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牧羊人
□阿微木依蘿
早春,草尖懸掛著透亮的露水,朝陽還沒有升起,風不大,山峰包圍的村莊偶爾傳來幾聲家畜的叫聲。這些天然的動物聲音,使這個村莊的早晨顯得更加寧靜。
山頂飄著薄霧,這是晴天的霧,它們和露水一樣,太陽出來才會散去。人們在這時候不會早早起床,山溝里有冷風穿梭,戀床的人還能再睡一會懶覺。等到朝陽把露水從草尖上摘走,那些露水的香氣和草的香氣從半掩的木窗縫隙里飄進屋子,人們才陸續(xù)起床。
村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河谷村。村里住著六戶人家,共有三十幾號人。這些人即使聚在一起也不熱鬧,遠不如一群麻雀熱鬧。為了增添熱鬧,他們喜歡高聲說話,并且每家養(yǎng)狗,養(yǎng)雞,養(yǎng)一切能發(fā)出聲音的活物。當人們說話累了的時候,就讓雞和狗去說。
在這些高聲說話的村民里,有一個人常年保持自己低聲說話的習慣,他就是張果子。
張果子早晚間都在村前的小河邊散步。河流什么時候漲水,什么時候水質最好,什么時候可以撈到肥魚,什么時候水上漂來了牲畜的尸體,或者什么時候貪玩的孩子掉進了河里,只有他最清楚。
張果子是個羊倌。他放了五十年羊。從十歲開始放。現(xiàn)在他六十歲了。六十歲的張果子就像一只老羊。他身材干癟,皮膚就像風干的羊皮皺巴巴粘在身上。他走路雖然不利索,骨子里卻裝著羊的野性和倔強。他每天趕著羊群上山,腰間別一把彎月形的鐮刀。鐮刀的歲數(shù)也不小了,刀把生銹,刀口鈍拙,割草全靠人的力氣。當然,年輕時候的鐮刀是鋒利的,就算是一棵樹,只要進了鐮刀的嘴,它也能兩三下將它們咬斷。
現(xiàn)在鐮刀和張果子都上了年紀。翻山時遇到一些樹枝擋路,張果子就抽出他的老刀,將樹枝慢慢散散地砍斷。他從來沒有想過好好磨一下刀,似乎鐮刀上了年紀不需要細磨,就像他現(xiàn)在不需要急躁了——走路是慢的,說話是慢的,就連生氣也是慢的——人上了年紀就和鈍刀的性情是一模一樣。他雖然還有野性的倔強,但是野性的倔強不需要天天背一把亮閃閃的快刀上山。他的倔強只用來放羊,并且不能聽取別人半點勸誡,一旦有人說他六十歲了應該休息,他就會向你吼道:“不放羊干什么?你說!”
“老放羊的!怪不得一輩子放羊!”人們很氣憤。
張果子在春天起得早,比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早。他喜愛春天。春天的天氣不冷不熱。當整個村子的人還在睡懶覺時,張果子已經(jīng)起來了。他和雞,狗,馬,牛,羊,鳥,一起醒來。
春天放羊比任何一個季節(jié)都省力。而且小羊在這個時節(jié)出生最有口福。
這個季節(jié)的羊和張果子一樣精神爽朗,它們在夏天是瘋跑的,在春天卻流連在草地里。張果子的羊大多是黑山羊,當然也有灰白色的山羊。它們的樣貌沒有綿羊溫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它們的毛發(fā)和腿腳都不如綿羊好看。可是它們一旦站在綠茵茵的草地里,瞬間就有了一種本土羊族的帥氣。它們身上沒有鞭子抽打的痕跡。張果子從來不用鞭子。他放羊只用嘴,他和羊說話,這張嘴到了山坡就停不下來。他認為羊可以聽懂人話。
這些羊不全是張果子一個人的。
張果子一年要幫許多人放羊。他自己的羊不超過五只。五只羊循環(huán)放了五十年,現(xiàn)在還是五只羊。當然他現(xiàn)在放的是最初那五只羊的后代。他也不能清楚地算出現(xiàn)在放的是第幾代羊了。
雇他放羊的人們一年給他一百斤或二百斤糧食。這一切都是口頭約定。他們憑良心辦事。當他們需要張果子放羊時,就指著村子下方的河水說:天在上,河在下,千年不變的石頭作證,你給我放羊,我給你糧食。
張果子很相信這些天地為證的誓言。五十年來,他憑著相信別人的良心而沒有餓死。他沒有土地。他的土地被泥石流毀了。他也沒有妻子兒女和兄弟姐妹。他的父母躺在墳墓里快要二十年。他是個孤人。當然他曾經(jīng)不是。可曾經(jīng)太遠,比上輩子離他還遠?,F(xiàn)在他腦子里存著的只有一個年輕女子的摸樣。遺憾的是,這個人也死了。死了三十多年。她從高高的山崖摔下去——張果子現(xiàn)在看到的每一朵花仿佛都是她變來的。他喜歡春天,但是春天對他來說,實在太短暫了。
每個早晨張果子都有一個習慣,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數(shù)羊,先要確定他的羊是否都在,并且確定每一個都活著,他才能去忙別的事情。
羊圈里每年都會死幾只羊,有時死在春天,有時死在冬天,反正每個季節(jié)都可能死羊,說不好什么原因。
如果死了別人的羊,張果子就要賠一只給人家,如果死的是自己的,那就把死羊弄干凈煮吃。早先死了羊他會大哭一場,就像哭他死去的親人一樣動情。年年如此之后,他不哭了,覺得人生短暫,羊生也短暫。他說:“人和羊都是一個命。”
早些年他在羊圈上掛著一面鏡子,是“避邪的”,現(xiàn)在那鏡子也取下來了,掛在他的床頭。
張果子的草房子搭在靠河的位置,為了不讓羊扯著房子上的草,他把羊圈搭得與房子有些距離。他拴了一只兇猛的黃狗在羊圈門口當管家。
這個早晨又死了一只羊。張果子半靠在羊圈門上,垂著頭望它。
“這么好的季節(jié),你死得不是時候?!彼f。
張果子拖著死羊去了河邊。他將羊摔在河沙上,然后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大石頭上抽煙。石頭是從河里生根長出來的,漲水也動搖不了它。張果子一邊抽煙,一邊冷眼望著死羊。羊身上飛著蒼蠅。
河邊風大,比起草房子里冷一些。他的白頭發(fā)被河風掀來蓋在眼睛上。
“嗨!老果子,又死羊啦?”陳石頭的聲音從河岸傳來,他趕著牛出去放。
“老石頭!你看看我,正坐著你呢!”張果子指著屁股下面的大石頭說。在這個村子里,他只和陳石頭有話說,也只和他開玩笑。
“鳥話!”陳石頭喝道。
張果子干笑兩聲,眼睛又轉去望著河灘。這樣一年死兩三只,他的羊只夠賠賬。雖然這些死羊最后都進了自己的肚子,張果子還是感到很失望。
“不要難過啦。正好可以打牙祭。多好的事情。賣給別人不如自己吃掉。放一輩子羊能舍得自己殺一只吃嗎?還是死了好。死了就可以吃個干脆。東想西想劃不來。你說是不?”陳石頭將牛趕到河對岸,放在山邊的青草地上。
張果子突然感到一陣揪心的痛苦,他想起死去的年輕女子來了。
那是個冬天無風的上午,穿著紅花外套的女子站在村子的西口,她和她的家人剛剛搬進河谷村。他們在河邊建了房子。按照村中的風俗,鄰里之間要互相幫助。所以張果子被父母派去幫忙。張果子就這樣認識了年輕文靜的姑娘秀芝。并且在短短兩個月后,也就是次年初春,他們確定了戀愛關系。私下確定的。算是私定終身。這在村里是頭一回。
秀芝讀了幾年書,比張果子強一些。她說話有趣,會講一些牛郎織女的故事。不像張果子,總把牛郎織女與董永和七仙女混合在一起。從他嘴里出來的董永娶的妻子不是七仙女而是織女,七仙女總是莫名其妙嫁給了牛郎。
秀芝有著農(nóng)村姑娘的脾性,吃苦耐勞,聰慧可人。村里人逐漸看出張果子和秀芝的感情后,都打趣說一朵鮮花插在了羊糞上。
陳實,也就是陳石頭,他原名陳實,那時候還沒有娶妻,他也喜歡秀芝。張果子突然發(fā)現(xiàn)陳實也喜歡秀芝,感到很生氣,但是不能說出來。雖然他知道秀芝不會喜歡陳實。但萬一秀芝的父母喜歡呢?如果她的父母極力撮合,難保秀芝不會妥協(xié)。因此,他在深情看著秀芝的同時,眼角的余光總是時刻注意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陳實。那時他多么年輕,眼力多么好。
他們?yōu)榱诵阒ゴ蜻^很多架,“陳石頭”就是從那個時候叫出來的綽號。
“嗨,小果子,你怎么還不去放羊!”這是陳實遇著張果子時最愛說的話。言下之意是讓他離秀芝姑娘遠一點。
愛情使張果子的心情歡暢,使他年輕的雙腳充滿力量,他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把羊群趕到水草豐美的地帶吃飽喝足,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將它們收圈。草草吃過晚飯后,在村子的燈光和天邊的星辰逐漸亮起來時,他就穿上最干凈的衣裳去見心愛的姑娘了。那段日子他的時間總感覺過得飛快。
秀芝姑娘梳著兩條長辮子,用紫色碎花布條扎著,當她坐在河邊洗衣服時,兩條辮子的發(fā)梢就像蜻蜓一樣點在水面。
張果子常常幫秀芝洗衣服,尤其在初春水冷時,更要提早囑咐秀芝把臟衣服積攢起來,等他放完羊回來洗。
陳實是以公平競爭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比起張果子來,他顯得比較大度。當張果子用斜眉歪眼看他時,他用嚴肅的口氣卻不失溫和的態(tài)度說:“你可以喜歡秀芝,我也可以。難道我不可以嗎?她還不是你老婆?!?/p>
張果子經(jīng)常被這個名叫陳實卻一點也不誠實的家伙氣得跳腳。他說不過陳實。如果陳實是一只羊,他決定餓死他。
秀芝后來也放羊,張果子因為熟門熟路,經(jīng)常作為秀芝的向導領著她和她的羊在山林里亂轉。而陳實也像一只本分的狗一樣跟在他二人身后。張果子以嫌惡的口氣叫他“滾蛋”,他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有權利守著秀芝。
張果子想到這里回過神來。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飄到一座樹木蔥蘢的山上。那座山正是他們從前一起放羊的地方。山的底腳,那棵開著碎花的藤樹下,陳實正在那棵樹身上扯著藤子。藤子上的花和葉子都可以喂牛。他已經(jīng)扯了很多下來,放在牛鼻子底下。
陳實又轉身看看河邊,正好看見張果子在石頭上望著他。他們互相遠遠地笑一笑。
陳實朝張果子走來。
“還不準備剮么?”他問。
“殺?!?/p>
張果子從石頭上跳下來。他把外套脫來掛在一根水麻樹上。水麻樹正發(fā)著新嫩的葉子,張果子轉身之前扯了一把樹葉攥在手里。
張果子用水麻葉認真仔細地把死羊擦了一遍,再將它拖到河邊用清水沖洗。然后從腰間抽出那把鈍鐮刀。
“你不會只有這一把刀吧?太鈍了。怎么剮!”陳實咬著嘴皮,兩手用力扯住羊的后腿。雖然羊已經(jīng)死去,根本不會掙扎,張果子和陳實還是不自主地用殺活羊的方式來解決這只死羊。他們讓它完整地再死了一次。
張果子一邊費力用鐮刀割斷羊的喉管,一邊說:“讓你死個明白。你是這樣死的,不是那樣死的。死了變成羊鬼去告訴你的羊伴,應該這樣死,死在我的鐮刀下才算是死。你們是我一手放大的,你們的命是我的?!睆埞诱f到這里十分難過,用鐮刀狠狠再割了一刀羊脖子,“你們沒有一個是我的!害人的!”
