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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安

2014-07-14 16:40畢華勇
延安文學 2014年4期
關鍵詞:路遙陜北西安

畢華勇

那年秋天,我收割完莊稼,獨自去西安。

我,一個文學青年,愛做夢的年齡,不知為什么,鬼使神差地開始寫小說,也寫散文,但很迷茫。因為不懂什么是小說,什么是散文,憑借著一種感覺,一種希望,心潮總是澎湃不已。從前因為看了許多許多的書,書中的故事與人物在我內心造成如此大的震蕩與狂喜,心中總是閃著文學的微光。這種隱秘的光亮平日里誰都看不見,只有自己向著這種光亮神采奕奕地悄悄走著,沒有什么能動搖這孤獨的漫長旅行。一個城里人不屑一顧的后生帶著敏感自尊,帶著濃厚的黃土氣息,帶著時時侵襲的憂傷或愁痛,走進了省城西安。

那天,我收拾好行李——其實只有一個小提包而已,先到米脂縣城住了一晚,第二天縣城還是一片漆黑的時間,我匆匆趕到汽車站。我開始等待,因為去省城西安只有一趟班車。直至后來,我還害怕這種心靈備受煎熬等待。在我看來,這種等待不僅僅是浪費時間,而且讓一個人懷揣希望的同時害怕失望,甚至十分迷茫。特別是當時的境遇,這種尋找出路的方式要使我生活發(fā)生本質的改變有些幼稚。所不同的是,我十分認真,在周圍的環(huán)境日益惡劣的情況下,我每每陷入發(fā)窘、悲憤、絕望中,總是那么順其自然地越了過去。我?guī)е鴮Σ还某鸷?,還有憤憤不平的濃烈情緒,十分敏感、十分脆弱,一次一次變得堅強起來。我漸漸開始掌握生存的能力,在無人應和的孤獨里,始終保持著一種古老的抒情方式,寫小說是最好的傾訴。從米脂縣城出發(fā),班車里擠得滿滿當當。沿著210國道,一路顛簸著到了延安以南的甘泉縣。已是晚上,司機說晚上就歇甘泉了。整整一天,肚子里早就饑腸轆轆。我懷揣三百元現(xiàn)金,這是準備在西安用的,另外還有幾十元零錢,除了車費,我還沒考慮到住宿費。至于吃飯,一個饅頭,一碗燴粉,狼吞虎咽便吃得一干二凈。好像胃里還缺一點,但我還是刪掉腦子里閃出的這個念頭,不餓就行了,錢要省著用。面對這個世界,我的這些生活認知還是足夠的。在鄉(xiāng)下,日日夜夜夢想的是擠進城里生活,像我這樣年齡的男女青年,當然希望拋棄鄉(xiāng)下那種太單調太枯燥的生活,就像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天天盤算著有一天突然成了暴發(fā)戶,在馬路上,或者在某一個角落里撿到幾十萬元錢,美美地吃,好好地穿,舒舒服服地享受。現(xiàn)在看來這種異想天開的事實在怪異。然而,如果你要做夢,你要改變自己不習慣排隊的身份,就必須從吃苦開始,因為撿到百萬元的事情永遠不會出現(xiàn)?,F(xiàn)在,我已踏上了這條視死如歸的路,沒有半點猶豫,前面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通常沒人能下這么大決心,我卻選擇了。所以,忍受饑餓算不了什么。在甘泉,我尋了一家十分便宜的旅館住下,住一晚好像一塊五角錢。我拉開有些潮濕的被子,也沒看干凈不干凈,倒頭便睡了。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我趕忙起身穿好衣服,問旅館老板才知還離開車差一個鐘頭。就這一個鐘頭,我有些坐立不安。于是,我問老板有沒有熱水,我要洗把臉,或喝上幾口開水全當充饑。老頭瘦骨嶙峋,一臉的皺紋,他舉著旱煙鍋吧嗒吧嗒地吸著,似乎沒聽見我問的話一樣,漫不經心地問:你這時間要熱水做甚?

喝呀,洗把臉。我比劃著。

怪了,才出幾個錢?想美事。老板又躺下,不慌不忙地繼續(xù)抽煙。

我心里暗罵,這老不死的。

我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地往停車的地方走去。

其實在此之前,我就這樣不停地走,十幾歲那年,父親把我送到定邊縣去讀書,那時我異常激動和興奮。第一次出遠門,老是想象著定邊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城市,事實上我這種想象很快變成了一種失望。到定邊,每個寒假暑假回家,去學校,來來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這種無休止的奔波,讓我一年一年長大后沒了新鮮感而且失去了興趣。我一年有好幾次在車站等車、站隊、買票,也就有好幾次從車窗外看著茫茫的沙梁、山峁、村莊,荒涼感隨即從我心底升起。因為我曉得,為了讓我上學,為了讓我吃飽肚子,父母在家里還充滿了期盼??傆幸惶煳視鋈祟^地,總有一天他們的心血沒有付之水流。然而,沒人能想象出我當時的情形。高考的壓力,我只有喘氣的功夫。對于未來,就像無際的沙漠一樣,我從來沒有想過刻意要看到什么。當我奔波、等待,尤其是沒能考上大學,實在無路可走的時候,我保持著一種不屈不饒的姿勢,我不甘心如此罷休。當過去一個個畫面在我腦子異常清晰時,多少年都是如此讓我自覺地具備一個尋夢者的那種質地。

不說這些。說現(xiàn)在。此刻,我坐上去西安的班車,從甘泉再次出發(fā)。黎明前的三秦大地朦朦朧朧出現(xiàn),一輪紅日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升起,空氣里隱隱飄來麥田里淡淡的香味。我一邊透過車窗看著有些灰蒙蒙的樓房,心里鼓勵著自己,不管怎樣,一定要堅持。

西安,十三朝古都,舉世矚目。外地人說在西安稍留意一下,說不準一腳就能踢出一塊秦磚漢瓦。我在這個叫省城的都市里曾經過和停留,對它的印象依然模糊?,F(xiàn)在,我從車站下車,站到大街旁尋找公交車的站牌。我曉得,在這南來北往的人流中,大概與我相關的人是零。大城市寬闊的馬路,頂天立地的樓房,讓我的內心開始前所未有的震蕩與狂喜,這種混亂使自己深知一個來自鄉(xiāng)下后生的卑微。我從始至終跟農村的“農民”劃不清界限。從前,我填表的時候親屬關系都是“務農”,城里人對這個出身的人常常不屑一顧,我卻要改變這種冷遇與不公,大概是看著父輩們一直活在痛苦的煎熬中的緣故。過去,文學里經常描寫鄉(xiāng)村是富有詩意的,是田園一樣的美景,男耕女織,如詩如畫。后來我擠進城市才發(fā)現(xiàn),那種一廂情愿的描寫叫我的父輩充滿哀傷,他們憤怒的時候會粗聲粗氣地罵:哪個鬼兒子愿意捏老镢把只管來,換一換試試,站著說話不腰疼。然而他們骨子里是不屈不饒的,甚至認為“窮樂活,富優(yōu)愁”的日子是如此地愜意。然而,我曉得他們內心又充滿了卑微,甚至僅有的一點尊嚴在某個瞬間被社會的一片漆黑涂抹得一無所有。這種可怕的暗示一直陪伴著我,我一直害怕與城里學生、城里干部、城里所有的一切做心靈的比照,在我看來,城里人與生俱來有這種優(yōu)越,有這種貴族般的尊嚴。縣城的人如此,省城的人更不用說。endprint

