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躍東
青海長云
青藏鐵路開通后,我有幸由拉薩乘火車到蘭州一趟。從青藏高原一路下來,千里迢迢,看到的盡是青海長云。
我原以為青藏高原是奇峰林立的,走過才知道,它是整體上升、慢慢隆起的,鐵路錯開了幾座險峻的大阪,高原上散落著山包斷脈,地面其實比較坦闊,過了唐古拉山口,一路平緩直下。
窗外的天空,純潔清新,蔚藍一片,很難用我們平時看到的藍色去比擬。遼闊的草原,穹廬籠罩,天地相連,空中飄著一團團潔白的云彩,高原陽光照射過來,云團更加亮麗。每一個細小的云層褶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在白色云團的綴映下,天空愈加碧藍,目力能及的天空,竟是一種底色。也可能正是蔚藍天空的襯托,那些云團才更顯得白凈,好像泛著銀色的流澤。
流瀉千里的青海長云,那么的孤冷寂靜,美得令人心惜。大地上的絕景奇色,就這么白白費掉了。電視上播映的,圖片上看到的,只是一個影子,那種云天之韻、穹廬之靜、沉雄之勢,就一落千丈了。
但是,你的善感是多余的。白云之下,青草之上,盡是一片生命啊。你看跳躍的黃羊,伶俐的灰兔,佇立遠望的野牦牛,盤旋在空中的雄鷹;更遠處彩條飄飄的敖包,牧人稀落的白氈房,自由撒蹄的馬匹;裊裊牛糞燃起的青煙中,有卓瑪呼喚牛羊的長調(diào)、新鮮酥油茶的美味、王洛賓和姑娘的歌聲。他們是青海長云的放牧者,一群富足自在的主人,彼此相伴,長歌袖舞,這片云天又何曾寂寞過啊。從長方形的車窗望過去,那是一幅精美的油畫,牛羊炊煙富有動感,藍天白云蘊藉深遠,少了哪一樣,畫面都不和美。
青海長云,自由飄蕩,無拘無束。人若跟流云一樣,想去哪里就可以浪到哪里,那多該放達啊。
我躺在鋪上,想起一個豪放的邊塞詩人來。一千年前,那個騎馬的書生王昌齡,肯定為一天的流云所感染,要不下筆就是“青海長云暗雪山”,天地就明暗有別了。祁連山脈橫亙青海東西,南面多晴,北面常陰,我猜想他是從北面的河西走廊,穿插敦煌的絲綢古道而來,看到了山上皚皚積雪。而且,一路不停地回望玉門關(guān)。此關(guān)位于敦煌西邊,過去不遠就是樓蘭古國。
這樣的戰(zhàn)場遼闊無際。多么奢侈啊,一馬長驅(qū),從青海湖畔沖殺到昆侖山下,聲嘯長空,刀劍飛舞,榮辱度外,酣暢淋漓。杜甫《兵車行》中的戰(zhàn)場就是黃河上頭,他說“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倒在青草中,望著青海長云慢慢死去,那亦是鬼雄。
這樣的戰(zhàn)場怎不叫人心馳神往?我又想起王昌齡同時期王之渙,年輕時游歷江山,隨大軍來到了青海。這里是黃河的源頭,他是騰云駕霧過來的,要不怎能呼出“黃河遠上白云間”?