“這話一年說幾次,我都會背了。羊會懂嗎?如果我是你就啥也不說了。沒意思。”陳實搬起羊頭放在石頭上,雙手掐住羊脖子往下擠血。羊血只是慘淡地滴了兩滴,瘀血堵在血管里再也擠不出來。
“會懂!”
“會懂就不會再死了?!?/p>
“哎,死了也好。有時候我在想,可能她在那邊也孤單單的,像只野鳥,要幾只羊去放是應該的。她在這里只和我們熟悉,不捉我們的羊,難道還要去做賊嗎?現(xiàn)在你改放牛了。她是不會放牛的?!睆埞娱L聲嘆氣。
“你又胡思亂想了。人死了還放什么羊。瞎扯。多少年的事情了——你要是放得下就放下吧?!标悓嵈瓜骂^裝作很認真地給羊清洗刀口。
“你放得下嗎?”張果子問。
陳實停下手,呆滯的眼神望著河水。
“你當然可以放下了。你結婚了。兒子都娶了媳婦。我放不下?!睆埞幼テ鹧蚰_,往羊蹄子上劃一刀,再抓起另一只。
陳實望著張果子,沒有說話。
“我是在說玩笑話。你有父母,你愿意不娶也不行。我不同……”張果子望了一眼山包上的兩座墳。
“你這樣剝下去,要剝到明年了吧!”陳實轉開話題。
張果子嘿嘿笑道:“你不懂,鈍刀正好剝羊皮。我這樣用慣了。你真給我磨快了我還使不來哩?!?/p>
突然一只活羊竄到河邊來了。是張果子的羊。它翻圈門跳了出來。這個時間張果子應該放它們在山上吃草。
“又是這只瘟神!稍慢一點就發(fā)瘋。一頓不吃要餓死嗎?”張果子放下鐮刀,把另外半邊羊皮留在那里。
“走吧!蠢貨!”張果子一腳踢向羊屁股,他走向羊圈,把里面安分的羊一個一個領出來,帶它們走過木橋去河岸吃草。春天放羊的好處在于不用去很遠的地方找草原,就近的山草就可以喂足它們。
“我?guī)湍銊幇桑俊标悓嵏呗曊f,手已經(jīng)利索地開始剮羊皮了。但是那把鐮刀實在太鈍,他握住刀把的手因為用力猛而不停發(fā)抖。
“晚上一起喝酒?!睆埞釉跇蛏匣厮?。
月亮冷清地掛在天邊,星星好像被山風吹縮到云層后面去了。張果子門前的石榴樹發(fā)出新芽的氣味,它們的葉子像花瓣一樣只在夜晚展開。石榴樹的左邊,也就是張果子的羊圈背后,一片蓖麻樹枝枝杈杈占據(jù)了一塊空地,等到果子半熟的時候它們是紫紅色的,葉子和果實都是紫紅色,但是現(xiàn)在,它們像鬼影子,在月光不是很好的夜空下,張果子和陳實都不愿意多看它們一眼。
張果子和陳實在草房子門口喝酒。他們燒了一堆火,邊烤羊肉邊閑談。火焰的光照到張果子的菜園里,新撒的白菜已經(jīng)冒出鮮亮的嫩葉來。
“晚上的空氣好。”張果子忍不住感嘆道。他揚起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晚上的空氣確實好。植物的清香在這個時候都愿意跳出來,它們像頑皮的孩子一樣四處亂竄。村莊沉寂,白天很愿意說話的人此刻一言不發(fā)。
“還是晚上空氣好。”張果子又說。
陳實也吸溜了一下鼻子。不是吸新鮮空氣。他不像張果子一樣將他的老鼻子對準空氣猛烈地吸,好像一個氧氣不足快要死掉的人一樣費力地吸著那些所謂的植物香氣。他從來不這樣去做一些滑稽的事情。
“你這樣吸,羊糞的味道也很濃吧?”陳實說。
“羊糞也是草味道。吃草的動物糞便不那么臭?!?/p>
“也對。”陳實漫不經(jīng)心道。他站起身走到張果子的草房下,拿下自己的外套披在身上。
“山溝里風大?!标悓嵍读艘幌隆?/p>
張果子很得意地看著陳實,在他眼里,陳實瘦巴巴的顯得有些可憐。而他身體好。六十歲了,他的牙齒只掉了兩顆,還是在里面,看不見。與他同齡的人簡直吃不得硬一些的食物,而張果子還能啃骨頭。所以當他看著那些沒牙的老人時,總要咧開嘴笑,故意將他的牙齒露出來。
但是張果子怕下雨。他的身體只在雨天肯出毛病。
“我的身體一向這么好。我平常連感冒也少有?!睆埞油鸲牙锼蛢筛刹?。
“誰和你一樣呢?老狗命?!v命硬梆梆?!腊??一向有人這樣說?!标悓嵍酥仆胪炖锕嗔艘豢?。
“多喝點酒啦。堵住你的狗嘴就不冷了?!睆埞友b著很氣憤的樣子。
他們翻烤的羊肉已經(jīng)飄著肉香了。
“這一點也聞不出是死羊的味道。誰能聞出來呢?是不是?”張果子滿意地取下一塊羊肉送進嘴里咀嚼。“你也來一塊?!彼f。
陳實取下一小塊放進嘴里。他的牙齒不剩幾顆了,吃得小心翼翼。
肉香從張果子門前一直飄到鄰居那里了。不多一會子,月亮底下走來幾個小影子。是四個孩子。他們低聲嬉笑著,有些羞澀地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向前討肉吃。
“回去問問你們的爹媽,我這是死羊肉,他們要是放心你們吃,就來?!睆埞庸室庹f得很大聲,使他們的父母都能聽見。
三個小孩風一樣掃回去了。只有一個小孩站在月光下,動也不動。
過了兩分鐘左右,那三個孩子各自端了一只洋瓷碗奔來。
“我媽說可以吃?!?/p>
“我媽也說可以吃?!?/p>
“我媽也這樣說!”
三個孩子搶著回答。他們吞著口水。為了不讓張果子看見他們的饞樣,每個都用臟兮兮的袖子捂住嘴巴。
陳實取下三塊肉,一人一塊遞給他們。并且讓孩子們先放下瓷碗,吃完再端幾塊回去。
沒有跑回去端碗的孩子還站在遠處,她好像不知怎么辦才好,立在那里不敢動。
“你過來。”張果子喊她。
穿短紅衣服的小姑娘向陳實和張果子走來,她的眼神空茫茫的。
陳實取下一塊肉遞給她。小女孩接過羊肉沒有說話,悶聲坐在火堆邊,她吃得有些急。
“紅花,你慢點吃。還多著,多著呢。”陳實這樣對小姑娘說,他抬眼若有所思地望著張果子,想說點什么沒有說。
山風吹得紅花有些怕冷,她縮了縮身子像一只受凍的小雞一樣靠在陳實身邊。陳實想要脫下外套給她穿上,張果子擺了擺手,進去拿了一件自己的外套出來。
紅花是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她的媽媽死了,生下無數(shù)個女兒之后喝藥死了。紅花的爸爸想要生個兒子,但是紅花的媽媽一直生到死也沒有給他生下一個兒子。他們天天吵嘴,終于吵死了。
紅花的新媽媽是個年輕的女人,不足三十歲,給紅花的老爹終于生了一個病懨懨的兒子。紅花的老爹每天抱著小兒子,就像老母雞孵蛋一樣時刻不離。紅花的新媽媽十分兇悍,背地里不讓紅花吃飽飯。這些事情紅花的老爹是不管的。他眼里只有他的小兒子。
紅花只要吃上兩碗飯,她的新媽媽就要瞪著一雙傻氣兇殘的雙眼望著她說,一個五歲不到的娃娃需要吃這么多嗎?你是不是不知飽足?我真懷疑你的胃是不是壞掉了,不受控制了。
紅花聽到這些話會立刻放下碗,雖然她還不足五歲,但是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比十歲孩子還要懂事。她幫新媽媽劈柴,喂雞,放羊,現(xiàn)在是春天,她還能學著大人的樣子播菜種。她想盡量表現(xiàn)自己,讓新媽媽給她多吃一碗飯。今晚要不是聞到肉香,她不會偷偷跑出來。
她是個乖巧得像個奴隸一樣的孩子。
“喲,老果子大……哥,你們在烤羊肉吃呀?”是紅花的后媽來了。她慢騰騰扭動著腰桿走來,手里拿著一件小衣裳,好像是剛巧經(jīng)過這里一樣。
“嗨,這娃娃,我到處找她呢。天氣還這么冷,凍感冒可不好?!迸俗叩綉?zhàn)戰(zhàn)兢兢的女孩面前,慈愛地替她穿上一件外套。她把張果子披在紅花身上的外套取下來放在一邊。
“嚯,你對紅花真好呢?!睆埞诱f。他沒有抬眼看她,也沒有喊她坐下來吃肉。對于她那聲討好的“哥”也沒有說一聲感謝。但是他舉起酒杯說:“要不要來一杯?”