西安的秋天并不怎么美麗,空氣也不見得好。我在公交站牌仔細琢磨著行進路線,但看來看去還是弄不清坐哪一路車好。最終,我放棄了往擁堵的公交車上擠,開始像流浪漢一樣,漫無目標地在西安的大街上溜達。反正時間還早,我在一個拐巷處吃了碗糊辣湯。這種小吃在西安到處都是,算是有名的小吃。后來我才曉得,在西安南北東西各個小巷里都有小吃,但做法都不一樣,我至今不曉得正宗的糊辣湯在哪兒。吃了許多家之后我才有比較,覺得蓮湖區(qū)那一帶回民做的比較正宗,味道口感十足。特別在冬季,早上喝上一碗,胃里暖烘烘的精神頓爽。我坐在這種小飯館吃飯,看見巷道里密密麻麻的三輪車、電動車、自行車穿梭中間,發(fā)黃的樹葉在人們腳下跳來跳去,街道也就顯得臟亂不堪。這一刻,我想起我的村莊,一孔孔整齊的窯洞,寬大的院子里有幾只雞跑來跑去,靠墻的一邊有驢棚、羊圈,閑置的窯前整整齊齊放著镢頭、鋤頭、犁耙,窗格子上掛著一串串大紅的辣椒,院內用石頭支起的石床,已經堆滿了金黃色的玉米,為了防止老鼠侵害,石床周邊拴著大小不一的空瓶子,有時風大吹來,瓶子會碰撞發(fā)出叮當?shù)捻懧?,仿佛奏一曲交響樂似的,老鼠不敢靠近,他們明白靠自己的智慧是?zhàn)勝不了人類,只能聽著音樂揚長而去……

我熟悉這樣的生活。我曾在農村干了好幾年農活,實際上已經成了實實在在的農民。當農民是要受苦的,所有的勞作是靠力氣??晌移粍照龢I(yè)——在受苦之余一個勁地看書,還寫文章,村里人不大曉得。偶爾有送報的來會計那兒有一兩封退稿信,會計弄不明白我的信怎么這么多。他用懷疑的目光遞給我退稿信。他肯定弄不明白,一個農村受苦的農民,哪里來信呢?況且我在外邊又沒有親戚吃公家飯,即便是在外面念了幾年書,當了幾年兵,不至于有這么多的信吧?我當然不說,在某個角落里,我拆開那些來信,一字不漏地看完編輯們的退稿意見,然后再裝進信封里,小心翼翼地保管好。我對編輯們的贊許或鼓勵充滿了感激,一陣又一陣的沖動常常叫我興奮不已,并且充滿了幻想,這樣的亢奮使我干起農活一點也不覺得累和苦,白天在山里勞作,晚上趴在土炕上描畫自己的未來……如此周而復始,一日又一日。我在村里和別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地里長的莊稼最能說明一切,秋收后糧食打得多少更能證明你的能耐。稍閑下來,我望著窯洞對面的山,這些文字,讓我突然間會感到時間的迷亂。

在西安,我是十分虔誠地來學習的,說具體一點便是來打工的。我曉得自個不可能一下子有所收獲,更不可能靠寫作維持生計。到西安之前,我和一家文學雜志社有約定的,我的身份只不過是個臨時工,編輯部的所有活我都可以干,但沒有任何決定權。我每天要去門房把所有的來稿來信,包括全國各地的交流刊物抱到編輯部,該發(fā)給誰的發(fā)給誰,絕不可以出任何差錯。另外就是把所有的來信來稿登記一遍,按照編排順序,小說、散文、詩歌分開來。當然編輯們一個個都是大爺,沒有把我這個臨時工放在眼里,時刻堅定不移地保持著他們充滿智慧與學問成為作家或詩人高人一等的姿態(tài)。分完稿子,我要把辦公室認真打掃一遍,有時也給主編或某個編輯打開水。有時,不停地給宣傳部、出版局、文聯(lián)、作協(xié)等有關上級送文件,稍有空坐下來,辦公室的電話不停地響,我往往木然。像一個忘記了臺詞的演員,用一口純正的陜北腔與對方交流,這種有些拙劣的交流十分費勁,也費神。辦公室擁擠不堪,堆放著雜志與稿件。有時會來一個或兩個甚至更多的文學青年,也有中年人,老年人,他們不厭其煩地給我傾訴寫作經歷,并且十分小心地從衣袋里或者從掛包里掏出皺巴巴的稿紙,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說、詩歌或散文,字跡工整、潦草、零亂的都有。他們希望我收下,要不交給哪個更有權威的編輯。有時他們喋喋不休地非要見主編傾訴自己的生活坎坷。當然我無能為力,每天這樣忙碌之后,我都感覺,編輯部就像一個市場,每個來來往往的人都在釋放著自己的熱量,推銷自己,在相互審視、尊重之后,都將把自己注入復雜的環(huán)境當中,應該都成為“作家”“詩人”的標簽后,此生才能安息。

我剛到編輯部很稀奇,對所有一切有新鮮感。每天陪著這么多的名人一起,是多么開心和幸福的事,仿佛我的面容也被大師們沐浴了,臉上的光澤就像火焰一樣燃燒。我的文學夢,從容地閃現(xiàn)給人們,因為從這種氛圍里以及大師們身上,讓我對任何事物都有了新的認識,還有持續(xù)思考與關注。

編輯部所有人可以不叫我名字,他們自至高無上的狀態(tài)有時是目空一切,除了少數(shù)幾個叫我的名字外,其余都喊“哎”或“那個誰”。因為初來乍到,不熟悉編輯部規(guī)矩,更何況自己是虛心誠意地來學習的,所以對稱謂不在乎。然而,我很快發(fā)現(xiàn),有時為一件小事,這些至高無上的精神貴族們也會爭得不可開交,甚至面紅耳赤反臉。假如我不小心,把某個文件或贈閱的雜志分發(fā)錯了,他們也會斤斤計較。

從農村走來,在此之前到定邊或者米脂縣城我算是見過世面的孩子,同時像我這么大的到了十好幾歲才到過縣城。來西安后,我的生活本質并未發(fā)生改變,所不同的是,我的周圍環(huán)境,高樓大廈與寬闊的街道,顯得我如此的弱小。新環(huán)境讓我內心更加自卑、發(fā)窘,甚至悲憤。天底下人與人竟然有這樣大的差距!作為一名文學青年,執(zhí)著地來這里希望自己更加成熟,將來有所作為,可無法承受這些讓人失望的俯視。我總是那么小心翼翼,口口聲聲叫著老師,接著是大批的文學青年(多數(shù)是在校大學生)叫我老師,讓我內心的自卑得到稀釋。編輯部一邊是蓮湖公園,再沒有什么明顯的建筑。蓮湖區(qū)整個地方基本還保持著老模樣,西大街與蓮湖路中間夾雜著不齊整的老式房子,窄窄的巷道常常擁擠不堪,五花八門的小吃店與小賣鋪讓人眼花繚亂,有時由不得嘴饞。這里是西安回民集中居住區(qū)。適應西安生活的第一步便是如何過好“日子”。

是錢的緣故,我必須計算好日常生活所需,對一個客居他鄉(xiāng)的人來說,一日三餐是最頭痛的事。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家部隊招待所,編輯部租的房子在三樓,其余的還有兩家保險公司。招待所有灶,但我必須計算好在灶上吃貴還是小攤上吃便宜的問題。這令我傷透了腦筋。這樣的核算必須連毛二八分都合計出來,每當超過核定數(shù)額后我都會心疼一陣子。我先是從小巷的每一家小吃吃起,從不敢吃有肉類的飯菜,那陣子小籠包子好像最便宜,我一個勁地吃,直到好多年以后,我提起小籠包子還反胃。另外一個就是糊辣湯,我天天去喝一碗,后來和黃河浪兩人一起去,我們說有家糊辣湯不僅正宗可口,更重要的是那位掌勺的女子十分好看,時間久了,因為是常客,女子見了我們先是友善地笑,然后把熱騰騰的糊辣湯端上來,辣子放得輕重,她自然知道。我們沒說話,沒交流,沒有溝通,可從她的眼神里,我似乎讀懂了什么。偶爾她會抿嘴一笑,那樣子極可愛。那種笑,會把人的整個骨頭酥掉,甚至魂飛千里。黃河浪曾開玩笑地對我說,這女子看上你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反駁說可能看上你了。黃河浪一臉失望地說:我這長相,女娃輕易不會看上的。我沒有說,心里卻美滋滋地自我陶醉??谏喜徽f,心里想這女子長得俊美,成了媳婦成不了無所謂,哪怕怕只有短暫的愛情。然而,這種盡乎于夢想的念頭,很快便消失了。有一天早晨,我們去那個地方時,賣糊辣湯的已經無影無蹤了,更不用說見那女子。好一陣,我內心還覺得惆悵。人世間有許多美好的故事還沒開始便結束了。endprint

