有消息。從樓下傳來孩子的嬉笑聲,還有妻子的說話聲,她正在跟她們學跳皮筋。她跳得似乎并不好?!拔耶敵踅兴烟列乃拖聛?,他就是不肯。他總怕她受欺負。”父親又說。“你知道她不是他親生的吧?”他點了點頭,之前從沒人明確地告訴他,但他應(yīng)該很早就猜到了這一點?!八隙ㄟ^得不好,否則早該回來了?!备赣H嘆道。

他走到窗戶邊,看著樓下,又回過頭來看父親一眼。他沒有說,其實他當初可以把她帶下來的。他依舊記得暮色中的青山,妹妹筆直地站在銀灰色的杜鵑叢中,與他分別的情形。她的目光分明透著黯然的不舍,他卻裝作視而不見。因為他對這世界實在沒有信心。當然他承認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但這些東西都很脆弱,尤其在子彈面前。是的,脆弱,他反復強調(diào)這一點,在她來給他送飯的時候,可她只記住了美好。他們一同失神地望著遠處的陽光。

他自己難道不也想這樣嗎?那時的他是多么恐懼。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將發(fā)生什么,總之這個世界突然中斷下來。他不得不擠在火車的人群中,想睡又不敢睡得太深。他厭惡了這一切,卻又不得不忍受這一切。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他終于在一個雨夜回到了村子,而在此之前,他只想離家遠一點。村子里正好斷了電,當母親把蠟燭點亮的時候,他望著那朵顫悠悠的火苗,他看到他的牙齒在打戰(zhàn)。他連衣服都沒來得換,便連夜上了山。

他們中午到達的山上。叔叔正在修補一處被豬撞破的護欄。他聽到他喊他的聲音,停下手中的鋸子,遲疑地轉(zhuǎn)過身來?!澳慊貋砹??”他認出了他,目光又落在妻子身上,他看了好久,很想是,知道不是,肯定不是。他比過去老了很多,背也有點駝了。年輕的時候他可是很英俊,也喜歡發(fā)展自己的才能。他還記得他從前給書籍配的那些插畫,記得他拉的二胡,現(xiàn)在這些似乎像一只白鶴一樣,從他的身上消失不見了,他只是個糟老頭。

他在一只儲存雨水的汽油桶里洗了手,把他們領(lǐng)到木板房里。里面的擺設(shè)還是跟從前一樣,一張粗木桌子,幾把粗木凳子,兩張手工沙發(fā)。他叫他們坐一會兒,他去廚房燒茶。山上更冷,父親在他上山的時候,特意叫他提一小桶煤油上去。他們晚上就在這邊住下了。妻子送的禮物是一臺收音機,吃完晚飯后,他們圍在路邊烤火。她教叔叔怎樣操作,可她自己調(diào)了老半天,只是搜到一些雜音,仿佛山鬼在開會。

然后房子里又沉寂下來,只有木柴發(fā)出的嗶剝聲。妻子打了個哈欠,她好久沒爬過山,顯然是累著了。她說她得先睡了。客廳里只有一盞煤油燈,他取下他們下午剛擦過的玻璃罩,點燃了另一盞燈,然后把妻子送回房間。床頭的上方掛著一副相框,里面是一幀橢圓形的照片。他說那是他的嬸嬸,她仿佛站在壁龕里看他們。妻子起初有點害怕,她把燈靠近去,說嬸嬸真漂亮。他也靠過去,他不知道妻子是想給自己壯膽,還是真的這么以為。但鏡中的嬸嬸的確和他記憶中的不一樣。

“你把燈熄了?!痹谒麥蕚潆x開的時候,她這么說?!盀槭裁矗俊彼幻靼??!拔也幌胱屇阌X得我在等你?!彼烟蛇M了被窩,只剩下個腦袋露在被子外。他卻覺得她被埋進了冰冷的土里。他又回到客廳,給火爐里添了幾根柴。他懷疑叔叔睡著了,無論如何他們的到來,既不能增一分他的存在,也不能減一分他的存在。他平時一個人就是這么過來的吧。

他問起叔叔窗戶賣得怎么樣了。他說越來越不行了,以前是先買窗子,然后再建房子。那時的造屋師傅也懂行,知道這里面的一個比例關(guān)系?,F(xiàn)在這個先后次序顛倒過來了,也沒那么多講究了。不過每逢集市他還是背些拿去賣,不管賣不賣得動,就算是給自己鍛煉身體。他想叔叔還是忘不了那顆心。每次從集市回來,叔叔也照例會買一點麻花、山楂片之類的小點心。

不過他越來越不能理解,為什么人家現(xiàn)在不賣給他了。因為嫌他買得少。要不然就不要他的錢,可他又不是乞丐。以前可是東西買得越多價格越貴,買得越少價格越便宜,現(xiàn)在道理怎么反過來了?那不糟蹋東西了?而且同樣是買一斤糖,富人花的錢比窮人要更多。也不知道叔叔說的以前是什么時候,他估計都是爺爺那輩子的事了。叔叔也分不清哪些是自己聽來的,哪些是自己經(jīng)歷的。

然后又是一陣長久的靜默,爐子里的火勢已弱,他起身說他得睡了。他又叫叔叔也早點休息吧。叔叔叫他先睡,他還要等這堆火滅。他回到房間,摸著黑掀開被子在妻子身邊躺下。當他感受到來自妻子身體的暖意時,他突然想,叔叔可能終身未婚。讓他多少有點訝異的是,當這個念頭進入他的腦海,他一點也不吃驚。

半夜里他在朦朦朧朧中聽到有什么聲音。月亮懸在高空,撒下銀灰色的光。房檐下的木柴碼得整齊,地上已覆上一層白霜。他走出了木板房,沿著傾斜小道下坡,然后又上坡。他從濃密的樹影中穿過,風從各種方向吹來,那種聲音卻越來越確切,始終占據(jù)著一個中心。

他遠遠地看到一盞燈挑在亂石叢中,他認出了那個模糊的人影是叔叔。他側(cè)著身子,正在敲擊著鏨子。與山下的草地早已枯萎不同,這里的草地保養(yǎng)著一種奇異的綠,隨意堆放著大大小小的佛像。他望著圓月下的石峰,鼻尖一陣酸,他感到他心中的那棵枯樹,在瞬間抽出了綠芽。

責任編輯:王彥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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