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的主題以往一直被定義為兩個方面，首先是批判了封建科舉制度，其次是揭示了階級社會中人與人關(guān)系的冷酷。然而細加辨析就能看出，其實這兩點都很難成立?？婆e制度兼有利弊，在中國封建社會，科舉制度一定程度上推動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促進了不同階層的流動，一個身份貧寒的學(xué)子，通過考試能夠進入上層。封建時代進學(xué)不成的人很多，但是未必就成為孔乙己式的人物。其次，對弱者的冷漠與虐殺在社會的各階段都存在，并非孔乙己所處的社會就特別冷漠。從今天的眼光看，魯迅在小說中一方面譏笑了舊式文人的虛榮，另一方面也抨擊了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勢利與冷漠，表現(xiàn)了對弱者、失敗者的同情與憐憫。

當然，在中外文學(xué)史上，對人類勢利本性的譴責，對弱者的同情與憐憫是一個相當普遍的主題，事實上，新文學(xué)史上很多作品都表現(xiàn)了類似的主題。而在對《孔乙己》的解讀中其實最重要的問題是：對于這樣一個相當常見的故事，魯迅如何使它成為文學(xué)史上的名篇，換言之，它其實更多的不是“寫什么”的問題，而是“怎樣寫”的問題。

小說中的孔乙己是一個典型的弱者形象，其特點主要是善良和可憐。善良表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窮途末路到靠偷竊為生，然而買了茴香豆，還能分給孩子，告訴“我”一個“茴”的四種寫法。其次是可憐?？滓壹菏撬腥说男α?，他缺乏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沒有能力進入成人世界，他不能理解世界和人際關(guān)系的復(fù)雜。因此，在別人調(diào)笑他的時候，他的反應(yīng)是幼稚的。但是要寫出這樣一個人物，并不容易。生活中并沒有一個“本來”的孔乙己，從不同角度講這個人物，就能講出不同的孔乙己的故事。

在塑造這個人物時，魯迅遇到的問題是，直接讓孔乙己成為敘事人，即直接使用第一人稱視角顯然并不合適，因為，孔乙己的悲劇更多地是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出來的，如果讓孔乙己自己講自己的故事，他可能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悲劇性、包括導(dǎo)致悲劇的原因，從而降低作品的思想意義。其次，作者選擇第三人稱也并不合適，因為在第三人稱敘事中雖然作者可以像上帝一樣對人物所有行為、心理無所不知，什么都可以敘述，但是第三人稱敘事往往缺少現(xiàn)場感，稍有疏忽就會使整個敘事顯得空洞、浮泛。

在小說中，魯迅精心選擇了一個旁觀者視角，即讓咸亨酒店的小伙計充當敘事人。在小說中，首先這個小伙計是觀察者，他一直在酒店里，能夠就近觀察孔乙己，另外他又是行動者，他與孔乙己有交往，孔乙己的善良、迂腐，與社會的格格不入很多都要通過這個“交往”表現(xiàn)出來。因此，《孔乙己》的成功與選擇小伙計作為視角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換個視角或許就會寫出一個不同的孔乙己。從這個角度來說，《孔乙己》的敘事藝術(shù)主要有這樣兩個特點。

1.使用了巧妙、復(fù)雜的敘事視角

《孔乙己》自發(fā)表以后，就一直是研究的熱點，收入中學(xué)教材后，就更多地引起人們的注意，關(guān)于這個小說的討論一直就沒有中斷過。90年代以來，中國文壇引進了西方的敘事學(xué)以后，人們開始用敘事學(xué)的方法闡釋這個小說。從敘事學(xué)角度入手爭論比較多的問題是：小說中誰在看？誰在說？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以往有幾種觀點：較早的觀點認為，小說中的觀察者和敘事人都是小伙計，小說中的觀察與聲音都來自他。然而，后來有人提出，小說中其實還包括了“老伙計”的聲音——就是20年以后小伙計的聲音。