為了節(jié)省開支,我和黃河浪商量在房子里自己搞一個電爐子,再弄些醬油、醋、鹽之類的調料,從食品店每天買兩個饅頭或一斤面條,有時弄一斤雞蛋,稍需吃點填一下肚子。這樣的早點十分廉價便宜,而且很劃算,中午去灶上打一份飯,下午再去小吃店,一日三餐都得精心規(guī)劃。作為兩個大男人,精打細算時時讓我們陷入發(fā)窘與悲憤之中,那些濃烈的情緒時常在夜晚的時候,編輯部僅剩下我們兩人后便發(fā)泄出來。

這世事就是如此不公。所以要鬧好世事必須加倍努力。

這種痛苦讓我心尖陣陣發(fā)痛。我一直問自己為什么?我發(fā)現(xiàn),這個答案始終伴隨著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攤開稿紙,一行行字,一段故事,釋放了我所有的重負。在文學寫作這個行當,只有作品才能證明一切。

我就這樣,在西安還有個藏身之處就應該滿足了,其余的,我讓自己重新開始。

我是編輯部里事最多又沒大事干的人,好在編輯部主任、詩人朱文杰兄時刻照顧著我。朱文杰兄是銅川過來的,為人非常實在,從不跟人斗什么心眼,本來他的編務工作忙,要協(xié)調許多事,但他一個勁地寫作,一首接著一首的詩歌發(fā)表讓人眼紅。后來他送過我不少詩集,更讓我體悟到他為什么能同情弱者的原因是那本厚重的《老三屆采訪手記》。他曾作為知青,受過磨難,經歷過痛苦,所以他安排一些工作能讓我每月領到一定的補助。盡管錢不多,但我在編輯部花名冊上簽字領補助便是天上掉餡餅的事。在外人看來,編輯部的每位編輯,都是那么神圣、崇高,所以大多數(shù)西安的作者,特別是高校的作者,一個個懷揣著同我一樣的夢想,小心翼翼地走進編輯部,輕輕敲著每個他們必須叫老師的門,然后一臉虔誠地從口袋里掏出揉得有些皺巴巴的稿紙,他們自己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往平捋了捋,遞過去的時候聲音小得像蜜蜂似的說,老師,我寫的詩,請您百忙中過目,提一點修改意見。

多年以后,我還清晰地記得有位詩歌編輯滿臉的傲氣,目不斜視地擺弄著自己桌上的盆景回敬一名作者說,文學道上是那么好混的?我們連各地名家的稿子都看不完,哪有閑工夫看你們初學作者的?口氣極為嚴肅,不屑一顧,一派大家氣勢,那位作者當時退出來就開始抹淚了,下樓梯的時候好像哭出了聲。我當時心一沉,差點哭出來?,F(xiàn)在,我才曉得,這么些年過去了,一個業(yè)余創(chuàng)作者是多么不容易呀!在編輯部最讓我開心的事是去省作協(xié)送文件或給某個編輯老師往《延河》送稿件。我在星期日沒事的時候,在黃河浪的建議下,從招待所一側的廢品堆里,翻出了一輛十分破舊的自行車,黃河浪什么工具都有,扳手、鉗子、改錐,反正我在家自己就會修自行車,東拆西配,終于把一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鼓搗得有個樣了,大架子立起了,剩下的是缺兩個完好的車輪。那些日子,我十分留神,在部隊招待所四周,每個角落,認真仔細地搜索了一遍,有一天終于發(fā)現(xiàn)在灶房的一個角落里丟棄著一輛自行車。我盯了好多天,覺得這輛自行車是一個沒主的貨,于是我在某一個夜晚拿著工具,就像做賊似的去那個有些發(fā)臭的角落——就這樣,我在西安有了自己的交通工具,盡管開始騎走的那一天還是花了六元錢換了里胎,同時給某些部位上了油。這樣,稍有空,我便十分愜意地騎著自行車在西安的大街小巷開始亂竄。我沒有停腳的地方,沒有什么目的,我就這么丈量著西安究竟有多大,街道是不是都通著,這個被稱作中國最方方正正的城市,究竟是不是那么完美無缺。一座完美的城市,從布局到細節(jié),全面讓人感到美麗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很快,我也失望了,甚至是絕望。

蓮湖公園四周大都是沒有改造的舊式老宅,磚瓦房雖然規(guī)規(guī)正正卻顯得擁堵不堪,每一條小巷道都溢著發(fā)臭的污水。小賣部、雜貨店、理發(fā)館、小飯館、水果店、服裝店一一呈現(xiàn)。有空,我常常獨自騎著那輛自行車,十分無聊地逛蕩,仿佛考查著這座海市蜃樓缺乏著真實感。古老的梧桐樹枝葉茂盛,相互攀牽著組成一道古老的組合,神秘,幽遠,漢唐風韻半隱半現(xiàn)。一輛破舊的公交車駛過,咣咣當當,喘著粗氣,剎車,起動,在人群里穿越,無所畏懼。我常常為此感嘆,公交車司機實在叫人刮目相看,我內心產生一種崇敬,或許,只有我這樣的身份,在西安這樣人聲鼎沸燈紅酒綠中,有如此的迷失,因為除內心以外的物質生活,我似乎在濃濃的霧里,真相永遠也看不清楚。

后來我認識了一位公交司機,女性,很年青,開41路從火車站到西影路,途徑二十多個站,而且這條線路十分繁忙,街上車輛又多,要經過幾個鬧市區(qū),擠公交車的人一波又一波,車廂里老是水泄不通。這樣的情景,多少年一直沒有改觀。這位叫小張的女子在操作時,簡直沒有一絲的障礙。首先,她膽大心細,而且充滿了機智,其次,她在未單獨開公交之前,經過了嚴格的訓練,我們后來坐一塊喝酒,她儼然忘了自己性別,豪飲過后有些失去女人的韻味。她說在西安,開公交的也是下三爛生活,一點自豪都沒有,冬夏春秋,各種氣候,男男女女,各色人物,都得適應。有時她會十分粗野地罵出幾句,說,娘的,大城市其實最冷酷了。

我跟著心酸,我也曾經這樣經歷過。

西安大大小小的街巷就像一個織好的蜘蛛網,在每一條小巷,都能看到擁擠的人流。還沒有拆遷的小店鋪門口夏天里坐著一個穿短褲頭的或搖芭蕉扇的男人與女人,旁邊小凳子上放了一大杯泡好的茶水,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夏天里炙熱的生存環(huán)境,天南海北的口音混雜在小巷中。穿著短裙露著長腿的美女,打著傘急匆匆地閃過,讓許多男人心動回頭,碩大的酒店猛地從低矮的瓦房矗立。這使得像我一樣的外地人暗自驚嘆仰望。西安,大城市呀。人們在此生活格外得小心,我們的空間充滿了尖銳,還有許多的不定。

在編輯部,我的身份當然是不倫不類,編輯、臨時工、通訊員,好像都沾邊,但我曉得什么也不是,因為這地方不會屬于我。我敏銳地發(fā)現(xiàn),編輯部有幾種身份的人,比如美編,會計都是兼職。再比如出納小楊,一個待業(yè)青年,也是臨時找得這份工作,還有一個很有名氣的詩人,他做編輯也是借用過來的,這些人你來我往,除我一直堅守在辦公室外,每月大家見不上幾次面,這種工作,自己干自己的,沒人強求你坐班。出納小楊大概和我一樣再沒有別處可去,她一天到晚嘰嘰喳喳坐在我對面說這種工作環(huán)境能讓人瘋掉,因為除了來幾個送稿子的作者外,幾乎清靜得近乎無聊,工資也太低,到處是五顏六色的稿紙上密密麻麻寫的漢字外,沒什么讓人精神振奮起來。endprint

