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永征 張真真
本刊2013年第22期刊登陳力丹教授《不能再搞媒介審判》一文,從體制上、觀念上對中國式的“媒介審判”作了闡述,并提出當下“媒介審判”“回光返照”問題。這篇論述表明,“媒介審判”(trial by media)這個術語雖然是從西方引進的,但是在中國自有其特殊的土壤,不能以西方社會制度和法律制度、媒體制度與中國不同而否認中國存在媒介干擾甚至綁架司法的現(xiàn)象。
本文作者之一曾指出中國的“媒介審判”“不同于西方所指的只是媒介對司法施加某種影響,而是權力操控下的功能錯位”。換句話說,中國的“媒介審判”與權力存在著密切關系?!懊浇閷徟小敝饕憩F(xiàn)形式就是在法院依法作出判決以前對案件作出定性、定罪的報道或評論,許多刑案報道,在庭審以前也就是在偵查期間就已經成為新聞媒介和網上的熱門話題,這就難免產生“媒介審判”的效應。那么這種報道和評論的消息源來自何方呢?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有許多就是來源于警方。
一、兩種披露,兩種結果
許多刑案,尤其是突發(fā)性刑案,往往是社會關注熱點。警方行使對刑案的偵查權(法律另有規(guī)定除外,下同),掌握著有關案件的核心信息,是刑案消息的最權威來源,而警方為了應對公眾的迫切知情需求,平息社會的種種流言和猜測,也需要發(fā)布一定的信息。
且以我們曾經討論過的去年復旦大學研究生林森浩投毒案為:
案發(fā)于4月1日,研究生黃洋身體不適入院,發(fā)現(xiàn)中毒跡象,校方報案,上海警方介入。4月11日,警方通報,在黃洋寢室飲水機殘留水中檢測出有毒化合物成分。經現(xiàn)場勘察和調查走訪,鎖定同寢室同學林某有重大作案嫌疑,當晚依法對林某實施刑事傳喚。4月12日警方宣布將林某依法刑事拘留。
4月19日下午,警方發(fā)布消息稱,經初步查明,林某因生活瑣事與黃某不和,心存不滿,經事先預謀,3月31日中午,將其做實驗后剩余并存放在實驗室內的劇毒化合物帶至寢室,注入飲水機水槽。
4月25日,檢方以涉嫌故意殺人罪批準逮捕林森浩。
投毒殺害同窗室友是一件駭人聽聞的罪行,網上流傳種種所謂的“消息”和推論,而有的媒體也企圖就警方披露和來自其它方面各種信息拼接案件“原貌”,正如我們已經指出那樣,這是不足取的。可以說,警方及時發(fā)布信息的主要意圖就是為了平息那些傳聞,所以同時也一再表示案件仍處于偵查階段,并未對外披露嫌疑人作案動機等相關信息,請公眾切勿盲目揣測和傳播。
警方的措施是有成效的。由于警方發(fā)布信息有所節(jié)制,并且坦言在偵查階段不可能發(fā)布更多信息,所以那些“還原”和“解析”式報道并沒有產生太多影響而很快趨于沉寂,11月此案庭審能夠在相當平靜的輿論環(huán)境中進行,可以預見在未來判決時人們不大可能會質疑是否存在輿論對司法的影響。
另一個相反的實例就是差不多時候發(fā)生和審理的李某某等人強奸案。來自警方的信息在量上遠少于復旦投毒案,警方只是向媒體證實這起強奸案中的一個嫌犯是著名軍中歌手李雙江的兒子。2月22日中午,實名認證為“香港《南華早報》網站編輯”的網友“王豐-SCMP”在新浪微博爆料稱“李雙江的兒子李××(原名李××)涉嫌輪奸”而被刑拘。“這一消息也得到了警方的證實?!碑斕旌芏嗝襟w都向警方求證,從下午到晚上,包括央視在內的諸多媒體紛紛以“北京警方通報(或‘證實、或以‘:替代)李雙江之子涉嫌輪奸案”這樣的標題進行報道,足以認定警方是報道的消息源。
警方簡單的一個作為引發(fā)了我們后來都看見的軒然大波,難辭其咎:首先是違法,違反了法律關于未成年人涉嫌犯罪不得披露其姓名、肖像等個人資料的規(guī)定。其次,李某某在上一年剛剛因毆打他人被處“勞教”而飽受輿論譴責,當時年方十六已廣為人知,而媒體直呼真名實姓也已受到批評,警方理應預見此案必將激起更大社會反響,然而卻輕率地將其姓名公之于眾。難怪有人質疑警方此舉是否另有所圖。
警方也不像復旦投毒案的警方向公眾反復說明偵查期間信息公開受限的規(guī)則,甚至連未成年人涉嫌犯罪不得公開個人資料的法律規(guī)定也要到7月初才想起引用,那時李某某及其全家的私人信息早已遭到大起底,陷于輿論譴責之中,這個馬后炮未免來得太晚。