女人自己坐下來了。她在烤架上取下一塊羊肉放進嘴里,又接下張果子的酒喝了一口。
“有什么辦法!我可是操碎了心。難道不是嗎?小的還那么小,她呢,什么事情也還幫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幫忙。還不大的娃娃,又死了親媽,我是要真真的對她好點才行。我剛來兩年,已經(jīng)給她做了五雙鞋子。我自己生的還一雙沒做呢。就這樣還討來一些閑話。天地良心!”紅花的后媽指著天說。
張果子和陳實都微微笑著點頭,好像很同意她的說法。并且給她投去了同情的眼光。
“你果子爺爺?shù)难蛉猓梢远喑渣c。長胖些?!迸怂合乱粔K羊肉放在紅花手里。女孩接過肉,呆呆的。
“她穿鞋太費,我是機器也忙不贏啊。天地良心!”她指著女孩的光腳。
張果子和陳實又點一下頭,繼續(xù)喝酒。
女人已經(jīng)吃下好幾塊羊肉了。她說話快,吃羊肉更快。不多一會子,酒足肉飽,她準備離去。
“這羊肉真是不錯。老果子叔,你每年都吃兩三只羊,真有口福。你的牙齒還這么好。我說的可是實話。天地良心。”她拍了拍腿后的灰土,站在原地準備走但是沒有動身。
這回她喊他叔。
陳實憨憨地發(fā)出笑聲。
張果子又往柴堆里添了一把干草,新放上架的羊肉烤出滋滋的響聲。先前烤好的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
“你要是不嫌棄,就把那羊頭拿去熬湯吧。也許可以烤來吃。”張果子對紅花的新媽媽說。
女人一手提著羊頭,一手牽著紅花走了。她們的身影一高一矮地走在月色里??瓷先ィ芟褚粚τH親的母女。
“這個大嘴巴,你看她剛才那個樣子,說得跟真的一樣。你看……太他媽能吃了?!标悓嵰荒_踢開女人啃下的羊骨頭。
張果子收起酒碗,他喝得差不多了?!澳氵€來點兒嗎?”他準備收拾見底的酒瓶時這樣問陳實。
陳實擺擺手,他也喝夠了。他二人并沒有喝多少,如果紅花的后媽不來,酒瓶里應該還能剩下半瓶。
星星已經(jīng)布滿夜空,月亮也白了起來。蓖麻樹閃亮著葉子在風中搖晃,好像周身披滿了珍珠。高山顯得更高了,樹影像黑色的棉被蓋在山上,白天能一眼瞧見的花朵這時候什么也看不清。張果子依然吸了吸鼻子,好像要吸一口新鮮的花香含著去睡覺。
他們收拾了烤架。熄滅了火塘。
“明天早點起來。去高松樹腳下放羊。那里水草好。今晚的肉真不錯?!标悓嵳f。
“可能南面的水草好一些。你明天再來吃?!睆埞佣肆耸O碌难蛉庾哌M自己的房間。
月亮十分漂亮地掛在當空,但是沒有人看它。幾只夜鳥鳴叫,混著河水的聲音飄蕩在村莊。
夏天到了,羊群在懸崖間跳來跳去。它們不僅顯出焦躁的情緒,甚至還有些挑食的樣子。
兩只羊爬到懸崖下不來了。
放羊的張果子在這個時候傷透了腦筋。他像蜘蛛一樣掛在懸崖的半腰上。
“你們有本事上去沒本事下來,逞你媽的鬼能!”張果子氣憤極了。
以前的夏天——多少年前記不清了,為了不讓羊群跑到懸崖上,他會趕著它們?nèi)ミh一點的地方。比如東山腳下,那邊水草不錯,即使在夏天,水邊也長滿了枸皮葉,只要用鐮刀砍下一枝就能刷下葉子喂飽它們。現(xiàn)在不行了,走到不算遠的高松樹也感到吃力。當然他不承認老,他固執(zhí)地認為只是自己的腿腳出了點小問題。
“我的腳底生了個小瘡,走不遠?!彼_他的鄰居。他也騙他自己?,F(xiàn)在他走路總是一瘸一拐,好像腳底真的生了瘡。
好心的鄰居每天給他介紹偏方。有人甚至請他脫下鞋子讓他們看看瘡的樣子,好給他尋一些更有效的草藥。
現(xiàn)在,兩只下不來的羊在崖壁上發(fā)出苦悶的叫喚。它們絕望的樣子又讓張果子生出一股同情。他抬起頭看它們,它們也低頭看他。陽光把張果子照得喉嚨發(fā)干,兩眼發(fā)暈,他的白胡子沾了一片晶亮的汗水,他想安慰那兩只山羊,但一句話也說不出。
崖壁底下的羊也跟著叫喚起來,好像在商量什么辦法。張果子拖著有些發(fā)顫的腿踅過懸崖,攬過山羊抱在懷里,再冒著摔死的風險從懸崖上倒退著下來。他的身子貼著崖壁,單手攀住石頭。
張果子的羊摔傷了一只,腿腳流血。這一天下午,他抱著受傷的羊像抱著自己的親人一樣愁悶地回到住處。他細心給羊包扎傷口,再去弄了一些豆子喂它。
“啊,老果子,羊又受傷了么?”陳實搖搖晃晃走來,他走得就像一棵衰敗的草。
“嗯。逞能的東西?;钤摗!睆埞幼炖镎f著狠話,眼睛卻充滿關懷地望著受傷的羊。
“你的運氣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想一想,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死過羊啦?前年春天,是吧?我們還坐在門口烤羊肉?!标悓嵒匚兜赜媚_在地上劃一下圈子,“就在這個位置,大概?!?/p>
張果子點了點頭。他也覺得這一兩年的運氣很好。
夏天的河水小了一些,水質清亮,一眼能見到小魚在河里游來游去。還有水鳥在河面翻飛。不大的孩子們在河里摸魚,他們拿著自制的魚竿和撮箕,笑聲落在水里,喊聲高過水響,褲腳濕了一片。張果子遠遠地看著他們嬉戲。當他見到這些孩子的時候才猛然覺得自己或許真是有些老了,他摸了一下胡子,發(fā)現(xiàn)它們硬茬茬的有些扎手。
他刮掉胡子。
紅花的后媽也到河邊洗衣服去了,她路過張果子門前,聽見陳實和張果子正在討論死羊的事情。她十分激動地問:“老果子大哥,你的羊又死啦?”
這回她喊的是大哥。她一會子喊大哥,一會子喊大叔,搞得張果子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哥還是叔。
張果子氣得臉有些發(fā)紅,跳著腳說:“晦氣!沒死!”
紅花的后媽縮了一下身子,張望的眼神從羊圈的方向抽回來。
“天地良心,前年春天的羊肉……”她叨念著,倒退了走開。
陳實咳了咳,轉身去看望張果子受傷的羊。
張果子受傷的羊當天晚上就死了。它沒有因為張果子賞賜的一碗豆子活下來。晚上風大,圈門上的薄膜被風吹得絲絲響。后半夜,張果子起夜,透著灰蒙蒙的月光看見羊僵硬地躺在地上。張果子這回流了兩滴眼淚,但是很快他就收住了情緒,跑進草房子摸出鐮刀放在窗口上。他想連夜剮了它。當他把那只羊從圈里拖出來后,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腰。他又把鐮刀收回屋里。那只死羊也拖到屋里去了。他看著羊的尸體,整夜沒有睡著。
天剛亮,張果子還沒有起床,陳實已經(jīng)來敲門了。他在門外著急喊道:“老果子!你那只受傷的羊不見啦!”
張果子有氣無力打開門,現(xiàn)出死羊的尸體給陳實看。
“昨天還好好的不是?”陳實一陣驚訝。
“昨天是好好的。”張果子回答。
他們一起把羊拖去了河灘。這一天下著大雨,這是夏天第三場大雨,因為處于高山,夏天的雨一旦大起來就有了秋天的氣味。張果子和陳實都穿上了外套。
這回殺羊沒有用鐮刀,也不是張果子殺,這回主刀的是陳實,他用自家的菜刀割斷了羊脖子。
晚上天氣又突然轉好了,有星星和月亮。夜空經(jīng)過一場大雨的洗刷,云彩十分亮白,在星辰的襯托下甚至閃出彩色的光。張果子和陳實把烤架放在沙灘上,他們沒有將羊搬到門口去烤。火焰照亮的河水看上去是一種溫和的美。
“今晚大概不會有人來了,河邊風大,香味會被河水帶走的?!标悓崗埻f。
夜鳥停在河水中間的大石頭上,它們對火光絲毫不感到害怕,在陳實和張果子干杯喝酒時,鳥的歌聲在河岸響起。
“如果我們是打鳥的,它還唱么?”陳實興致勃勃,同時又像個孩子一樣撿起一塊石子扔到對岸去。他的手太軟了,石頭還沒有飛到對岸已經(jīng)掉進河里。
“哎?!标悓嵗鋰@了一聲。他突然悲傷起來,想起自己的父親。他出生的那天晚上,他的父親連夜起來殺了一只羊慶賀他的出生??墒乾F(xiàn)在呢,他的父親死了,他已經(jīng)老得和父親當年一模一樣。他摸一摸被柴火烤燙的沙子,抓一把捂在手里。他的眼睛有些模糊了。當他抬起眼皮時,猛地看見張果子門前立著一個矮小的人影,他驚怕了一下,手中的沙子簌簌漏了出去。
“誰?”陳實慌張地問。眼睛瞇成線盯著那個人影。那個影子輕微一晃,藏在張果子的柴堆后面去了。
“出來吧。紅花?!睆埞硬聹y到是誰了。
紅花比前年高了一些,但還和以前一樣瘦,所以她的影子就像一根短瘦的竹竿被月光扯得有些變形。但是張果子還是從柴堆后面滑出來的影子認出了她。
“你的眼神還是比我好。”陳實感嘆。
張果子臉上頗有些喜色,仰頭喝了一口酒,沒有回陳實的話。
紅花弱弱地從柴堆背后走出來,像一道黑色的月光緩緩來到河灘。她雙手拉著一片衣角,不知所措的樣子。
“爺……爺爺……”紅花吃吃地說。
張果子用酒碗向下指一指,示意她坐下來。陳實很快撕下一塊羊肉遞給她。
紅花的衣袖短短地罩在手彎上,衣服的下半截也蓋不到肚臍,這是一件兩三歲時候的衣裳,而紅花已經(jīng)六歲多一些。袖口已經(jīng)破了,線腳像六月的枯草絲絲縷縷的飄著。
張果子垂眼望著這個可憐的孩子:她像一只孤鳥一樣蹲在沙灘上,雖然是夏天,高山大雨后的空氣依然清涼,她的小腿冷得有些發(fā)抖。
紅花自主地向火堆靠近。張果子微微露出笑容,覺得這孩子還是很會照顧自己,在后媽的眼下,她已經(jīng)學會了怎么生活。想想這些,張果子又痛惜她的親生母親死得未免早了些。
“紅花今年長高了不少。”陳實摸一摸孩子的頭,愛惜地,好像在自言自語。
張果子咂巴一下煙嘴,沒有說話。
紅花攤開兩只手給陳實和張果子看,她默默地做出想要再吃的請求。兩只手心里都有老繭和傷疤,手背上也有,皮膚不是六歲孩子應該有的細嫩,而是粗糙地起著褶子——那些傷疤像大風一樣,把周圍的皮膚吹皺了。
“紅花,你想吃就說出來不要害怕。你也可以自己取來吃。沒有人說你。嗯?!标悓嵉吐曊f。
紅花微微縮了一下手,更膽小了。
張果子往酒碗里倒了半碗酒。這是今年夏天他喝得最多的一次。
“你喝得差不多了吧?我喝得少。”陳實搖著碗。
“吆,你們在這兒呢!我說家里怎么沒人,河邊卻燃著柴?!奔t花的后媽又來了。她還和以前一樣鼻子靈光,聞到肉香就撲來了。
“這娃子到哪兒也不說一聲,讓我好找?!彼栲枧九菊哿艘恍┦裁床葜|在沙灘上坐了下來。
紅花微微地向后退了退。她的后媽不讓她退到后面躲著?!澳阕稽c。不要退到河里沖走了。我又不會吃人。這娃子——天地良心,我還要怎么好?”女人一臉委屈,抓小雞一樣抓著紅花的手臂將她提回原來的位子。
“她還是個小娃子,你不能這么提她的手膀子,會脫的?!睆埞诱f。陳實也點了一下頭。
女人晃了兩下腦袋,“嗯”了一聲沒有說出話來。她斜眼看了一下紅花。
張果子和陳實一般不在紅花的后媽面前多說話,比如讓她對紅花好一點,給孩子吃飽飯,買新鞋,或者添一件合身的衣裳等等,他們從來不敢說。他們怕一旦說出來,女人就要哭泣著跳起來喊“天地良心”。在整個村子,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天地良心。
“我只是這樣說說,你不要多意。人老了,話多?!?/p>
“嗨,不老。老果子大哥……”女人還想說點兒贊美的話,但是她抬眼看了看張果子灰白的頭發(fā)和枯黃的皮膚,以及那雙失神的眼睛,后面的話就這樣被堵住了。
“都會老的。啊?!标悓嵞:卣f著,將一塊羊肉顫抖地喂到嘴里。這幾年,他的手總是不由自主抖得厲害,并且太陽越暖和,他越有困意。整個夏天,陳實有一半時間在打瞌睡。當院墻被太陽烤熱的時候,陳實就像老狗一樣偎到墻腳去了。
“老石頭,你不要啃睡著了?!睆埞犹嵝?。
“???不會……”陳實搖著腦袋。
張果子感到一陣風從心里走了過去,把他爛在心里的往事都吹翻了。他望著眼前的陳實,怎么也不能將他聯(lián)系到那個年輕小伙的身上——為了心愛的人打架,膀子多么有力。
“你服不服!”——張果子還記得那天下午,他們像兩只瘋狗一樣扭打在山坡上,陳實一只膀子壓住他的脖子,使他不能動彈。他恥辱地發(fā)出像老公雞一樣的嘶叫:“服你我是你孫子!”
