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杰[聊城大學(xué)文學(xué)院, 山東 聊城 252059]
十四行:王冠
海 子
我所熱愛的少女/河流的少女/頭發(fā)變成了樹葉/兩臂變成了樹干//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為我的王冠/我將和人間的偉大詩人一同佩戴/用你美麗葉子纏繞我的豎琴和箭袋//秋天的屋頂 時間的重量/秋天又苦又香/使石頭開花 像一頂王冠//秋天的屋頂 又苦又香/空中彌漫著一頂王冠/被劈開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①
1987.8.19.夜
海子是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詩人,他不僅接受了西方文化對其思想的熏染,而且充分利用了西方詩歌的某些特定形式來豐富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這首《十四行:王冠》中,海子將古希臘神話故事和十四行詩的形式相結(jié)合,完成了一次詩歌行動。十四行詩在“五四”時期被移植到中國,又名“商籟體”(英語Sonnet),指一種抒情短詩,一般來說有十四行,后來中文意譯為“十四行詩”。十四行詩在西方流傳很廣,它有嚴(yán)格的形式,特定的韻律和固定的押韻格式,有時嚴(yán)格到很多大家都望而卻步,梁實秋曾說“用中文寫sonnet永遠寫不像”。十四行詩有很多變體,中國新詩詩人所模仿的主要是彼特拉克體和莎士比亞體兩種。而在十四行詩本土化的過程中,中國詩人又發(fā)展出了不遵守西方十四行詩體的固有形式和格律,只在形式上大致遵循十四行詩的自由體。但自由體的形式并不代表主題與內(nèi)容的隨性與自由,我國英國文學(xué)的研究專家方平先生曾說,一首好的十四行詩一般要求能描繪出一個思想感情的轉(zhuǎn)變或思想發(fā)展過程。聞一多先生將其概括為“起承轉(zhuǎn)合”:“最嚴(yán)格的商籟體,應(yīng)以前八行為一段,后六行為一段;八行中又以每四行為一小段,六行中或以每三行為一小段,或以前四行為一小段,末兩行為一小段??傆嬋男《?,(我講的依然是商籟體,不是八股!)第一段起,第二段承,第三段轉(zhuǎn),第四段合?!雹凇捌稹敝冈姷拈_端;“承”指詩的發(fā)展;“轉(zhuǎn)”指轉(zhuǎn)折;“合”指完美性收尾。西方詩學(xué)重視形式,因而十四行詩體非常講究構(gòu)思和布局。從起句到結(jié)句,最忌平鋪直敘,海子的這首詩就屬于十四行詩的變體。整首詩有一種飽滿的立體感,起、承、轉(zhuǎn)、合的配合使整首詩節(jié)奏清晰,抑揚合理,具有一定的深度,耐人回味。
這首詩在形式上分為兩個部分,前八行為一部分,由兩個四行詩段組成,每四行為一節(jié)。詩的前四行的“起”以對希臘神話故事的敘述開端?!拔宜鶡釔鄣纳倥?河流的少女/頭發(fā)變成了樹葉/兩臂變成了樹干”。描寫一個心中充滿了愛的“我”,愛上的河神的女兒卻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棵樹,指出了愛的凄涼。后四行的“承”,緊接上文愛而不能得的凄涼進而演變?yōu)橛肋h不能得,只能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你既然不能做我的妻子/你一定要成為我的王冠/我將和人間的偉大詩人一同佩戴/用你美麗葉子纏繞我的豎琴和箭袋”。阿波羅掌管文藝又精通箭術(shù),從而衍生出后來西方文學(xué)中“桂冠詩人”的意象。題目與詩中的“王冠”在這里即指詩歌的王冠。如在另一首詩《十四行:玫瑰花園》中他說“我脫下詩歌的王冠”。從表層來看,這只是對無望愛情的一次神話表達;從內(nèi)里來看,則是海子對自己畢生追求的一次震撼審視。海子在《夜色》中曾說:“我有三次受難:流浪、愛情、生存?!笔茈y是外在的、俗世的,正如阿波羅永遠得不到達芙妮,海子也在1986年11月遭受了沉重的愛情打擊,海子的世界相當(dāng)封閉,孤立于大眾之外。