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立明
1
那狗懵懵怔怔跑進(jìn)來,一群漢子正在院子里吃飯,飯菜是那樣的粗糙沒味,很多人依如餓死鬼托生狼吞虎咽著。這是春天里的一個中午。這里的春天總是很糟糕,動不動就刮風(fēng)揚(yáng)塵,天空老是渾渾濁濁像曬滿邋遢人家孩子的尿布片子,日頭也淪落得如同尿布上的一攤黃屎。但即便這樣,漢子們也不愿意去宿舍里,宿舍里的空氣更糟糕透頂。
院墻外,憤怒高亢的汪叫聲依然震撼,那狗一定是遭遇強(qiáng)悍同類的追殺,鉆墻遁洞逃進(jìn)來。它驚恐于同類的兇惡無禮,而這群蓬頭垢面的男人,顯然也讓它感到另一種恐懼。
怔怔怯怯望一陣,那狗還是走過來。它一準(zhǔn)餓壞了,肚子都塌癟成兩個大深窩,擱誰也難抵御這吧唧吧唧的吞咽聲。
猴子跟大國并排坐在一塊水泥板上,距人群有十三四米遠(yuǎn)近。兩人同是農(nóng)民工,大國吃飯埋頭不語,細(xì)嚼慢咽。猴子不但吃相饕餮,一雙滴溜圓小眼睛還老東張西望,生怕哪個過來跟他搶吃似的。于是,猴子就最先看見了那狗。
猴子那尖嘴猴腮的臉上顫著一絲詭異陰冷的笑,卻十二分熱情地沖那狗招手,還把一只臭腳丫子舉了幾下。那狗大概覺得這種禮遇過于隆重,就朝前跑幾步,又兀地停住。猴子惡狠地罵了一句,大國聞聲抬起臉,猴子右手正鬼鬼祟祟地朝屁股下面伸著?;秀遍g,猴子胳膊猛地?fù)P起,那狗見一坨物帶著呼嘯朝自己飛來,本能地一躲,卻正打歪著,落在它鼻梁上。但對猴子好像仍感激得不行,搖尾表過謝意,它才酸麻著兩眼撲過去把饅頭叼在嘴里,像被燙著,又趕緊甩掉了。
狗日的猴子,砸過去的哪是大饅頭,是只沾滿泥灰的臭膠鞋!大國再看那狗,它兩眼如釘似針地扎著猴子,塌癟的胸腔劇烈起伏,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響,像煮著一鍋怨怒。猴子卻沒有絲毫歉意,撿起半塊磚頭又要砸過去,若不是大國及時攔住,那狗不死也得殘廢。
“你真他娘的沒勁,在工地跟三把子弄得不痛快,拿只小破狗撒氣算啥本事?”大國制止住猴子的暴力,又狠狠地數(shù)落他的不是。
同情和憐憫,并不等于喜歡,大國把半塊饅頭扔過來,又手背朝外連連揮著胳膊。那狗好像很不情愿,還是蔫蔫的離開了。想來它也有自知之明,沒照過鏡子也知道自己是個啥形象,骨瘦嶙峋,污濁不堪,一副丑陋齷齪的樣子,誰見了不嫌棄?何況他們又在吃飯。
狗再次出現(xiàn)在漢子們面前,是兩個月以后。又是晌飯時分,天空陰霾,日頭好像是躲了起來,連臉都不愿露一下。那狗不是故地重游,它跟人們玩了個障眼法,離開他們的視線,卻并沒有離開這個院子。
在院子?xùn)|北角,有一間半塌小屋,那里是個被人類冷落的角落,亂石碎瓦,野蒿葳蕤,很便于那狗棲身隱藏。百十號民工一日三餐,地上和泔水桶旁邊凈是殘羹棄飯,它只要和這些男人打好時間差,填飽肚子很容易。躲躲藏藏的日子,憋屈是憋屈,但踏實安穩(wěn),它怎么還會輕易離開這里?
