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利剛[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100048]
《董逃行》非《董逃歌》考
⊙柯利剛[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北京100048]
《董逃行》古辭尚存,作者不可考。它言說的對象是神仙之事,董逃指的是古仙人之名,并非董卓逃離洛陽。它的演奏場合之一便是天子的宴席。它絕不等同于言說董卓之事的《董逃歌》。它的另一存在形態(tài)《董桃行》是因訛變所致。《董逃行》混同《董逃歌》這一錯(cuò)誤始于隋唐詩人。
《董逃行》《董逃歌》《董桃行》
《董逃行》古辭尚存,作者不可考,其曲辭可見諸《宋書》所載:
于古辭可知《董逃行》所歌皆是神仙之事,與董卓并沒有任何干系,但是后世詩人的《董逃行》擬作卻多有吟詠董卓亂漢之事者:
董逃董逃董卓逃,揩鏗戈甲聲勞嘈。剜剜深臍脂焰焰,人皆嘆曰:“爾獨(dú)不憶年年取我身上膏?”膏銷骨盡煙火死,長安城中賊毛起。城門四走公卿士,走勸劉虞作天子。劉虞不敢作天子,曹瞞篡亂從此始。董逃董逃人莫喜,勝負(fù)相環(huán)相枕倚??p綴難成裁破易,何況曲針不能伸巧指,欲學(xué)裁縫須準(zhǔn)擬。②
漢末盜賊如牛毛,千戈萬槊更相鏖。兩都宮殿摩云高,坐見霜露生蓬蒿。渠魁赫赫起臨洮,僵尸自照臍中膏。危難繼作如崩濤,王朝荒穢誰復(fù)薅。城散走墜空壕,扶老將幼山中號。昔者群枉根株牢,眾憤不能損秋毫。誰知此亂亦不遭,名雖放斥實(shí)遁逃。平民踣死聲嗷嗷,今茲受禍乃我曹。④
史侯稱臣董侯立,山東義師烽火急。羌兒夾輦奉西遷,百姓驅(qū)隨棄村邑。圭苑中高作營,千里不復(fù)聞雞鳴。舊宮焚燒無片瓦,黃金盡出諸陵下。長安城頭日欲晡,董逃歌殘歌布乎。⑤
上述《董逃行》詩歌都是圍繞董卓亂漢一事展開敘述議論的。事實(shí)上,后世詩人的《董逃行》擬作多有論及董卓而少有涉及神仙之事者。此外,于高啟的詩句“董逃歌殘歌布乎”可知,后世詩人多將《董逃歌》等同于《董逃行》。不但如此,后世之人所傳唱之《董逃》者也多為與董卓亂漢一事有所關(guān)聯(lián)之《董逃歌》,而非歌詠神仙之事的《董逃行》:
聞?wù)f京師喜氣多,萬家齊唱《董逃歌》。塢金何日寬民賦,海宇頻頻望泰和。⑥
大野喧豺虎,深林集羽毛。天空云氣盡,夜久月輪高。士卒悲秦戍,兒童唱《董逃》。此時(shí)空感慨,漂泊嘆吾曹。⑦
《董逃歌》罷故園空,腸斷悲笳付朔風(fēng)。贖得蛾眉知舊事,好修家傳報(bào)曹公。⑧
上面征引了元明清三代詩歌各一首,第一首詩歌言及的對象是京師之政事,于此處言及《董逃》,自然與董卓之事有所關(guān)聯(lián);第二首言及的對象是當(dāng)時(shí)之戰(zhàn)事,“兒童唱《董逃》”一句便把當(dāng)時(shí)之事和東漢末年董卓亂漢之事聯(lián)系起來;第三首言及的是東漢末年蔡文姬之事,而詩中出現(xiàn)的人物曹操和蔡文姬都是與董卓同一時(shí)期的人物,故而此詩之《董逃》所指的仍是《董逃歌》而不是言及神仙之事的《董逃行》。