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在進入庭審以前就引起輿論很大反響、成為關注熱點的,有很多就是由于在偵查期間過度披露案情信息引起的。更不必說,有時警方在偵查時大量披露案件信息,本來就是有意制造輿論。如2009年重慶“打黑”高潮中突發(fā)的律師李莊“偽證罪案”,警方拘捕李莊的次日,有報紙就發(fā)表長篇通訊公布李莊的“犯罪事實”,后來獲知,這篇文章的基本資料正是警方提供的,而李莊案的審判也正是按照這篇文章定下的基調進行。二、偵查階段信息過度披露的弊端
一件刑案在進入法律程序以后,要經過偵查、起訴、審判等階段。國際社會公認,任何人被指控有罪之時,接受公開和公正的審判是一項基本人權。司法公開同樣是我國司法制度的基本原則,三部訴訟法都規(guī)定了除法律規(guī)定的以外,審判一律公開進行。公開審判,除了允許公眾旁聽以外,更重要的就是通過媒體向全社會公開。司法的目的就是實行公平正義,而公平正義必須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得到實現(xiàn)。
司法公開就是指法庭審判公開,偵查不屬司法范圍,所以也不在公開范圍之內。刑案如果在偵查階段過早公開,會帶來一系列弊病,恰恰會妨害了司法的公開和公正。
第一,有可能傳播尚未查證屬實的不確切信息。
偵查的主要任務就是追查和搜集犯罪證據(jù),證據(jù)就是可以用于證明罪案事實的材料,而一切證據(jù)都必須經過查證屬實,證人證言還必須經過控辯雙方當庭質證,才能作為定案的依據(jù)。所以,警方在偵查期間所獲得的事實材料,或者在偵查過程中就有可能自行舍棄或否定,或者也有可能在檢方、法庭審查時和庭審質證中被舍棄或否定,換句話說,偵查期間獲得的事實材料,從程序上說,都具有不確定性,只有在法庭依法作出判決以后,才能確認真正的案情和犯罪人的罪行。
例如去年10月19日長沙警方以涉嫌損害商業(yè)信譽罪拘捕《新快報》記者陳永洲,于23日向媒體記者發(fā)布:從2012年9月26日至2013年8月8日,該報及其記者陳永洲等人在未到中聯(lián)重科進行實地調查和核實的情況下,捏造虛假事實,通過其媒體平臺發(fā)表關于中聯(lián)重科的負面文章共18篇,其中陳永洲署名的文章14篇。這些文章涉及三點:一是捏造中聯(lián)重科的管理層收購旗下優(yōu)質資產進行利益輸送,造成國資流失,私有化。二是捏造中聯(lián)重科一年花掉廣告費5.13億元,搞“畸形營銷”。三是捏造和污蔑中聯(lián)重科銷售和財務造假。這就是所謂“中聯(lián)重科三宗罪”說法的由來。
及至10月26日央視播出警方審訊陳永洲的錄像,陳表示“認罪悔罪”,拿了別人的錢,發(fā)表攻擊中聯(lián)重科的文章,但報道表明,這些文章只有一篇半是在他人安排下由陳執(zhí)筆或修改的,其余都是“在未經核實的情況下”發(fā)表的。陳說:“這些文章都不是我寫的,就是原稿是他們提供給我,我弄好了交給他的,他們拿去發(fā)表”;“他就是打電話說這件事情就是要求署我的名字……我說你們看著辦,我完全沒有過目”。
警方前后披露的信息顯然存在沖突。前一次信息重點在“捏造”,后一次信息重點在“拿錢”,如果說涉及犯罪,那也是兩個不同的罪名。陳說文章都不是他寫的,甚至沒有過目,那么文章內容即使完全虛假,也不能說是出于陳的捏造,而是另有其人。那么到底是誰在捏造事實呢?陳的行為是不是構成毀損商譽罪呢?人們到底應該相信哪一種說法呢?警方在偵查過程中搜集到相互沖突的信息是不奇怪的,但是未經核實就匆忙發(fā)布,非但很不慎重,而且造成輿論質疑,流言紛起,為接下來的法庭審判帶來很大困難。
第二,有可能泄露不該公開的信息。
偵查是一個求證的過程,是對案件認識從不確定(有罪還是無罪)到確定(有罪或無罪、此罪或彼罪)的過程。就新聞媒介來說,有些尚在求證過程中的信息是可以報道的,證實或證偽后予以連續(xù)報道就是了。但是警方發(fā)布或提供信息則不同,國家機關是公認的權威信息源,披露信息被認為具有確信性,如果以后發(fā)生變化就會帶來一系列問題。所以像上海警方在說到投毒案時,要說明只是“初步查明”,面對眾說紛紜,有必要披露一些案件調查基本情況,但是由于還要經過審判方能最后確定,那就必須聲明在先,留有余地。這說明除了宣布依法采取措施及其必要的理由外,偵查過程中獲取的信息在原則上都是不宜公開的。