愛情的傷痛使阿波羅將達芙妮轉(zhuǎn)化為自己的生命,轉(zhuǎn)化為榮譽本身。海子則拋開愛情將生命糅入詩歌,以燃燒自己的方式去追尋屬于生命本身的“三種幸福:詩歌、王位、太陽”。海子說:“我的事業(yè),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保ā蹲鎳ɑ蛞詨魹轳R)》)從這種意義上來看,海子的三種幸福其實又只是一種幸福,即要摘取詩的王冠,成為詩國王者,成為不朽的太陽。在這兩節(jié)詩行的表層敘述下,有一種思想的轉(zhuǎn)型在暗暗地進行。詩歌在本質(zhì)上屬于原始力量,在這里“原始”只是一個文化概念,是作為一種感情的暗流而存在。海子鐘情于神話,鐘情于由神話所構(gòu)筑的呈現(xiàn)原始力量的世界。美國偉大的比較神話學(xué)大師約瑟夫·坎貝爾說:“神話是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內(nèi)在自我的線索”,它“指引你轉(zhuǎn)向內(nèi)在追求,接下來你會開始接收到由神話中那些象征性符號所傳達出的信息”③。循著神話的線索,我們發(fā)現(xiàn)了海子的內(nèi)在自我。希臘神話中阿波羅被愛神丘比特的金箭射中,心中燃起了戀愛的熱情,河神的女兒達芙妮卻被調(diào)皮的丘比特用鉛箭射中,十分厭惡愛情。雖然神話故事有多個版本,但注定悲劇的結(jié)局卻是相同的,單方面的追求使達芙妮最終變成了月桂樹。作為神的阿波羅無法抗拒愛的熱情,但他卻將其變成了榮譽的象征,將這個不可能做妻子的樹變成了阿波羅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神話之外的海子如何呢?海子意識到自己與梵·高、陀思妥耶夫斯基、雪萊、韓波、葉賽寧等這些“深淵的圣徒”或“浪漫主義王子”在精神氣質(zhì)上的相似,都“活在原始力量的周圍”,但卻缺乏“紀(jì)念碑的力量”。他不甘心,他要在世紀(jì)之交成就一次偉大的詩歌行動,要做亞當(dāng)型的巨匠,像王者一樣在大地上實現(xiàn)自己的霸業(yè)。他在《詩學(xué):一份提綱》中寫道:“總有一天,我要像你拋開維吉爾那樣拋開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詩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詩歌的天堂?!雹芸v觀海子前后大概七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我們可以將海子的創(chuàng)作大致分為前后兩個時期,西川曾在《懷念》一文中“以《圣經(jīng)》的兩卷書作比喻”指出“海子的創(chuàng)作道路是從《新約》到《舊約》?!缎录s》是思想而《舊約》是行動,《新約》是腦袋而《舊約》是無頭英雄,《新約》是愛、是水,屬母性,而《舊約》是暴力、是火,屬父性?!雹荻?986年、1987年對于海子來說是他思想發(fā)生激變的節(jié)點。在此前后,他的詩是“從母走向父”,“從夏娃到亞當(dāng)?shù)霓D(zhuǎn)變和掙扎”,“從心情和感性到意志,從抒發(fā)情感到力量的顯示”。海子對詩有了不同的理解,他從小詩或純詩的階段迅速走向了充斥著暴戾的火性的大詩的創(chuàng)造。就如阿波羅不顧達芙妮的哀求,義無反顧地?fù)湎蜻@河神的女兒,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卻迎來了新生與榮譽。1986年11月18日的日記記錄了海子愛情的失敗以及追求詩的桂冠的信心:“今年是我生命中水火烈撞、龍虎相斗的一年。在我的詩歌藝術(shù)上也同樣呈現(xiàn)出來。這種絕境。這種邊緣。在我的身上在我的詩中我被多次撕裂。目前我堅強地行進,像一個年輕而美麗的神在行進。……我在她里面看見了我自己美麗的雕像”,“幸福與愛情只是一時的欺罔”。⑥海子將自己比作阿波羅,將直抵生存的現(xiàn)代史詩比作達芙妮,以不可抗拒的熱情將自己的生命糅入詩歌,“以全部的生命之火和青春之火投身于太陽的創(chuàng)造”(1987年11月4日,日記),“我和群龍一起在曠荒的大野閃動著亮如白晝的明亮眼睛,在飛翔,在黑暗中舞蹈、扭動和廝殺。我要首先成為群龍之首,然后我要殺死這群龍之首,讓它進入更高的生命形式。”⑦他因此而沉浸在幸福之中,并將這樣的日子“稱之為高原的日子、神的日子、黃金的日子、王冠的日子”。