后世詩人擬作的《董逃行》多與董卓之事有所關(guān)聯(lián),而后世之人傳唱的《董逃歌》則絕大多數(shù)都與董卓之事有所牽涉,而這一切全因后世之人誤讀崔豹對《董逃歌》的注解而起:
《董逃歌》,后漢游童所作也。后漢有董卓作亂,率以逃亡,后人習(xí)之以為歌章,樂府奏之,以為儆戒焉。⑨
在崔豹的注解文字中,他并沒有說《董逃歌》即《董逃行》或者誰是誰的別名之類的論述。事實(shí)上,他注解的只是《董逃歌》而不是《董逃行》,而《董逃歌》和《董逃行》其實(shí)也并不是一回事。
首先,這兩者的曲辭也就是它們的言說對象相去甚遠(yuǎn)?!抖有小分饕獢⑹銮笙稍L道之事,而《董逃歌》則主要交代董卓亂漢之事?!抖痈琛非o可見于《后漢書·五行志》的記載:
靈帝中平中,京都歌曰:“承樂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帶金紫,董逃;行謝恩,董逃;整車騎,董逃;垂欲發(fā),董逃;與中辭,董逃;出西門,董逃;瞻宮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絕,董逃;心摧傷,董逃?!睏铈谧總髟唬骸白扛臑椤抖病贰!卑福憾^董卓也,言雖跋扈,縱其殘暴,終歸逃竄,至于滅族也?!讹L(fēng)俗通》曰:“卓以董逃之歌主為己發(fā),大禁絕之,死者千數(shù)。”⑩
這里的《董逃歌》指的正是董卓亂漢一事,《后漢書》本身的按語已經(jīng)很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diǎn),楊孚的《董卓傳》也對此事有所記載,而《風(fēng)俗通》更是明確地記載了董卓為此歌而大肆屠殺的惡行。上述種種都證明,《董逃歌》是言說董卓之事的,它產(chǎn)生于東漢末年。
其次,明代馮惟訥就《董桃行》只言神仙之事已有論述:
《董桃行》言神仙事。傅休奕《九秋篇》十二章,乃敘夫婦別離之思。梁簡文賦《行幸甘泉宮歌》,復(fù)云“董桃律金紫,賢妻侍禁中”,疑若引董賢及子瑕殘?zhí)沂?,終云“不羨神仙侶,排煙逐駕鴻”,皆所未詳。按《漢武內(nèi)傳》:王母觴帝,命侍女索桃,剩桃七枚,大如鴨子,形色正青。以四枚帝,因自食其三。帝收余核,王母問何為。帝曰:“欲種之”。王母曰:“此桃三千歲一生,實(shí)奈何”。帝乃止。于是數(shù)過,命侍女董雙成吹云和笙觴帝。作者取諸此耶。?
馮惟訥以為《董桃行》只言神仙之事,他懷疑梁簡文帝《幸甘泉宮歌》中的“董桃”當(dāng)是化用古典漢哀帝為董賢斷袖及彌子瑕遺衛(wèi)靈公殘?zhí)叶露鴣恚膊坏闷湓敚y下定論。之后,他引用《漢武內(nèi)傳》故事,以為“董桃”指的當(dāng)是侍女董雙成吹云和笙觴帝以及王母命侍女漢武帝以仙桃二事的合寫。
此后,明代程明善在他的《嘯馀譜·樂府原題》中就《董逃行》與《董逃歌》的關(guān)系問題又做了進(jìn)一步的說明:
疑此辭作于漢武之時(shí),蓋武帝有求仙之興,董逃者,古仙人也。后漢游童競歌之,有董卓之亂,卒以逃亡,此則謠讖之言,因其所尚之歌,故有是事,實(shí)非起于后漢也。?