因為無法溝通的緣故,漢子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那狗的來歷。它是從主人家逃出來的,這可不是它有違狗道,是主人有違人道。主人居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村子要推倒宅子建大高樓,主人不再需要它看家護(hù)院也就罷了,竟然還要置它于死地。那個充滿殺機(jī)的上午,若不是它認(rèn)出與主人討價還價的家伙是開狗肉館的屠夫老七,現(xiàn)今早就變成一堆干人糞了。
它流落到城里。城市的五彩繽紛讓它大開眼界,但很快就明白,像它這種土狗,只配待在鄉(xiāng)下,城里人不待見它,被城里人嬌養(yǎng)的同類,那些狗東西們,也都視它為異類。有一天過馬路,它親眼看到一只一同跟自己流浪的伙伴被車輪碾死,眨眼間就變成一張薄薄狗皮鋪在路面上。這狗日的城市,豈止太冷漠,也太恐怖了!歷經(jīng)無數(shù)磨難,它總算又逃出來,逃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它茫然四顧,前邊那片村落可是歸宿?正這樣一邊想一邊走著,一聲狂吠,一黑大個兒氣勢洶洶截殺過來。悲哀呀,鄉(xiāng)下同宗兄弟姐妹也不待見它了,幸虧跟前有這么個院子,才躲過一劫。一想這些,它就心驚膽戰(zhàn),哪兒還敢輕易離開這里呢?
依如上次,那狗也是先怯怯地望了一陣兒,才朝群漢走過去。
大國正低頭,一邊吃饅頭一邊看螞蟻叼食。猴子忽然一驚一乍地叫起來,“大黃!大黃!”人群一陣騷動,繼而都看見了那狗。但他們都沒能認(rèn)出它,僅僅兩個多月,那狗就脫胎換骨地改變了自己。不是神奇,它原本就是個漂亮的狗姑娘,那會兒的骯臟丑陋,是惡劣生存環(huán)境所致,一旦外部條件改善,就會質(zhì)本還原,光彩再現(xiàn)。
狗不理睬猴子,晃著尾巴朝大國走過去。大國眼里閃著疑惑:“哎,這不是,不是那只小破狗嗎?”大國認(rèn)出了它。狗很高興大國認(rèn)出了自己,即便被稱作小破狗也很高興,纏綿著不愿離開。大國一點都不嫌了,雙臂一攬,人臉狗臉就貼在了一起。猴子看見這一幕,嘴里先發(fā)出一串嬰兒嘬奶頭的嘖嘖聲,然后又轟轟烈烈招呼眾人:“快看哎,快看哎,大國把小母狗當(dāng)成二丫啦!”
二丫是大國的媳婦。二丫這名兒有點俗,人卻雅致,模樣好,又賢惠善良。她跟大國一樣,也是因家境貧寒,把機(jī)會留給了弟弟,才沒考大學(xué)。兩人是去年底結(jié)婚,蜜月還沒過完,大國就跟三把子出來,一竿子戳到這里再沒回去過。猴子嘴潑舌浪,把個小母狗愣往二丫頭上戳,拿大國尋開心。他是開心了,別人也開心了,卻把大國思妻念家的感情閘門,撞開了一個大口子。
2
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個很人性化的名字,猴子隆重地一叫,無聊的群漢都跟著效仿,之后再見,也都“二丫二丫”的呼喚??匆姶髧αR幾句,沒再說啥,那狗便也不再愧怍不安,樂顛顛地接受了。
二丫在改變自己的同時,也改變了這群男人,他們很快都喜歡上了這狗版二丫,吃飯的時候搶著喂它,閑暇時光爭著逗它。狗讓他們蒼白的日子有了色彩,枯燥的生活添了滋味。二丫自然是沒說的,它很快地就喜歡上這群貌似粗野的漢們,只是對猴子多少還有點意見,盡管猴子對它已經(jīng)棄惡揚(yáng)善。
在這個院子里,只有桂姐不喜歡二丫。桂姐是這院子里唯一的女人,長相說不上俊,就是個白,娘們一白就受看,這就是所謂的一白遮百丑。桂姐跟大國他們不是同鄉(xiāng),不知三把子和她怎么拉扯上的,據(jù)說已經(jīng)帶她走過好幾個工地。按三把子的說法,他拉帶桂姐,是因為她做面食拿手,然而事實上,民工們要是三五天里吃不到酸饅頭,就已經(jīng)很感激她了。猴子和端午夜里聽過他們的窗根,依他倆說法,三把子真正稀罕的是桂姐床上活兒好。
桂姐不喜歡二丫,理由不好明說。有天夜里,挺晚了,大國去伙房外邊水龍頭那兒洗臉洗腳,二丫也緊隨其后?;锓繓|頭一溜房子是幾間小宿舍,就三把子那間還亮著燈。這當(dāng)兒,桂姐正要往那個屋里鉆,二丫或許看出這女人行為不端,噌地竄到大國前邊汪汪叫起來,又回頭看著大國,像是在問要不要去捉奸。大國卻迅速踢來一腳,俯下身,聲輕卻不失嚴(yán)厲斥道,“多管閑事!”