“破樓蘭”是一個泛稱。那時的敵人有吐蕃王朝、匈奴后支、胡人羌族,彼此生生不息,一千年都鏖戰(zhàn)不休,可能是飛將們的后代,都心戀這片云天吧。孤城后面,雪山萬仞,羌笛聲中,又現(xiàn)玉門雄關(guān)。你就能想到,這片戰(zhàn)場的寬闊和馳騁的恣意了,而金戈鐵馬的原野上空,一片湛藍,白云悠悠。古人的仗,打得太壯美了。
如此,唐朝王家詩人描繪的云天里,盡是一片壯闊,一片奔放,一片豪邁。盡管大敵當前,糧草久困,春風不度,生命依然誕生在自由灑脫中?!豆旁娫础酚涊d,匈奴人在這里也留下了詩篇:“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毙倥粫蕾p身邊的景色,寸光短淺,患得患失,焉知戰(zhàn)場忌念胭脂色?所以他們敗了,王廷家族傾塌湮滅。
這片云天怎會有寂寞?“戰(zhàn)馬蕭蕭聲散去,雄魂猶落天地間。”
太陽漸漸落下,沒有看到長河落日,卻看到了一彎明月,而藍天白云此刻一片清輝?!敖袢瞬灰姽艜r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鼻暌院?,詩人已不現(xiàn),而他們眼中的青海長云卻流連未返啊。
我幸遇絕景,喟然自嘆。風華正茂時,也曾單槍匹馬從軍行青海,可是我揮不出壯麗的詩句,只能挽起一片青海長云。
敦煌目測
秋天里去了一次敦煌,想寫一篇行腳文字,從幾個角度進行了認真的思考,但覺意未盡心。現(xiàn)在的散文有種程式,必須依托一個口子,以點帶面,從側(cè)面去表述,這樣貌似標新立異,其實是為了便于駕馭。可這種方法在敦煌行不通,旁門左道都看不透徹。敦煌就是敦煌,什么都端露給你,有本事你就正面來,旁敲側(cè)擊說明你心虛。所以,敦煌把我逼上了臺子中央。
我跟友人小黃是從長沙趕到蘭州,再坐火車到的敦煌。中午一點到站,跟著旅游的人流徐徐走出。廣場上人頭攢動,接團的、提供車輛的、景點帶路的、向你兜售異域器物的,各人抱著各人的想法,認真地交流著各自的意見。那些團隊,好像搬家一樣的行李,乘著舒適的大巴走了;有條件的,坐著出租車也走了。我們倆是散客,面對各種熱情的服務,不知如何很經(jīng)濟地選擇。干脆歇一會,抽支煙再說??梢簿褪且恢煹墓Ψ?,剛還滿場的人群,像潮水般地退去了。除了車站警察,幾乎看不到人,聽不到說話的聲音。身后是具有佛教臺院風格的雄偉車站,上面是金色的“敦煌”二字。屋宇的高大瑰麗,映襯得站前廣場更加空落和寥靜。我就覺得,敦煌好安靜啊。
后來發(fā)現(xiàn),車站西側(cè)往里有個散客接洽點,他們愿意以低廉的價格安排車輛,涵括幾個主要景點。我覺得他們話少,息事寧人,便上了他們的車。
到達莫高窟是下午三點了,大批的游人正往外走,我們不用排隊,就輕松地進到千佛洞下面。領(lǐng)隊的講解員說,下午人少很多,洞窟安寧下來了,她也能安心地講解洞窟的佛像。莫高窟是千佛聚集之地,一片靈光,看來佛祖賜給了我們好運氣。佛祖喜歡恬靜。趕著熱鬧來,影響了佛祖的禪思,他們肯定不高興,你就難以得到真佛的庇護,靈光就照不到你身上。
我們把每一層正在開放的洞窟挨個看過去,我發(fā)現(xiàn)一個顯著的特征,佛像面帶微笑,眼含善意,但嘴唇多是輕輕合上的,眾口不言。這是佛像啊,千萬佛教弟子頂禮膜拜的標準形象,莫不是叫人少說話,要安靜思索。千佛洞有幾百尊佛塑像、上千幅佛畫像,他們不出聲,只用眼睛說話,卻也輻射出了驚人的感召力,引得四面八方的人趕來朝拜。莫高窟就告訴人,安靜是一種力量。凡事保持安靜,你就是得到了佛的真?zhèn)鳌?
游人如織,接踵而來,有幾人能有一顆安靜的心?蟬鳴山更幽,可佛仍是佛。洞外喧囂,洞內(nèi)是一片安詳。觀完莫高窟就往外走,我回望了一眼,下午的陽光照在洞窟頂上,好像撒上一層金粉,真是靈光顯現(xiàn)啊。
我們又去了鳴沙山,好像這是到了敦煌必看的一個地方,讓我感興趣的是那處陽關(guān)故址。我們是晚七點許到的山腳下,這里時差比內(nèi)地晚兩個小時,太陽光線仍很強烈,沙地一片酷熱。等待騎駱駝上山的游客排起了長龍,沙地上站滿綁著紅色防沙鞋的腿腳。我們不想湊熱鬧,步行進去看了月牙泉。月牙泉凹在兩座沙山的腳下,山頭擋住了陽光,泉邊一片陰影。我們?nèi)r沒有起風,聽不到鳴沙的聲音。泉邊的一座佛塔倒映在水中,水面如鏡,塔像清晰,四周一片寂靜。
