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如鋼

一

這個悶熱的夏天陡峭得實(shí)在是出乎我的意料，就像馬小劍跟我說她已經(jīng)辦了手續(xù)一樣的出乎意料。

那是什么感覺？就像一朵花含苞待放了很久終于把全部花瓣都水靈靈舒展開了，但還沒來得及享受陽光雨露的時候突然就蔫了。就像馬拉松比賽，你興奮地跑著跑著你以為冠軍會是你的，卻突然之間就被人攔下并取消了比賽資格。就像你加滿了油準(zhǔn)備一腳踩下去就飛到一百二十碼穿越暗礁險灘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面是懸崖，我擦！這個臃腫的夏天，實(shí)在太不夠意思了。

馬小劍說，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見？

我當(dāng)然沒有聽見，我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我做每一件事都是全神貫注聚精會神的。就像做愛，我喜歡把手機(jī)關(guān)掉，把門窗關(guān)掉，把空調(diào)關(guān)掉，把一切能關(guān)掉的東西全部關(guān)掉，然后一心一意兢兢業(yè)業(yè)地做學(xué)問，制造出綿綿不斷的錢塘江漲潮時“驚濤拍岸”的聲音，啪，啪，啪，啪啪啪。這是一種負(fù)責(zé)任的態(tài)度，有位偉人說過，世界上所有的事情就怕認(rèn)真二字，我是一個認(rèn)真的人。

馬小劍說，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見？我已經(jīng)把手續(xù)給辦了。

我正全神貫注，我的手正在快速地移動，當(dāng)然，其實(shí)手是沒怎么移動，是鼠標(biāo)正在快速地移動，而我那凌厲而專注的眼神，直接告訴了馬小劍，我是有多么多么的認(rèn)真。我目不轉(zhuǎn)睛，睜大眼睛，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事關(guān)重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個不認(rèn)真，弄不好，直接就會讓僵尸吃掉你的腦子。是的，僵尸慢慢悠悠地進(jìn)了門，吃掉腦子時，會令人驚悚地發(fā)出一聲重重的驚叫，啊——很長的聲音，很恐怖的聲音，對這樣的聲音我多少有點(diǎn)心悸。有些時候，我總會感覺這聲音不是電腦上發(fā)出來的，而是來自于我的故鄉(xiāng)，來自于我的兄弟，那個叫陳小宅的人。當(dāng)然陳小宅從來沒有發(fā)出過驚叫聲，他是個強(qiáng)大得能保護(hù)人的人。所以，我知道，發(fā)出驚叫聲的根本不是陳小宅，當(dāng)然，也不是僵尸，而是我，對，電腦上的我。

馬小劍說第三遍的時候，我正好打退了最猛的一大波僵尸，而且我收集了屏幕上天上掉下的與向日葵上生長出來的所有陽光，這一關(guān)我已勝券在握。但我沒有抬頭，我聽到嘴里擠出的一句話，擦，就你事多！好險，差點(diǎn)讓你毀了，差點(diǎn)聽到驚叫，差點(diǎn)被吃了腦子！

還是我來吃了你腦子吧，告訴你，我手續(xù)辦了，離了！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僵尸一個又一個出來了，我居然沒有看見，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手無寸鐵的僵尸一步一步走到房子跟前，最后，好在是門前的那輛車，那道最后的防線刷一下朝眼前這個手無寸鐵卻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的僵尸開了過去。好險！我差點(diǎn)就叫出了啊的一聲。

我以為這個時候的馬小劍一定是得意的，同時還要加點(diǎn)囂張的姿態(tài)。因?yàn)椋K于可以在我面前揚(yáng)眉吐氣了，從此二手貨也迎來了春天。不過，我也不怕，憑我江小藻的能量，還輪不到你爬到我頭上張揚(yáng)得瑟，當(dāng)然，更不用說是什么拉屎拉尿了。不要說門，窗都沒有！

可是，我沒有看見馬小劍臉上有得意的表情，更加沒有看見她囂張的姿態(tài)。相反，她的眼神憂郁，她的面容憔悴，她的臉上居然是那種憂傷，似乎是淡淡的，卻又那么深沉。

我擦，就那么轉(zhuǎn)頭一瞥，我一下子就反應(yīng)了過來，一個擁有過婚姻的人，突然沒有了婚姻，自然是有了不一樣的傷痛?；蛟S她的憂傷和難過并不是因?yàn)槟莻€人，而是因?yàn)樵?jīng)的一段感情吧。這樣想，我可以理解她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在剛剛過去的一段感情里的不舍，那一刻，我突然想安慰她，但我嘴上沒有軟，我從來就不吃人家的，所以，我的嘴從來不軟，我眼睛盯著屏幕，頭也沒回地說，放心，侍候好爺，爺會給你本駕駛證的。

在我尚沒駕駛證卻開著車把一波僵尸華麗麗開掉時，馬小劍的嚶嚶泣泣聲蓋了過來，她用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回應(yīng)了我華麗麗的開車聲，她的哭聲一團(tuán)又一團(tuán)，一圈又一圈，一條又一條，一絲又一絲，她的苦難像夏天的太陽一樣飽滿而鋪張地灑了一地，讓我感覺又燙又難熬。我騰出左手，朝后伸過去，當(dāng)然，我沒有抱她，這時我正在植物大戰(zhàn)僵尸的節(jié)骨眼上，正在敵我雙方肉搏戰(zhàn)的當(dāng)口，不能兒女情長，絕對不能。我眼睛繼續(xù)盯著僵尸，伸出左手，往后一摸，摸到她的背，于是左手在她后背上拍了拍，說，行了，等著我，等革命勝利了……

我聽到哇的一聲，這個叫馬小劍的姑娘哭了出來，哭得排山倒海。

二

馬小劍說她被人打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誰打的我必須把他打回來。我不能扒他的皮我也要抽他的筋，我抽不了他的筋我也要拆了他的骨頭。誰敢動我的女人，那簡直就是向全世界宣戰(zhàn)。我是熱愛和平的人，你對熱愛和平的人動手，你就是向全世界人動手了，所以，你必須付出代價。

我用我嘴上的機(jī)關(guān)槍，向外突突突、突突突地連續(xù)不斷地發(fā)射子彈，聲討，強(qiáng)烈聲討，并表明嚴(yán)正立場：誰，多大年紀(jì)，長什么樣，在哪兒被打的，打到哪兒了，我搞不死他！

馬小劍說算了吧，這人不太好惹。

我說，敢動我的女人，他要是東海龍王，我就是哪吒三太子；他要是玉皇大帝我就是孫悟空，我惹得他全家朝上十八代朝下八十代不得安寧。

馬小劍說呸呸呸，朝上就算了，朝下是堅(jiān)決不可以的。她說打她的人她得管她叫媽。我擦，誰媽我都一樣打！可是，我在嘴巴里咀嚼了一遍后，我一下子傻了，我臃腫的炎熱夏天一下子陡峭了，懸崖一片，這讓我有點(diǎn)下不了手了。我說，擦，是你媽?。窟@老娘們兒腦子沒問題吧？

說完話我眼前閃過一道弧線，隨即我聽到悶悶的一聲，嘭，然后感覺頭皮有點(diǎn)發(fā)麻。我媽也是你罵的？居然是馬小劍的聲音！我擦，馬小劍自己被人打了，居然還敢對我耍威風(fēng)！哼！沒出息的家伙！

盡管馬小劍沒出息，但我不能跟她一樣沒出息，所以，我說，我不跟你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一般見識！

事情就出在駕駛證上。

馬小劍沒有上報她媽中央，就約了原駕駛證持有者到民政局把駕駛證換了，這讓馬家的老女人非常生氣。據(jù)馬小劍說，那天老女人一進(jìn)門，甩手就是一個耳光，直接就把她打蒙了！

居然這么強(qiáng)勢！這對我來說還真有挑戰(zhàn)性。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來軟的，讓我下不了手，你敢跳起來，你敢來硬的，老子有的是招兒滅你。

不過，說歸說想歸想，在我想滅她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事兒還真有點(diǎn)難。我這樣說并不是我是軟蛋，并不是我前面說的話是假的。只是這事兒擺在馬小劍的老媽身上，一下子讓我就有點(diǎn)手足無措了。打小到現(xiàn)在我尚未想過，如何幫女朋友對付她老媽，這個關(guān)系太扯了，拆了骨頭連著筋哪，哪天我替馬小劍找回了尊嚴(yán)，回頭她母女倆又和好了，到時哪有我的好日子過啊。

這事想起來真讓我有點(diǎn)煩躁。

馬小劍說，不要煩，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父母總是拗不過孩子的。我媽還不是看我太氣人了，她希望我好好過下去，房子也買了，家里也添置了，證已經(jīng)領(lǐng)了一年了，而且那男人還對我百依百順的，就差一場婚禮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又離了，誰的父母吃得消。