桂姐和三把子明鋪暗蓋,這院里的人都知道,都做瞎做啞裝不知道,這二丫可不是就有點狗拿耗子了。雖說事后長了記性,但桂姐從此落下病,一往三把子屋里鉆,心就突突亂跳,總覺有一雙狗眼在盯著她。桂姐幾次慫恿三把子把二丫勒死,白吃頓狗肉,皮還可做褥子。三把子每次都答應(yīng)得挺爽快,可就是不見動真格的。三把子有三把子的想法:這院子里濫七八糟、零零碎碎的東西可不少,外邊常有撿破爛的晃來晃去,有二丫看家護(hù)院,比歪嘴子那老酒包還管用。
二丫活潑乖巧有靈性,且忠誠篤實,整天守在院子里,極少出去閑逛。其實二丫也很孤獨(dú),也害怕孤獨(dú),尤其白天,偌大院子里,就剩下伙房的袁大腦袋,桂姐,和看大門的劉歪嘴子,就更覺空落落的。二丫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這群民工下班回來。院子里有了人氣不說,吃了晚飯,如果天還不太晚,大國還會帶它出去走走。人類把這種消遣叫散步,也叫遛彎。
離工棚兩三里有條小街,一到傍晚就熱鬧非常,燈也紅了酒也綠了。整個工地有五六百號民工,大都喜歡去那里消遣。大國很少去,大國喜歡去的地方,是附近那片小樹林,他喜歡那里的清靜,也喜歡那里的味道,常常在那里放飛思妻之情,在那里無需顧忌,拿出人版二丫的照片看上一陣,親上幾口,然后就會陷入某種沉思里。這個時候,狗版二丫也會沉靜下來,憂戚地看著大國,以此撫慰大國。
大國他們一個宿舍住了三十多號人,去小街最勤的當(dāng)屬猴子和端午。他們有時去喝酒,有時去發(fā)廊。小街上的五六家發(fā)廊,都是那種簡陋的小門小臉,猴子端午各有選擇,難得的是感情都比較專一,猴子專找馬蓮,端午只認(rèn)小青。
這兩個娘們大國都見過。馬蓮穿著鮮艷暴露,喜化濃妝,真模樣和年齡總讓人朦朦朧朧。大國勸過猴子:“不要粘她,掙點錢多不容易啊,好好攢著,回家正兒八經(jīng)娶個媳婦才是正道哩。看不出來么?馬蓮就是那種靠身子吃飯的雞?!焙镒鱼妒悄靡半u當(dāng)鳳凰,說大國看走了眼,馬蓮不是那種女人。 “不是那種女人她跟你上床為啥還要錢?”大國問。猴子說,那是生存需要,馬蓮真正喜歡的還是他這個人,“馬蓮說了,等咱們工地完了工,她就跟我回老家一塊過日子?!贝髧幕貞?yīng)是:“啊呸!你做夢吧!”