根據(jù)程明善的說法,《董逃行》應(yīng)當(dāng)作于漢武帝時(shí),這里的董逃是古仙人的名字而非董卓。于此可知,漢武之時(shí)的《董逃行》與東漢末年的《董逃歌》不可能是同一首歌曲。此后,清代吳景旭在馮惟訥和程明善的基礎(chǔ)上就《董逃行》的誤讀訛變問題又做了更深入詳細(xì)的探討:
余觀別本“逃”一作“桃”,梁簡文《行幸甘泉宮歌》云:“董桃律金紫,賢妻侍禁中”,似引董賢及子瑕殘?zhí)沂?,終云“不羨神仙侶,排煙逐駕鴻”皆所未詳。詩話又引《漢武內(nèi)傳》:“王母觴帝,索桃七枚,以四啖帝,自食其三,因命董雙成吹云和笙侑觴?!弊髡呷〈?,竊以樂府之題亦如《關(guān)雎》、《葛覃》之類只取篇中一二字以命詩,非有義也,若以“董”字“桃”字泥其義,此與作《鐃歌·巫山高》雜以陽臺神女之事,《君馬黃》但言馬者,其荒陋一也。蔡寬夫所云《烏生八九子》但詠烏,《雉朝飛》但詠雉,《雞鳴高樹巔》但詠雞,大抵類此,而甚有《相府蓮》訛為《想夫憐》,《楊婆兒》訛為《楊叛兒》者矣。?
根據(jù)吳景旭的說法可知,《董逃行》還有訛作《董桃行》(《宋書·樂志》便是如此)的情況存在,而之所以如此訛變是為了使詩題中《董逃行》之“逃”字能落到實(shí)處,與傳說或史實(shí)有所對應(yīng)。當(dāng)然,吳景旭對這一做法是極其不以為然的,他在他的論述中也提出了很多例證以證明如果泥其字義則肯定會導(dǎo)致詩歌詩意的荒陋不堪。于此可知,《董逃行》既非《董逃歌》,又非《董桃行》。
此外,清人朱嘉征對《董逃行》所擬的一句題解文字也有益于這一問題的解決:
序曰:“《董逃行》古辭,小雅之歌,壽考,天子宴樂則歌之?!?
根據(jù)朱嘉征的按語可知,《董逃行》在內(nèi)容上是祈求壽考的,在性質(zhì)上是屬于小雅的,而它的表演場合則是天子的宴席。于此足以推斷,《董逃行》絕不等同于《董逃歌》,因?yàn)檠哉f董卓之事的《董逃歌》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天子的宴席上加以演奏的。
還有,后世之人擬作《董逃行》也不全是錯(cuò)誤地言說董卓之事,至少在傅玄、陸機(jī)和梁簡文帝等魏晉南北朝詩人的擬作中,還找不到這種錯(cuò)誤(他們可以不言神仙之事,但絕不言及董卓之事)。據(jù)各類總集或文人別集的記載可知,這種錯(cuò)誤始于隋唐詩人而多見于隋唐后之詩人,唐人張籍、元稹和宋人陸游以及明人高啟的《董逃行》擬作就是最好的證明。
綜上可知,《董逃行》古辭尚存,作者不可考。它言說的對象是神仙之事,董逃是古仙人之名。它的演奏場合之一便是天子的宴席。它絕不等同于言說董卓之事的《董逃歌》。它的另一存在形態(tài)《董桃行》是因訛變所致?!抖有小坊焱抖痈琛愤@一錯(cuò)誤始于隋唐詩人。
①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612頁。
②元稹撰,冀勤點(diǎn)校:《元稹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58頁。
③張籍著,李冬生注:《張司業(yè)詩集》,黃山書社1989年版,第58頁。
④陸游:《劍南詩稿》,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791頁。
⑤高啟著,金檀輯注,徐澄宇、沈北宗點(diǎn)校:《高青丘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8—29頁。
⑦貝瓊:《清江詩集》,四部叢刊景清趙氏亦有生齋本。
⑧吳偉業(yè)著,李學(xué)穎集評標(biāo)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21頁。
⑨崔豹:《古今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頁。
⑩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84頁。
?馮惟訥:《古詩紀(jì)》,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程明善:《嘯馀譜》,明萬歷刻本。
?吳景旭:《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55—256頁。
?朱嘉征:《樂府廣序》,清康熙清遠(yuǎn)堂刻本。
作者:柯利剛,文學(xué)博士,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3級博士生,研究方向:樂府歌詩。
編輯: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