我的父母吃得消，還有我大哥的三爺爺?shù)奈宕髬尩牧憬愕母改敢渤缘孟?/p>

馬小劍有點(diǎn)慍怒，我告訴你，你以前不是說我不是單身么？我現(xiàn)在是了！你少顧左右而言他?，F(xiàn)在怎么辦，以后怎么辦，你看著辦！

涼拌！說實(shí)話，這個女人長得真的挺標(biāo)致，個子高，身材好，眼睛大，皮膚嫩，娘的，反正就是所有男人都喜歡的菜。我在QQ上跟她說，娘的，你有本事單身了再說，動不動買房買車的，老子有錢也不買，憑什么給你買，給你買了車了，你是別人的老婆，我中這天下哪門子邪?。?/p>

她說，那你為什么當(dāng)初來勾引我？

我擦，這話說得我來火，什么叫我勾引。我堂堂一個八○后，堂堂一個廣告人，憑什么我要勾引你？

她說就你那狗屁廣告人誰要??？給狗都不要！

這真是一個沒有素質(zhì)的女人，她居然不知道美國前總統(tǒng)羅斯福講過不做總統(tǒng)就做廣告人嗎？真他媽的是個沒學(xué)識沒素養(yǎng)的女人。不過，我不跟她一般見識。

我說，我那時也不知道你有家室啊，看你長得像○○后一樣，我哪知道你都少婦了那么多個朝代啊。再說了，我僅僅就是發(fā)了兩個擁抱的表情罷了，你就送上門了。馬小劍的眉毛就豎了起來，說，好你個江小藻，你顛倒黑白！不是你老說曖昧的話發(fā)曖昧的表情我能下水么？

我就笑了，你下了什么水啊，男人身上有什么水？一邊說，一邊就伸出手去，馬小劍掙扎了下就動不了了，動不了的她索性就成了軟骨蟲，一下子就靠在了我身上，我就騰出一只正在抱著她的手，這只手就開始天上地下四處游走。

三

從幾個樓盤轉(zhuǎn)回來，我去了一趟銀行。天熱得我不想說話。

說實(shí)話，這個夏天真沒怎么熱過，感覺從端午過來一直陰雨，陰雨，闊綽得很，把夏天浸泡得臃腫不堪，很不像樣。然后某天突然一放晴，一下子像被潑了熱油，也是闊綽得很，燒得到處熱浪滾滾。好在，燒起熱浪時，已經(jīng)過了處暑了，剛剛開始奮力起跑，就到了陡峭的懸崖邊，立秋在望，再囂張的悶熱都要夾起尾巴了，就像我剛剛夾著尾巴從樓盤出來一樣。

當(dāng)然，看著我夾著尾巴的人很少，幾乎沒有。偌大的幾個樓盤銷售處，還真沒什么人。這一會兒的氣溫或許太高，不太有人出門。也有可能是這幾個樓盤基本已告售罄。反正我沒見著電視廣告上看房買房摩肩接踵的場面。

進(jìn)去，我隨便逛了逛，這地兒有空調(diào)，而且空調(diào)溫度開得低。這一點(diǎn)他媽的我真喜歡，我所在的單位就沒有空調(diào)，只有老板的房間有，一到夏天，真他媽的想辭職不干。好在我是一直喜歡跑的人。一個喜歡跑動的人就不可能隨時享用空調(diào)。我要跑廣告，我要四處游走，看人看物，尋人尋物，找我想找的廣告，找我想找的做廣告的人，或者其他。那當(dāng)然是不可能坐在空調(diào)底下的。

當(dāng)然，這么說，并不是我不懂得享受，只是我沒辦法享受罷了。

售樓處與打得涼的空調(diào)相反的是，倒過來的茶，很燙。

我說，那個一萬二價格的我看看，售樓小姐說，那個沒了。

我說，那個一萬五價格的我看看，售樓小姐說，那個也沒了。

我擦，我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說，你們不是發(fā)傳單貼小廣告么？不是說價格一萬二、一萬五的么？售樓小姐說，是的，一萬二起步，總體上均價一萬五六的樣子，不過，現(xiàn)在一萬二的早就沒有了，一萬五的也沒有了。

你們這一萬二起步的廣告才這兩天散出去吧，怎么這么快就沒有了？

哎呀，我們房子暢銷啊。

暢銷個屁，鬼才知道這一萬二的房子有沒有，或是本來就只有那么一兩套。不過，我沒說出來。沒關(guān)系，一萬二的沒有，一萬五的沒有，咱就索性看好的，咱不能讓人家把我們狗眼看人低看到塵土里去了。這點(diǎn)我不僅自己這樣，平時也跟馬小劍這么說，這個笨女人一跟人家說話就掏心掏肺的，這怎么行。凡事都得悠著點(diǎn)。我說，給我挑層好的吧，采光，戶型，綠化，結(jié)構(gòu)，都要好的，復(fù)式也可以，屋頂花園也行。

好好好，售樓小姐忙不迭地遞過來一朵又一朵花，那花開得，艷麗得花瓣直抖，艷出聲了都，嘿嘿，呵呵，哈哈，好的好的，這一套是復(fù)式的，兩萬一一平米，整個屋頂花園，有三百多平米，如果你要的話，我們可以考慮打折，給個整數(shù)，給個整數(shù)哈。

整數(shù)是多少？

兩萬一平米！

我擦，我剛剛吸到嘴里的茶一口噴了出來，而且，我看見，還有一片黃黃的茶葉從我嘴中飛奔而出，奔到了售樓小姐的裙子上，她手一蓋，唉，那部位真讓人不好說話。我一連嗆了好幾聲，臉上有點(diǎn)擰巴，囧了！當(dāng)然，這囧僅僅是嘴上的茶葉飛到了不該去的地方而已，所以我說對不起，然后我又馬上說，你把這一套屋頂花園的材料全拿來給我看看，最好要送給我，我要帶回家讓我老爸參考一下。

售樓小姐的臉色在這幾秒鐘里過了山車，瞬間地下天上，嘴上跑出一圈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然后她一定明白了，這是個拼爹的時代，人家嗆了一口水那僅僅是嗆了一口水，人家有錢，人家有爹。不要說茶葉噴到了你裙子的某個部位上，就是唾沫噴到你某個部位上的可能性也大大的，當(dāng)然，買這大套房的可能性更是大大的，那就說明她賣了這套房的可能性也是不得了的大大的。她說，好好好，好好好，您盡管帶去盡管帶去。

我出門的時候，給了售樓小姐一個漂亮的背影，我還沖她打了個響指，吹了聲口哨，我說，你等著！我本來后面還有一句，那就是，你等著，爺會來的。后來想想不妥，就把爺會來的咽了下去。

路上我簡單算了一下，不用說兩萬，就算一萬，一百平米就是一百萬，我的乖乖，這不是要我老命嘛！好你個馬小劍，一天到晚不是說房就是說車，老子也沒讓你離，老子不就是開句玩笑嘛，老子上了你的賊船，總得允許我說兩句賊話吧，你媽的說離就離了，你是成心找了坑為我留的么！

回頭到銀行，我把手上所有的卡全插進(jìn)了自動取款機(jī)。我當(dāng)然沒有取錢，我只是看看。農(nóng)業(yè)銀行，交通銀行，建設(shè)銀行，中信銀行……娘的，這么多銀行的卡，愣是沒有一張卡里超過十萬的，只有農(nóng)行有五萬塊，其他都只是幾千塊。幾千塊就幾千塊吧，我得算算看，加一加，總共有多少。于是我就插了這張插那張。

我正插著，旁邊保安上來說，老師傅，你這卡別亂插，老是這張那張的重復(fù)插，其他銀行的卡這樣亂插搞不好要吞卡的。

我正眼一瞧，這張圓臉怎么這么有那么一種怪怪的感覺，我快速地在腦中搜索了一下，一片空白。這個臉型讓我恍惚，那雙眼睛讓我感覺那么像我想找的人，在我看來，那就是雙惡毒的眼睛。瞬間，我雷霆大發(fā)。

我擦，你新來的吧？我的卡從來沒有被吞過，取款機(jī)就是插卡機(jī)！

這圓臉保安一下子火了，說你這什么人啊？

這時的我已經(jīng)是火躥太空了，我才二十八歲，你就叫我老師傅，老子想插誰就插誰！

馬上，我們就扭打在了一起。我的臉腫了破了流了一鼻子血，他呢成了國寶熊貓，兩眼黑黑的煞是可愛。我說今天算你運(yùn)氣好，在你的大本營有一幫臭皮匠幫你，下次別讓老子碰上，再碰上老子就廢了你！我是看著他的背影罵的，這時候他的背影有點(diǎn)蝦的樣子了，只是我沒想到，我的話音剛落，卻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只蝦不再弓著身，而是站直了，拿著一根棍子又大叫著沖了過來。

奶奶的，蝦站直了不就死了么，這廝居然還能沖過來！

我終于還是跑掉了，我跟馬小劍說，這是我人生里的奇恥大辱，從小到大，發(fā)生任何事我都沒有跑過，今天跑了。馬小劍一邊用棉簽蘸著酒精小心翼翼地擦我的傷口，一邊心疼地說，你這個人真是沒事找抽型，人家好好地勸你，你跟人家打什么架么，弄得皮疼肉疼，還要破了相呢。