說起那場愛情,張果子和陳實都吃夠了苦頭。他們都喜歡秀芝。在那段日子,他們努力表現(xiàn)自己,對秀芝大獻殷勤,她需要撐傘的時候,兩把傘擠在了一起,她需要加件衣服時,兩件外套又擠在一起,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兩個人就擠在一起了。最后為了在姑娘面前表現(xiàn)大度,他們整天咧著嘴和對方說笑,好像他們生下來就沒有開懷笑過一樣。為了不讓對方有機會偷著和姑娘見面,他們二人形影不離,一起放羊,一起回家,連吃飯都端著碗到對方門前晃。
那是個極有閑心的時期??墒乾F(xiàn)在,張果子和陳實都老了,他們懶散地坐在沙灘上喝酒,聽著夜鳥鳴叫,望著遠去的流不盡的河水,看著風從對方的白發(fā)上走過去。
“你要是撐不住想睡覺,那就早點回去睡。”張果子說。
陳實又搖了一下腦袋,說他一點也不困,只是酒有些喝多,眼皮在打閃。
“我心里清醒得很哩?!标悓嵦Ц吡寺曊{(diào)。
紅花的后媽這時候也叨叨地說上了,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抱著酒瓶子喝了不少。
“去年我的兒子死了,你們是知道的??墒悄銈冎朗裁茨兀∧銈冎徽f我對她不好,天地良心,我要是把心掏出來給你們看,你們會覺得它紅得和山茶花一樣!”女人動情地抹了一把眼淚,看著山上黑漆漆的樹影,“我為了紅花可是操碎了心!難道不是嗎?我嫁過來這些年,已經(jīng)給她做了五雙鞋子,我自己生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我可憐的兒子!他一雙新鞋都還沒有穿過。他的小身體用一塊破布裹著就抱出去埋掉了。如果他生在好一點的人家,就算他還這么小,也該有一副棺木的吧。他還不會走路就死了。
“她呢,什么事情也還幫不上忙。我也不指望她幫上忙。還不大的娃娃,又死了親媽。我時常做夢都告訴自己,要真真的對她好點才行。不好能行嗎?可是這樣還討來一些閑話。我要是把心掏出來,你們敢說它黑嗎?
“我死了兒子過后的幾天,我想喝一口水,我說:‘紅花,你去給我端一碗水來,我實在渴死了?!粍?,她站在那里想了半天才去給我打了小半碗水。你們看,她也只把我當后媽看。但是我能和一個死了親媽的娃娃計較嗎?我沒有!我那男人,她的親爹,說這娃娃命帶煞星,克死了她的親弟弟……我的兒子。她爹吵著要將她送人,我沒有同意。天地良心,我要是不把她當親生的娃,我也會同意將她送人!”
女人說累了,停下來喝了一口酒。她的眼角斜斜地瞟著紅花。
紅花一聲不響地坐在沙灘上,垂著頭。
張果子抽著悶煙,陳實耷拉著腦袋,好像睡著了。
“你對親生的也不好,他死了就扔在山坡上,不能埋深一些嗎?聽說被野狗刨出來扯得稀爛?!标悓嵧蝗惶痤^說。
“真是冤枉我了!是紅花的老爹去埋的。叫我親手去埋,我下不得手。那個天殺的笨賊,我還不知道你說的這些事情!”她拍了一下胸口。
張果子也說不能怪她,人確實不是她埋的。
紅花好像被嚇著了,往后縮了一下身子。她的后媽因為受了一通委屈,也不贊美羊肉好吃,站起身喊也不喊紅花就回去了。
陳實望著女人的背影冷笑了一聲。她又給紅花取了一塊羊肉,并且要她坐得離火堆近一些。
“紅花,你后媽說的可真?她是這么好的一個人么?”陳實摸著孩子的頭。
紅花搖一搖頭,又害怕地點了一下頭,最后她好像要流眼淚,但是忍住了。她什么也沒說。
“小娃子她能懂什么。不要難為她?!睆埞佣读艘幌乱路系哪嗌?。感覺酒有些過頭了,他起身去遠處小解時,差點栽倒。
“老陳,等下讓孩子帶些羊肉回去?;鸩灰纭JO碌奈易约簛硎帐?。你要是吃好了也可以回去了?!睆埞舆呑哌呎f。
“今晚的羊肉真不錯?!标悓嵈鸱撬鶈?。
紅花拿著陳實取給她的三塊羊肉走了。趁著張果子不在,陳實自己也兜了一些。他把碗里剩下的幾滴酒也頂在舌尖上回去了。
張果子一打開門,紅花就站在門口,她的小手在流血,眼淚掛在臉上。
“爺爺……”她怯懦地喊。
張果子被昨夜的酒催得有些頭疼,他努力睜了一下眼睛,看見紅花手背上的血口子。
“??!怎么回事?”張果子慌張地問。
紅花抖著小手站在原地。
張果子用一顆黃藥碾碎了粘住紅花手上的傷口。血止住了。
“好孩子,這和仙藥差不多,治刀傷最有效,長大了不會留下疤痕。不哭,不要哭,一會子就不痛了。來,快來告訴爺爺,這刀傷是怎么弄的?”張果子牽她坐到門口的草凳上,又找了一塊餅干遞給她。
紅花盯著傷口,小小的腦海里翻蕩著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紅花一進門就挨打了,是她的親爹用掃把將她掃倒在地,手里拿著的羊肉滾進了灰堆里。她當時嚇得哭不出來,不清楚這一頓打的原因。她只聽見后媽說:“天地良心,這么小的娃子也學會告狀!說我對她不好!我對她還要怎么好呢?讓別個當著我的面說出這樣的閑話,讓我臊得慌。天地良心,你可是親眼看見的,哪頓飯不是我親自煮來伺候她?哪根豬草不是我親自去砍?我的雙手像陀螺一樣不得休息,我的雙腳像風一樣忙得不沾地。我這樣的顧著別個,別個她不當我是親娘!我還活得下去嗎!老天爺,你的眼睛長在哪里……”紅花偷偷看了一眼后媽,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沾滿眼淚,眼皮有些浮腫,好像哭了很長時間。
“害人精!”紅花的爹粗著嗓門,又在她的腿上踢了一腳。
今天早上醒來,紅花就被派去砍豬草了。她手上的傷口就是砍豬草弄出來的。
“說吧,說給爺爺聽。我不告訴外人。”張果子又問。
“我自己砍的。”紅花低聲說道。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張果子沉悶地嘆了一口氣,知道從這個六歲孩子的嘴里也問不出什么事情。他同情地望著孩子,心里升起一股愿望,但他很快又推翻了這個愿望,覺得這事不大可能實現(xiàn)。
風吹著蓖麻樹怪響,對面的山腳下,一只野猴子單臂掛在樹枝上玩耍。陳實的牛被那只猴子摘果子亂打一通。受了驚嚇的牛跑到山林深處去了。陳實尾在牛后。張果子默默將那只猴子指給紅花看,他想要說點什么道理,終究感到喉嚨里發(fā)不出聲音。
他感覺自己年輕時就像那只猴子,就在昨天,他還為了少年時候的頑劣感到后悔??墒乾F(xiàn)在他又認為做一只猴子是無比幸福的。他回眼看看紅花,覺得她沉悶得不像個孩子,他沒有看見她和別的孩子一樣暢快地游戲,哪怕像猴子一樣扔一顆果子去打不會說話的牛,她也是做不到的。
張果子想到這個孩子平時隱隱傳來的哭聲,心里感到一陣揪痛。有一次他親眼看見那個女人扔一大塊凝固的泥團子砸向紅花,這個孩子當時的腰就像一根煮軟的面條一樣彎下去,半天才彈起來。
“跟孤兒一樣了。啊,我也是孤兒。一個老孤兒,一個小孤兒。”張果子自言自語。紅花聽不懂,又好像聽得懂,她微微笑了一下。
“爺爺,……”紅花想要說什么,但是立刻停住了。她看見她的后媽著了瘋一樣向她撲來。
“你給我躲!你給我躲!”女人拍拍兩下扇在女孩的背上,接著,孩子就像咸魚一樣掛在她的手上,悶哭了兩聲。
——“媽……”她喊。
“誰是你媽!”女人像摔破爛一樣將提著的孩子摔在泥堆里。
張果子被女人突然的舉動攪得沒有回過神,聽見紅花哭了兩聲才清醒過來。
“她還是個孩子!天地良心……你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張果子顫抖著,搖手指著天。
“呸!”女人吐了一聲,“天地良心狗屁!對她還要怎么好!派她砍豬草,鍋都等糊啦。”
“她的手砍傷了,來我這里找藥。就這么點小事情你不要打她。好好說,她會聽?!睆埞永t花站起來,將她藏到自己身后。
“老果子,我教育自己的孩子你管不著吧?”女人譏笑道,“有那閑本事自己生一個呀!哎呀我忘了,老光棍!”