王富仁認為，在《孔乙己》中擔任敘述任務(wù)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小說嚴格按照這樣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的眼光（意識）看他周圍的世界，看待包括孔乙己在內(nèi)的所有其他人物?！盵1]嚴家炎在《復(fù)調(diào)小說：魯迅的突出貢獻》中對此提出了異議，他認為：“一篇短短的《孔乙己》竟能引起讀者異常復(fù)雜的感受，就與作者安排了一個可以悄悄移位的敘事者有關(guān)。過去許多研究者的文章，以及中學(xué)語文課的教學(xué)提示，都把《孔乙己》的敘事者說成是咸亨酒店的‘小伙計，這種說法不確切。如果敘事者真的是十二三歲的酒店小伙計，那么孔乙己給予讀者的印象就會簡單得多。……《孔乙己》的敘事者也是個成年人?！盵2]

另外也有人認為：敘述者既不是王富仁先生所說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伙計”，也不是嚴家炎先生所認為的是個“成年后的小伙計”，而是一個不斷自我啟蒙、自我成長的敘述者，他隨著敘事進程的發(fā)展而不斷改變著自身的價值立場。他的視角和聲音是行動發(fā)生時的視角和聲音，也就是說，他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隨著故事發(fā)展而不斷發(fā)生著變化。[3]

這個問題如果引入“隱含作者”的概念，解釋起來或許就容易得多。所謂“隱含作者”，就是指作者在作品中的“隱含替身”，即作者的“第二自我”，如韋恩·布斯所說：“不管一位作者怎樣試圖一貫真誠，他的不同作品都將含有不同的替身，即不同思想規(guī)范組成的理想，”[4]隱含作者其實也是作者的聲音。

這個問題可以這樣說，小說其實有兩個視角，小伙計的視角和隱含作者的視角，小說是在一種復(fù)雜的視角運動中表現(xiàn)了孔乙己這樣一個人物。在小說中，小伙計的視角很容易發(fā)現(xiàn)，小說主要都是小伙計在看。孔乙己兩次被揭傷疤，偷書、沒有進學(xué)，都是小伙計看到的。教“我”寫茴香豆“茴”的四種寫法，給小孩一人一顆茴香豆，最后一次到酒店來，都是小伙計“看”到的。

而小說中隱含作者的視角則是在敘事中體現(xiàn)出來。小伙計對待孔乙己的態(tài)度與咸亨酒店其他人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就是瞧不起他。孔乙己問“我”“茴”字的寫法，“我”是怎么想的呢？“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他要教我，“我又好笑，又不耐煩”。最后一次見孔乙己，孔乙己已經(jīng)非常可憐，腿打斷了，坐在地上挪過來的。小伙計對待孔乙己的態(tài)度本來是輕蔑、歧視，如果小說中純粹是小伙計的聲音，讀者也會受到這種態(tài)度的暗示與影響，很大程度上接受小伙計的態(tài)度；然而事實上多數(shù)讀者看了小說以后，會對孔乙己充滿同情。那么小伙計帶有輕蔑與歧視的態(tài)度與讀者的同情這之間的差距是哪里來的呢？這個差距，最終原因還是在于，小說中的敘事其實并非一個聲音，即我們聽到的并非僅僅小伙計的聲音，小伙計的背后還站著一個操縱者，這個操縱者就是隱含作者。就是說，小說中的敘事既有小伙計的聲音，也有隱含作者的聲音，這是一種復(fù)合的態(tài)度與聲音。

12歲的少年還不諳世事，從他眼睛里面看，很多東西是簡單的。但是小說真正操控敘事的是隱含作者，是隱含作者讓小伙計在看；看什么和不看什么都是由隱含作者決定的。例如，孔乙己給孩子吃茴香豆，一人一顆，這個細節(jié)反映了孔乙己的善良，如果從小伙計的角度看，他就是瞧不起孔乙己，對孔乙己有偏見，如果按小伙計的邏輯，對這樣一個細節(jié)他也許就視而不見了。還有孔乙己的誠實，他很少欠酒錢。小說最精彩之筆是，最后一次，掌柜的說孔乙己又偷東西了，他與其說是否認，不如說在討?zhàn)?。“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p>

小說里還有許多話，不像一個少年說的。例如開頭一段對咸亨酒店的描繪，對“我”當時處境的感覺，都不像12歲的少年。有人說這是小伙計20年以后的回憶，其實用隱含作者更準確一些。