我說，男人的事情你不懂。

馬小劍說，什么我不懂，你就是沒事逞強(qiáng)唄，能有什么事啊。

我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四

男人的事情女人是不會懂的，雖然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也不知道那天怎么著就跟那銀行保安打了起來。但我知道，這不僅跟錢有關(guān)。當(dāng)然，我錢的多少與保安真的是無關(guān)的，所以，奇恥大辱也就是馬小劍嘴里說的自作自受了。只是她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的內(nèi)心有多焦躁。

馬小劍其實(shí)一直在逼我，盡管她一直不承認(rèn)，也永遠(yuǎn)不會承認(rèn)。

她越是不承認(rèn)，我就越是這么認(rèn)為。

去吃一碗面，馬小劍覺得面的味道真差，然后她就會說，要是我們有自己的房子，可以把廚房裝修得漂漂亮亮的，然后我們自己做牛肉面、腰花面、河蝦面，面面俱到！

路過一幢漂亮的小洋樓，馬小劍說，這幢樓真有特色，歐式風(fēng)格，又帶點(diǎn)中式味道，有藝術(shù)性啊，我也想要有一幢。

逛商場，看到漂亮燈飾，馬小劍說，哎呀，這盞燈掛在客廳的中央好看，那盞燈一邊要裝在客廳的邊上，帶點(diǎn)小暖色，開這盞燈時，把大燈關(guān)掉，會很溫馨，還有，我們的臥室，一定要用很個性很溫馨的燈型，你覺得怎么樣？

經(jīng)過哪條路哪個貴族小區(qū)，馬小劍會伸長脖子朝里望，然后說，這個小區(qū)里有我好幾個同事住著，他們的房子很大，很漂亮。告訴你，這個小區(qū)的綠化也很好，里面像公園一樣。一邊說，她一邊會繼續(xù)回頭，再補(bǔ)一句，那時候，才五千多一個平米啊。

我知道，我遲早要死在馬小劍手里。馬小劍門兒清呢，她的醬油打得很不地道，打得我耳朵的老繭是長了一層又一層。

不過，盡管長著一層又一層的老繭，我依然聽她打醬油。她打她的醬油，我說我的話。這個世界上你沒辦法什么要求都滿足人家，要我月收入三千左右的人買一百萬的房子這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當(dāng)然，我偶爾會滿足一下馬小劍。

比如馬小劍說，哪里的房子好房價還不算高時，我就大聲說，買！必須地！

比如馬小劍說，哪里的房子很漂亮很有藝術(shù)感時，我就大聲說，買！必須地！

比如馬小劍說，哪里的房子升值很快那地段馬上寸土寸金了，我就大聲說，買！三套，一套你洗澡用，一套你吃飯用，一套你睡覺用！

這樣一說，馬小劍的身子立馬就軟了，身子軟了心花就綻放了，開得像芙蓉啊，每一瓣都那么有味道，一瓣一瓣地掉在我身上。我就慢慢地進(jìn)入花心，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聽花開的聲音，聞花開的芬芳。

所以，我一度覺得我人生里最大的樂趣是跟馬小劍做愛。這種快感是我二十八年的人生里幾乎沒有過的，雖然我的童男之身不是給了馬小劍，但我自認(rèn)為跟馬小劍做愛才是我活了二十八年來最值得也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

其實(shí)不只我這么想，馬小劍也是這么告訴我的，盡管很有可能她只是騙騙我。但是，我卻必須相信，因?yàn)轳R小劍用實(shí)際行動證明了她在我身上也得到了樂趣，因?yàn)樗疡{駛證給換了，那么果斷。

那時候，我說，你不用去辦的，你過你的日子好了。

馬小劍沒有吱聲，她說，與你無關(guān)，我的生活沒有愛情，而我想要愛情，現(xiàn)在愛情來了。

我擦，難道我是馬小劍的愛情么？這個小屁孩比我小兩歲，卻是個有著五年情感長跑的人。我沒有說五年愛情長跑，只是說情感，那是因?yàn)轳R小劍說她一直沒有過愛情，也不懂得愛，在遇到我之前。她認(rèn)為那只是感動而已，從小家里似乎就沒有什么溫馨，所以，在學(xué)校里就有人追著她說要給她幸福，她也就認(rèn)了，只是從沒覺得那就是幸福。這個山寨版九○后，突然就想為自己活了。而為自己活的方式就是果斷地?fù)Q了駕駛證。她說，你一定要給我上牌的。我說，鳥！一天到晚逼我，你給我滾遠(yuǎn)點(diǎn)！

馬小劍自然不會滾遠(yuǎn)，她說，她太瘦了，得先讓我養(yǎng)胖她，把她養(yǎng)胖了，養(yǎng)圓了，才可以做出滾的姿勢。好吧，這個劍貨！

馬小劍其實(shí)不叫馬小劍，叫馬小花。我知道她的真名時，已經(jīng)把她摁在了肚皮下。你這破名字是誰給你取的？真是神人啊，馬小花！

馬小劍沒有不高興，反而帶點(diǎn)嬉笑說，怎么個神法？

我說，大凡給人取名取得神的，不是文得晦澀讓人不認(rèn)識字，就是武得張牙舞爪，要不就是雅得蘭心蕙質(zhì)，或者俗得庸俗不堪。她說我是哪一種？我說，你自己想想看，你這破小花能是哪一種，誰取的，我拜他為神了！俗得上天了都。

你等著，馬小劍沒有惱，說，你等著。

我等到現(xiàn)在也沒有等來神，當(dāng)然，這個神前段時間扇了我女人一個耳光，這個事情我一直記得，我是有記性的孩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xiàn)在我要說，你等著了！

從那以后，我開始給馬小劍改名，最后改成馬小賤，我說，娘的，你是天下第一賤客，我踢你都踢不走的，華山論賤地地道道的第一賤。馬小劍笑嘻嘻地說，我就是喜歡對你賤！對你一個人賤！

看看，太賤了，馬小賤！不過，我不好意思把這名字寫在紙上，所以，我在手機(jī)里，在跟她說話時，我叫她小劍，很親切地叫，小——劍。偶爾，我還惡心地叫她，小——劍——劍。

現(xiàn)在，這個馬小劍，用鋒利的劍很果斷地斬斷了尚未舉辦過婚禮的婚姻，把自己變成單身了，跟我一樣的單身。她迎來了她華麗麗的單身貴族的春天。只是我卻心底里有了陰影，我總感覺是我活生生地拆了一個家庭，那么殘忍。

五

除了喜歡跟馬小劍做愛，我也喜歡在網(wǎng)上與所有的美眉打情罵俏。

我喜歡跟這個女生曖昧，跟那個女人調(diào)情，這給我一種快感。我覺得這是我人生里面的三種快感之一。第一是跟馬小劍做愛，第二是掙錢，第三是泡在網(wǎng)上與人調(diào)情。但我卻沒有太多的時間泡在網(wǎng)上。

現(xiàn)在的我，把第二種快感上升到了第一，于是馬小劍就開始怪我不關(guān)心她了。做男人真他媽的累，不是家庭就是事業(yè)，不是女人就是金錢，煩都煩死。一個男人太重視事業(yè)吧，人家說你沒有良心不會生活不懂生活情調(diào)不會關(guān)心人。一個男人太重視女人吧，人家又會說你沒有事業(yè)心沒有上進(jìn)心只知道圍著女人轉(zhuǎn)。往好里說只能做個家庭婦男，往壞里說搞不好就是吃軟飯或找機(jī)會吃軟飯的人了。煩不煩啊，有這樣的嘛。

我當(dāng)然不是吃軟飯的人，盡管我偶爾也想吃。屌絲永遠(yuǎn)拼不過高富帥，偶爾做下夢總不會死吧。當(dāng)然，我不會死，我要活著，還要活得有點(diǎn)體面，所以，我不能為掙錢的事煩，我要有一煩解一煩，直到人民幣嘩啦啦地進(jìn)來。所以，我慢慢地離開了我親愛的我可愛的我最最有成績的植物大戰(zhàn)僵尸。馬小劍說，最近怎么不玩游戲了，我說，你破孩子懂個鳥！游戲總要玩厭的，就像玩女人一樣，那個花澤類不是說過么，女人的保鮮期只有一個星期。

啊呸！馬小劍顯然不認(rèn)同這句話。我說呸也沒辦法，女人嘛，總是容易豆腐渣啊。唉。我一邊說，一邊搖頭，極盡揶揄之能事。但馬小劍就是馬小劍，她的劍術(shù)已經(jīng)練到了極致，所以，每次我的陰陽怪氣都沒能讓她破皮傷膚。這其實(shí)是個強(qiáng)大的小女人。

不過，在我眼里，再強(qiáng)大那也只是蚍蜉撼樹。因?yàn)槲业膬?nèi)心可以裝下整個世界，何況你一個小小的馬小劍。

只是許多時候，我作為優(yōu)秀的廣告人想裝進(jìn)更多的廣告時總是不能如愿，這也有點(diǎn)讓我不安。這個夏天前面一直下著雨，整個城市都發(fā)霉了，除了陽光的供應(yīng)供不應(yīng)求之外，對于其他的生意真的是非常慘淡。兩個月下來，我居然只進(jìn)了幾千塊錢的業(yè)務(wù)，而我的業(yè)務(wù)費(fèi)總共也就千把塊，這提成還是往高了算的。而天氣一熱起來以后，就更加不得了，似乎一下子就與廣告無關(guān)了。真是雨也不好，晴也不好啊。