張果子氣得胡子都摔倒在下巴上。他舉手想要打這個女人一嘴巴,手到頭頂又軟下去了。他沒有打女人的習慣。即使他現(xiàn)在很想掐死她。
“嘿!想打人???你動我一下試試!”女人叉著腰桿,筆直地挺著身板晃到他眼前。
張果子退后兩步。
“你這么傷心怎么不收養(yǎng)她?反正她爹恨不得將她賣掉!”女人恨恨地說。
紅花被女人提小雞一樣提回去了。
張果子氣得摔上門,躺在床上好像要氣死了。過了大約一個鐘頭,陽光流到屋里來,風也走到窗臺上,羊的叫聲也隨之飄進來了。張果子的氣已經(jīng)消散。但是心中盤算的事情卻使他坐立不安,靜靜地想了一會子,他換上一件衣裳,朝著紅花家走去。
紅花坐在門口繼續(xù)砍豬草。
“爺爺。”女孩看到張果子,臉上驚喜了一下,很快又低下頭去。
紅花的后媽蹲在墻角縫一根破麻袋,她的親爹咂著悶煙,柱子一樣立在一根拴狗的鐵絲下。
“都在啊,那就好。”張果子打著招呼。紅花的后媽抬眼望了一下張果子,微撇了一下嘴,沒有講話。
“老果子叔啊,在在在,在呢?!蹦腥顺猿缘鼗卮?。又轉身招呼女人取凳子出來給張果子坐。張果子揮手說不用,左右找了找,坐在一塊磨石上。
“我來找你……你們,有點事情?!彼c上一桿煙,看了看紅花,又道,“這孩子可憐?!?/p>
紅花的爹垂下腦袋。女人卻相反,她猛地抬起頭,但沒有說話,眼里也沒有憤怒的神色。很淡漠的一種反應。
“我來主要想說一件事,這件事擱在我心里有一段時間了。如果你們真要把紅花送人——我是說,假如你們愿意把她送人。我想收養(yǎng)她。我老了,一個人過著也像個孤人。多一個孩子熱鬧些。你們就當做好事同情我這個孤寡老人。這個孩子……你們將來還會有孩子。我就住在你們眼前,想她的時候還可以天天看見她,跟沒送人一樣。如果我活不了幾年,她愿意回來跟你們,就隨她的意思。你們算算,這好像是不花一顆糧食就看著孩子長大一樣?!睆埞舆屏艘豢跓?,“你們商量商量,想想看?!?/p>
女人的腦子立刻想到了張果子的羊,還有他的草房子以及菜地。如果紅花過去幾年,張果子死了,這孩子就能得到他的全部家產(chǎn)。
“那些肥山羊……”她想。
她心里升起一股沖動,恨不得馬上說出一個“好”字。
紅花的爹依然不說話,只將兩眼看向紅花的后媽。
女人十分有禮貌地回到房間,給張果子端來一碗茶水。
“外省淘來的茶葉,你喝。”她說。
張果子接過茶碗。女人也微微笑著坐回原來的位置。她等著她的男人表態(tài)。但是男人始終不肯講話。
“既然這樣,我們也要商量商量。叔你知道,我是沒有要送她的想法。聽你剛才說自己像個孤人,我這心里怪難過。算起來我們還是親戚。這娃娃就像是你的親孫女,要是過繼給你,準準的有好日子過。我們其實也怪艱難,有時買包鹽的錢也掏不出。說實在的,天地良心,哎……但是你看得清,我只是個后娘,做不了這個主。”女人平靜地望著她的男人。
她讓紅花停下砍豬草,到屋里去休息。
“她爹,你說?!迸撕苁匾?guī)矩的樣子,她把這個決定權交給男人。
男人這回講話了,但是他結結巴巴說了一通,也沒有將自己的意思表示清楚。
“那么,你們是送是不送呢?”張果子抱著希望問。
“送是不送,我們也很難決定。我是真把她當親生的看待。我把她當親生的才希望她長點本事,現(xiàn)在不教,以后她鐵定是沒有出息。我打她是為她好?!迸藝@了一口氣,很憂傷的樣子。她又清了清嗓子說,“從這么長一點(伸出一根食指),像顆巴豆似的喂到現(xiàn)在這么大(又抬起手,比出紅花的高度),遭了多少罪真是說不完。養(yǎng)一個娃娃,不是一碗米能喂大的。”
張果子側著耳朵聽得不耐煩。他打斷了女人的話,問她要些什么東西來補償那一碗米。他太清楚這個女人的想法了。女人客氣推脫了一番,最后還是向張果子要了三只肥羊作為過繼紅花的條件。
這天早晨,紅花就成了張果子的孫女。三只羊跟著紅花的后媽回去了。那個女人在當天下午就殺了一只羊烤,沒有請張果子和陳實,也沒有請別的鄰居。那股羊肉的味道在她家房頂飄了三天才散去。
張果子給紅花另取了一個名字。他用自己的姓和秀芝的“秀”給紅花取名為張秀。表面上因為年紀的相差他當她是孫女,張秀也親切地喊他爺爺,而在心里,他把她看成是自己和秀芝的女兒。
這個夏天,張果子因為有了孫女而心情飽滿。烈日照在他的頭頂也不感覺煩躁了。
大片的落葉從山頂蓋下來,好像下著一場落葉的狂雨,它們彼此糾纏席卷,扭成一只只大風箏。村莊里的雞躲到屋檐下——它本身就像一只風箏——因為這時候只要是輕微能被風吹走的東西,都有可能飄到空中去——塑料袋飄走了,女人晾在竹竿上的頭巾飄走了,孩子的尿布,醉漢的帽子,它們和落葉卷在一起,像是一場約好的聚會在人們的頭頂狂歡。它們從這座山飄到那座山,眼看就要掉下去,一陣風又把它們托走了。
有重量的東西雖然不會被吹走,比如那放養(yǎng)的豬,它的尾巴緊緊盤成一圈,屁股被風拖著,一路跑起來的樣子可憐又滑稽,倒不如讓風吹去的好。但是很顯然,豬不樂意飛到天上去,它驚怕地跳跑在風中,嗚嗚叫喚。
面對著秋天山里的大風,村子里的大人們也毫無辦法,誰能與天斗呢?他們沉默寡言地站在屋檐下躲著風塵。小孩子不怕風,他們十分希望自己被吹走,看見自家的篩子被風吹得打旋轉,他們就高聲大笑,興奮地敞開雙臂和篩子一起跑走。篩子跳到墻外,他們也跳到墻外;篩子落在狗窩邊,他們也立在狗窩邊;篩子掛到樹上去了,他們也叉開小腿掛上去。反正,篩子去哪里,他們就跟去哪里。
孩子們跑在風里撒歡時,女人們用手遮住自己的嘴,以免說話時風塵進到嘴里。她們追著自己的孩子喊:
“你和那黃豆一樣大小!你給我滾回來!”
她們罵孩子用家常話,罵風用古怪的話,比如“強盜”、“騷風”等等。女人可以找到各種各樣的罵話。可是除了罵,她們拿風一點辦法也沒有。
大風每年都從山頂蓋下來。當然,風也不是突然的到來,它們并不是女人口中的強盜。它們是有痕跡的到來,起先是微風,然后是風的聲響,就像一支笛子在吹曲之前總要先試一試音色。如果人們靈活一些,頭巾之類肯定幸免于難。
張果子就不會遇上這樣的麻煩,大風來時,他瞇著原本就不大的眼睛蹲在墻根角看風,和陳實一樣守著秋陽似睡非睡。
秋天山里的日照時間變短,早上太陽從山頂一點一點走下來,到了下午四點左右,太陽又從山溝一點一點爬上去,最后消失在山尖。
張果子依舊固執(zhí)地放羊,雖然他隨時有可能靠在某棵老樹上睡著,羊群跑進別人的莊稼地,他被罵做“無用的老東西”,他不在乎,他照樣要去放羊。
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到九歲的張秀會煮飯了,其實她應該五歲就會做飯,那時她和后媽生活在一起,灶臺很高,要爬到灶上才能夠著炒菜?,F(xiàn)在她可以站在地上,輕微墊起腳尖就能夠著鍋臺。雖然她的爺爺不讓她做飯,懂事的張秀還是搶著做。她擔心爺爺?shù)难劬κ懿涣藷熝K€養(yǎng)了兩只公雞、一只老母雞和十三只小雞崽。每到大風的這幾天,老母雞自己嚇得躲起來了,而那些無知的小雞崽以為自己比它們的母親強悍,扇動著弱弱的翅膀搖搖擺擺跑到外面去。張秀的任務就是在大風之前捉住它們,然后關進柴圈里。
“爺爺,大風就要來了,你進屋吧?!睆埿阕酵晷‰u,也像管理雞崽一樣招呼墻腳的張果子。
“啊,好,好好好?!睆埞用看温牭綄O女的話都滿口答應,身板卻像一株枯草粘在墻邊動也不動。他感覺風并不是很大?,F(xiàn)在真是奇怪,有太陽的時候覺得不暖和,有風的時候又覺得不冷。這種有什么卻感覺不到什么的反應太離奇了。
“咩——”羊在叫。
張果子騰地立起來,只有羊的叫聲能使他有這么快的反應。
“爺爺,風吹動了圈門,它們很好的在那里,你不要擔心?!睆埿惆参克?。
張果子沒有停下腳步,他很快地奔到圈門前。已經(jīng)三年沒有死過一只羊,他現(xiàn)在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害怕死羊還是別的什么想法。因為他一方面很高興沒有死羊,一方面又在算多久沒有死羊了。這種計算仿佛是在等著某一只羊突然死去,那么他又可以說,啊,還和以前一樣,一年總是死那么兩三只羊。
他把著圈門,并沒有看見一只羊倒地。他確定羊還活著。又蹲回墻角去了。
這種擔心羊死活的日子天天重復,張果子有點精神緊張了。這天下午,他沒有坐在墻邊,而是單腿踩在圈門木料上念咒一般地跟羊說話。
“什么時候起每年都要死一兩只的,可是三年沒有死過一只,我要說這圈門換了之后風水也換了嗎?差不多是這樣的吧。不然呢?”
他又說:“也許西山的草還嫩,往年的秋天我都領你們?nèi)ツ抢?。看看吧,如果今天吃飯得力,我就領你們?nèi)?。?/p>
張果子絮絮說了一通,他聽見廚房里菜下鍋的聲音。
“再過一小時可以放羊了吧?”張果子問。
“是的爺爺,我在廚房里已經(jīng)開始炒菜了。吃完飯就可以去放羊?!睆埿闩艿椒块T口答話。她生怕張果子聽不清。
“今天我和你一起去吧?爺爺?!睆埿阋贿呎f,一邊拿了鍋鏟又跑進廚房,她聞到一股糊味飄來。
“不用你。我自己去?!睆埞庸室飧呗暬卮?,顯得他的精力充沛。
飯后,張果子又趕著羊上山。他現(xiàn)在放羊不隨自己的意思,而是隨羊的意思,羊喜歡往哪個方向走,他就跟去哪個方向。他實在也想不出秋天的草哪個方向長得最好。這時候滿山看起來除了樹林和灰石頭,草是枯黃的,極少的細嫩的草已經(jīng)被羊啃了一茬又一茬。
張果子會忘記帶鐮刀了。他的鐮刀時常放在窗洞里忘記拿。有時走到中途會想起來,有時一整天也想不起來。好在他沒有特別需要鐮刀的時候,對于一些橫長出來擋住道路的枝椏,他也沒有十分的興趣砍掉它們。他會繞道走。
張果子好像也想不起有陳實這個人了,他的腦子里除了羊,除了張秀,他想不起還有別的什么人。
相比張果子,陳實顯得更老了。他的雙眼基本看不清東西,耳朵也不太好使。他很少與人說話,也沒有人主動找他說話。他拖了一塊涼席放在墻角,冷的時候在席子上墊一塊毛氈,一坐就是一天。雞和狗有時陪他坐一會,他的小孫子有時也陪他坐一會,此外再沒有人愿意和他坐。
陳實有三個兒子,一共給他添了五個孫子,一大家子人,十分熱鬧了。陳實雖然聽不清話也看不明東西,但他心里透亮,覺得這日子其實也很不錯。如果他的老婆還活著,他一定要感謝她。而這之前,他的女人還活著的時候,他沒有想到感謝,甚至在成親的當天他還有逃婚的念頭。那是個五月天氣,他赤著膀子從婚房里跑到河邊一個人吹風。他實在愿意和張果子一樣守著心里的姑娘。雖然那個姑娘已經(jīng)在他成婚前一年死去,他也還是放不下她。他愛她不比張果子少。他清晰地記得張果子抱著她的尸體從遠山上連滾帶爬跑回來的樣子:她的臉已經(jīng)摔爛,血肉模糊,張果子用一件自己的外套蒙住她。時間過去一年后,村里人不再提起秀芝了。但是陳實還記得,每個晚上做夢,他也見著秀芝在他面前站著,即使夢里的姑娘一句話也不說,并且好像很陌生的樣子,他也忘不掉她。
他最終還是妥協(xié)了。一晃幾十年過去,他的后代圍著他轉,使他的晚年不必操勞,至少不用像張果子一樣邁著老腿去放羊。他可以隨心所欲打瞌睡,罵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感到七分的滿足。有七分滿足就不錯了。
陳實對婚后的生活還算滿意。他也曾勸張果子妥協(xié),他說:“你也找個人結婚吧。我們心里記著她就好。將就著找個人過日子,難道會錯到哪里去么?總比一個人過著強。”
他這樣的勸言總是受到張果子的輕蔑。張果子十分看不起他,說他這么快就忘記一個人,真是無情無義。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現(xiàn)在他多么清閑,并且脾氣多么大。當他感到一些不順意時,可以隨時對他的孩子們咆哮——“難道麻雀肚子里不該有幾條蟲子么?”——“我養(yǎng)你們,就是為了給我端碗水喝!”——“莊稼地里的草不要去清除嗎!你哄地皮,地皮就哄你的肚皮!兒子不聽老子話,天理不容……你們怎么都不說話呢?我這樣討人嫌么?”