端午打野食似乎比猴子要講精神文明,他找小青就是為洗頭,干洗。小青十八九歲,身子發(fā)育得像剛出鍋的大饅頭,暄暄乎乎透著熱騰勁。洗一次頭,要四十分鐘左右,端午沉迷于捏頭環(huán)節(jié),頭抵在小青暄乎飽滿的胸脯上,即使在上面磨來蹭去,小青也從不惱怒,十根胖手指像彎曲自如的電熱棒在端午的頭上臉上溫柔行走。一到這時,端午就斂氣闔眼,進(jìn)入癡醉狀態(tài)。端午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花上十塊錢,享受四十多分鐘的舒服,一個禮拜洗一次頭,一個月也就四十塊錢,還不抵猴子一次消費(fèi),這買賣劃算。端午幾次鼓動大國也去享受享受,大國的回應(yīng)同樣也是一個“啊呸”:“甭狗咬月亮瞎喜歡了,不定哪天你也跟猴子一樣,被引逗到床上就下不來了?!?/p>
這些民工都是三把子替二包工頭招募來的家鄉(xiāng)子弟,三把子擔(dān)心他們夜里放任自流,惹事生非,除了經(jīng)常敲打,還給劉歪嘴定了規(guī)矩:啥季節(jié)啥時辰必須關(guān)門。劉歪嘴卻經(jīng)受不住蠅頭小利的挑戰(zhàn),經(jīng)常偷偷為某些人開方便之門,比如猴子和端午。
猴子和端午有時也會對二丫施點小恩小惠,但二丫吃了他們的也不嘴軟,一旦他們回來過晚,照樣會冷不丁地從暗處躥出來,或突然大叫幾聲,用驚嚇懲罰這兩個不著調(diào)的家伙。
猴子端午這倆貨再怎么不著調(diào),二丫還是跟他們屋里的人親近,每天夜里都趴臥在他們宿舍門口。冬天來了,這里的冬天很難捱,夜間屋里生著火爐都不覺怎么暖和,外邊更冷得嘎巴嘎巴響,二丫還是執(zhí)意堅守在門外,好像屋里是一群啥寶貝疙瘩。
多虧二丫這份忠誠,一天半夜,二丫看見一個人踉踉蹌蹌從屋里出來,咕咚倒在地上。它迅速跑過去,認(rèn)出是趙老摳。趙老摳六十出頭,瘦得像只螳螂,又整天胡子拉碴,很好認(rèn)。趙老摳摔得蹊蹺,沒聞到酒氣。用舌頭舔舔他臉,又叫了幾聲,都沒有反應(yīng)。二丫有點慌神,嘴爪并用把屋門弄開,又叫,那么些人竟都置之不理。隔壁的民工被吵醒了,有人披著大衣過來,不由狠狠抽一口冷氣:媽呀,一屋子人都中了煤氣!因為二丫守在門口,為他們驅(qū)走了死神。
猴子最后一個醒過來,看見二丫依偎在大國身邊,撲過去扳過狗臉就一陣猛親:“大國,幸虧你這狗媳婦啦!”
三把子對二丫也是萬分感激。這個冬天過得漫長而不如意,本來說好今年春節(jié)一定讓大伙回家團(tuán)聚,結(jié)果又是因搶趕工期,重點工程耽誤不得,狗咬尿泡空喜一場,三把子就已覺心中有愧,再讓煤氣熏死幾十口子,還不炸了營!
