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嵐
“同病房的產婦,生下了一個先天腿部畸形的孩子,家長決定餓死他,一點東西都沒喂,孩子一直在哭泣,請問,這違法嗎?”——4月16日,一個著名的中文BBS網站上,爆出這樣一個帖子。
救濟為何受困?
帖子驚悚,回復各異,甚至不少網友表示:餓死對他對家庭都是最好的結果。但對于正在做受虐兒童救助的NGO——“小希望之家”來說,爭議不是首要的,首要的是找到這個孩子的下落并讓他得到救助。
對于筆者來說,一切不過是四年前類似悲劇的重演。四年前,天津一個患有先天無肛畸形的嬰兒,就被她的家人送進“臨終關懷”去“餓死”。嬰兒被餓了八天,仍然沒有死,第九天,被筆者與多位志愿者,從“臨終關懷”搶出,星夜送往北京急救,這個后來被命名為小希望的孩子,從瀕死狀態(tài)被救回,狀況好轉,又在七天后,被家庭以“擁有監(jiān)護權”為由,從醫(yī)院強行接走,從此失聯。一個月后,不明不白地在家中死去。而其家庭沒有被調查、更未被起訴,甚至還很大程度博得公眾的同情。
“餓死她是一種大愛。父母有權力放棄(餓死)先天有問題的孩子?!边@樣的論調在網絡頗有市場。除了法律認知的盲區(qū)、道德層面低落之外,法律的不健全、執(zhí)行層面的盲點太多,也使得不合格的監(jiān)護人實質擁有了對被監(jiān)護人的“合法傷害權”。
以小希望案件為例,她在“臨終關懷”被愛心人士發(fā)現時,是她被父親“臨終”的第四天,天津媽媽連續(xù)兩次報警,并打了市長熱線、向市婦聯尋求幫助。婦聯官員來到“臨終關懷”后,進行調解,和這個父親對話一個多小時,當這個父親堅持“先天疾病、活下來也有后遺癥、讓她死是最好的選擇”時,婦聯最終表示:“調解失敗,退出協(xié)調?!痹诤髞砻鎸CTV《大家看法》”的法制記者采訪時,婦聯有關人士表示:“婦聯只有協(xié)調的權力,沒有任何執(zhí)法權,不能進行任何強制措施,所以很無奈?!?/p>
天津110兩次出警,找到了這個父親,但警方沒有采取任何強制措施,而是“勸說”,針對志愿者的質疑,警方的回復是:“在沒有造成嚴重后果之前,我們不能認為這是刑事犯罪?!弊詈?,嬰兒在“臨終關懷”被餓九天,已經瀕臨死亡,無計可施的志愿者才鋌而走險,寧可觸法,也要進行私力救濟。
遺憾的是,當嬰兒小希望已經被救出,送入醫(yī)院進行正常治療,并逐步好轉,正待擇日手術時,她被父親以“擁有監(jiān)護權”為由,再次從醫(yī)院接走。
她被從北京和睦家醫(yī)院接走時,現場曾經聚集數十家媒體和衛(wèi)生法專家,律師。醫(yī)院方面曾經報警,北京警方也到了現場,但是依然以“家長有監(jiān)護權”為由,聽任家長將其帶走。因為預見到了孩子將要面臨的結局,現場很多醫(yī)護人員、記者、志愿者都潸然淚下。
“帶走肯定就是死。”《今日說法》的一位記者如是說,“可怕的地方是,明知這是一起事先張揚、即將發(fā)生的謀殺,卻沒有人能阻止?!?/p>
在這一刻,這個悲劇揭示了一個事實,在當下之中國,監(jiān)護權無法轉移,監(jiān)護權本是指定監(jiān)護人對被監(jiān)護人有保護、養(yǎng)育的職責,卻可能讓一個居心叵測的家長擁有了對被監(jiān)護人的合法傷害權。從警方到“臨終關懷”,甚至到社會輿論,都在為這樣的合法傷害權開綠燈。
類似的案例頻有發(fā)生。在安徽,一個名叫小叮當的先天無肛男嬰,已經被救助到醫(yī)院準備手術,臨入手術室前,家長聽從老家親戚的挑唆,認為孩子治愈后也可能是拖累,堅決阻止手術,將急需動造瘺手術的男嬰強行從醫(yī)院帶走。孩子幾天后因腸道梗阻、并發(fā)腹膜炎等癥狀痛苦死去。而看到孩子口吐黑色糞便死去的慘狀,家長又后悔了,致電給志愿者,說自己很后悔。與小希望案相同,他們沒有因此受到法律的任何懲治,甚至連輿論的漣漪也沒有激起。
事實上,如果介入的公權力的作為更積極一點,干預充分一些,這些家庭和嬰兒的命運肯定迥然不同。
2009年在安徽發(fā)生類似案例,一名護工向慈善機構爆料,某家庭將孩子扔在醫(yī)院走廊,不給喂食,準備活活餓死。慈善機構報警后,媒體介入,引發(fā)政府關注,當地政府迅速出動,警方配合,強制將嬰兒進行積極治療,并送往合肥進行專家會診治療,嬰兒獲救。更諷刺的是,這個家庭放棄孩子的理由是“醫(yī)生認為可能會腦癱”——事實證明孩子健康活潑,痊愈后,回歸了家庭。
兩相對比之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有公權力的積極干預,家庭沒有能在“監(jiān)護權”的外衣下對孩子實施傷害時,嬰兒的命運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結局,家庭的命運也有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現有法律難解困局