海子一步步使人意識到,詩就是詩人的生命,而不只是一種觀照人生的方式。美國當(dāng)代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也曾在1985年創(chuàng)作的《神話片斷》⑧中借用了這個故事。格麗克將自己的個人體驗熔鑄于詩歌中,表達了對家庭、愛以及神話人物的關(guān)注,主題是喪失。但海子則將自己的生命糅入詩歌,徹底將生命本體與詩歌合二為一。在海子的世界里,詩歌不止是表達情感與自我的手段,詩歌就是生命,寫作就是生活。
這首詩的后六行為一部分,由兩個三行詩段組成,每三行為一節(jié)。詩的前三行為“轉(zhuǎn)”。盡管海子將成為“太陽”和取得詩的王冠看作自己的一種最高的幸福,但這種漫長的追求歷程卻是孤獨而又充滿了艱辛的。詩人以對秋的描寫展開了這種注定孤獨的堅定追尋。秋天的屋頂綴滿了應(yīng)該的收獲,但時間的緊迫、責(zé)任的繁重,使得“豐收之后一片荒涼的大地”,“天空一無所有”,“人們?nèi)∽吡艘荒甑氖粘?取走了糧食騎走了馬”(《黑夜的獻詩》),與格麗克的“這是收獲或瘟疫/帶來的貧瘠”有異曲同工之妙?!霸摰玫降纳形吹玫?該喪失的早已喪失”(《秋》),遠方到底在哪里呢,幸福又意味著什么呢?末尾一句“使石頭開花 像一頂王冠”加深了海子的悲涼之感,海子成了孤獨寫詩的“王”。他清楚地知道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但他仍然認(rèn)為“詩人必須有孤軍奮戰(zhàn)的力量和勇氣”⑨,“你要把事業(yè)留給兄弟留給戰(zhàn)友/你要把愛情留給姐妹留給愛人/你要把孤獨留給海子 留給自己”(《為什么你不生活在沙漠上》)。這是詩人應(yīng)該付出的代價。海子后期與其說是寫作,不如說是豐盈、燃燒、毀滅自己的過程。為了取得詩的王冠,他將自己生命的展開推向了極致,導(dǎo)致了身體的疾病。為了“唯一的真詩”,為了那顆美麗的珍珠,他成了一只患病的牡蠣。他說“如果石頭健康/如果石頭不再生?。臅_花”(《石頭的病》)。1986年11月,遭受沉重愛情打擊的海子“差一點自殺”,自此,如“斷頭”“血流如注”“死亡”等暴戾、血腥的字眼便充斥在他的文字之中。他的身體逐漸病變,逐漸惡化,但他卻迅速達到了藝術(shù)的巔峰,綻放出生命的輝煌與異彩,進行了一次如羅蘭·巴特所認(rèn)為的寫作的激情表演。他說“從荷爾德林我懂得,詩歌是一場烈火”(《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甚至在11月14日的日記中,他用“燃燒”來形容自己:
我摯烈地活著,親吻,毀滅和重造,猶如一團大火,我就在大火中心。那只火焰的大鳥:“燃燒”——這個詩歌的詞,正像我的名字,正像我自己向著我自己瘋狂的微笑……我的燃燒似乎是盲目的,燃燒仿佛中心青春的祭典……生命之火、青春之火越燒越旺,內(nèi)在的生命越來越旺盛……我透過大火封閉的牢門像一個魔。對我自己困在烈焰的牢中即將被燒死——我放聲大笑?!乙铀偕c死亡的步伐。我揮霍生命也揮霍死亡。我同是天堂和地獄的大笑之火的主人