3
一場接一場的黃風(fēng)刮過去,誰都沒注意,草就綠了,樹就綠了,綠成了片,綠成了團(tuán)。這里的春天總是來得迅猛。
二丫對這個春天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那就是一種按捺不住的愉悅和躁動。它不再整天守在院子里,也不愿再陪大國出去遛彎。一天傍晚收工回來,大國發(fā)現(xiàn)二丫跟一條高大健壯的黑狗待在一起,這才明白,二丫談戀愛了,有男朋友了。大國能理解二丫對他的疏遠(yuǎn),二丫長大了,應(yīng)該有它美好追求和向往了。
二丫對幸福的追求卻觸怒了劉歪嘴,劉歪嘴嘴巴一歪一歪,要大國趕緊麻溜地把二丫拴上:“那騷貨連著兩宿大晚才回來,把大門抓撓得嘎嘎響,害得老子不得安生!”
大國先是不忍,鄭重地告誡二丫:“出去不怕,不能回來太晚,太晚就不要回來,再惹惱歪嘴子,沒你好果子吃!”二丫乖乖地看著大國,一副明白事理的樣子,但夜里又故伎重演。大國只好一根鐵鏈把她拴在宿舍門口一棵白臘樹上。
按下葫蘆浮起瓢,劉歪嘴又找大國來了,聲言二丫那騷貨雖然沒了抓撓,可它招來的野漢子折騰得更他媽兇。劉歪嘴倭瓜臉上披霜掛雪,指給大國兩條道:要么把二丫趕走,要么他到大門外守著去。劉歪嘴依仗跟三把子沾親帶故,對民工們總是牛哄哄的。
針對頭一個要求,大國不是沒試過,二丫就是不愿舍棄這個家,趕走了又跑回來;第二個要求,更不可行,白天累得賊死,夜里再讓他當(dāng)門神,還活不活了?也就這歪嘴子能想出這歪主意。狗事人事攪在一起,還真讓人撓頭。大國掏出一顆煙給劉歪嘴點上,想拉他坐下好好切磋切磋。劉歪嘴一把抖開大國的胳膊,把兩扇驢耳朵朝大門口仄愣過去。
包著鐵皮的大門,又被堅硬的狗爪瘋狂地抓撓著,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大國抑制著渾身痙攣,輕輕抽著門栓。外邊那黑狗被欲火燒得昏頭昏腦,全沒察覺門后動靜。大國猛地開門,將磚頭狠狠砸過去,倉惶的黑影與驚恐的哀鳴就一起逃竄了。大國氣恨難消,奮力追出很遠(yuǎn),又躲在門里堅守半個多鐘頭,最后才哈欠連天回到宿舍。
屋里已經(jīng)安靜下來,愛講葷段子的猴子和端午,也都老老實實躺進(jìn)被窩里。大國的呼吸系統(tǒng)在室外剛剛得到凈化,乍一進(jìn)屋,汗臭鞋臭屁臭霉臭酸臭,豐富無比的混合氣體,又熱情萬丈地朝他撲過來,幾乎令他窒息。脫衣躺下,趕緊用被子把自己蒙個嚴(yán)實。
半睡半醒間,猴子捂著褲襠跑出去。幾分鐘以后回來,沒好氣地捅著大國:“還睡個蛋,你媳婦偷野漢子哪!”大國支棱起身子,看見猴子臉上憋著一絲壞笑,含糊不清罵了句什么,又躺下來。猴子還沒盡興,瞅著幾個蠢蠢欲動的民工說:“我沒給大國亂戴綠帽子,不信你們出去看看,那野漢子肯定又跟二丫快活上了?!?/p>
端午來了情緒,劈里撲隆跳下床,要去看風(fēng)景。端午一發(fā)燒,有人跟著就感冒,大國惟恐好事之徒把動靜鬧大,按住他們,自己走出去。猴子端午還是跟了出來。
那黑狗果然又跟二丫纏綿在一起。院子里燈光昏暗,模糊了黑狗身上的紅光血色。它是從墻頭翻躍過來,那上面栽滿碎玻璃,鋒利如刀,為了狗日的愛情,這狗東西還真是奮不顧身了。黑狗朝來時的方向跑出幾十步遠(yuǎn),又調(diào)轉(zhuǎn)回身,人退它進(jìn),人進(jìn)它退,死皮賴臉不說,還玩游擊戰(zhàn)術(shù)呢。但跟猴子端午斗,它還遠(yuǎn)遠(yuǎn)不是對手,最終還是被趕出院子。
大國遷怒于二丫,腳上掌握著分寸踢了她一腳:“都是你添的亂!”二丫忍著疼沒吭聲,目光卻深沉而復(fù)雜。猴子跟著也踢了它一腳:“叫你狗日的浪!”二丫還是忍著疼沒吭聲,心里卻在狠狠地罵著猴子:“大國踢我也就罷了,你說你算個甚嘛東西,你也踢我,要不是看大國的面子,這口氣我不忍!”
