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彩紅[南京大學, 南京 210093]
作 者:賀彩紅,南京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殷企平在分析反英雄人物裘德之所以會不斷產(chǎn)生一種失落感和惆悵感的文章里,指出“‘剝奪’是《裘德》這部小說的主旋律:社會對裘德的各種剝奪使他成為一種非人的存在”①。同樣,剝奪這個旋律也縈繞于《苔絲》這部小說,不同的是,《苔絲》在“剝奪”之外還有“獲得”。兩位主角結局都是被剝奪了生命,但讀者對二者的印象迥異:裘德“悲慘可憐”;苔絲“悲壯凄美”。前者是一種完全剝奪后裸露的悲涼,不剩一絲希望;后者卻因有“獲得”而彰顯悲劇的升華。
首先苔絲家的“姓”便是一部剝奪史,先前的顯赫貴姓“德伯”,因世事與人為上的變遷(如資本主義的興起與侵入,德伯家的后代的意志的衰落) ,至苔絲父輩,該姓已成了特林厄姆牧師考古的對象,“德伯”因之漸漸隱退成“德比”。與之相對應的是財富不再,苔絲家只是做點小買賣的租戶人家,同時需要撫養(yǎng)的孩子眾多,而可依賴的卻只有一頭衰弱的老馬和破車。經(jīng)濟與名望雙重剝奪后,苔絲只是一個普通人家的鄉(xiāng)村姑娘,但又是一個擁有貴族血統(tǒng)、資產(chǎn)階級教育、農(nóng)村無產(chǎn)階級出身的復雜結合體的姑娘。這是苔絲還未真正走出家庭外的世界時她被“剝奪”和已“擁有”的現(xiàn)狀,而她每離開一次家庭,她都經(jīng)歷一次新的意義上的“剝奪”與“獲得”。
父親約翰·德比獲知自己顯赫家族的消息后,便欣喜若狂,忘態(tài)飲酒,導致無法趕車,而苔絲在過分責任感的鼓勵下,代父駕起不熟練的馬車,最后因瞌睡疏忽,與新郵車相撞,導致老馬“王子”的死亡,可以說,這個讓虛榮的父母“獲得”的高興消息卻第一步就剝奪了苔絲家的經(jīng)濟支柱。苔絲為了贖罪,不得不在父母的殷切鼓勵下去“獲得”特蘭特里奇富有親戚的認識與幫助。然而苔絲父母并沒有教苔絲提防男人,這導致苔絲被亞力克剝奪了“貞潔”,苔絲卻因此“幾乎一下子從一個單純的女孩變成了一個復雜的婦人”②,獲得了一種高水平的教育,對社會的險惡有所認識。
懷著復原處女貞潔的希望和在尋找快樂本能的驅(qū)使下,苔絲開始了第二次離家外出。這一次她雖被剝奪了對不婚的誓言的堅守,成為被動等待、祈求原諒的妻子,卻獲得了關于“愛情的殘忍”③的教育,與上次主動離開亞歷克一樣,苔絲亦獲得了個人的力量,“她的個人力量正體現(xiàn)在其獨立的思考和抉擇中”④。苔絲最終選擇不打擾的方式與克萊爾分開,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從單純走向獨立。
一方面苔絲自己的“利他精神”⑤,怕久呆娘家泄露出她和克萊爾分裂的秘密,會對克萊爾名譽有所損害,增重家庭的負擔,另一方面這次結婚后回家,她被剝奪了親情的信任,在親生父母的家里,她的話甚至受到懷疑,無法久待的她決定重新離家外出。在途中,苔絲為躲避以前被克萊爾揍了一頓的羅格比的奚落,躲入了一片人工林,在與人工林的“自處”中,她發(fā)現(xiàn)了樹底下躺著好幾只漂亮羽毛上沾著血跡的雉雞,有的死了,有的還在非常痛苦地做垂死掙扎,于是感慨鳥兒命運的悲慘,并且從中“獲得”新的力量:自力更生,“我還有兩只手,可以解決我的吃穿問題”⑥。但是苔絲的獨立并沒有得償所愿,母親重病,她不得已辭工回家,和盤托出她和克萊爾的分居關系,接踵而至父親死亡,租房合同期隨之終止。雖然苔絲盡力忍受精神和體力的雙重疲累,也無法抵擋住每年一度鄉(xiāng)村農(nóng)田勞工們的遷移潮流。經(jīng)營農(nóng)業(yè)者要給他們的雇工農(nóng)舍居住,而苔絲家所謂的高貴血統(tǒng)本來大伙兒就不相信,苔絲的婚姻又沒給她們家增添光彩,加之居住在鄉(xiāng)村并不直接干活的人是遭人冷淡的,可以說苔絲一家先前是剝奪了“土地”的租賃人家,現(xiàn)在成了剝奪了“家園”的遷徙難民。母親癡心惦念父親方面的祖輩,堅持去金斯庇租房子,可迎接她們的卻是租的房子已經(jīng)租給別人了,落腳地被剝奪的她們只能把祖先墓地的墓室當成自己獲得的“不動產(chǎn)”⑦。漂泊的一家此時凄慘得無以復加,連家具都要發(fā)出責問:為什么它們這些應該放置在室內(nèi)的東西現(xiàn)在被丟棄在露天里?再一次在利他精神的驅(qū)動下苔絲覺得她應該充當?shù)艿苊妹脗兊纳系郏谑墙邮芰说虏膸椭?,雖然獲得了生存和照顧家人的物質(zhì)依靠,卻被剝奪了“克萊爾太太”的身份,委身做了德伯的情婦。
如果小說就此結束,我們看待苔絲的態(tài)度大抵就會和看待裘德一樣,只是覺得這個人物悲慘可憐而已,覺得她和維多利亞小說里的失節(jié)婦女的遭遇并無太大差別,但哈代筆下的苔絲是一位具有“現(xiàn)代人雛形特征”⑧的人物,“雖然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走向,但堅持獨立做出自己的選擇”⑨。因此在克萊爾回來找她之后,她選擇殺死毀滅她幸福的德伯,走出“鷺巢”。謀殺罪雖然剝奪了她的生命權,但她獲得了一種更高的生命的尊嚴,獲得了與克萊爾短暫的,但精神與肉體同在的愛。此外,關于德伯家馬車的傳說也被苔絲顛覆了,以男權強權欺霸女性弱者的謀殺案被替代為女性弱者殺死受壓迫來源的強權男性,同時這種顛覆把女性的主體地位凸顯了,苔絲不再是被動請求克萊爾原諒的罪人,而是主動用愛征服克萊爾的純潔的女人,“苔絲竟如此沖動使克萊爾感到害怕,同時,苔絲對他的愛竟會產(chǎn)生這么大的道德觀念,而這種愛性質(zhì)如此奇特以致很顯然已經(jīng)使她喪失了道德觀念,這兩點都使他感到十分驚訝”⑩。最后柔情終于控制了他,他相信她是純潔的。此時的苔絲雖被剝奪生命,卻獲得了處女貞潔復原的能力。