在兒童保護機制相對完善的英美日及中國香港,將兒童保護機制分為四個階段:預警、干預、保護、安置。預警機制是基于立法完善的基礎上,社區(qū)有完善的社工機制,對于高危家庭、人群進行關照,重點人群定期走訪,掌握可能潛在發(fā)生兒童虐待的家庭資料。干預,是對需要幫助的家庭如單親媽媽、低收入家庭上門服務,如幫助申請社會綜合援助、發(fā)放食品券、醫(yī)療救濟、義工輔導服務,避免這些家庭因為經濟或心理問題陷入極度窘境。而一旦發(fā)現兒童被虐待,社工會視情況而定立即將兒童隔離保護同時報警,相應的司法程序隨之啟動。在美國,虐待兒童案件由專門的兒童福利保障局管理,并有專門的法庭審理。而在與家庭隔離期間,有專門的社會機構會照顧兒童,心理輔導、醫(yī)療也會按需要跟進。如果時間較長,兒童福利保障局還會給他們尋找短期/長期寄養(yǎng)的家庭。安置,是指兒童被虐的事實調查清楚,監(jiān)護人是否有罪經過法庭審理,并裁決監(jiān)護人是永久喪失監(jiān)護權還是暫時失去監(jiān)護權。兒童福利保障局也會根據判決結果,為兒童尋找合適的家庭寄養(yǎng)或收養(yǎng)。而社工會長期跟蹤案例,確保孩子健康安全成長。
這樣的兒童保護制度體系,建立在國家是兒童的最終監(jiān)護人的基礎之上,也建立在監(jiān)護人僅僅擁有對兒童“保護、養(yǎng)育”之職責,而不是擁有隱形的“合法傷害權”。如果不履職尚且將被問責,更遑論對被監(jiān)護人實施傷害了。
對惡意剝奪先天疾病患兒的生存權、健康權和受醫(yī)療權的行為,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也有相關界定:“父母或者其他監(jiān)護人應當創(chuàng)造良好、和睦的家庭環(huán)境,依法履行對未成年人的監(jiān)護職責和撫養(yǎng)義務。禁止對未成年人實施家庭暴力,禁止虐待、遺棄未成年人,禁止溺嬰和其他殘害嬰兒的行為,不得歧視女性未成年人或者有殘疾的未成年人?!?
“小希望”等案很明顯可以適用《未保法》此條款,但司法實踐中,天津警方稱:“我們從未真正依據《未保法》操作過。而且《未保法》中也沒有關于違法部分應該如何量刑懲處的細則,所以不具備可操作性?!?/p>
同樣,中國曾經簽署的《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也有相關的明確規(guī)定。但同樣,這樣的國際公約,在中國目前也處于僅僅供法律工作者和兒童保護機構遠觀眺望的位置。
現實中,兒童權利被侵害的事實曝光越來越多。兒童被虐待被忽視而導致嚴重后果的惡性案件不斷浮出水面。據“小希望之家”不完全統(tǒng)計數據:2014年4月,媒體曝光的虐童案共發(fā)生27起,如果加上媒體未曝光、但論壇發(fā)帖的虐童案件和志愿者隨手拍童丐案件,總數為31起。案件共導致108名兒童傷亡,其中兒童死亡21人,受傷87人,被拐賣或失蹤2人。
這些數據,顯然是冰山一角。考慮到6100萬留守兒童和1400萬隨遷兒童這樣龐大的基數本身,僅僅按照1%的比例來算,也至少有75萬的兒童處于被虐待境地。而北京市和上海市抽樣數據調查,70%的兒童遭受過不同程度的打罵、體罰,而這在中國社會中通常被認為是合理合法的常態(tài)。
兒童受虐待不被重視,還表現在司法量刑長期畸輕。金華外婆殺外孫案,外婆勒死女兒的非婚生子,拋尸如廁,后僅僅被判處三年有期徒刑;浙江小益益案,母親將三歲幼女摔到墻上,使其顱腦重度損傷,導致雙目失明、智力喪失,其母僅僅被判兩年半有期徒刑;2013年,廣州一個母親長期虐待12歲女兒致死,也僅僅被判三緩四。對兒童的虐待傷害即使造成了死亡后果,按照虐待罪入刑,上限也不過七年。臭名昭著的燕志云案就是如此(燕志云長期虐待親生女兒,最后將女兒用沸油灌入喉嚨燙死僅被判七年)。而即使不以虐待罪入刑,以故意傷害罪或故意殺人罪起訴的,也很少有被判處七年以上徒刑的。
綜合上述事實,我們大致可以知道,監(jiān)護人對于被監(jiān)護人的“合法傷害權”是怎么衍生的,又被默許的,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國兒童保護處于一個什么維度。
筆者從事兒童保護工作四年有余,也一直透過媒體觀察兒童福利保障的動態(tài)。好消息是,兒童虐待傷害案件、呼吁完善立法機制、全面保護兒童已經成為社會輿論之焦點。而以文中開頭的個案為例,“小希望之家”最終找到了那個即將被餓死的男嬰,并且說服這個家庭放棄殘忍而愚蠢的決定,孩子已獲得積極救治,他活了下來。他是一個被NGO組織干預后成功獲救的積極個案,也是六個月來“小希望之家”救活的第三個差點被餓死的新生兒。然而,在這個土地上某一個角落里,類似的悲劇,相信仍然在發(fā)生,直到中國兒童福利保障完善立法,社會干預機制完善運作,司法保障完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