一屋子人的睡眠都被攪了。猴子發(fā)現(xiàn)大國臉上仍然汪著一團(tuán)怨氣和無奈,不屑地?fù)P揚(yáng)線墜一樣的下巴:“這點破事也用得著犯愁?瞧哥哥我的,明晚我就讓那騷狗完蛋。操!”猴子臉上掠過一團(tuán)煞氣。
幾個民工問猴子咋個干法。猴子成竹在胸:“伙房東南角不是有個空倉房嗎?咱們把二丫牽進(jìn)去拴住,在門后埋伏下幾個人,等那騷狗進(jìn)來,把門一關(guān),哐哐哐上去幾鎬把,活兒就完兒?!焙镒觾墒忠粩?,一派輕松。
問:“這么簡單?那狗也太傻了吧?”猴子曰:“咳,公狗都這德行,不管迷上哪條母狗,一發(fā)情都會變成這樣。”
“何止公狗,大老爺們不也這德行,”大國插腔,“就說咱們猴哥,自打跟馬蓮那娘們兒搭掛上,不也變得五迷三道了?”
猴子的臉一赤一白:“咱們說狗呢,你他媽往我身上扯咕啥?”猴子也給大國分派起任務(wù),讓他負(fù)責(zé)把二丫牽到空倉房里拴好?!斑@事交給大國最合適,二丫這幾天正犯騷,讓別人干,弄不好再讓二丫給結(jié)扎了?!焙镒拥倪@個幽默足夠,于是又濺起一團(tuán)放蕩的浪花。
大國認(rèn)為猴子這招數(shù)太陰毒,他于心不忍。“既然你長了一堆婦人下水,到時候就躲遠(yuǎn)點,別掃了大伙的興?!焙镒佑謬诟来蠡?,“事后要是有誰來找狗,都不能當(dāng)甫志高;也不要把殺狗的事捅給其他宿舍,狼多肉少,肥水不流外人田,明晚咱們弟兄往倉房里一貓,狗肉就酒,好好弄它一場,這些日子凈他媽吃素了,嘴里都淡出個鳥來!”
一屋人的情緒都被攪動起來,一種對殺戮的沖動和渴望,讓他們黑黢黢臉上都放射出興奮的光彩。
4
二丫的愛情滅沒于人類未必感知的罪惡里,她的大黑哥死了,死得慘不忍睹,死得糊里糊涂,而它,竟也糊里糊涂成了謀殺大黑哥的幫兇。它尋找寬恕自己的理由:自己是被騙成餌,看見大黑哥一步步走近倉房……自己把鐵鏈抖得嘩嘩作響,一聲接一聲地喊叫,警告它不要進(jìn)來,不要進(jìn)來……可大黑哥還是那樣的執(zhí)著,或許是把它的警告當(dāng)成了愛情的召喚?不,不,不要再找什么理由,原諒與我再無關(guān)系。
充當(dāng)了人類實施罪惡的工具,二丫又被拴回宿舍門口。它癡癡呆呆地望著那個空庫房,淚一直在從眼里向外流。這個時候,屠夫出身的袁大腦袋正在熟練地、興致勃勃地肢解著它的大黑哥,空了的倉庫被濃重的血腥充滿,并且向外溢出,進(jìn)入二丫的鼻腔,儼如根根鋼針刺扎它的心。青煙從伙房的煙筒里升騰起來,血腥氣漸漸被肉香味所替代,然而這種氣息更讓它感到痛苦難耐。
大國沒參與猴子他們的行動。他一人來到小街,天還沒完全黑下來,揀一家看著還算干凈的小飯館進(jìn)去,不想碰上了三把子。三把子一掃往日的高高在上,熱情地拉大國坐下,要大國陪他喝兩盅。桌上有兩涼一熱:沾鹽花生米、涼拌狗肉、爆炒驢三件。三把子又要了個炒腰花。大國還是頭一回跟三把子對酌,開始有些拘謹(jǐn),慢慢就放開了,喝了足有四兩老白干。