回過頭來看,一方面被奸污的過去剝奪了苔絲真正融入群體,與他人進行心靈交流的可能。不純潔的過往使她不能像瑪麗安、雷蒂、伊絲那樣毫無保留地袒露對克萊爾的愛,加之道德心的束縛,她甚至被剝奪了接受克萊爾愛的自由。她寫信給母親詢問該不該向克萊爾坦白,母親的來信只讓她感到最令人壓抑的事情對于她母親情緒上的影響是那么輕微。那件縈繞在她心頭的往事對于她母親來說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個意外。因為往昔的原因,她和克萊爾之間也有精神隔膜,兩人對于對方的表現(xiàn)都感到迷惑不解,兩人都不打算探索對方的歷史。另一方面,沒人幫忙出主意的苔絲卻獲得了一種“自處”的能力,失去貞潔以后,苔絲經(jīng)常天黑以后,走出屋子進入樹林,獲得平衡,不覺孤獨;在克里克乳牛場擠奶時,她總是把一邊太陽穴緊靠在牛肚子上,兩只眼睛凝視著畝草場遠方,如同一個陷入沉思者那么平靜;當被勾起對自己那段往事的回憶時,苔絲就走到戶外,走向牧草場,讓戶外的空氣驅(qū)散心頭的抑郁。苔絲總是一個人,一個人離開馬勒村,一個人回到馬勒村,一個人背負過去的重擔,一個人思索生命的不請自來,一個人籌劃未來的何去何從,一個人感慨命運的不可捉摸。誠如伍爾夫評論哈代作品里的人物:如果我們不了解他的男女人物各自之間的相互關系,我們了解他們和時間、死亡與命運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苔絲的獲得是一種“智性”的獲得,關于個人與命運的孤獨博弈。
正如勞倫斯所說,哈代筆下的悲劇人物,總是兩種命運,一種是一直處在傳統(tǒng)這座有墻保護的居所內(nèi),安全而幸福,但不知激情為何物;一種是覺出傳統(tǒng)是一座有墻的監(jiān)獄,因此會逃離,去追求自己的個性與激情,但因無力抵抗孤獨或者遭到群體的直接報復,會死亡。苔絲走出了馬勒村,雖然被剝奪了傳統(tǒng)的庇護,但獲得了“精神上的豐收”?。雖然最后生命也被剝奪了,但實現(xiàn)了一種哈代認為的最崇高悲劇“有價值的東西為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毀滅”?。有價值的苔絲是“美的象征和愛的化身”?。雖然結局和裘德一樣,同是被剝奪,被毀滅,讀者讀完《裘德》后是倒抽一口涼氣,可是對苔絲卻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憐惜之情,并對毀滅她的不可抗拒的力量進行哲學性思考。從這層上看,《苔絲》不是一部悲觀主義的小說,而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悲劇。
① 殷企平:《推敲“進步”話語》,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第410頁。
②③⑥⑦⑩? [英] 哈代:《苔絲》,鄭大民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99頁,第287頁,第286頁,第374頁,第398頁,第125頁。
④⑨ 何寧:《哈代研究史》,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31頁,第131頁。
⑤ 丁世忠:《哈代小說倫理思想研究》,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161頁。
⑧ 張玲:《哈代》,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77頁。
? 祈壽華:《回應悲劇繆斯的呼喚》,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1頁。
? 聶珍釗:《悲戚而剛毅的小說家——托馬斯·哈代小說研究》,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10頁。
[1] Lawrence,D.H. D.H. Lawrence Selected Literary Critiques[M]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
[2] Shires,Linda M.“The Radical Aesthetics of Tess of the D’Urberville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Thomas Hardy.Ed.Dale Kramer[M]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3] Woolf,Virginia.The Common Reader[M] .Shanghai:World Library Press,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