有時間我去蓮湖公園,一池水,幽幽走廊,西安人男男女女有閑情雅致,走著碎步在園內玩耍嬉戲。而我,一個鄉(xiāng)下的孩子,似乎還混沌,不知是沒那心情還是備受刺激,偶爾看見樹蔭下綠草地上一對男女忘乎所以地親熱,我的內心狂跳不止,然后滿臉發(fā)燒。我知道這其中有巨大的力量在體內使力,人一旦掙脫了混沌,便會感到生活的大痛大苦。

西安的整個城市,灰蒙蒙的都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你看不透,很難讀懂她。十三朝的古都似乎根深蒂固地把一種玄機隱藏著。漢唐盛世的影子,不知道影響了什么。一個用城墻護圍起來的城市,我站在任何一個角落,都感到遠古的深沉。遠去的風景曾在此一閃而過,人們漠然的表情總帶著一絲傷感,還有憤世嫉俗的刻薄。西安人總是懷舊,總是沉浸在秦磚漢瓦的歲月里。對于我,一個外來人,他們用聰明絕頂?shù)男≠Y目光,審視著我,這讓我在此環(huán)境中有時不寒而栗。現(xiàn)在才明白了,那種尖酸冷酷的氣氛其實是城市賦予他們的。

小楊是編輯部的出納,起初我以為她是正式領工資的職工,后來才知道,她是聘用來的,一個月工資也少得可憐。小楊樣子很吸引人,很單純,她不像所有西安城市的女孩那樣老練有城府,她是生機勃勃的青春少女,她把節(jié)奏放得很快,她還在讀夜大,上完班忙于復習功課。有時在編輯部,只有我們倆可以袒露一下各自的心思,比如說前途、愛情。我們似乎生存在一個夾縫中間,現(xiàn)實殘酷地將我們震懾得不能動彈。多少年后,她離開西安遠嫁他人。我不知道她日子過得如何,只是想到在西安的日子,在文人集聚、我們倆被人無視的環(huán)境里,我們竟然那樣暢想自己美好的未來,同時也設計著自己人生輝煌的追求。

有那么一天,小楊竟然從家中拿來幾瓶啤酒和花生之類的東西請我和黃河浪喝。就在編輯部里,那個下午過得特舒暢愜意。大概是我們同病相憐的緣故,我們喝著,說著,我記得黃河浪扯開桑子唱了一首陜北民歌。然后,他說文聯(lián)已研究過了,決定從陜北調他下來,這樣,他便是編輯部的一名正式編輯了。小楊聽了有些懷疑,或者感到詫異,她不相信連自己條件不如的黃河浪竟然能調進來有正式工作,拿正兒八經的工資。

后來小楊不知喝高了還是內心充滿了傷感,哭了。似乎在西安她成了一個外來者,黃河浪要調進編輯部深深地刺傷了她。是的,她開始討厭這個城市,開始對自己惋惜,這種表現(xiàn)相當于被人猛地踩了一腳。在心疼的同時她作比較,都是臨時人員,自己可是西安人,怎么人家一下子改變了現(xiàn)狀呢?我更強烈地意識到,西安人如此排外,他們時刻在縱容自己是這個城市至高無上的主人,同時也用小資的思想貶損任何一個外來者。豈不知,黃河浪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寫出那樣多的小說,而且西安給予他文學上的肯定才決定調他的。他經受的苦難、磨練、煎熬、痛苦,小楊毫無所知。正是十幾年的努力,黃河浪才活得真正成了一個正常人的模樣。小楊的畸形想法,是西安這個龐大機器的擠壓下,成千上萬年青人的想法,憑什么?為什么?他們始終這樣疑問,這樣掙扎。二十年后,我經一系列的遭遇后得到某種修復,心境豁然開朗,覺得自己當初和小楊一樣,莫名其妙地淪陷到一個死角里,心中瞬間枯竭,認為這個世界的許多不公導致我遭受如此漫長而難以解釋的痛苦。現(xiàn)在,我咀嚼生活之后,已經消化了所有,靈肉融合在大地里,突然覺得在西安是多么的短暫,一個青春四溢的青年,直接告別了青春。

看到西安涌動的人流,我站在北大街的十字路高架橋上,心里更加戰(zhàn)戰(zhàn)兢兢,這時候我才真正懂得什么是滄海一粟了。我在這人流中間,仿佛被狂風暴雨席卷過后,我的存在與不存在幾乎是微乎其微。在西安,沒人看見我站在某一個地方,周圍幽暗深邃,或許五彩繽紛,可我什么也觸摸不到。

文學在我前面,竟如此純凈圣潔。

在西安,夢想渴望變成現(xiàn)實。但我在這種信心的另一方面,便是在這人流當中全是陌生而帶來的孤獨與自卑,總是讓我雙眼圓睜,我看世界很模糊,蓮湖區(qū)社會路這塊還有大片的瓦房區(qū),穿過狹窄的街巷,看著攤販混雜的集市,路過滿是腥味的飯館,我突然覺得自己再渺小不過了,有瞬間便會倒下的可能。生活灰蒙蒙地讓我無法解脫出來,生命是什么?是一種渴望,當這種渴望看不見什么光明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何在?是的,西安是都市,它對我的拒絕和漠視呈現(xiàn)的全部情節(jié),足使讓一個外來者窒息,悄無聲息地離去。我雖然身在其中,但我無法容納進去,城市的溫暖不屬于我,而是屬于那些強者,或者幸運者,我卻什么都不是。

黃河浪卻輕描淡寫說,這算甚?他說要當作家,就要有這種經歷,這種刻骨銘心的體驗,你的視角,盯住任何一個角落,不要仰視,也不要拒絕,不能將自己“孤立”出去。

我半信半疑。

我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黃河浪。在編輯部,每天晚上空蕩蕩的樓層只有我們兩人,說陜北的事和人是我們每天的交流話題。我們覺得故鄉(xiāng)的人都是些“人樣子”,不一般。陜北是多么讓人難以割舍的地方,每當有一件不同反響的事出現(xiàn),我們總感到那樣的親切。

陜北賦予萬事萬物獨具一格的品質。土地上的村莊、窯洞,千萬條溝壑、山峁,是一種多么獨特的景觀??!它荒涼,貧脊,不富裕,偶爾從山頭上吼出幾句信天游,仿佛從厚厚的黃土層里噴出來的,豪放、凄厲、猖狂、委婉。有時竟是如此縱情奔放,死去活來的思念化作一道道梁,一道道坡,一條條溝。百花凋落,草木皆朽;羊腸小道,編織成網?;翌^土臉的后生們走出去,一個個成了人模樣。那些英雄才子,我的前輩、兄長,是是路標,是燈塔,照著我前行。就這樣,我和黃河浪說到柳青,一個大寫的人;說到路遙,一個從不服輸?shù)臐h子……

幾乎所有的陜北人,常會說起這兩個人。他們與他們似曾相識,甚至再熟悉不過了。大堆的故事與人物從地到天涌過來,陜北人很容易記住這些出自自家人筆底的小說故事。那種起源于黃土高原的力量,永恒地支撐著一代又一代陜北人。柳青人已去,可我從照片上看他那雙睿智的眼睛時,還是不由地膽怯。而路遙就在西安建國路71號的院子里,我懷著敬畏走進去的時候,宗教般地覺得那幾幢磚瓦房凝聚著神性。endprint

是因為編輯部之間的事情,我還是帶著差事走進省作協(xié)大門的。那陣子我認識了在《延河》編輯部當編輯的遠村,還有在《中外紀實文學》雜志的航宇。在此前,我和航宇認識,因此去了作協(xié)也不顯生疏,總算有熟人老鄉(xiāng)說上幾句話。遠村是陜北漢子,詩人,我見到他十分沉穩(wěn),硬漢子的那種,并不像有些人出了點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遠村胡須自然地掛在腮幫子上,并不是刻意留的,天生一副全臉胡。我說遠村長得就是一個詩人的模樣,一定能成氣候的。轉眼便是二十年后,遠村除了寫詩,他當了《各界》雜志主編,而且書法作畫了得,只可惜他胃不太好,不能和我一塊飲酒。每到西安,只要見面,他便招呼幾個老鄉(xiāng)過來,用酒招待我。他說我喝酒喝出了名堂,比起一般人,我能把酒喝到極致。我高興,每次喝得盡興,有時醉倒在西安,不知李白何在。