大國想在小街上多耗會兒工夫,吃了飯,沒跟三把子一起回去。正暈暈乎乎走著,忽見路邊一個女人朝他招手,一口一個哥,叫得親切無比。大國仿佛在云里霧里,他親妹表妹好幾個,離這兒都很遙遠(yuǎn),怎么會從天上掉下一個來?走過去,借著幽暗燈光一看,一怔,原來是馬蓮。
記不得是哪月哪日,情形跟今天相似,大國來小街買牙膏,在一家小飯館門口碰上猴子,也是非要拉他一塊喝兩盅。屁股沒坐穩(wěn),馬蓮就來了,看來他們事先有約。大國抬腿想走,被猴子一把按住肩膀,說他要是走就是掃他面子。大國心里嗤笑:傍個野娘們還在同鄉(xiāng)面前顯擺,還覺得有臉面,厚顏無恥到了啥程度。
馬蓮也不在意大國這根絕緣木頭,柔若無骨地依偎著猴子,一雙描畫得像熊貓的眼,老是在大國臉上忽閃。大國渾身像長滿了蒺藜,強(qiáng)迫自己坐了五六分鐘,還是溜了號,出門時,他聽見馬蓮重重地哼了一鼻子。
現(xiàn)在馬蓮背對著燈光,那雙眼睛更顯得幽深莫測。馬蓮說她鉤了頂毛線帽,想托大國帶給猴子。說著做個手勢,意思是讓大國跟她去屋里拿??匆姶髧q豫,馬蓮就笑了:“哥,你用不著害怕,我壓根就沒拿你當(dāng)個男人?!?/p>
這話有點意味深長,要是一個正派女人說一個男人不像男人,很可能是恨鐵不成鋼,要是一個風(fēng)塵女子說一個男人不像男人,很可能就是誘惑。若在以前,馬蓮即便直言大國是個太監(jiān),他也不會跟馬蓮去發(fā)廊,今天不知怎么,感覺膽子就那么壯,對什么好像都無所畏懼。
發(fā)廊外間只六七平方米大小,打開一扇鏡子門,里面卻別有洞天。馬蓮領(lǐng)著大國通過一條窄窄巴巴的過道,走進(jìn)最里面一間屋。屋里燈光幽暗曖昧,把墻上幾幅美女大寫真渲染得更性感撩人。大國剛看兩眼,就覺腦袋犯暈,面頰發(fā)燙。畏畏縮縮正要退出去,馬蓮忽然脫掉外罩,波濤洶涌地貼了上來。大國惶然退縮,身子猛地被床擋住,一屁股坐在了床上。馬蓮兩手順勢一勾一搭,就吊在他身上,高隆的兩座山峰把他臉都撞疼了。
大國像被大風(fēng)刮著回到住地時,宿舍里空無一人。他旋風(fēng)一般朝空倉房刮過去。
馬蓮那娘們兒,訛走他身上僅有的四十塊錢,還把他手機(jī)搶了。手機(jī)剛買沒多長時間,老款型,二手貨,不值幾個錢。讓大國焦慮的是,媳婦或家里人給他來電話要讓馬蓮接著,豈不招惹麻煩?馬蓮讓他拿錢去贖,大國不想花那冤枉錢,只有找猴子出面了。
酒酣耳熱之際,猴子很不高興被攪了興致。坐在他對面的端午,起初也是滿嘴疙瘩話:“好家伙,熱乎乎身子都粘在一起了,你小子還能板得???”看見大國急赤白臉,火燒眉毛的樣子,才相信大國不是編瞎話。端午轉(zhuǎn)而鼓動猴子:“都是一個窮窩里出來的,大國這忙你得幫,不看僧面看佛面,馬蓮這不也是打你臉么?”猴子把酒一飲而盡,抹抹嘴巴:“日她妹子的,走,看我咋修理那小娘們兒!”