我選擇了市區(qū)最繁華的道路，一家店面一家店面跑過去，店里的人不是睡著覺就是一副慵懶的樣子。看見我出現(xiàn)，臉上的興奮表現(xiàn)剛剛體現(xiàn)出來，馬上就被我那句“你們要做廣告么”撲滅了。就像一堆剛剛燒旺了的火，嘩啦啦一下，被我的一盆水潑滅了。這么說來，我才是東海龍王啊。

我選擇了晚上出行，白天不懂夜的黑，白天也就不懂夜的魅。只是，夜有多魅，夜就有多黑。要么生意好得忙不過來，要么生意差得要轉(zhuǎn)讓，偶爾碰到一家剛要開業(yè)的，也就是做幾個發(fā)光字而已。不需要文案，不需要設(shè)計，唉，一個廣告，不需要文案，不需要設(shè)計，又能有多少錢呢。更何況，我這樣一個高級文案呢！

我選擇了翻名片，一個一個過濾掉，哪個要上門，哪個要電話，哪個委婉表達(dá)，哪個要開門見山?？墒牵瓲€了，最后還是一個字，不?；蛘哒f是三個字，暫時不！令人無奈的是，這個暫時一晃就幾個朝代過去了。

但我依然滿大街地跑，我覺得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廣告人，就算是失敗也要跑，我要跑遍整個城市。我從外地老家跑到另一個城市，我從另一個城市跑到這一個城市，我都是跑的，而且，我選的就是廣告業(yè)。在我看來，只有做廣告才能連續(xù)不斷地跑下去。我要跑掉所有的店面，看清所有形形色色的人。

我來這個城市已經(jīng)三年了，三年里，市區(qū)早讓我跑遍了。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yàn)我感覺，我肯定會選擇離開，但這次我沒有。我總感覺我最要好的兄弟陳小宅會在這個城市出現(xiàn)，我也感覺我最憎恨的璜小山也會在這個城市出現(xiàn)，所以，我要在這里等他們?？墒牵炅怂麄兌紱]有出現(xiàn)，而馬小劍出現(xiàn)了。

這個夏天沒怎么熱，一熱起來就是火爐。在這個夏天，我在廣告界算是栽了。三個月左右的時間，收入只有三千來塊。如果不是其他幾個月我掙來大把大把的銀子，我怕是對我自己也是嚴(yán)重看不起了。馬小劍說，就你這幾塊錢夠誰用！我說，老子一萬五一個月時你沒看見？馬小劍又說，一萬五一個月才幾個月？我說，我一個月一萬五，抵過你兩個月！說完我就甩門而去。哼，狗眼看人低！就你那點(diǎn)智商，也就只能在幼兒園混了，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

出門，跳上自行車直奔城郊大排檔而去。

一般去大排檔時肚子里還不餓，所以，我就需要找點(diǎn)事做做，以此讓胃抓緊消化，從而可以讓美味的夜宵早點(diǎn)進(jìn)入我的肚子，把對馬小劍的怒氣化為吃夜宵的食欲。

找的事很方便，這是我跑廣告時找到的。我覺得我喜歡大排檔，那么陳小宅也會喜歡，璜小山也會喜歡。我們是同一個故鄉(xiāng)的浪子。

城郊的大排檔生意都特別好，每天來吃的人都要排隊(duì)，這種情況下，很多菜的刷洗都需要人手，而我，是最利落的人手。老板當(dāng)時不相信，我只用了一個小時就讓他滿意了。我說，蔬菜這些我就不上手了，留給女人來，我來剪螺螄。基本上，一個晚上，一家大排檔就能吃掉三臉盆螺螄，可是剪螺螄屁股的準(zhǔn)備工作卻非常耗時間，剪得不好還吸不出來。我從小摸螺螄長大，剪螺螄炒螺螄對我來說都是拿手好戲。所以，晚上到城郊大排檔，我是有資格說話的。以剪為主，偶爾也鉆進(jìn)廚房炒一盤。你別說，炒過兩盤后，老板不僅看中我了，還把眼神抬高了往我看，對，我在他的眼神上方，知道么，那是一種仰視。

而我當(dāng)然不是那么容易被看中的，你看中我，我還得看中你呢。仰視是要值錢才行。城郊大排檔共有三十來家小飯店，幾個月后，我成了這里最有名氣的螺螄師傅。哪家都對我是熱烈歡迎，我走到哪家，哪家都說，來我們這兒吧，來我們這兒吧。

我就在他們的來我們這兒吧里尋找價格還算高的，但不是太高，最高的當(dāng)時給我開了三十塊錢一個晚上，但我沒去。我相中了這一家，其實(shí)我是相中了這里的老板，我發(fā)現(xiàn)這個老板長得瘦，我喜歡和我一樣瘦的人，而且他長了一顆香榧一樣尖的頭，我就想起了我老家的兄弟陳小宅。陳小宅說，十五塊一個晚上，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三年下來，我從十五塊一個晚上漲到了八十塊一個晚上?，F(xiàn)在，不僅是八十塊一個晚上，還帶一餐夜宵。只不過，基本上我的夜宵都要到凌晨兩三點(diǎn)才有得吃。這個時候大排檔基本開始冷清了，客人走得差不多時，我就可以為自己掌個勺。老板看看時間，看看客人，會說，江小藻，我們累了，你弄幾個小菜吧，等你了噢。于是我就屁顛屁顛地上了。

當(dāng)然，每天與老板還有同事幾個人吃夜宵時，我都會給老板敬三杯酒，老板說，你太客氣了。我說，不是的，你跟我的一個兄弟長得很像，他叫陳小宅，我是敬他的。我這樣一說，老板就笑死了，說你這個家伙太壞了。我也就笑，一聲比一聲高，一邊笑，一邊卻真的想，要是陳小宅在的話，我們兩個人肯定可以干掉四盤螺螄八瓶啤酒。不過，陳小宅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更別說在我的大排檔上出現(xiàn)了，當(dāng)然璜小山居然也沒出現(xiàn)。

不僅陳小宅沒有出現(xiàn)過，馬小劍也沒有在這大排檔出現(xiàn)過，但她嘗過我親手做的爆炒螺螄。有一次在出租房里，我精心準(zhǔn)備了桂皮、八角、大蒜、生姜、韭菜、黃酒等等炒了個螺螄給馬小劍吃，馬小劍的眼睛就瞪大了，說，天啊，天下還有這么好的味道啊！我就哈哈哈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她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吃螺螄，后吃鮑魚，再吃燕窩人參。

馬小劍也笑得開心，嘴上卻說，又開始放狗屁了，還吃燕窩人參呢，人參倒便宜現(xiàn)在，鮑魚呢？

我的笑就沖天而去，鮑魚你不是天天帶著么！

馬小劍當(dāng)然不知道我的事，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男人的事女人不懂，我的事馬小劍也不會懂。

這個夏天，我總是覺得有點(diǎn)可惜，一是廣告生意淡得像長江里丟進(jìn)了一包鹽，讓我活得沒滋沒味。二是游戲沒得玩了，當(dāng)然不是馬小劍阻止了我，而是我莫名其妙地阻止了我自己。三是在跑廣告與炒螺螄的過程中，我總覺得有點(diǎn)失落，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深深知道肯定不完全是因?yàn)殄X。四是我不太有時間泡在網(wǎng)上，我總覺得讓網(wǎng)上那幫騷娘們空守著有點(diǎn)對不住?？墒?，我又沒辦法，白天我得跑廣告，晚上我得吃夜宵。

我是個喜歡吃夜宵的人，盡管我到現(xiàn)在也只有一百來斤重。吃夜宵并沒有讓我步入胖子的行列，我一直覺得好可惜，與一般人相反，我是個想增肥的人，我與陳小宅一樣，我們曾經(jīng)發(fā)誓，等有一天我們有吃有喝了，我們一定要吃成胖子，因?yàn)榕肿颖仁葑佑辛α俊?/p>

六

我已經(jīng)有十六年沒有見過陳小宅了。

但陳小宅的印象卻一直也沒有在腦海里抹去，這樣說來，我就是一個有根的人，我就是一個不會忘本的人。馬小劍動不動說我沒良心，說我不記得人家的好，那簡直就是放他媽的狗屁。

只是十六年沒見了，我猜想，現(xiàn)在的陳小宅應(yīng)該是長胖了，他那顆香榧一樣尖的頭有可能已經(jīng)長得很寬大肥碩了，他那張瘦長的臉有可能已經(jīng)長得像圓餅一樣了，他那雙尖而小的耳朵如果像他奶奶的話，那也應(yīng)該掛下了兩個大大的耳垂子，既招風(fēng)又能招財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搞不好還有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那就是他的胸部也一定發(fā)育了，會不會長得像女人一樣，凸了出來？