海子耗盡了自己的精力和心力,卻“使石頭開花像一頂王冠”。詩的最后三行是“合”,是詩歌主題的深化,是主題發(fā)展的完美性的結(jié)尾。詩中寫道:“秋天的屋頂 又苦又香/空中彌漫著一頂王冠/被劈開的月桂和扁桃的苦香”。為了取得詩的王冠,詩人不僅要像開花的石頭般生病,而且還要將自己的生命獻祭于這神圣的事業(yè),“石頭長出血/石頭長出七姐妹”,“斷頭的時候正是日出”,正是取得王冠的時刻,正是“黃昏的眾神”將其“抬入不朽的太陽”的時刻。T.S.艾略特認(rèn)為:“詩歌是生命意識的最高點,具有最偉大的生命力和對生命的最敏銳的感覺?!北税枴べ惪苏f:“詩歌是獻身者的諾言?!雹夂W幼罱K用生命對真正的詩進行了一次“極限沖擊”,踐行了諾言。從1987年他的精神分裂惡化以來,他不斷出現(xiàn)幻聽與幻視,這嚴(yán)重影響了他創(chuàng)作,他非但沒有絕望反而更加投入。他說:“我還要寫下去……是人,都必須在太陽面前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據(jù)?!保ā秳幼鳌罚┮蚨Φ淖非蟊貙⑹恰坝挚嘤窒恪?。他要做“一個沙漠里的指路人”,去做“眾人沒有意識到的事業(yè)”。“被劈開的月桂”似乎在影射海子最后的死亡方式——臥軌自殺;同時,據(jù)有關(guān)科學(xué)研究,扁桃具有嚴(yán)格的異花授粉特性,絕大多數(shù)品種自花不育,而且授粉要求高溫和適宜的濕度,否則花藥不開裂,會導(dǎo)致授粉不良,扁桃被劈開是一種豐盈生命的方式,是一種有助于其繁衍的方式。死亡雖然可能充滿了肉體的痛苦,但卻走向了幸福,走向了詩的天堂,因而“空中彌漫著一頂王冠”。“在劈開了我的秋天/在劈開了我的骨頭的秋天”詩人找到了幸福的“新的一日”,在這一新的日子里,詩人比幸?!斑€要幸?!保ā缎腋5囊蝗铡虑锾斓幕ń窐洹罚?/p>
詩是什么?詩的功能是什么?中國古典詩學(xué)傳統(tǒng)主張言志與抒情,在海子看來,這只能是一種個人體驗,最終淪為文人的一種趣味。真正的詩是與生命融合的詩,真正的詩是不憚于浮華、物欲與紛擾,只關(guān)心人類靈魂的升華的詩?!妒男校和豕凇废蛭覀兲宦读撕W觾?nèi)心對“唯一的真詩”的理想的追尋,對王冠的追求。在追尋的歷程中,海子將生命、靈魂、血與詩熔鑄為一體,即使注定孤獨、艱辛、“血泉如注”,但毅然投入混沌的舞蹈,“冬夜天空猶如優(yōu)美凜冽而無上的王冠一頂,照亮了我們黑暗而污濁的血液”,我們看到他終于在這血腥的大地上建立了屬于自己的詩歌王國,成就了太陽的一生。
①④⑤⑥⑦⑨ 選自西川主編:《海子詩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18頁,第1047頁,第9頁,第1029—1030頁,第1031—1032頁,第1037頁。
② 聞一多:《談商籟體》,《聞一多全集》(第3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版,第447頁。
③ [美]約瑟夫·坎貝爾著,朱侃如譯:《神話的力量》,萬卷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16—17頁。
⑧ 露易絲·格麗克(Louise Glück,1943— ),當(dāng)代美國著名詩人,美國國家人文藝術(shù)院院士。1985年出版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獲得全國圖書評論家獎,詩集中的人物主要來自古典神話、童話和圣經(jīng)。1993年,她以詩集《野鳶尾》(1992年)獲得普利策詩歌獎,該詩集表達了詩人對于宗教和死亡的矛盾情感。2001年,格麗克獲得博林艮詩歌獎,是2003—2004年度的美國桂冠詩人。2008年,格麗克獲得美國詩歌界最高獎之一的華萊士·史蒂文斯詩歌獎。格麗克的詩以陰暗的自然意象反映了她無助、被背叛和失落的情感,直面人生的恐怖、艱難和痛苦。《神話片斷》收入《阿基里斯的勝利》:“當(dāng)那位固執(zhí)的神/帶著他的禮物向我追來/我的恐懼鼓勵了他/所以他跑得更快/穿過濕草地,一如往常那樣,/贊美我。我看到贊美中的/捕獲;冒著他的琴聲,/我祈求大海里的父親/救救我。當(dāng)/那位神 到達時,我已經(jīng)消失,/永遠的變成了一棵樹。讀者啊,/同情阿波羅吧:在水邊,/我逃脫了他,我呼喚/我那看不見的父親——正如/我在那位神 的雙臂中變得僵硬,/關(guān)于他那無處不在的愛/我的父親不曾/從水中流露任何表示?!?/p>
⑩ 沈奇選編:《西方詩論精華》,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