喝酒是文人的嗜好,且大都有古代義土風度,這種看起來奢華的生活,成了我人生的一種姿態(tài)。其實社會發(fā)展到了今天,我只不過在小酒館,喝的全是低檔酒,花生一碟,泡菜一盤,還有土豆絲,沒什么講究。朋友,弟兄,同學,三教九流,都坐下來喝,只要彼此誠心,彼此信任,無顧忌,沒猜疑,更沒有捉弄。大家暢飲著,豪爽著,激動著,這樣的生活沒有疲憊,沒有別的念頭,只是想醉了。輕盈的詩,厚重的小說,圓潤的散文都在夢中飛揚。塵世間錯綜復雜的事都在酒精中消化,變成一個分子,在血液里鼓噪著,涌動著,聚集著,而后有能力出來。我就這樣堅持著。

1988年的元旦,我們就是如此在編輯部度過的,由于錢的緣故,我和黃河浪只買了一箱漢斯啤酒,蓮湖區(qū)回民兄弟的鹵牛肉、花生米十分可口,慢慢咀嚼味道越是上口。我們兩個陜北漢子,坐在那個樓層一杯一杯地喝著,完了在樓道里放了一響串鞭炮,整個樓房地震山搖,有人以為樓房要倒塌了,三樓的那個服務員跑上來,遠遠地看著我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這個元旦就這么過了,整個樓層里空洞洞的沒人,這樣的節(jié)日,有誰準備如此簡陋地獨自找樂呢?

第二天我有一首寫元旦的詩在《陜西日報》的文藝副刊發(fā)出來,那個版面全是名家,我喝了一碗羊血泡餅便跨上那輛拆配修好的自行車,從蓮湖路出去,直下北大街到鐘樓。鐘樓周圍已經有了游人,拍照的擺弄著各種姿勢與鐘樓合影,我一停下來便有人過來問照不照相,隨時寫一個信封便可以郵寄回去。我心頭忽閃一亮,脫口而出說我就在西安上班。那人一臉的失望回頭便走開,這讓我開心一刻,站在西安的心臟,說自己是西安的一份子,多么值得炫耀與紀念的。我不擠公交車,我是一個自由在西安每條街巷飛跑的人,不必問路,也不問什么名勝古跡。西安,橫七豎八的街道,直線加方塊,有規(guī)有矩,四四方方,我懼怕什么呢?

在東大街過大差市十字路口,我只顧胡思亂想在紅燈亮了的時候橫穿馬路。一個胳膊戴紅袖章的女人吹了幾聲哨子用小紅旗指著我示意停下,而且十分嚴厲地斥責我。我這才如夢初醒,回到這條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說實在話,對于城市里十字路口的紅燈黃燈綠燈,我并不理解得十分透徹。因為從小,我在陜北,在那個地圖上一時半刻找不到的鄉(xiāng)村長大,后來不停地往縣城里跑,便覺得世界夠大了??h城里有街,在遇集天很擁擠,自行車、三輪車、驢拉車,剩下的便是挑的擔的背的進城弄點小買賣的農民,汽車很少,偶爾走過來一輛,刺耳的喇叭一響,人們驚恐萬分地躲閃,而后立足看上幾秒,心里大多敬仰著這車,還有開車的人和坐車的人,認為能坐上車的人都有一官半職。那種羨慕的眼神一直留在我腦海里。在西安,我曾為自己的無知暗自失笑,沒有任何表情的那種笑。后來,二十年過去了,縣城的汽車成了一種禍害,它們把道路堵得擁擠不堪,與西安一樣,有了紅綠燈,有了站崗的交警,然而,對于任何一個城市來說,發(fā)展得越是飛快,擁堵的越是嚴重。況且是西安,有城墻圍著,就那么幾個城門,想進來的進不來,想出去的也難出去。

我沒看見紅燈是有理由的。在西安,行人或騎自行車不按交通規(guī)則行事,不遵照紅綠燈的提示,輕則批評教育,或站到十字口處拿上小紅旗提示或阻擋像我一樣不按規(guī)矩辦事的路人,這樣處罰讓你永遠記得,人人要自覺遵守規(guī)則。而重者,要罰款或扣留車子。慶幸的是,我頭也不回地用力猛蹬幾下自行車逃脫了。以后,每當我過馬路的時候,很自覺,形成了一種習慣,紅燈停,綠燈行,左觀右看,養(yǎng)成了不給城市添亂的良好品性。事實上,當一個人的良好行為成了一種自覺后,他的精神才能達到極致。而在如此巨變的時代,往昔許多良好的習慣正在丟棄,以至我們許多人拿出孔孟之道來說教,這讓人很絕望。人們內心深處沒有了自覺與約束,僅靠說教顯得我們道德的缺失與匱乏。

西安就這樣立在我面前,深厚的歷史文化讓我時常目瞪口呆,我讀不懂市井,看不懂碑林,我無法穿透又高又厚的城墻,更沒有能耐看懂兵馬俑武士一個個的眼神。西安是中國歷史的豐碑,無論你聽到關中腔還是陜南腔,無論是陜北話還是普通語,純正的西安腔沾滿了“秋水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盛氣。在濃厚的漢唐氣息里,很多人志高氣揚,昂首闊步刻意表現(xiàn)出一種神態(tài),盡管這種神態(tài)很僵硬,即使在笑客里,有一種皇城根沾親帶故的自豪。他們吃著羊肉泡,十分紳士地坐在某一處講解著有關西安的繁華錦繡,說著陜北的貧窮,那種眼光,十分鄙視而且有些按捺不住的優(yōu)越。這種高高在上的口音發(fā)出一聲聲長調,十分凄涼,聽得人毛骨悚然?!瓣儽毖剑莻€不毛之地,風呀,沙呀,冬天那個冷呀!吃的是粗糧。嘖嘖,陜北有親戚就倒霉了?!贝蟪鞘欣锶司褪沁@樣不屑一顧鄉(xiāng)下。他們討厭,陜北過來走親戚的進了樓房腳不知往哪撂。進門換拖鞋坐沙發(fā)他們不懂,也弄不明白,吃飯就那幾個小碟小菜,這樣的尷尬讓我們無地自容。更讓人無法容忍的是去衛(wèi)生間,馬桶怎么用,簡直有自殺的感覺。陜北有許多這樣去西安走親戚的回來都這么說,不去了,就是皇帝金鑾寶殿,吃山珍海味也不去了,那是甚鬼地方,走進樓房就是坐了禁閉,像個犯人。我有同樣的經歷,有一次,編輯部小秦特意請我去家做客,我推辭了一番沒推辭掉,于是,準時去了雁塔區(qū)小寨那一塊地方。小秦是編輯部的會計,女同志,十分友好,我們都是臨時人員,彼此沒有隔閡,更沒有高低之分,她的邀請,讓我備受恩寵,一種溫暖蕩漾在心中。由于距離遠,她怕我騎自行車找不到點,所以特意交代了我去時坐公交車的線路,北大街乘車,出南門,換幾路車到小寨下車。那時對于許多人來說,乘坐公交也是奢侈的,別小看毛二八分錢,有時填飽肚子就靠那點錢。在西安,我沒有那么笨,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找錯地方,即使騎自行車或乘公交車偏離方向,我會立馬更正過來,多走幾站路是不成問題的,我年輕,朝氣蓬勃,我在農村鍛煉了一副吃苦耐勞的體格。到小秦家,開門后我便有些后悔了,心里那種不自信讓我直冒冷汗。小秦的房子剛裝修過,一派新氣象,用陜北農村人說,到處是明裹凈朗。我開始拘束,不自然,很容易走神。小秦忙著在廚房弄菜,我一個人百無聊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假裝去喝水,極力叫自己鎮(zhèn)定,心臟立馬平靜下來。然而,那種莫名的緊張讓我像個傻瓜一樣,眼神不知落在何處。一會,小秦說菜好了,也沒叫任何人,就我倆,只是表示一下心情。我說兩個人是不是太浪費了。她十分自然地笑著說,朋至遠方來,不亦樂乎。我們便開始動筷子,我不知是心虛還是有什么后顧之憂,總覺得一男一女這樣吃飯有些別扭。我問她,你丈夫呢?她順口說出差了。endprint