這一天,陳實感到十分無聊,他坐在墻腳自言自語。
“老東西,莫不是死掉了吧?這么久不見人影。也不來看我。”陳實焦躁不安。
“離這么近,為什么總是我去看他,他不來看我呢?”他很生氣。
生氣歸生氣,他還是忍不住走出自家的院子了。
陳實拄著拐蹣跚地來到門前,發(fā)現(xiàn)山風嘶叫,落葉飛旋,空氣里夾著塵土的氣味。他太長時間沒有出門,絲毫不察覺外面的世界已是秋天,并且是這個樣子的秋天。
“這是多久以前的樣子?秋天一直是這樣嗎?”只有黃狗跟著他,沒有人聽得見他的嘀咕。
陳實原本想去看張果子,還不到張果子門前,走到那條岔道上,陳實打了一個拐彎去了自家的稻田。稻田是從山間硬巴巴開墾出來的,引山水灌溉,每一塊稻田的面積只有十幾步長的距離,最大的也不過二十步,人們叫它“抱母雞塘子”,意思是小得就和抱窩的母雞占的地盤一樣大。就是這樣的稻田,曾經(jīng)灑滿了陳實的汗水。
此時稻田里已經(jīng)收割完了,只剩下一些谷草粘在地上,有淺水汪著的緣故,風帶不走它們。
陳實抬頭望著山谷里的天空,發(fā)現(xiàn)它是不規(guī)則的一條帶子,帶子從山的這頭拋到那頭,然后不見了。他從來沒有走出山外去,連山里的天空也沒有好好看一看。他呆呆立在田埂上,發(fā)現(xiàn)腳下開著一些黃色的小花,沿著田埂一直漫到河邊去。陳實蹲在地上,手杖放在腳前,眼神拋在這些黃色小花上,此時他什么也不愿多想,腦子里卻又被什么塞得滿滿當當。
“陳爺爺,外邊風大,你回屋里坐吧。”是張秀,她到河邊取水。
陳實沒有聽見,他的耳朵里只有風在回響——不,是他處于回憶的腦海只有風。
張秀又喊了幾聲,陳實才慢騰騰轉過臉來。他模糊地看見張秀站在背后,心里吃了一驚,覺得這孩子怎么突然長這么高了,并且還住在張果子家里。他忘記張果子用三只羊換了一個孫女的事情。
“是張秀啊,嗯嗯,這里轟(風)是大了些,我這就回屋去?!彼偹阍陂W念間想起張秀的名字。由于缺掉許多牙齒,說話不關風。
陳實往回走了幾步,突然被一些心緒困擾。他沒有走進院子,而是去了南面的山坡。
南面的山坡上,松樹林鋪滿了雜葉,偶爾露出松葉覆蓋的土壤,長著淺色的苔蘚和新嫩的青蒿。陳實攀爬著來到松林背后,一座墳墓明顯地出現(xiàn)在那里。墳墓有些小,墳頭被雜草蓋滿了,還長出一棵矮小的馬桑樹。馬桑樹一輩子也長不直,因此在陳實看來,它此刻就像一把活著的弓懸在墳頭。
“哎……我們都想來看你,可是都來不了。我們都害怕來……秀芝,你走了多少年啦?我已經(jīng)算不清了……”陳實雙腳跪在墳前,眼皮打顫,干枯的眼里滾出兩滴淚水。他的心里堵滿了舊事。秀芝年輕的樣子出現(xiàn)在腦海。他嘆了一口氣。
陳實拔掉墳前的草,露出一小塊空地,正要往衣兜里掏錢紙時,突然想起自己出來匆忙,忘記拿了。他悲哀地望著墳墓。
風走到墳墓上去,搖著那棵彎樹。
“我知道,即使我不另娶,你也不會嫁給我??墒悄阕钋宄呐嘛L也清楚,天也清楚,我心里真是有你。你活著時我不敢向你說,現(xiàn)在你躺在地下,我再說這些也遲了吧?……”
陳實抓了一把新土放在墳頭。
“我勸老果子另找一個伴,他不聽。他罵我是無情無義的石頭。以前我怪他不開竅,現(xiàn)在想想也覺得找不找老伴真是無所謂的事情。我想讓陳家的香火繼續(xù)下去。我果然有了三個兒子?,F(xiàn)在有了許多個孫子。我看起來很熱鬧了,可是我越老越感到孤獨,這些熱鬧好像與我不生什么關系。我每天對他們發(fā)號施令,比如我想喝水,有人遞來了水,我伸手過去,水就到了我的肚子里??墒俏蚁胗腥撕臀艺f話,卻沒有人和我說話,我想去山上放羊……不,我已經(jīng)很久不放羊。我放羊會時常想起你。
“我現(xiàn)在牛也不能放了。我的腿腳一點力氣也沒有。我看來是過得很好的。可是我老了,你看看,我的手就像一根枯樹枝,我越是老得聽不見說不出,越是感到自己和那些老狗沒有區(qū)別。他們給我端水,只是因為我渴了,因為我是他們的祖宗,他們不能渴死我,渴死我要遭來閑話。不說話是不會死人的。他們嫌我話多。我說十句是嘮叨,說一句也是嘮叨,最后嘆口氣也說我嘆的是閑氣。我的兒子們說:‘爹,你兒子孫子一大群,我們都依著你的性子,還嘆什么氣呢?’
“今天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我竟然走到這里來了。我又說這些做什么呢?真是!”
陳實再往墳頭添了第三把土。他從地上站起來,由于跪了些時間,猛一起身差點栽下去。
“我得回去了。今天什么也沒有給你帶。你喜歡的黃色的小花,我也忘記采了。我的眼睛不得力。過幾天吧,過幾天……”陳實垂晃著頭往回走。
風搖著馬桑樹,以及附近的松林,它們發(fā)出自然的響,只是在陳實聽來,它像是一首悲傷的曲子。他的耳朵好像突然好了。
陳實躺在床上,他的手抓著床板想要起來,可是他一點力氣也沒有。
“這床鋪像冰床!你們這些不肖的東西!你們……”陳實搖晃了幾下,又躺倒在床上。
外面,陽光掛在石榴樹上,這是八月,太陽的溫度比夏天消減不少。而院子里,墻壁因為幾場秋雨生出晶亮的苔蘚。陳實從前墊著曬太陽的氈子被他的兒子撿來掛在牛圈上了。到了夜間,月色照在苔蘚上,一只蛐蛐在墻腳唱歌,那塊氈子被風吹來打在圈門上發(fā)出悶響,這一切的聲音配合著月光流進窗子,在陳實的感覺里,這一切都是荒涼的,比河岸的沙灘給他的感覺還要糟糕??墒菑那埃茈S意走動的時候是多么喜歡河灘,他與張果子在河邊吃烤羊肉,他們伴著河水還有夜鳥的叫聲喝酒。
現(xiàn)在一切都遠去了。
他躺在床上,覺得以往的生活離他太遙遠,白天和夜晚也離他太遙遠……他看不見太陽也看不見月亮。他現(xiàn)在病著,病了大約一個月。起先他還有三個兒子一起輪流照顧,他們態(tài)度都很好,逐漸只有兩個兒子,后來一個,再后來一個也沒有來了。他的兒子們只派了幾個不知事的孩子來問他需要什么,然后送來什么。
此時,正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朝他走來。小孩來到床前,笨拙地放下半碗水,說:“爺爺,我爹說,他們要出去干活,他們很忙?!?/p>
“出去!”陳實用盡力氣吼道。
小孩轉身出去了。
“張爺爺。”走到門口的孩子遇見搖晃著走來的張果子。張果子摸了一下孩子的頭,孩子乖巧地哼笑了一聲。
張果子拄著拐一瘸一瘸地走進陳實的房間。
“咋啦?你可不輕易使拐棍的?!标悓嵅坏葟埞诱泻簦钢鴱埞拥墓照日f。
“上個月放羊摔傷了腿。躺了半個月。沒事沒事,現(xiàn)在可以走動了?!睆埞觼淼酱睬埃艘粭l凳子坐下。
“眼力恢復一些了吧?”張果子又問。
“沒有。”陳實說。
他們彼此沉默了一下。
陳實的房間有一股悶人的氣味,他的床上更是流竄出刺鼻的小便的味道。聞慣了這些味道的陳實感覺不出來,張果子卻咳嗽了兩聲。
張果子抬眼環(huán)顧四周,看見蜘蛛網(wǎng)懸在角落,破篩子蒙了一層灰掛在墻壁上,除了房子本身的架子和一些不要又舍不得扔的廢物之外,整個房間就只剩下陳實和他的床。而幾十年前,這里是陳實的婚房,里面有一架漂亮的衣柜,一張紅油漆桌子和四條板凳,床上還掛著白色的帳子?,F(xiàn)在,那一切的東西都去了別處,好像化作一股青煙飄走了。
躺在床上的陳實像一塊燒廢了的柴炭,眼里一點精彩也不剩。他張了一下嘴巴。張果子點一下頭,給他遞去一碗水。
“你看見了,我像只病雞一樣。這樣還不如死了好,活著討人嫌……”陳實對著他的老朋友,心里想說的話像潮水一樣奔涌??墒撬掃€沒有說完,潮水就變成老淚滾出眼眶。
張果子也感到一陣哽咽。往下壓了壓情緒說:“老石頭,你可是石頭,石頭是多硬的東西!很快就好了。不要傷心。”
陳實呆呆望著房頂,“石頭也有泥沙做的,水一沖就散了,風一吹就化掉。還能怎么樣呢?我有三個兒子,倒還不如你領養(yǎng)的一個紅花。平時看著多熱鬧。不生病的時候倒過得去,可是一生病,這就應了那句老話——久病無孝子。這都是命。我的命看著比你強,實際上薄得不如一張紙?!?/p>
“不要胡思亂想,你的兒子們很好。忙過這一陣,他們肯定會來照顧你?!睆埞诱f。
陳實心里踏實了一點。他們又聊了一個多鐘頭,直到張果子的腳坐得有些發(fā)痛,陳實才攆他回去休息。
“那么,明天我再來看你?!睆埞舆呎f邊走,走到門前,又忍不住轉身看了一眼這個房間。他覺得這個房間太荒敗,而陳實也太瘦了。這一切與幾十年前兩個樣子。
張果子回到自己的家里,蹲在院墻下抽悶煙。
“咩——”羊叫了一聲。
張果子緩慢地抬起眼皮,沒有立刻跑去看。
“那么一個強壯的人,竟瘦成一把骨頭!”張果子感嘆道。
他想起當年他們扭打時,陳實能一把將他扛起來空翻在地。
“爺爺?!睆埿阍诤八埞記]有聽見。過了大約半個鐘頭,他緩慢起身,有些暈眩地走到羊圈邊,眼睜睜看著那些羊。
“爺爺?!边@回張秀跑到羊圈邊來喊他。
張果子低頭笑了笑,“什么事?孩子。”
“我后媽來看我了……你去張爺爺家的時候?!睆埿阏f。
“嗯。她想你了吧。自從你來到這里,她通共才看過你三次,加這一次,四次了。她應該來看看你。孩子,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就看吧,和她說說話就成。如今你不用她養(yǎng)活,她不敢再打你了?!?/p>
張秀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靠著羊圈門,想起她的后媽也是這樣靠在這里跟她講話。那個女人用溫和的語氣說,這些羊看上去肉嘟嘟的,雖然它們只是這么大一點,不如她圈里的豬長得漂亮,但是羊肉總是比豬肉好吃。女人贊美了一番羊,才扭頭問張秀,張果子身體怎么樣了,一頓能吃多少飯,這座房子是否漏雨,風沙會不會吹進房間,晴天會不會太熱等等。張秀一一回答了她,雖然心里并不想說話,但不知道為什么,她見到后媽還是和從前一樣害怕。她好像看見那些石頭、棍子、柴疙瘩和鐮刀之類又從后媽的手里飛來。她手上有兩條傷疤是飛來的鐮刀割傷的。如果鐮刀再鋒利一點,她的手就沒有了。