猴子讓大國和端午等在發(fā)廊外邊,他一個人去見馬蓮。馬蓮馬上就揣測出猴子的來意,不等他開口,就把手伸過來。猴子在她手上打個響,吹了口酒氣:“諒我那兄弟也不會跟你上床,逗他玩玩算啦?!睂Ψ交卮穑骸拔揖褪且嫱嫠?,瞧不起我?哼!”
馬蓮把手機(jī)從坤包里拿出來,晃晃,又放回去,朝猴子豎起兩根手指。猴子賠笑道:“你可逮著老實人了,非要攥出他尿來是咋的?咱倆真刀真槍干一場,也不過百八十塊嘛。”馬蓮干吐一口:“我那是批發(fā)價,你別臭膠皮鞋不覺悶兒!”
跟馬蓮過了幾招,猴子又輕浮起來,嬉皮笑臉地?fù)ё●R蓮,讓她再批發(fā)他一回。馬蓮冷鼻子冷臉地說:“別忘了,你還欠著我兩張呢,從今晚開始,概不賒賬?!薄拔已巯虏皇桥笋劚成仙?,錢(前)緊嘛,等開了工錢,一起給你?!瘪R蓮用力掙脫開猴子:“沒帶錢來呀,沒帶錢跟我整這近乎干啥?滾一邊去?!?/p>
猴子沒想到他會把臉面丟在圓夢發(fā)廊里,跟相好女人親熱沒成,大國那只手機(jī),最后也是摔出一百塊錢才要回來。一出門,猴子就七葷八素地罵開了,一直罵到宿舍門口,才歇了嘴。丟人哪,這事讓弟兄們知道了,還不笑得滿地找牙?馬蓮那臭娘們兒,母狗不如!啊……啊呸!
5
幾天過去,二丫一直不吃不喝。從大黑哥被打死那一刻,二丫那滿含幽怨哀傷的兩眼,就始終盯住那間空倉房,瓷了一般,無論這群民工用什么方式在它面前表示歉疚、同情、不屑,它都漠然不見。大國更是懊悔自己沒有阻止同伙們對黑狗的殺戮,再這樣下去,二丫也就活不了啦。大國想帶它出去散散心,二丫死活不去,分明也在恨他。這以后,大國為它解開鐵鏈,希望它能離開這傷心之地,振作起精神,去外邊尋找新的生活。時間和新的環(huán)境,也許會讓它盡快忘掉傷痛。
大國沒能如愿,二丫走離他們宿舍門口,又在空倉房前趴臥下來,還是不吃不喝。
第八天的早上七點左右,趙老摳最先見證了二丫的遺容,它依然保持著趴臥的姿勢,一雙眼睛大睜著,依然滿含幽怨和哀傷。當(dāng)一群人正嗆嗆著它能剝出幾斤肉,是紅燒好吃還是清燉好吃的時候,大國一手拎著鐵鍬,一手拿著編織袋,臉色青黑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嘴角夾著一絲冰冷的笑:“如果你們實在想吃肉,就把我一塊吃了吧,紅燒清燉都行?!?/p>
人們知趣,都窘著臉散去了。大國擰開倉房門上的鐵絲,把粘在墻上的黑狗皮一把扯下。狗皮還沒干透,上面一道道血跡黑里透紅,刺痛著大國的眼睛。大國用狗皮包裹住二丫干瘦的尸體,把它們輕輕裝進(jìn)袋子,朝附近那片小樹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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