我們這樣開始吃,很慢。小秦喝紅酒,我喝啤酒。倒霉的是啤酒下去肚子很快就不適應了,我想去衛(wèi)生間,小秦十分聰明,她看透了我心思似的用手指著另一邊說衛(wèi)生間的地方,我的渾身上下轟地燃燒起來,一個大男人,一個要闖世界的后生,一個異想天開想成名成家的家伙,在一個女人面前顯得如此怯懦與拘謹,并且如此的笨拙和愚昧。我有些皮笑肉不笑地站起來,進了衛(wèi)生間后更覺得無所適從了。

城市的衛(wèi)生間是干凈的,那種干凈讓我等鄉(xiāng)下人頓覺沒有排泄任何東西的愿望,這讓人哭笑不得的處境,只有自己心里明白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區(qū)別與差距。時至今日,我改變不了上衛(wèi)生間的習慣,那種抽心的尷尬,叫我刻骨銘心,我無法隔著一個門,而且在家里隨意解開褲子肆無忌憚地蹲下,在潔凈的搪瓷器具上排泄自己體內的污物。這種隨之而來的痛苦不亞于一次情場上的失意。那一日,我有些醉意,在回編輯部的路上,沒有乘換公交車,也許根本腦子里記不清該坐哪一路車了,一個人走在西安的大街上,看見天地間都閃耀的星星,紅黃藍綠,滿腦子自卑,沉重的心無法釋然,心里一直說:狗日的西安。

我逐漸習慣這種生活。西安各方面變化就在我周圍,盡管厚厚的城墻顯得封閉,它對于南方的巨變來說有些緩慢,而它能給我?guī)淼?,就是在密密麻麻的方格紙上,不停地寫作。然而,這只是個夢。寫作不得要領,這需要耐心,不是在農村勞動靠體能便解決問題的。西安,置身其中,以為深厚的文化底蘊會鋪天蓋地地給我靈感,那些文學大師們就在身邊,沾不了仙氣也沾點文氣。但是,我錯了,寫作是自己的事,沒人會教你怎樣寫,更何況在文人們的圈子里,壁壘森嚴,要突破全靠自己。

由于自卑,我寫出的自己認為是小說之類的作品羞于拿出來讓老師們看,何況讓我驚詫無比的是,編輯部充滿了重重矛盾,私下里有幾個編輯對主編意見裝滿了一肚子,我找不到自己合適的位置,兩邊的人都不可以得罪,這種夾縫生存的技能讓我的志氣消失殆盡。每天上班,我有些機械,僵硬,聲音暗啞,所有的沖動埋藏起來。晚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問黃河浪,怎么回事,編輯部明顯地有一種對峙與緊張。

我這才明白過來,雜志在上級部門要求改革的當中,很明顯地有兩個陣營的隊伍站到了對立面,子頁一派以絕勝的把握贏得了這場看起來激烈的“權力”爭奪戰(zhàn)。后來在某一家報紙上整版地刊登了文人們好斗的精神。敗陣的一派,用十分強硬,尖刻的語言,全面否定了雜志社這一改革。人們喜歡這種唇槍舌戰(zhàn),看著這樣的文章,西安的文學界心跳得越瘋狂。這種斗爭,一直像股暗流涌動,最終爆發(fā),但在文學界也見多不怪。

其實,本來在文學的殿堂里,所有精致與美的東西,令世人仰望不止。然而,在這里,被粉碎了,被撕裂了,與之相連的高尚情操,大師們絕頂?shù)墓猸h(huán)在磨損中失去了光澤,當整個事件被濃縮成人們聚焦的問題時,其實,人與人之間撕裂開的那道裂痕,永遠也縫合不上了。瞬間,看到了這里所有的人,衣冠楚楚下面隱藏的扭曲狀態(tài)。

看起來,人吃飯后還必須展示自己消耗體能的另一面。后來我才明白,文人有時更殘酷更瘋狂,平日里的一舉一動都是包裝的,他們渾身都蘊藏了一種狂躁的氣息,像一只膨脹的氣球,到了最后一秒必須爆炸。這種檢討,不知若干年后的今天,我在西安看見一個個兩鬢白發(fā)的老師作家們,還有已經作古的老師們,有沒有反思。人活著到處是死穴,有時一點,便會轟然倒塌。

在這個圈子里,表面上需要古老的禮儀,還有恪守。城市里的人需要錢,似乎不再需要什么別的。而文人們,仿佛什么都需要,更何況我這樣漂浮在西安城市里的河流中。那些璀璨的燈光是多么誘惑人,還有散發(fā)著芳香的女孩在這條河流當中,她們也許會隨時湮沒,但一時的流瀉讓這座城市活力四射。城市變得根本沒有沉寂,每一幢玻璃樓的光與影,都是一個個神秘樂園。我有些迷失,八十年代,人人都是文學青年,而別人正在海洋里以亢奮的狀態(tài)發(fā)家致富,我為何選擇了這條路,而且不能自拔?

我無暇顧及那些復雜、尖銳的斗爭。作為一個旁觀者,無論誰對誰錯都不重要。因為,這種斗爭裸露出文人們更悲傷的真相。對于我,更談不上平等、同情、理解,這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

我無語。

西安的喧囂會使你心潮洶涌,我清楚自己要得到暖意,要靠自己堅韌的力量。中國最底層的農民,我們陜北叫作受苦人天生有這份耐力。我們的生活,是微弱與寒酸開始寄予希望的,所以,當不少漂泊者連說話的語氣都發(fā)生變化時,我堅持自己濃重的口音,說陜北話,讓西安的人嘲笑,那是一個窮地方?。?/p>

在省作協(xié)院內,路遙坐在那把破舊的竹藤椅上,看見我和遠村、航宇走過來時說,一看是陜北來的后生,走路的氣勢就不一樣。

是的,我們在西安,將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匯成一股力量,勢不可擋,若干年之后,我回憶著西安,總是被感動、激發(fā)。路遙如此大名鼎鼎,竟然如此看重我們。我知道,路遙飽滿的身軀內蘊藏著最荒涼的記憶,同時也蘊藏了巨大的能量,他的貧困,比我們想象的更艱難,但他用寫作贏得世人喝彩與尊重時,稍有文化的西安人會情不自禁地,充滿了敬畏。陜北人的確厲害。在文學圈內,路遙像一堵用石頭砌成的墻無人逾越。這讓我等文學青年充滿了無比的自豪。在西安,我能掌握自己,于是便生出一份感動,一絲的幸福。

我曾抱著如此的沖動,煽情地在縣上籌集近一萬元資金。要知道,那年代的一萬元,對于我來說近乎天文數(shù)字。我搞了一個與縣城發(fā)展不協(xié)調的文學大賽活動,而且印刷了一本小冊子。當我對主辦方說有著名作家李若冰、路遙的題詞后,主辦方領導欣喜若狂,他有些不相信地問我,這是真的嗎?后來,我在西安,專門去省作協(xié)找到路遙,他沒有半點猶豫說支持一下你,在基層搞這樣的文學活動不容易。于是,他立馬提筆給我寫了“謳歌黃土地”的題詞,剛勁,有力,一種鼓舞,一種激勵,好長時間,我一直把路遙的題詞做為座右銘。我生在黃土地,長在此,我的寫作,必須全力去詮釋黃土地的人和事,不辜負路遙的一片希望。為了表達路遙的支持,舉辦方來西安帶兩條煙,我轉送給路遙時,他非常吃驚地說,灰小子,這么貴的煙咱能吃起?我說是人家一片心意,誰不知你煙癮大?路遙說,你去小寨卷煙市場換一下吧,那兒有個咱作者,我寫個條子。于是,我拿著路遙寫的字條去找那位作者換廉價的煙。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那情景猶如剛剛發(fā)生。我曾在雍村飯店看路遙時,他說房子是陜北一個朋友出錢給開的,他正寫《早晨從中午開始》,滿房子的煙味,以至服務員進房子打掃衛(wèi)生時不得不懇求說把門開著換換空氣??粗雷淤即蟮囊粋€煙灰缸堆得滿滿的煙蒂,服務員悄聲說,這么大煙癮呀!endprint