“孩子,不要害怕。如果我能活久一點,你以后就不用去她那里?!睆埞愚D身指著羊說,“看,這些羊將來都是你的,除開別人的羊,你還剩下至少二十只——到我死的時候,大約有二十只了?,F(xiàn)在十五只。這幾年的羊很爭氣,沒有死。以后這座房子也是你的,還有菜園,你可以種上你喜歡的菜。你還可以賣了羊買米,也可以幫人放羊賺糧食?!睆埞诱f。
張秀沉默地點了一下頭。
“哎,原本你可以去讀點書,可是……”張果子想到自己的腿腳,自己的羊,還有張秀膽小的性格。
張秀聽到“讀書”兩個字拼命地搖頭。她不喜歡學校,學校里的孩子就像小鬼一樣可怕,有時她代替爺爺放羊在路上遇著那些學生,小鬼們就一個勁地取笑她,莫名其妙地打她。
張秀回到房間去了。
張果子獨站在羊圈前沉思,他覺得,陳實太瘦了。
傍晚,張果子喊來一個健壯的鄰居幫他殺了一只羊。
“你陳爺爺實在太瘦了?!睆埞訜窕鹫f。鍋里燉著羊肉。
張秀眼巴巴望著羊肉,微笑地吞著口水。她的記憶里,羊肉是從烤架上取下來放進嘴里的。張果子從灶孔里掏出一塊燒熟的羊肉遞給她。
“和烤肉差不多?!彼闹疸Q上的灰說。
剩下的羊肉被張果子砍成一塊一塊晾在自己的房間,他隔天燉一塊,一半留給張秀,一半端給陳實。
吃掉半只羊的陳實逐漸恢復了身體。
“我可能真是欠一只羊吃?!标悓嵑眯Φ馗鷱埞诱f。
張果子故作遺憾地搖頭道:“我可能真是欠你一只羊?!?/p>
陳實恢復體力后,時常來張果子的院子里閑坐。秋葉從他們的頭頂落下來,落在院子里,挨著地面飄來竄去,好像一只只生銹的蝴蝶。陳實說起生病前去看過秀芝,說她的墳墓上站著一棵彎腰樹,好像一把拉緊的弓。張果子平淡地看著南山,他說那不是弓,在他看來,那是一個月亮。
秋天在他們的閑談里收住了腳步,樹木在坡上荒敗地裹緊身軀,河水冒著寒氣。張果子披了一件氈褂坐在屋檐下的條凳上,粗針大線給張秀縫補一件外套,那模樣像個老婦人。
下雪了,河谷村被積雪蓋住了模樣。房頂除了煙囪其它都是晶亮的銀白。雞狗之類的家禽這時節(jié)不怎么出門了,雖然雞們偶爾也出去找點閑食,狗也湊熱鬧跑到雪地上印出自己的梅花印,但是更多的時候,它們安靜地躲在自己的窩里做夢。
冬天,雪地鳥是歡愉的,這是它們的季節(jié)。它們停在雪地上抖著翅膀,有時飛到山腳的樹上鳴叫。它們的聲音空靈,像雪花一樣飄灑著漫進人的耳朵。
芭蕉樹的葉子從雪地里冒出來,葉子被洗得干干凈凈,由于它的葉面太寬太長,積雪不能將它們覆蓋。但是,露出地面的芭蕉葉是殘缺的,它的葉子被淘氣的小孩扯去做了雪人的帽子。
小孩是不怕冷的動物,他們和雪地鳥一樣歡愉。
老人們感到吃力,尤其是張果子,兩年前摔傷的腿在這個季節(jié)感到酸脹腫痛。下雪的這幾天,他幾乎不出門,躲在屋里燒火烤他的腿。他的腿腳冰涼,好像里面裝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個冰冷的不會發(fā)光的黑月亮,并且刮著黑色的風;他走路的時候,那些風扯住腿,使他的步伐像屋邊那條扭曲流動的河水。
他感覺自己的腿就像一只死掉的羊腿,火燎著皮膚也不怎么疼。
羊這個時候也只能呆在圈里,張果子用過冬前割來的草喂它們。
幾只挑食的羊不吃存放的草,它們像人一樣耍著不吃剩飯的脾氣。張果子不理它們的脾氣。他現(xiàn)在的脾氣可比羊大多了。
陳實就像影子一樣時常來張果子屋里烤火,一坐就是小半夜。他的兒孫滿堂的房子,一到冬天就擠滿了人,火塘邊不得空隙。
“還是你這里烤火舒服?!卑?,陳實又邁著老腿來了。
張果子正在抽煙打瞌睡。坐在火塘邊烤火常讓他感到瞌睡,但是一躺到床上又沒有睡意了。
“坐?!睆埞影言缇蜏蕚浜玫牡首又Ш?。
“可不是,我這里就兩個人?!睆埞诱f。
陳實沒有坐凳子,而是取下他的披氈墊在地上,盤腿蹲在火塘邊。他的耳朵和眼睛都有些失靈了,張果子也一樣。他們互相說話都很大聲。
雪花落到張果子的窗臺上來了,半個窗臺已被占據(jù)。它們像白色的煙一樣蓋在窗臺的木板上。窗口正對著的院墻下,一棵石榴樹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樣子,它的葉子在秋天已經(jīng)落盡,剩下像刺一樣的枝椏指著雪空。它們的枝椏看上去很粗壯,因為被雪裹住。張果子在樹下搭了一個柴棚,現(xiàn)在那柴棚的表面也被雪遮蓋了,看起來像個低矮的蒙古包。十一歲的張秀站在窗口,她沒有去烤火,靜靜地站在這里已經(jīng)一個小時。她在心里搜索自己親生媽媽的樣子??墒?,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這個影子像她親媽,也像她后媽。她后來什么也不想了,呆呆立在那里。她感覺雪花是從眼里下過去的,它們簌簌地像葉子一樣從她的眼里飄去。張秀擦了一下眼睛,回身坐到自己的床上繡一只藍布裹邊的鞋墊。
張果子和陳實都在打瞌睡,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你肯定能比我活得久,老話說得好……老話怎么說的來著?忘記怎么說的了……好像是,常年生病的人容易長命,而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生病就可能病死。你看你這個藥罐子,不是熬得好好的么?我就不行,看著硬朗,但是骨頭和肉都松散了。”張果子說。
“不會不會,我肯定比你先死。我現(xiàn)在感覺自己的腦子越來越遲鈍,我時常忘記吃飯,有時剛剛吃過飯卻怎么也想不起吃沒吃過。還有,我的背駝得厲害,不能平整地擺到床板上。我在想,如果我死了,可能要用兩塊門板夾住我,才能將我的這身殼子夾直。”陳實上下指著自己,比出彎曲的樣子。
張果子沉默了一下,嚴肅地說道:“我倒是無所謂死不死,已經(jīng)活到快要七十歲——差幾年就七十歲——夠本了。但我還是希望多活幾年,張秀還小呢?!彼а劭戳艘幌玛悓崳澳阋撬涝谖液竺妫瑤臀艺湛凑湛?。也收她做孫女吧。這樣我死了也放心。你也看到了,她的后媽是那樣一個人?!睆埞訜o奈地搖頭。
“嚯,你還當真話在說哩?不要瞎說!你起碼能活到一百歲?!标悓嵑莺莸氐闪藦埞右谎?。
兩個人從傍晚一直聊到深夜。他們忘記了時間。
晚上的雪下得更大,山邊不時傳來雪從松枝上墜落的響聲,并且伴著雪地鳥失眠的叫聲——叫一聲或者兩聲,聽來有些孤凄的感覺。
雪開始融化了,從山腳開始化。河谷村在山腳。孩子們一路往上攆雪,攆到半山腰,滾一個大的雪球從上面摔到山腳,散了,又跑去再滾一個。孩子們這時候有的是力氣,他們的父親在大雪的天氣到山頂攆到了兔子,兔子正裝在孩子們的肚子里。
雪化后,張果子十分歡喜,冬日的陽光照到他的腿上,他感覺自己又恢復了從前的活力。他走到雪地里和孩子們說笑,教他們在下一場雪到來時應該怎么堆雪人。
張果子將自己遙遠的往事也回憶起來了,站在雪地里,他像是今天才見到這個世界一樣激動。他又轉身看了看自己的草房子,這是秀芝以前住過的地方。秀芝活著的時候也愛玩雪,像個孩子一樣跑在雪地里堆雪人,她?;燠E在孩子們中間唱山歌——石榴樹上石榴花,月亮出來笑開牙——再也聽不見她的歌聲了。她死了。為了救一只困在懸崖的羊。
張果子往孩子們中間蹲下來,他教了他們一些別的游戲。這些小游戲都是秀芝以前愛玩的。教這些游戲的時候,張果子內(nèi)心絕望極了,他回想起秀芝摔死的樣子,打了一個冷激。他好像又看到那個下午,鮮紅的血灑在懸崖上,秀芝的頭模糊地散開了,她像一個紅透了的太陽睡在懸崖下的石頭上。
“哎,多久的事情了?”張果子黯然地發(fā)出問號。他的心里只有秀芝的兩個樣子,一個是他們剛剛認識,秀芝穿著一件紅色的外套站在村西口;一個是她摔到懸崖下,她的鮮血染紅了身邊的花草。張果子內(nèi)心的秀芝是紅色的——從生到死。
過了一會子,張果子又顯得精神了。他把想回憶的回憶了一遍,突然又忘記自己剛才想了些什么事情。年歲一大,他的忘性越來越可怕。
“爺爺,是這樣玩的嗎?”孩子們打斷他的思路。
“對,就是這樣玩。”張果子摸著下巴上的胡子扁著嘴笑。他從前堅固的牙齒去年掉得只剩三顆。就這樣他也不感到難過,因為陳實只剩一顆獨牙,他比陳實還要多兩顆,他感到高興。張果子這一輩子,只拿陳實開玩笑,也只有陳實愿意當他的玩笑。
在孩子們的玩樂聲中,張果子的羊也顯得特別精神,它們好像知道雪已經(jīng)開始融化,因為雪地鳥的叫聲總是從山頂傳來。
“咩——咩——”它們連續(xù)地叫著,像是在提醒張果子。
張果子已經(jīng)好一陣子沒有出去放羊,他的腿也開始懷念放羊的日子,總是不由自主想要走到山上去。
與孩子們玩夠了游戲,張果子回到自家的院子里,他望著山頂?shù)姆e雪發(fā)呆。
門“吱扭”一聲打開。張秀的后媽抱著孩子來串門。
張果子瞟了一眼這個女人,又把目光放到山頂去。
“這么個好天氣真是難遇。”女人搖閃著走到屋檐下,自己找了根凳子坐下。
張秀從堂屋里走出來,她已經(jīng)出落得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高一些。她望著屋檐下的女人點了一點頭,不說話。
“吆,你看,放羊的孫女就是與別家的孫女不同,這個頭將來肯定超過她爹?!迸藨牙锏暮⒆涌蘖艘宦暎s緊將奶頭塞進孩子的嘴。
“他好幾個月了吧?”張秀看著后媽懷里的孩子,終于忍不住說話。
“你弟弟現(xiàn)在有八個月啦。女兒,如果你還住在家里,你會看到他很淘氣,也很可愛。”
“不。他是我爹的兒子。”
“女兒,你小小的年紀怎么亂講話?你爹的兒子就是你的弟弟。親弟弟。天地良心!你不認我沒有關系,但是你不能連你爹和你弟弟也不認?!?/p>
“我沒有弟弟?!?/p>
“你有!”女人吞了一下口水道,“將來你爺爺有個三長兩短,你還是要回來住的!”