我們又爬上山頂追趕落日,夕陽剛剛還懸在天邊,走幾步便落下去了。敦煌西邊是平坦的戈壁灘,太陽掛得久,一旦落下地平線,天色就急劇黑暗下來,讓山上的攝影人措手不及,趕緊摸黑下山。我們踩著軟沙,跌跌撞撞下了山,剛剛還熱鬧著的沙坪上,看不到人了,黑暗和寂靜籠罩了這片沙山。
第二天凌晨六點天還未亮,我們就動身趕往玉門關(guān)和雅丹故址。街上還是一片寂靜,寒霜撲落在臉上,冷悄悄的,就想起“人跡板橋霜”那種孤冷的早行人來??墒牵鼗腿司筒粫@么感嘆了。你不是敦煌人,自然消受不起這份孤寂。
這兩處景點位于敦煌城西八十公里外。一路西去,全是戈壁荒灘。凌晨的太陽從身后冉冉升起,照射到無垠的前方,越發(fā)覺得寥廓寂寞。這種天荒地老的地方,你沒點閱歷積累就不容易看得懂,我們只能隨車一觀,然后就往回走,晚上要趕到嘉峪關(guān)。汽車把我們送到火車站,時間尚早,站臺少人,寥寥無聲,就跟昨天來的時候一樣,一切是那么的安靜。
這就是敦煌,一個安靜的地方,盡管地面剛還肆意喧囂,但它能讓自己一下安寧下來,絲毫由不得你。想起火車站金色“敦煌”二字,我就覺目光一亮。敦即厚重結(jié)實,敦厚之物向來靜守,那是一種定力,煌煌無盡。你就是望文生義,也能感觸到幾許敦煌的渾厚本相來。
玉門關(guān)前
玉門關(guān)并不在甘肅玉門市,很多人為尋玉門關(guān)走錯了地方。這是不讀書的教訓。我也差點上了當。玉門關(guān)其實處在不相隸屬的敦煌縣城西八十公里外。從這里一路西去,滿目的戈壁荒灘,太陽從身后冉冉升起,前方一望無垠,越發(fā)覺得寥廓寂寞。
玉門關(guān)是漢代由新疆和闐往長安進貢玉石的一道關(guān)口,朝廷又在此地筑城設防抵御異族的侵擾,城墻綿延,兵士云集,關(guān)城遠望,狼煙突起。一次次的血戰(zhàn)刀刃,成就了漢唐帝王的拓疆事業(yè)、驍騎將軍的功勛英名,還有御史大夫的汗青長卷、青衿詩人的血性詩篇。
可是,我來到玉門關(guān)前,只有斷壁殘垣、拴馬石樁、營壘薪燼、倒地胡楊,還有一座墻皮早已剝落的土坯方城,孤獨地面向西域,似乎還有不甘,又無可奈何。當年旌旗獵獵的雄風早已不再,唯土城前方豎立一通石碑,上面刻著王之渙的《涼州詞》,被紅漆醒目地描過:“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guān)?!边@首詩早已熟知,默默讀完,一縷貫穿千年的孤寂驀然涌上心頭。
一千多年前,王之渙來到這里,我想他沒有感受到大唐的雄風,只感受到從漢代就開始的孤獨,春風不度,羌笛悠悠,悲涼不盡啊。多年后,玉門關(guān)前呈現(xiàn)的功名興譽、裘衣白馬,都不復存在了。就是從這道關(guān)口流入內(nèi)地富貴人家的那些玉石明珠,誰也說不清它們的前世今生。只有一首絕句,讓萬千后來人知道,這里是玉門舊關(guān)。
玉門關(guān),怎不是一個人的關(guān)隘?迎著漠風,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個人來——漢代的班超。他年輕時擁書萬卷,感嘆大丈夫焉能久事筆墨間,遂投筆從戎,策馬西域。一番馳騁打拼,平定了西域五十一國,被任為西域都護,官封定遠侯,一守就是三十一年,也是功垂社稷啊。晚年他向皇帝上疏:“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門關(guān)。”他對功名已無念想了,他最盼望的是能夠活著回到家鄉(xiāng)。后來,詞人張可久以“將軍空老玉門關(guān)”一句感嘆他的命運,讓人感覺徹骨之寒。而班超的兄妹班固與班昭,傳承父志,一生為史,撰就了煌煌史著《漢書》,光芒四射,溫暖無限啊。
王之渙應是洞悉班門悲欣的。他做過小官,《全唐詩》只留下六首詩歌。我們熟悉的還有千古名篇《登鸛雀樓》。他一生筆墨如此稀少,人們卻把他記念到現(xiàn)在,你能說他的份量輕過那些帝王貴族、赫赫戰(zhàn)將嗎?名以文傳,玉門關(guān)記住的僅是一個人和一首詩,真是“功利一時榮,詩文千古光”??!
記起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中感慨: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兀立戈壁的玉門關(guān),要向到來者訴說的就是這個用兩千年時光所證實的簡單道理。
我想,再過一千年,玉門連土城怕都要蕩然無存了,但那首詩卻能傳誦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