所以,路遙煙癮大,抽不起好煙,更何況他又沒錢,那年代,稿費少得可憐,工資更是少得可憐,每遇到重大困難時,路遙常常顯得無奈,捉襟見肘的尷尬常會碰到。后來,《平凡的世界》獲了茅盾文學獎,路遙并沒有顯示出名人那樣逼人仰視的氣勢。在作協(xié)院,他一個人依舊那么敦實、樸素,就像黃土地上的一塊巨石,穩(wěn)穩(wěn)地矗立在那兒不動搖。他在思考另一種人生。可誰知道,就是這樣一位智者,一位勤奮勞作的人會突然間轟然倒下。路遙留給世界上人們的永遠是敘述不盡的遺憾。他把世事弄得一清二楚,也把世事弄得驚天動地。多少年過后,在西安丈八溝賓館開陜西省作協(xié)換屆會的時候,當著三百多人,省委書記的講話全是路遙,這讓人又感釋然。路遙沉重如鼎的作品,使整個中國與世界都聽見它流動的聲音。在西安,某一日,路遙還親自送我一套《平凡的世界》。在扉頁,他用凝重的筆寫下了對我的贈言:“事物的要旨是這樣的:從任何一項成功,都產生出來某種東西,使更偉大的斗爭成為必要。錄惠特曼句與華勇共勉。”那是1992年4月5日,深秋,我回到家鄉(xiāng)黃土山上收割莊稼,從廣播里聽到路遙去世的消息,我有些懵了,做人氣養(yǎng)浩然,做事感存高遠的路遙,把一個人文氣場平靜地放下來,讓那年寒冷的秋天早早進入冬季。

但在我心里,路遙卻以另一種形式存在著。當我開始寫作,我的血,我的氣脈總是被他的永恒感動、激發(fā)。

關于西安的生活,我仿佛像一個潛伏者,我隨時隨地隱沒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但我十分的幸運,我得到許多名人老師們的扶助,使我在文學這條路上如此堅韌不拔地往前走。有時我會陡然生出幻覺,某一天或某一年,好像我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鎏金光彩,照著我的村莊,照著我的生命和死亡。

當我在西安過著簡單粗糙生活的時候,我同樣也變得越來越聰明起來。我每天把屬于自己的工作做得天衣無縫,而后十分老實、天真、專注地看書,看業(yè)余作者來稿,寫回信。到了晚上,我開始寫小說,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很有力量。西安是競爭者的樂園,純正的西安市民有他們自己獨特的生活。白天,他們忙著上班掙錢,或與游客討價還價。晚上,他們在樓房里或退到街區(qū)后面的院落中,繼續(xù)著他們亙古的生活,喝茶,下棋,閑聊。夏天赤著上身躺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拿著芭蕉扇,一副悠然自在的清閑,對于他們的這種優(yōu)越感,我越發(fā)奇想地要改變自己。多少年,我一直驚嘆,西安這么多的高樓大廈,就是沒自己一寸一分棲身之地。在西安,像我這樣上無瓦下無插針之地的人太多。在這光芒四射的城市里,夕陽無限,可惜我堅持不住,夢想在西安住下去的愿望隨即灰飛煙滅。

作家李若冰先生曾給我寫過“情系黃土地”的句子,我一直深深地體悟著,我在這個城市里得到什么或者失去什么都不重要。我從一個小小的山溝里走出來,一下子撲到西安這種遼闊的地方,樓房一幢挨一幢,就像不斷重復的影子。這里的人,古怪,斯文。漢唐的氣息籠罩其間,封閉自私,不可一世。這表情不像陜北農村那樣豪爽、大氣、無拘無束、直來直去……陜北的這種味道讓我?guī)У轿靼?,無法改變,之后很久,我身上總有黃土味道的感覺。二十年后,這種感覺叫西安人產生無限的崇尚,他們一個勁地嘮叨,陜北人呀,有錢,腰粗了,十萬八萬不當回事,西安的碩大酒店都是為他們開的,還有樓價,都是陜北人抬起來的……

財富如期增加,昔日的窮人,一下子富了起來,這讓西安人大惑不解,那塊寸草不生的土地下面怎么會冒出巨大的資源呢?

但是,別人露出新的信心時,我沒有。我只有不停地爬格子,爬格子,漢字在我書寫中越來越被人們認同。

在西安,置身于文人匯集之處,我常感慨,在這條道上擠的人真不少,那種望穿秋水的期盼,灼痛的雙眼,沒日沒夜地在稿紙上重復著。漢字的詞語千變萬化,每個文學愛好者,連同有名氣的大家們,都得把冰冷的漢字寫出溫暖。當苦思冥想的作品一旦完成,作為一個寫作的人,會感覺到多么的輕松與自由。

我在西安的每一條街巷尋覓著什么。每當去鐘樓郵局發(fā)完每一期雜志后,我就從騾馬市、大差市、案板街或書院門竹笆市,一溜煙出南門或西門到土門毫無目標地亂竄,有時在書院門停留下來,不買不賣,表面上很平靜,其實渾身蘊藏著瘋狂的氣息。城市里的塑料袋、報紙、果皮、瓜子、礦泉水瓶隨處可見,我的青春與它們無關。這種簡化的生活,無聲無息地讓我從縮小的影子中發(fā)揮想象力,比如冬季最好去吃價廉的羊血湯,那腥湯是可以加的,你喝了后當時神爽氣昂,在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和西安人沒有多少差異。因為沒人注意你一二再三地加湯,這種生存被漠化之后,饑餓感并不那么強烈。

出納小楊整天嘰嘰喳喳說著鄰居、同學,或在某個街巷發(fā)生的故事,看似老練,但一舉一動包括眼神都流露著少女天真味。有時去銀行取錢,她撒嬌地非要我騎自行車帶她去,她的理由很簡單,街面上亂,有小伙子搶劫。是的,那時候每個月編輯部發(fā)工資發(fā)稿費有時十幾萬元,數(shù)目龐大,讓我體驗著有錢的感覺。小楊繼續(xù)讀夜大,一門功課一門功課地過關,她為自己沒正式上大學而懊悔不已,就連說話的語氣也混合著幼稚。在她面前,我顯得特有城府,有時我?guī)臅r候,回頭問她,要不嫁給我吧?

小楊還真有幾分認真,她說自己還小,沒有正式工作,這樣早嫁人不好,何況要去遙遠的陜北,一個她十分陌生的地方。我笑了,飛快地蹬幾下自行車,這突然的動作,讓她驚恐萬分,將臉貼在我的背上,用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腰,那種芬芳和幸福,沒有羞愧,沒有膽怯,一切很自然。歲月如此煎熬人之后,沉淀下來的是漠然的表情。

在西安,我也就沒有愛情。

不知還有誰像我這樣無望地守候著。這種心情壓抑久了,總想發(fā)泄一下情緒。有一天,還是在部隊招待所的飯?zhí)茫K于有了我發(fā)泄的機會。在院子里,除了部隊之外,還有西安的兩家有錢的公司租房辦公。吃飯的時候,我猛地發(fā)現(xiàn)大家在另外兩個打飯菜的窗口排起了長長的隊伍,而另一側的窗口卻空無一人。我問黃河浪咋回事,昨天還不是這樣的。黃河浪走過去,發(fā)現(xiàn)窗口上端貼了一張紙,寫著“經理打飯?zhí)帯?。于是,黃河浪問,我們的主編算不算?沒料到,廚房里一個二把手不屑一顧地回答說:你們主編算個球。這下子惹惱了黃河浪,他仿佛受到極大傷害一樣,沒有半點思考便把一碗蛋湯潑了過去。那個愣頭愣腦四肢發(fā)達的家伙提著一把菜刀沖出來,飯?zhí)美镆褋y成一團,那些男女剛才還有說有笑,一下子面無血色了,他們懼怕地尖叫,讓我和黃河浪產生滿腔怒火。我們用順手牽來的凳子、拖把作武器,二比一,沒有懸念,我們很快打敗了敵人。endprint