“我不回來。爺爺說了,那些山羊是我的,菜地也是我的,誰也別想拿走!”張秀一年一年長開了心智,她平靜地望著后媽的眼睛說。她已經(jīng)不怕她了。
女人驚訝地瞪著張秀,又轉眼看了看張果子,她覺得這些話不像是張秀能說出來的。
“誰教你的!”女人憤怒道。
“我自己會?!?/p>
張果子扭頭看著女人,又看了一下張秀。他的嘴角揚起微微的笑。
“張秀說得對。我是這樣說過。你現(xiàn)今有了自己的兒子。張秀來的時候,你牽走了三只羊,所以她現(xiàn)在是我的孫女。我現(xiàn)在還沒有死?!睆埞勇掏痰?。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有想要咒你死。即使人沒有活到五百歲或者兩百歲,我也希望你長命百歲。老果子大哥,你看看,我就是有了自己的兒子才覺得張秀可憐。她的親媽死了……”
“她的親媽死了,你用三只羊換掉了她?!睆埞硬坏人f完,匆匆接了她的話。突然他又悲傷地望著女人說,“如果你能好好待她,接回去我也沒有意見。我鐵定是活不了多久。但是你現(xiàn)今有了自己的兒子……”他沒有說下去。
女人朝張秀看了一眼,看到張秀臉上漠然的神色。
張秀扭頭回到屋里。年少的倔強和記憶中后媽的兇狠催得她的眼里裝滿了淚水。她站在睡房的窗前,模糊地望著石榴樹。
女人抱著孩子悶悶地回去了。
這一晚夜色很好。月亮走在山頂?shù)姆e雪上,反光的雪地把亮色拋到河谷村的芭蕉樹上。張果子院子里的石榴樹也裹了一層月光。
狗在院子里轉了幾圈,突然睡到窩里哼叫。這一晚并不冷,但是狗好像十分怕冷。
張果子在院子里剛剛燒了一堆火,陳實提著他的一瓶老酒來了。
“這酒放了兩年。還是你買來請我喝的(我記得是)。中午聞著香氣,實在忍不住了?!标悓嵳襾韮芍煌?,各倒了一半。
張果子也很高興,但是他的心里總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使他不能完全開朗。他低聲但是臉上帶著笑說:“你就是個酒鬼?!?/p>
陳實舉起酒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酒喝到一半,張果子到窗邊取下那把鈍鐮刀,在火塘邊仔細地端看。他想起年輕時候割玉米桿子的情景,那時候鐮刀也很年輕,短短半個上午,大片的玉米桿子就收拾干凈了。張果子端看了一會兒,突然搬來磨石支在火塘邊,打了半盆水,認真地磨起這把鐮刀來。
“幾十年不磨它,現(xiàn)在磨它做什么?”
“磨亮了看看。以前它可是一把漂亮的鐮刀。如果它是一頭牛,我可以賞給它最好的草料?!睆埞优e起鐮刀比劃兩下。
“我白天看見張秀的后媽來了,她來做什么?”
張果子停下磨刀,嘆了一口氣道:“能做什么呢?無非想要多一些羊,如果可以弄到,她希望這房子也是她的?!?/p>
“呸!”陳實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
“她來了兩次。一次抱著孩子來,一次自己過來。她說:‘張秀如今可不止值三只羊。你看她的個頭,能幫你做家務,還能幫你放羊?!衣犞鵁┰辏侄嘟o她一只,我警告她不要再來,不然我要揍她,并且四處去說她的壞話,說她是毒辣的后媽,黑心爛肺的貨。她聽了我的話什么也不敢說,牽著羊小跑著回去了。不過我看得出來她很高興。那只羊很肥。”
“你太憨!給她羊做什么?給習慣了下次還來要。她不會怕你的。”陳實說。
“她不敢。我當時揚著鐮刀說的。我告訴她,我這把鐮刀可是葷素都吃?!睆埞雍俸傩α艘幌?。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張果子霍霍地磨刀,陳實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月光從他們的臉上滑下來,落進火堆里,燒成了紅色的炭。
“好啦!”張果子站起身,摸著刀鋒走到石榴樹下,一刀揮去,石榴樹應聲掉下一截枝條。
“看,我就說它以前可是了不得的——現(xiàn)在也是。以前我二十幾歲,用它割草,也用它砍柴。我房子上蓋的草就是這把鐮刀的功勞。”張果子得意地望著陳實。
陳實抬起眼皮,貪杯的他已經(jīng)醉眼朦朧了,糊涂地說道:“你砍的什么?”
“一條樹枝。”張果子郁悶地坐到火堆邊,“你這個醉鬼!”他說。
東面的山坡上露出了大片的綠色,這些草還處在休眠狀態(tài),只是雪融之后,它們看起來好像和春天的草差不多。張果子又固執(zhí)地要去放羊。他趕著羊走在這片草地上,仿佛是從冬天走進了春天。
張果子找了一塊大石板躺著睡覺。他感覺困極了。現(xiàn)在不是他在放羊,而是這群羊在放他。它們將他放在石板上便各自忙開了。
張果子平躺著,他把鐮刀從后腰挪到左邊。這一回上山他沒有忘記拿鐮刀。磨好的鐮刀光閃閃地別在左邊的褲腰上。
雖然是冬天,陽光照在身上也是暖騰騰的,張果子感到心中從未有過的舒坦。幾十年的疲累都隨他的身體躺下而松開了。他感覺自己不是躺在人間的草地上,而是裹在天邊的云彩里。他輕巧如一只蝴蝶飛入了夢鄉(xiāng)。
羊在松樹林旁邊吃草,它們偶爾抬起頭看一看張果子,好像怕這個蒼老的人從石板上滾下來。張果子也確實太老了,即使他每天倔強地揚起自己的老胳膊與陳實比年輕,但是他的骨子里沒有半點力氣,他的干癟的皮膚下,血液好像也要停止流動,他從來不生毛病的眼睛時常感到干澀,莫名其妙滴著淚水。
冬天的日照很短,陽光很快從張果子的身上移去,要在平時,他會換一塊石板攆到陽光的前面去。但是今天沒有,太陽已經(jīng)越走越遠,沉默地將它的光華逐步褪去,張果子也沒有在最后的時間醒來捉住陽光。他平整地躺在石板上,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張果子死了。風吹在他的白發(fā)上。他像一棵熟透的果實沉靜地擺在石板上。羊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它們繼續(xù)吃草。
張果子的確死了。但是他感覺自己沒有死。他從石板上站起來,空氣不冷不熱,腳下的草新嫩無比,當他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羊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他跺一跺雙腳,低頭又看了看草地,感覺這是春天的草地,會開花的草尖上還站著一些紅色的瓣子。草葉上的露水讓他明白,這是一個春天的早晨。
張果子再一抬眼,他看見了秀芝。秀芝穿著紅色的外套,頭發(fā)梳成兩條辮子。
“你來啦?”秀芝甜蜜地笑望著張果子。
“我來了?!睆埞芋@喜萬分。他突然又感到幾分不對,輕聲問道:“我們死了嗎?”
“不。我們沒有死。你的羊,看,滿山都是?!毙阒u著手里的一根樹椏,轉著圈子指向周圍。
張果子心中大喜。他邁出步子,感覺自己的腿腳十分靈便。他朝秀芝奔去,將她摟在懷中。他的心砰砰跳動,血液像一條舒緩的河。
秀芝放下樹椏,輕輕推開張果子,她說:“我去看一看羊,它們又要亂跑了?!?/p>
“咩——”她學了一聲羊叫。
張果子突然聽見三聲炮響,追著聲音望去,那是從他家里傳出來的。他好像看見自己家里在辦喪事,陳實的哭聲,還有張秀的哭聲從遠處悠悠傳來。
“嗨,我們?nèi)タ椿?!那邊的山坡上開滿了黃色的花。”秀芝在羊群里喊他。
張果子來不及多想,也不愿多想,小跑幾步趕到秀芝身邊。
漫山遍野的羊低頭吃草,它們偶爾發(fā)出叫聲,好像在彼此打著招呼。張果子和秀芝朝山坡上的一叢黃花走去,云彩從天邊緩慢地降下來,而陽光從另一邊的云層鉆出,濕潤的土地上,泥土發(fā)出一股清新的香氣。
責編: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