可惜十六年沒見了，陳小宅在我腦子里永遠(yuǎn)只是十二歲的樣子。我再怎么想，他也只是那十二歲的樣子，他在我腦海里游泳，游來游去總是十二歲的模樣，再游來游去就沉下去，不見了。

一般這樣的時候，如果在大排檔里剪螺螄，我就會抬起頭，看一眼老板，我覺得他的臉型跟陳小宅真的很像，雖然一個是三十多歲，一個只有十二歲，但那相貌卻讓我感覺非常像。

一般這樣的時候，如果在大排檔里炒螺螄，我就會轉(zhuǎn)過頭，看一眼老板，我覺得他的眼睛跟陳小宅也很像。當(dāng)然，陳小宅的比他清澈。

一般這樣的時候，如果不在大排檔，不管是在路上還是在廣告公司，還是在我的租房里，我都會想我的大排檔老板，想著想著，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站起了身，騎過自行車，徑直往大排檔而去。

我想說，與一個人分開時間久了，有的人會淡忘，而我是個有良心的人，我是不會忘的，我只會越來越深地記住他，他只會在我腦子里越來越清晰。我這樣說時，馬小劍就又呸了一聲，說嘴甜！我說，我還真不是嘴甜，如果你現(xiàn)在離開我，你就是殺了我我也忘不了你的。馬小劍一聽就噗嗤一聲笑了，嘿嘿，殺了你，你人都沒了，還記得我呢。

要說有沒有良心吧，我覺得陳小宅是有點(diǎn)過分的。我有時挺想對陳小宅說，你現(xiàn)在怎么樣了啊，你好歹吱個聲啊?？墒顷愋≌瑥膩砭蜎]有回應(yīng)過，從來沒有。我覺得陳小宅才是個沒有良心的人，不管怎么樣，不能一起走路，一起讀書，一起殺進(jìn)城里，好歹吱個聲啊?？墒?，陳小宅一直沒有。

當(dāng)然，從初中畢業(yè)后，我一直在漂泊，一直在流浪，從這個城市到那個城市，我當(dāng)著廣告業(yè)務(wù)員，現(xiàn)在的我還在這個城市的城郊大排檔的某家飯店當(dāng)上了很牛逼的螺螄師傅。而我很少很少回老家，只是偶爾回去，我也沒有見著過陳小宅的影子。

當(dāng)然，說起回不回去的問題，我其實(shí)多少是有點(diǎn)害怕的。這事兒誰也不知道，馬小劍更不會知道，當(dāng)然我也不會讓她知道。但我確實(shí)有點(diǎn)不太敢回去，回去我說什么呢？在哪兒工作？多少錢一個月工資？女朋友有了沒有或是老婆討了沒有？房子有沒有買？怎么還沒有買車？

這么多問題我怎么回答？我根本沒辦法回答。

如果碰到陳小宅，他如果這樣問我，我怎么回答？我也想過，如果他這樣問我的話，我就跟他說，咱大老爺們怕什么？泡得了妞吃得下飯拉得出大便撒得了尿，老子現(xiàn)在有一個又漂亮又聰明又能掙點(diǎn)小錢的妞跟著，怎么地，我還要吃什么碗里看鍋里呢。

當(dāng)然，如果陳小宅覺得咱太本分了，我就說，你也別小看我，網(wǎng)上小妞一抓一大把，就等著哥去泡，你若不信，我一個口哨，吹來一張圓桌。當(dāng)然，陳小宅，你若還沒有女朋友，哥絕對爽快，隨便認(rèn)隨便挑，當(dāng)然，你把馬小劍給哥留著，其余的你盡管挑，挑好了哥給你安排。

陳小宅會笑著說，你狗日的哥哥哥，我還大你三個月呢！他可能會伸手過來拍我一下，算打又不是打的那種。我估計會這樣。那時，我便沖他笑，狗日的，你沒女人算啥鳥哥！

陳小宅會笑著說，你小子注意點(diǎn)，你那馬小劍馬小劍的，她娘未必好對付。

我會說，你狗日的烏鴉嘴，從小到大有我怕的事兒么？有我怕的人么？

陳小宅就笑了，笑著笑著他便沉了下去。于是，我突然想起果然有我怕的事兒，果然有我怕的人了。

夏天，吃夜宵的當(dāng)然不止我一個人，但我除了仔細(xì)看過我的陳小宅老板，其他人我從來沒有認(rèn)真看過或是正眼瞧過，當(dāng)然，這話絕對沒有不尊重人家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只記得陳小宅，但陳小宅從來沒有在我大排檔的螺螄攤上出現(xiàn)過，盡管我那么希望跟他一起吃夜宵。不知為什么，在我心里，我總覺得跟陳小宅在一起就特別有安全感，一個男人也是需要安全感的。那么，我在這個大排檔打工，是不是也為了我想要的安全感？

七

這一天晚上，又下起了雨，天氣一下子就變涼了。天一變涼，生意一下子差了。

陳小宅老板說，江小藻，今天炒盤螺螄，咱們喝點(diǎn)酒就早點(diǎn)結(jié)束吧，下著雨溫度也低了，估計不會有客人來了。我說好。那一刻，我突然有點(diǎn)糾結(jié)，我希望能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但客人真的很多時，我又希望他們能來得少些。而今天，沒什么客人，一下子說要歇了，我心里卻很是有些舍不得。

好在我江小藻是對螺螄有感情的人，你們就是一個客人不來，我一樣可以炒出一盤色香味俱全的螺螄來。

第一盤螺螄出鍋時，我嘗了一下，味道真的很不錯。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陳小宅，不過，陳小宅想也白想，所以，算了，我還是想馬小劍吧，我想，等打烊了，晚上我弄一盤螺螄給她吃吃吧。這小丫頭雖然老愛耍性子，但咱大老爺們不跟她一般見識。

正想著，卻來了客人，三個人，兩男一女。

一盤準(zhǔn)備自己吃的螺螄馬上成了客人的盤中餐。不過，挺好，沒有白費(fèi)我心思，沒有浪費(fèi)我的感情，而且這也似乎一下子結(jié)了我前面的糾結(jié)。

因?yàn)榈谝槐P螺螄味道太好，于是客人又要了第二盤。這第二盤螺螄出鍋，一上桌，我就感覺有問題了，因?yàn)槟莻€五十開外的老女人突然就大聲叫了起來，老板！這螺螄能吃么？

老板立馬跑了過去，那動作很溜。我轉(zhuǎn)過頭朝后瞥了一眼，心里頭卻嘆了口氣，做生意也不容易啊，晚上搞不好要減一盤螺螄費(fèi)了。

這其實(shí)很正常，基本上每個飯店三天兩頭都會碰到這樣的情況。有的是真吃出了什么東西，有的就是所謂的碰瓷了。吃出頭發(fā)啊，吃出蒼蠅啊，吃出清潔球啊，這在大飯店自然是飯店認(rèn)栽的事兒，但在一般的小飯店，說實(shí)話，小老板根本不會當(dāng)回事，愛吃吃，不吃拉倒，想免單，沒門！但我的這個陳小宅不一樣，這是一個善良的人，而且他特別看重口碑，他總是說，寧可免單，也不能讓人家說句不好。

我的老天，這是大排檔哎。我就在心里罵這個陳小宅，腦袋進(jìn)屎了真是，一個大排檔你再怎么著你也是大排檔，又不是做星級飯店，適當(dāng)便宜點(diǎn)人家就可以了。可是，陳小宅不這么想。不這么想的陳小宅在我的眼前一晃就晃出一連串的低頭哈腰，還有一連串的對不起。那女人嗓門奇大，我的腦海里就浮出了馬小劍的哭得排山倒海的樣子。我擦，說實(shí)話，有一點(diǎn)點(diǎn)恐怖的。老女人先是說這第二盤螺螄絕對有問題，首先是有很重很重的泥腥味，又說有很多臭螺螄，臭螺螄就是死螺螄，后來又說有一只蒼蠅。最后她說，第一盤為什么味道那么好，那是因?yàn)槟銈兪橇糁约撼缘?，第二盤你們的良心就讓狗吃了。

我看著看著，眼前模糊了，我看見陳小宅還在哈著腰，我聽見陳小宅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們的錯，是我們的不對，這盤螺螄不用付錢……

可是，面前的兩男一女居然還不同意，他們提出夜宵全免。

陳小宅居然，居然準(zhǔn)備同意了。

在這個中途，我走過去看了一下，這盤螺螄?yán)锞尤徽娴挠幸恢簧n蠅，但我確認(rèn)應(yīng)該不是我炒時掉里面的，很有可能是他們吃時掉里面的。陳小宅老板說過多次，不要胡亂猜忌人，所以，我不懷疑是他們兩男一女做的手腳。看他們的樣子不像是沒錢的人，只不過，他們的這個仗勢欺人的樣子讓我有些反感。

我看著聽著，眼前越來越模糊，我看見眼前的陳小宅還在哈著腰，然后我聽到陳小宅的聲音變了，變成了一口地道的我老家的方言……

我聽不下去了，螺螄是我炒的，有事沖我來！看這女人如此囂張，我得教訓(xùn)教訓(xùn)她，憑什么對我的兄弟陳小宅如此態(tài)度！我走到女人的面前，這女人個子高，身材也不錯，只是可惜，老了！我說，老板娘，你想怎么著?。?/p>