現(xiàn)在,那個二廚倒在地板上求饒了,飯?zhí)美锏膹N師出面說情,他挺著肚子說這小子太不長眼了,辱沒斯文,動刀動槍,該揍。我后來還問黃河浪,那個肥頭大耳的家伙還識文化?黃河浪像湖水般波瀾不驚。他說,狗日的還算識相,沒想到你下手比我還快。

是的,我們有時候還對抗一座城市。只要是朋友、兄弟,兩肋插刀的勇氣還是有的。

第二天,主編子頁開玩笑地對我們說:“給咱爭了氣,文人不武也文不了。”

這是陜北恩賜我們的。

1989年是個多事的年份,回首西安,我已經看不清自己憤世嫉俗的模樣,一切都變得黯然失色。從教場門37號搬到蓮湖巷,像所有出書者一樣,我把自己發(fā)表的小說收集起來,交給一家出版社。

我又發(fā)現(xiàn)了文人的那種尖酸與刻薄。出版社的一個責任編輯,他把書稿拿去后再無音訊。要知道,這是凝聚我心血的第一部書稿,有人曾建議我送點禮物過去,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給家人打電話說買兩塊榆林毛毯吧!

沒想到,毛毯還沒捎在西安,那位編輯十分婉轉地說榆林的皮夾克不錯。我明白了,最后的一點燈火被澆滅了。我在西安摸爬滾打幾年,如此看來一路荒蕪,只有城市是繁華的,日新月異的,人是假的。許多細膩的顆粒把人變得越來越模糊,文人們一邊喊著正義、良心、道德,一邊踐踏著。在洶涌的社會大潮中,總想獵獲食物。我開始詛咒,表情完全像霧一樣,抹不掉的迷茫。

朱文杰老兄說你把書稿要回來,另找一個人,這狗日的吃到自己兄弟頭上了。我實實在在地覺得一種酷寒裹著全身。我說話有些顫抖,這行嗎?

我從蓮湖巷出發(fā),沿著蓮湖街朝北大街走去,小心地盤算著每一句話每一個詞的應用,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得罪那哥們,雞飛蛋打,什么也弄不成,就像陷入到一個泥潭里,不能動,絕對要有人搭救。不然,越陷越深。世界前面全是光亮,但沒了緣分,你就看不到。

有一年在西安開省作協(xié)代表會,我碰見了我出書的第一個責任編輯邢良俊女士,白發(fā)開始在她的黑發(fā)中生長,歲月在她臉上已經刻下了痕跡。邢良俊女士作為資深編輯是被大會特邀而來的。要知道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編輯,她注重的是培養(yǎng)發(fā)現(xiàn)出類拔萃的作者。我拐彎抹角地從那個哥們手中取回文稿,朱文杰介紹我去找邢良俊女士。于是,很順利,邢良俊女士看完后拿著書稿親自找到出版社總編。她說:“陜北出一個作家不容易,而且作品也優(yōu)秀。”至今我還保有這份發(fā)稿登記表,邢良俊女士是這樣寫的:“這些作品均系嚴肅的文學,較真實地反映了現(xiàn)代青年的心理和生活,藝術上達到一定水平。老作家賀抒玉為該書撰寫了序言,建議出版?!苯K于,王平凡先生立刻簽了同意出版。那是1989年5月25日,我的第一部小說集《鏈歌》由華岳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發(fā)行了。

許多的成功與失敗,就像從一場夢魔中醒來,從來都不能準確地描述那種驚恐。仿佛像委屈了許久之后,我拿著散發(fā)油墨香味的書,自己的書,第一本書,我一直在抵制著哭。

正是這一年,我所在的編輯部所辦雜志???,似乎前塵就有這樣的約定,又只是碰到從前蒼茫的人生。我又一次轉身,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

在西安,??蟮木庉嫴克查g亂成一團。

十一

現(xiàn)在,我還是愛一生投奔我成長的文學殿堂。西安那些熟悉的街巷都變了模樣,但它似乎默默地停在過去一段時光中。像相信人間有隔世的重逢一樣,我也會坐在西安曾經坐過的地方,看著繁華喧囂,看著人流車流,還有早已逝去人的影像……

李若冰老前輩笑容可掬地問過我:“你太實在,這么些年一直就沒提出到西安生活?”

我啞然無語。

我曉得,李若冰、賀抒玉夫婦時刻關注著我的成長,在我不斷努力前行的時候,他們始終支持著我。但我不斷地失去機會,渾身像被什么緊捆住一樣,沒有膽量和勇氣在西安住下去。西安是古都,朝廷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是省城,不是我所易居的。就像在大城市擠公交車的人一樣,永遠把生活停滯在那個節(jié)奏上,動蕩繁雜,一雙雙游離的眼睛,疲倦而無奈。

只要我離開西安,才能逐漸清楚這個城市的輪廓是那樣森嚴,街道上每一個公交車站臺清楚地寫著你要去的任何一個地方。然而,往往找不著南北,錯過站臺的人很多,我便是其中一位。

有一天編輯部詩人與漂亮媳婦打起了架。我作為勸架的人,后來才明白詩人平日言論偏激是有根源的。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公安部門內控的危險人物,他所有的言行,甚至每月每日的細節(jié),安全部門都掌控在手里。更有怪事發(fā)生,不知何人用編輯部的信箋給國外寫信,內容當然反動透頂,經查證才排除了詩人的“特務”嫌疑。那封反動透頂?shù)男挪恢稳怂鶠?,到今天也是個迷。但詩人卻不屑一顧,一個人寫著他的實驗詩,漂亮的媳婦哭訴著說:原來自己死心踏地愛上了一個“特務”,多可怕。我們勸說,這不是解除懷疑了嗎?而她非常氣憤,非常的悲傷,總感覺沒了安全感,那種驚恐影響著我的情緒,有時自己也問,多可怕的事,這個城市還有多少人像詩人一樣被列在內控名單,多少人是我們的“敵人”?,F(xiàn)在我明白了,城市人的冷漠與不屑,城市人的孤單是環(huán)境所致。沒錯,不知此刻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是否在暗中被人盯著?

我這樣想著,偶爾會靈魂出竅。

十二

一個人就這樣孤獨地行走,我無法在西安待下去是因為內心強大不起來,然而在西安的體驗讓我愈加堅韌。在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路上前行,它給予我的力量聚集在身體上。只有我寂靜的內心,回響著自己最初的聲響。

我還在這里。寫作讓我失去了許多利益和機會。跟所有農村青年一樣,偶爾我也悔悟,為什么不堅持在西安呆下去呢?這說明我體內還沒有凈化,還和許多許多人一樣存有雜質。在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看著我的作品,看著我每天的姿勢,有些無法理解地問:還寫呀?什么年代了。他們有時嘲笑文人太頑固不化。

此刻,我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接著地氣、人氣。又是一年的秋季,村里人帶來他們自己豐收的果實,玉米、綠豆、洋芋、紅薯,還有各種無污染的蔬菜,他們一臉的笑,說:今年是個豐收年。這對我來說,意外地得到了一種安定和溫暖,盡管我已不再下地干活了。

一晃十幾年了,所有的事被塵埃覆蓋。在西安,那情那景,一直都在我血脈中流著。

偶爾再去西安,我任何地方都不想去,只一個人在賓館里。我還是不了解西安的秉性。

許多地方已經面目全非了,有時坐出租車,司機說,你們陜北人太有錢了。

我不知是什么感覺。西安不屬于我,是別人的。我曾經像許多漂泊者一樣,望著高樓大廈,心懷惆悵,心想怎么就沒有自己的一所住處呢。而終于有一天我走在西安大街上,覺得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因為我無論成名還是不成名,這座城市曾裹挾著我的青春,它送給我那么多的禮物,讓我今生享用不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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