偵查中有時會涉及偵查對象之外的其它人,這種情況的不確定性就更大,就更不應該公開。陳永洲在央視上認罪節(jié)目播出了陳永洲在審訊筆錄上簽字的鏡頭,可以清晰看到兩個自然人、一個法人的名字或名稱,盡管只是一閃而過,但是立即被香港報紙截下畫面加以刊登。這種披露可能造成兩種后果:如果涉及的是同案犯或幕后主犯或其它有牽連者,那就等于通風報信,會給進一步偵查帶來很大困難,甚至造成嫌犯逃匿、證據(jù)滅失、串供作偽,有的損失不可彌補;如果是無辜者,那么至少會給他的聲譽帶來損害,甚至導致某些意外。
偵查過程的消息來源應該予以保護,包括舉報人、證人、鑒定人、被害人等,他們及其提供的信息都不應公開,以免遭遇某種意外。復旦投毒案發(fā)后,紛傳被害人同學收到一件神秘短信提醒注意某種化學物品,但是警方始終未予正面回音,這顯然是出于保護舉報人的考慮。曾經有一家警局把被害人從幾名年青人中指認強奸嫌犯的錄像提供給電視臺制作節(jié)目如實播出,致使配合查案的年青人遭到社會非議,引起名譽權糾紛,警局和電視臺承擔了共同侵權責任。
有的偵查信息被披露后還會連帶泄露偵查手段或技術偵查措施,如警方訊問錄像、依法實施的秘密監(jiān)控音像等,這會造成泄露內部工作制度,提升嫌疑人、被告人反偵查能力等負面效應。
第三,有可能激起在審判前就聲討犯罪的輿論氛圍。
在偵查階段把尚待法庭認定的犯罪事實公之于眾,勢必引起公眾對犯罪行為的憤怒和聲討。這種情況屢見不鮮。如藥家鑫對受害人連捅八刀、李呂奎強奸并殺死被害人及其幼弟等情節(jié)被披露后,網上群情激憤,連對殺人行為作心理分析的學者、替嫌疑人道歉的父親、為嫌疑人作辯護的律師以及主張慎用死刑的法官,都被視為與嫌犯沆瀣一氣,成為輿論討伐的對象。這種在嫌疑人尚未審判或者尚未作出終審判決之時就已形成“國人皆曰可殺”的輿論氛圍,顯然有悖“無罪推定”原則,不利于公正審判,而“以羣眾狂歡的方式處死一個人”的局面,更是一種社會病態(tài)。
第四,有可能沖擊程序正義。
司法要達至公平正義,不僅案件結果要判得正確,符合實體法的規(guī)定,而且偵查審判過程也應當具有公正性和合理性,符合程序法的規(guī)定。要求判決結果正確,還只是涉及單個案件;要求偵查審判過程正確,則涉及法律實施的整體。所以程序失范的危害大于實體判決失誤的危害,這就是程序正義優(yōu)于實體正義的理念。
我國法律規(guī)定對于刑事案件,公、檢、法三家分別行使偵查權、檢察權、審判權。檢察院依法獨立行使檢察權,法院依法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未經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認定有罪。這些都是我國刑案審判程序的基本原則。如果警方在偵查期間就公布或披露嫌疑人種種罪狀,引發(fā)輿論譴責聲討,即使在審判中完全被證明確鑿無疑,那么也是先聲奪人,擠壓了檢察權和審判權,有損法定的司法程序。在公眾眼里,就成為“媒體審判”、“輿論審判”,即使犯罪人罰當其罪,也會懷疑判決是否符合公平正義。藥家鑫案、李昌奎案,都存在這種情況。
程序正義受到沖擊是會影響實體正義的,當偵查中的不確定信息未經審判就成為公認事實,審判只是走過場,就有可能鑄成冤假錯案。
偵查以不公開為原則,公開為例外
很多國家在實行司法公開同時,通行偵查不公開,包括偵查情況對嫌疑人保密和對社會保密兩個方面。
在大陸法系國家,偵查不公開往往以法律明文規(guī)定。如法國《刑事訴訟法》第11條規(guī)定:“除法律另有規(guī)定以外,偵查和預審程序一律秘密進行,并不得損害犯罪嫌疑人的權利?!比毡尽斗缸飩刹橐?guī)范》第9條規(guī)定:“進行偵查時應注意嚴守秘密及勿造成偵查之障礙,并應注意勿對嫌疑犯、被害人及案件相關人的名譽造成損害?!边€有國家的訴訟法對刑案的新聞報道作出嚴格限制。
在普通法系國家,基于對抗式審理的原則,在庭審前控辯雙方互不通氣,各自收集證據(jù),有理到法庭上說,警方偵查獲得的證據(jù)在呈堂作供時方才公開,如果先有泄漏,辯方甚至可以以此為由要求法庭視為無效證據(jù)(香港俗稱“見光死”)。警察、安全部門也有對偵查保密事項的列舉規(guī)定。
不過偵查不公開并非絕對,或者說,是有例外的。一般說來,警方按照法定程序采取措施應該公開宣示,特別是受到社會關注的案件,會披露諸如破案、通緝或拘捕嫌犯、提起檢控等信息。也有國家規(guī)定出于“公共利益”、“保護合法權益”可以披露特定偵查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