豆腐渣氣勢洶洶，她尖叫著，你算老幾？我說，我家中排行老大，你就叫我老大吧。

老女人忽一下就來了大氣，說，你個乳臭未干毛沒長全的家伙來占我便宜？

我的火一下子躥起了三丈高，我毛長沒長全關(guān)你鳥事？你還想看看我長全了毛沒有么？再說了，你這豆腐渣都渣了十多年了，我要占你便宜？我的牌子都倒掉了。

我話一說完，有個男人就沖了上來，他大叫著，你再說一遍我讓你開不了店。

我一聽這么大的口氣，正眼一瞧，圓臉！我腦子里又恍惚了下，一下子閃現(xiàn)出來前段時間的那個銀行保安，當(dāng)然，我確定他不是那個保安，但這圓臉長得怎么這么像，跟我老家的璜小山那么像那么像？

我拎起一個啤酒瓶就砸了過去。然后我聽到了啤酒瓶的慘叫聲，慘叫聲里，對面的男人雙手捂住臉，有紅色液體從他手縫里滲了出來……

我大叫了一聲，陳小宅快跑！

八

在大排檔與人吵架并大打出手的事，我沒有告訴馬小劍。

原因一是馬小劍并不知道我有在城郊大排檔吃夜宵的習(xí)慣。原因二是她如果知道了打架的事她肯定要擔(dān)心的。她不止一次說過，她看見有人打架腿就會發(fā)軟，所以，她總是跟我說，能忍則忍，打起架來再怎么贏都不會有好事的，吃虧是福。當(dāng)然原因三是這次在打架中我贏了，至少我贏在了皮肉上，我毫發(fā)無損。

當(dāng)然，這事兒，我的老板，那個長得總讓人產(chǎn)生錯覺以為是長大后的陳小宅的人這次是慘了。他說，我這人太沖動了，免掉一頓夜宵也就百把塊，可是現(xiàn)在要賠人幾千塊。我說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這個錢我來賠，你在我工資里扣好了。

陳小宅說，算了，你也是為了我，這個錢我不會扣你的。但是，盡管他這么說，他還是搖搖頭說，唉，罪過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在心里鄙視了他一下，我說，陳小宅，你個軟蛋，這還是你么！

這樣的心理與馬小劍的心理是雷同的，凡事往后退一步，似乎就一切圓滿了?？墒窃S多時候，這個社會就是你退一步，他還要進(jìn)一步，你再退一步，他再進(jìn)一步，然后你一看，后面是陡峭的懸崖了。所以，我對馬小劍能忍則忍吃虧是福這樣的理由嗤之以鼻，我又不是忍者神龜，一個人在世上總是被人欺負(fù)，那還活著干什么，窩囊死了要。

只是，第二天，馬小劍對我說了一件事，我就徹底傻了。

馬小劍說，昨天晚上，我媽他們?nèi)コ墙即笈艡n吃螺螄，吃出蒼蠅來，最后與大排檔老板和一個幫工的外地佬打架了，我爸額頭上還被打出了血。

我擦！有沒有搞錯！這個世界也太小了吧。

我奪門而出，馬小劍在后面大叫，江小藻，你個神經(jīng)病，你干什么去！

我頭也沒回，大聲說，我找他們算賬去！

我是多想對馬小劍大罵一通啊，我是多想罵馬小劍，你你你，你居然是那個潑婦的女兒，你居然是那家子的人，你居然……

可是我沒罵出來，這事真與馬小劍無關(guān)，只是，我該怎么辦？這世上還真有芝麻掉進(jìn)針眼里的事兒啊。

我心情極度惡劣，吵架的人是馬小劍的媽媽，被我打破頭的人居然是馬小劍的爸爸。而事實(shí)上，這個被我打破頭的男人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起來長什么樣，我只知道這是我反感的圓臉，跟璜小山一樣的圓臉。只知道老板說，其實(shí)這男人還比較好說話的，給了幾千塊錢也就沒有再來鬧事了。

可是，他們沒來鬧，我怎么辦？這事兒以后怎么辦。還有，經(jīng)歷昨晚這一出，大排檔的老板發(fā)來信息說，江小藻，我知道你是幫我，可是你太沖動了，這樣不適合做生意，錢也不扣你了，你換個地方吧。

有沒有搞錯！陳小宅，你這個慫泡蛋！

我的心情極度惡劣，我不是一個怕事的人，但現(xiàn)在事情出在我女朋友的父母身上，這讓我怎么收拾？有一天我還怎么與他們見面？他們又怎么會讓他們的寶貝女兒跟著我？還有，他們這個寶貝女兒本來是有家室的。天啊，我這么一想，發(fā)現(xiàn)天一下子塌了下來，我感覺到僵尸正一步一步逼近房子，房子外的四輛車已經(jīng)沒有了，現(xiàn)在只有房子，毫無一寸防守的東西了，而僵尸正在一步一步逼近房子，腦子就在房子里，溫著。

出門沿江走，上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腿走不動了，扭頭往下一看，一個小孩子抱住了我的腿，心里那個火啊。我說，你干什么？

小孩子也不說話，一只手抱著我的腿，一只手晃過來一個杯子，喳喳喳，嚓嚓嚓。聲音清脆得很！我強(qiáng)壓住內(nèi)心的大火說，小朋友，放開！你不認(rèn)識我，我都認(rèn)識你了！可是小家伙根本像沒聽見似的，抱著不放。我抬起頭，望向后面橋頭，一個人影閃了一下，我知道，又是那個女人。這個女人帶著兩三個孩子在這里已經(jīng)乞討了半年多了。

這時，馬小劍突然冒了出來，她喘著粗氣趕了上來，說，小朋友你放手你放手，阿姨給你錢！

狗屁！你真是有倆糟錢沒處花了！干什么！我的火苗一下子從包著的紙里竄了出來，你有錢是不是？你有錢是不是？

馬小劍傻了，說你好端端地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怎么好端端地，你的父母被人打了，我能好端端嘛！

我差點(diǎn)對馬小劍說出你的父母被我打了的話，好險。但好在，那小孩子正瞄著機(jī)會要錢呢，他再次晃動他手上的杯子，我便再次聽到杯子里嚓嚓嚓的聲音，這聲音將馬小劍的注意力分開了。

我呢，我將手朝杯子伸了過去，我說，好，你既然一定要給老子錢，那老子就不客氣了！我一邊說一邊將手伸進(jìn)杯子，杯子里有幾張五元的，底下還有好幾個一塊一塊的硬幣。

這一下，小家伙傻了，手一縮，杯子回去了，另一只抱我大腿的手也松了。我故意大叫著，喂，拿來拿來！你不是要給老子錢么！

小家伙突然站起來就跑了，并且越跑越遠(yuǎn)，跑著跑著，那對面的女人又出來了。當(dāng)然，他們沒有過來。

馬小劍說，江小藻啊，你是怎么搞的，人家小孩子啊，怎么一點(diǎn)同情心都沒有啊，給幾個錢有什么關(guān)系啊。

我本來想發(fā)火的，但我還是忍住了，我臉色鐵青，馬小劍，我鄭重地告訴你，我很嚴(yán)肅地告訴你，我已經(jīng)給了這幾個孩子不下十次了，我已經(jīng)認(rèn)識他們了，我跟他們說過不止一次了，回家去，不要老是這樣來硬討。你知道么？我給錢給了十多次了！十多次！你要知道，有時一味地遷就是沒有出路的！

馬小劍沒有再說話，她挽起了我的手，我狠狠地甩了下，沒有甩開，卻感覺她拽得我更緊了，我的手動了一下，發(fā)現(xiàn)手心里傳遞過來一股溫暖。這時，我才知道，我的手是冰涼的。

我突然發(fā)現(xiàn)，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我居然毫無察覺。

九

馬小劍準(zhǔn)備公開我們的戀情，我堅(jiān)決不同意！我用了馬小劍曾經(jīng)鄙視我的玩笑進(jìn)行了反擊，我說，我一沒有像樣的工作，二沒有錢，三沒有房子，四不會疼女人，所以，我進(jìn)不了你的家門，所以，我不能公開，我一公開你太丟臉了，我不能讓你丟臉。丟誰的臉都可以，就是不能丟我最喜歡的女人的臉。

馬小劍說，得瑟得瑟！

我說，我哪里敢得瑟啊，是你得瑟??！有錢人家的女兒，有著很好的單位，還是教育系統(tǒng)的，雖然，雖然只能混在幼兒園，但也算是國家單位嘛，再有……我本來還猶豫著想說下去，比如他的父母與我的問題。但，這時馬小劍伸出白嫩嫩的手一把堵住了我，說，唐僧啊你唐僧啊你！小心眼！一天到晚記人家的仇！