當然，在小說中，小伙計也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不僅是一個觀察者，也是一個參與者。在小說中，小伙計的作用有兩個，第一，他構(gòu)成了一個重要的社會背景，增加了一種真實感，由小伙計帶出了對咸亨酒店的介紹。開頭有一段在說“我”的處境，“我”樣子如何傻，不能侍候長衫的客人，又不會在酒里摻水，只好溫酒，這樣引出孔乙己就真實多了。小說要先有背景、氛圍，否則，主要人物就無處可放。第二，小伙計在小說中也是勢利者中的一員，他的存在一方面顯示了世俗社會與孔乙己的差距，另一方面他也扮演一個施虐者的角色。

小伙計只有12歲，而且被老板認為太傻，但是他也遠比孔乙己有心計。例如，孔乙己要教他茴香豆的茴字，還說：“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毙』镉嫷男睦砘顒觿t是：“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边@兒在塑造孔乙己時其實是重要的一筆，他的不諳世事，連一個12歲的少年都不如。這里“我”的有心計，孔乙己的單純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對比。

那么在《孔乙己》中究竟是誰害死了孔乙己呢？可以說是孔乙己自己害了自己，或者丁舉人殺死了孔乙己，但是也可以說，那個背景中的所有人都是殺人者，包括小伙計。

這樣《孔乙己》中其實可以聽到兩個聲音，一個是小伙計的，這個聲音瞧不起孔乙己，充滿了對孔乙己的蔑視；而另外一個聲音，就是隱含作者的聲音，隱含作者對孔乙己有更多的同情，這樣，在小伙計的話中我們也能看出一種反諷，就是小伙計本人也成為反諷的對象。

2.使用重復(fù)的手法，提高了小說的表達效果

《孔乙己》很明顯使用了重復(fù)的手法，小說中重復(fù)有兩個系列。首先是三次“笑”。①“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雹谟腥苏f他偷書，他堅持說自己是“竊書”，然后是“之乎者也”，“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③有人說他沒有進學(xué)當秀才，他再次辯解，又“之乎者也”，“眾人也都哄笑起來”。

短短的篇幅中，三次表現(xiàn)“笑”，并不是偶然的，它其實是在確定孔乙己的社會地位：他在社會中就是一個笑料。大家的笑是什么笑呢？是嘲笑，滿含鄙視，是上對下，強對弱，那種居高臨下的笑。他們在笑一個弱者，一個沒有反抗能力的人。在這個笑中，酒館里的“群眾”找到了一個“他者”，一個和所有人都不一樣的人，一個比所有人都更弱的人。本來“群眾”還沒有看到自己彼此之間的共同之處，見了孔乙己，大家立刻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就是與孔乙己這種毫無反抗能力、一個迂腐者、失敗者的區(qū)別。小伙計原來也是可憐的人，但孔乙己來了以后，他也有了變化?！霸谶@個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泵恳淮沃貜?fù)都是一次強化。作者要突出的是孔乙己與眾人的不同，他是一個笑料，一個被別人鄙視的人。

第二個系列是三次被揭短，或者被揭傷疤。第一次，別人說他偷書；第二次，別人說他識字卻不能進學(xué)；第三次，掌柜的提到“孔乙己，你又偷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掌柜的說，“取笑？要是不偷，怎么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這三次揭短實際上是小說的主線，也與主題密切相關(guān)。如果說，是當時的社會殺了孔乙己，這三次揭短也是無聲的謀殺的一部分。這些人拿孔乙己的短處作笑料，實際上是侵犯他的尊嚴，也是剝奪了他做人的權(quán)力。

注釋：

[1]王富仁：《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165頁。

[2]嚴家炎：《復(fù)調(diào)小說：魯迅的突出貢獻》，《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1年第3期。

[3]李長中：《交流悲劇與自我成長式敘述——<孔乙己>的敘事學(xué)解讀》，《河北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2008年第4期。

[4][美]布斯：《小說修辭學(xué)》，華明等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7年版，第80-81頁。

張衛(wèi)中，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責任編校：曉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