我說，我吧，就這點(diǎn)好，記性好，我既記人家的仇，也記人家的好，而且一記就是一輩子！

馬小劍就笑了，說，你記著我什么好了，我看你一天到晚對我大呼小叫的，你像是記我好的人么？

我也笑了，我說你放心，我都記著，統(tǒng)統(tǒng)記著，一件不落！

該記的我都記著呢，陳小宅和璜小山十六年不見了，我都照樣記著，何況你馬小劍！

有一天我去車市看車回來，一路的好車卻讓我高興不起來。我這樣說倒不是便宜的車沒有，而是便宜的不是馬小劍喜歡的車。這樣想想買車對我來說也是一件難事了，因?yàn)轳R小劍想要的是二十萬左右的車，而我的幾張銀行卡的生育能力著實(shí)薄弱。

說不出來是什么感覺，反正感覺有點(diǎn)失落。在路上順便就買回了一瓶白酒和一包花生米。這個時候，突然就想喝酒了。其實(shí)我是喜歡喝啤酒的，可是一瓶二鍋頭只要幾塊錢，可以喝上幾天了，而啤酒，最便宜的也要三四塊，卻是幾分鐘里就消滅光了。

但這一天，我居然喝了半瓶白酒，我是跟陳小宅一起喝的。我在桌子的對面放了一雙筷子和一個酒杯，倒?jié)M，我說陳小宅，你不夠意思，這么多年沒有見面了啊……然后我又叫來了璜小山，我說，璜小山，這酒你無論如何得喝下去，不會喝也要喝……

馬上，我就喝高了。喝高的時候，我的桌子上還放著銀行卡，沒想到給馬小劍這個二手女人伸手提供了機(jī)會。

馬小劍走過來突然就奪走了我手中的酒杯，然后莫名其妙地，我發(fā)現(xiàn)五張銀行卡居然也全到了她的手中，她說，從今天起，江小藻，你的卡充公了。

我擦，充公什么意思？我是公的，你是母的，充公就是把你連同你身上的口袋里的所有東西全部給我，這叫充公！這銀行卡是我的命根子啊，我怎么可以隨便給她。

但馬小劍這一次沒有手軟，她說我只知吃喝玩樂，這樣下去永遠(yuǎn)買不起房，所以，為了兩個人的未來，從此以后銀行卡歸她管理，每個月計算存錢，直到付了房子的首付。

這個死女人啊，真是太煩了，她自己有好端端的房子和男人放著不要，偏偏要來管我的生活，讓我失去銀行卡，失去自由身，不能泡妞，不能玩游戲，這日子過得真他媽的沒勁透了！

說起玩游戲，更是來火。這廝一直說我玩游戲也不像男人，說真正的男人玩游戲都是玩魔獸啊CS啊之類的，而我呢，玩對對碰玩連連看，最大型的游戲就是植物大戰(zhàn)僵尸了，太狗血了。我擦，難道玩游戲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么？

好在現(xiàn)在的我習(xí)慣了，她哪知道我要玩魔獸玩CS的話，我得花多少錢，而我玩這些小游戲卻是不需要錢的。小丫頭片子懂什么！

這一天我沒有發(fā)火，我的腦子里還有陳小宅在游泳，還有璜小山在，所以，我沒空搭理馬小劍。當(dāng)然，我也不能讓陳小宅笑話，笑話我跟馬小劍一般見識。沒事，卡沒了，咱再掙唄，咱混了這么多城市了，咱什么，咱到這個城市才三年多，咱就成了有名氣的螺螄師傅了，怕什么，咱是光腳的，光腳的就不怕穿鞋的。為什么？光腳的腳皮磨硬了啊，你穿鞋的鞋一脫，咱們單挑試試？

當(dāng)然，趁陳小宅在，當(dāng)然，還有璜小山在，重要的是陪他們喝酒，女人嘛，回頭再收拾。三國時的劉備不是說過么，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陳小宅是我手足，馬小劍就是衣服。不過，我嬉笑著跟陳小宅說，我覺得應(yīng)該再加一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誰動我的衣服，我就砍誰的手足。

陳小宅說，誰會動你的衣服啊。我說可以的，都可以動，隨便哪個你喜歡我都可以給你，除了馬小劍！

十

一個月后的一天，馬小劍突然跟我說，你的一張銀行卡有問題，這個月一下子少了二千塊。我一下子緩過神來，我說，怎么可能？我又說，你必須把卡還給我！

馬小劍堅(jiān)決不肯，她的臉色變了，她說，江小藻，你是不是在外面養(yǎng)女人？你不僅這個月少了二千塊，我查過了，是每個月少二千塊！

話音剛落，我就聽到啪的一聲，然后就看到馬小劍的臉紅了，上面有五個手指印。我說，你把卡留下，立馬滾蛋！

馬小劍真的跑掉了，帶著她排山倒海的大哭。只是，我的銀行卡也一并被她帶走了。她可能忘了留下了。這個死女人，似乎生來就是給我找麻煩的。一會兒耍性子，一會兒鬧情緒，娘的，有時候想想好像是我上輩子欠她的，我莫名其妙跑到這個城市來，就是為了受她的鳥氣么。現(xiàn)在她把我的銀行卡都帶走了，一下子給我的生活帶來了不安，我跑廣告的心思也沒有了，炒螺螄的心思也沒有了。

不知為什么，越是心里不安，我就越想回老家一趟?？墒俏疑砩蠈?shí)在沒有多少錢，我有點(diǎn)火了，恨不得馬上找到馬小劍狠狠地揍她一頓。還我錢！然后，你愛滾哪兒滾哪兒！可是，我這只能是竹籃打水。

連續(xù)幾天，馬小劍像失蹤了一樣，電話關(guān)機(jī)，人也找不到了。當(dāng)然，我沒去她單位找，我是個有骨氣的人，我是不會向她低頭的。你憑什么要拿我的銀行卡，我嫁給你了嗎？你以為你是誰？就算你是白富美，我是矮矬窮，可我也不會受你的鳥氣，我有我的尊嚴(yán)，我可以過我的生活，我不是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人，我完全可以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我是沒錢，我也沒房，我也沒車，我是配不上你，可是，我又為什么要配得上你呢？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dú)木橋，我喜歡！

可是，我再傲，再拗，是拗不過錢的。錢沒有，什么都沒有了。在找不到馬小劍的時光里，我只有抓緊跑廣告，晚上再去城郊大排檔剪螺螄炒螺螄，如果間余還有其他可兼職的再兼一些，這樣我的錢才能來得更快一些。這樣，我才能在沒有銀行卡的情況下，一個月仍然能保持拿到三千以上，這樣，我才可以盡快地回外地老家一趟。

將近十天過去后，依然沒有馬小劍的消息，我有點(diǎn)慌了。這個小丫頭不會出了什么事吧，居然一點(diǎn)信息都沒有。這十天左右的時間里，我一直生著火生著氣，可是這家伙一直不出現(xiàn)，我居然開始有點(diǎn)擔(dān)心起來。媽的，我真是太沒用了。我堂堂一個八○后，堂堂一個不愿做總統(tǒng)而做了優(yōu)秀廣告人的人，真他媽的太沒用了。

終于忍不住去她的單位幼兒園打聽了下，得到的消息是馬小劍臨時急事請假，請了半個月，我一下子傻了。她能去哪兒呢？

兩天后，馬小劍仍然沒有出現(xiàn)，電話也沒有開機(jī)。我在腦子里搜索，她會去哪兒，她朋友家？她同事家？會不會在我曾經(jīng)打過工也打過架的那個大排檔，想到這里我嚇了一跳，我發(fā)現(xiàn)我想到了她的父母，這個家伙突然玩失蹤她父母是否知道，是不是會擔(dān)心，而我又得如何面對她的父母，那個被我打破過頭的男人，還有那個我讓她叫我老大的老女人。

想著想著，我越來越不安，不安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最后想到的是陳小宅。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我什么東西也沒準(zhǔn)備，就買了去老家的車票。

一天一夜后，我到了我的老家。

我沒有見到我的父母，也沒有見到陳小宅，但我見到了陳小宅的阿嬤，這個老人已經(jīng)完全弓成了一只蝦，一只頂著一頭白發(fā)的蝦。她佝僂著身子拉著我的手，說，小藻，你回來啦！

她的聲音顫抖著，將我眼眶里的眼淚都抖了出來。我說，阿嬤，阿嬤！嘴巴張合了半天，卻愣是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阿嬤說，你跟陳小宅同年啊，你今年二十八歲了吧，陳小宅要是在的話，也跟你一樣高一樣大一樣能干了。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決了堤，我說，阿嬤，阿嬤，卻還是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其實(shí)有好幾年沒有回來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怕回來，其實(shí)就是怕見到阿嬤這個樣子。

阿嬤說，你們兩個苦命的孩子啊，都那么早沒了父母，老天不開眼啊。你看，還把我的陳小宅也收了去，我真是上輩子作了大孽了。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場景，陳小宅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么清晰。我說，小宅，我們趕緊跑吧，他追來了，我們打不過他的。

陳小宅說，沒事，你先跑，我在這里擋著他。我說，小宅，你擋不住的，他比我們大好幾歲呢，那么胖，又張牙舞爪的。陳小宅說，大怕什么呢，我也有爪子的，不過，你趕緊跑，我比你大三個月，我是你哥哈，大哥怎么會抵擋不住呢。

午后，我與村子里幾個孩子玩鬧得不愉快，被他們追著罵追著打，沒爹沒媽的孩子是不能還嘴的，可是我還嘴了，所以，我成了逃兵他們成了追兵。璜小山是最勇猛的追兵，最后，我發(fā)現(xiàn)只有他一個人氣勢洶洶地追過來，他大叫著，我要?dú)⒘四恪?/p>

陳小宅看見我慌張的樣子時，他就知道了。他放下手上的豬草說，你趕緊跑。

我跑了，但沒跑多遠(yuǎn)躲了起來，然后我就看見璜小山與陳小宅打在了一起。從我這邊看過去，我只能看見一個牛高馬大的人在那狂舞。過了一會兒后，我聽到撲通一聲，河里濺起了水花。我的心落地了，陳小宅的水性是村子里的孩子中最好的?？墒?，我馬上聽到了后面響起的撲通聲，但聲音卻與陳小宅跳下水完全不同。我睜大眼睛一看，一塊大石頭正呼嘯著飛向河里，砸向陳小宅落水的地方。而我清晰地看見，這塊大石頭是從璜小山的手里飛出的。

我想沖過去，可是我終究沒有沖過去。等這個追兵遠(yuǎn)去后，我才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墒?，等我上岸，也沒有再見到陳小宅。

三天后，我終于見到了陳小宅，那時他已經(jīng)面目全非，是在離村子下游五公里的地方被打撈上來的。

從那天開始，我的腦海里總是會浮現(xiàn)出陳小宅游著游著慢慢沉下去的場景，而事實(shí)上，他可能根本就沒有好好地游泳，他是一個猛子扎下去的，扎下去以后有石頭在頭頂呼嘯著。他是被石頭砸中了再沒上來，還是在水下一直憋著氣沒有上來，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事那幾個追兵是脫不了干系的。當(dāng)然，我也脫不了，或者說，我是罪魁禍?zhǔn)?，如果不是為了我，陳小宅現(xiàn)在可能真的開著一家螺螄飯店了，因?yàn)閺男∷捅任視菸嚒?/p>

由于是三天后才打撈上來，陳小宅已經(jīng)面目全非，臉上頭上身上似乎都被河里的魚或是螺螄啃過了。但在我的眼里，我親眼看見有石頭砸下去，砸到陳小宅跳下去的地方，所以，從那天開始，我的角色變了，我成了追兵。

我說的話誰也不信，誰也不肯承認(rèn)，所以，阿嬤只得到了村里給的一千來塊錢。但我心里記下了這筆賬，只是我的賬一直沒有清算。因?yàn)榫驮诙潭桃粋€月的時間里，那個搬石頭的人就隨父母搬離了老家。

從那天開始，我就告訴自己，我必須找到他！找到那個搬石頭讓石頭呼嘯的人！哪怕他不出一分錢給阿嬤，也至少給我一個說法，給阿嬤一個說法，因?yàn)槲以H眼看見石頭呼嘯而下。如果說那時年少，那么，現(xiàn)在呢？人總是要有擔(dān)當(dāng)?shù)?，不管你是六○后、七○后，還是八○、九○、○○后，不要說我們是青春年少，更不要說我們無信無知，人總是要有擔(dān)當(dāng)?shù)模?/p>

只是，我一直沒有找到他。三年前，拐彎抹角地才聽說璜小山可能來到了這個城市，于是，我又殺進(jìn)了這個城市。我選擇跑廣告，可以一個店面一個店面找過去。我選擇城郊大排檔，那里有出名的螺螄攤，我老家的人都喜歡摸螺螄剪螺螄炒螺螄。

可是，我沒有找到這個人。

十一

馬小劍果然來到了我的老家。但她與我擦肩而過。她走時，我來了。我來時，她走了。人生就是這樣，總是會充滿這樣那樣的變化，你無法捉摸。

阿嬤說，有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囡囡來看過我，她說是你的女朋友，你好福氣噢！對了，她還給了我一萬塊錢。你拿回去還給她，阿嬤有錢用，不能亂拿別人的錢。還有，還有，你每個月給我打二千塊，我是用也用不掉啊，我每個月五百塊都用不掉。

不等我說話，阿嬤又說，我上輩子作了孽，也肯定修過福，家里人一個都沒了，我還能有你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孫子啊。

我想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我輕輕地抱著她，說，我本來就是你的孫子，我那么小就無父無母了，雖然我吃東家米西家湯長大的，但我覺得一直就是你孫子啊。

阿嬤說，好！我的孫子，你聽著，你的錢我先替你保管著，給你以后討老婆時用，那個姑娘的錢你要還給她。

我摸著阿嬤粗糙的手，說，沒關(guān)系，阿嬤你盡管用，她的錢我會還的，這個錢就當(dāng)做是我給你的。

馬小劍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她一定是去銀行查了轉(zhuǎn)賬的記錄，知道是我老家的賬戶，她又趕到了我老家。只是，她現(xiàn)在知道了陳小宅在我心中的分量了么？

到現(xiàn)在，我依然沒有找到我想找的人?？吹桨?，我更加強(qiáng)烈地意識，我還是要去尋找。

我在這個城市停留過久了。

十二

陪了阿嬤兩個晚上，我再次從遙遠(yuǎn)的外地老家返回這個城市。

我的住處，桌上，放著五張銀行卡，還攤著一張紙，上面有兩句話。

第一句是，我父母已經(jīng)知道了你是誰。

第二句是，一切都結(jié)束了。

一切都結(jié)束了，那對與我在大排檔大打出手的男女知道我是拆她女兒家庭的人了，想想看，后面會是什么戲。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站在我面前，用手指頭指著我的臉，然后咆哮如雷，你這個炒螺螄的外地佬，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你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

看來，真的一切都要結(jié)束了。我狠狠地拿起紙，準(zhǔn)備將它撕個粉碎。也好，我反正是要走的，這個城市只是我尋人列車的一個停靠站罷了。我必須這么想，雖然我一度不想離開。

是的，我必須離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個活蹦亂跳俏皮耍性的小丫頭來。我突然想，我究竟上輩子作了什么孽，非要去拆了她的家庭，讓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跟著我，她憑什么跟著我，跟著一個沒父沒母，沒背景沒地位沒身份的人過日子？我以為我是誰？我誰也不是！我只不過是一個無身份而有身份證的人罷了。

想好后，我準(zhǔn)備離開這個城市，反正我是外地佬。當(dāng)然，我的心里還裝著我的兄弟陳小宅，陳小宅一直在我腦海里浮浮沉沉，我就知道，我該出發(fā)了。

紙從桌上跳起來，我的手開始交叉運(yùn)動，在紙剛剛叫出第一聲的那一剎那，我意外看見反面居然還有字，是一行字——

就算，我媽媽不同意，沒關(guān)系；我爸爸不同意，也沒關(guān)系。我會跟著你仗劍天涯的，我有的是劍！

我的鼻子嗤了一下，我擦，就算！就算！什么意思？

還有，你有劍就了不起?。∧阌袆?，我還有盾呢！我江小藻是一般人么？想跟著我江小藻，沒那么容易！

十三

第二天上午，我打理好一切，到下午估摸著正是馬小劍的上班時間，我去了火車站，有風(fēng)迎面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我發(fā)現(xiàn)臉上有了寒意，原來夏天早就過去了。

我買了去另一個城市的車票，從那里將再次開始我的尋找，開始我的廣告業(yè)務(wù)員生涯。只不過，或許從今天開始，我將再也難以擁有一把給我?guī)頍o數(shù)煩惱又帶來無數(shù)快樂和幸福的劍了。頃刻間，我有了從高空往下墜的感覺。

頭昏著，腦漲著，心里堵著。上了車，忽然就覺得自己好累好累，累得我的眼皮一下子就撐不住了。

一開始，陳小宅笑著對我說，江小藻，其實(shí)我一直在看著你，一直在保護(hù)著你！我仔細(xì)看，仔細(xì)看，陳小宅還是那樣瘦，還是那樣的笑。可是，我卻笑不出來。可是他笑著笑著，卻又似乎成了璜小山，那張圓臉，胖胖的，他居然也對我笑了。我說你怎么還有臉笑，你怎么還笑得出來？于是他的笑就模糊了，恍惚了。慢慢地，我感覺這笑聲似乎又變了，變成了哭聲，哭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大，我擦了擦眼睛，又揉了揉耳朵，是的，沒錯，那是馬小劍的哭聲。馬小劍哭死了，她找不到我，整個人都發(fā)瘋了，哭得歇斯底里，哭得幾近昏厥，我一下子心軟了，覺得很對不起她，于是我又下了車，她一見到我就沖了過來，一把抱住我，哭得更加肆無忌憚了。排山倒海的哭聲包圍住我的時候，我火了，一把伸出雙手，狠狠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緊很緊！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終于也沒有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一下子，夢就哭碎了。

我對坐在邊上的人說，對不起，對不起。

旁邊的人笑了笑，說沒關(guān)系。我一怔，?。吭趺词悄?！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