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鳴
一
和生滿師那一天,老板兼師傅高揚州對陳和生說,什么我都教給你了,只有這手藝中最重要的一手我還留著,等今晚吃罷謝師宴我傳你。和生嘴里應(yīng)著,心里嘀咕,我整天盯著他那手上的活兒,該學(xué)的都上手了,還能漏下了什么?可和生不敢大意,師傅是科班出身,況且出自揚州名門,從修腳這門專業(yè)看,相當(dāng)于讀大學(xué)讀的是北大清華。陳和生當(dāng)初選擇來這家“高足”足療店,是沖著它兼收學(xué)徒。在外面報名足療培訓(xùn)班,兩星期速成班的學(xué)費也要交兩千多,高揚州不收學(xué)費,只要求徒弟學(xué)完后在他店里干滿一年。高楊州說,都說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我不怕餓死,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徒弟走到哪我的手藝就傳到哪,替揚州腳藝掙面子,替我老高掙面子。我怕只怕徒弟學(xué)藝不精,留你一年,是為了讓你在我眼皮下學(xué)中干,干中學(xué),能長進還不耽誤掙錢。師傅說的比唱的好聽,要不他怎么能開這么大一爿店鋪。謝師宴和生把店里幾個師傅都喊上了,幸虧高揚州不讓大家敞開喝,說飯后還得回店里上班,和生暗地里松了口氣,省了他不少酒錢?;氐降昀?,和生取了師傅的茶杯泡上茶,恭恭敬敬遞到師傅手上,不走,師傅用牙簽剔著牙縫,說,你看我,把最重要一件事忘了。師傅進了他自己的房間,取出一個仿皮的工具袋,一打開,整齊地插著一水兒嶄新的修腳刀具。這是行內(nèi)規(guī)矩,學(xué)徒滿師師傅送一套工具,也算是傳了衣缽。和生接過,彎腰謝了師傅,還是不走,師傅說,和生,有話你說,傻站著干嗎。和生不能說,萬一師傅那絕活只肯傳給他一人,他一咋呼不就都要跟著學(xué)?和生湊上前低聲說,師傅你說過吃完謝師宴要,要那什么。高揚州這回明白了,高揚州說,你看我這記性,白天說的話天沒黑就忘了,幸虧你記著。師傅必須告訴你行內(nèi)這最重要的一著,就是,不能用修腳刀去挑客人的腳筋。和生還沒聽明白,高揚州就忍不住狂笑了,屋子里幾個師傅也跟著笑彎了腰。高揚州說,陳和生你小子真是個認真的人,簡直就是共產(chǎn)黨人,毛主席說共產(chǎn)黨人最講認真。原來師傅是開玩笑,據(jù)說各個行業(yè)的師傅都在徒弟結(jié)業(yè)時逗個趣,鐵匠師傅教導(dǎo)千萬別將手送進火里烤,木匠師傅教導(dǎo)斧子不能砍自己的胳膊,剃頭匠師傅教導(dǎo)剃刀不能割人的喉嚨,修腳師傅呢,就教導(dǎo)徒弟不能用刀挑客人的腳筋,也就是抹人的腳脖子。
是笑話也不是笑話,幾年后和生還常記起師傅這句話,他沒當(dāng)成笑話來回憶。
和生是個講認真的人,和生有了自己的刀具,很珍惜。其實也就幾十塊一套的家什,和生一件件拿出來端詳,眼熟,碳黑的熟鐵材料,沉甸甸的。和生在街角落里撿了一截麻繩,拆開,揉軟了撕成細縷,搓成了牙簽棒細的細繩,一道道纏在刀柄上,就像那模樣了。像什么?像他老爸的劁豬刀。他爸是鄉(xiāng)村遠近聞名的小刀手。和生的老家把殺豬的稱為“刀斧匠”,把劁豬的稱為“小刀手”,明顯是瞧不起后者,連“匠”都排不上。這不奇怪,老家的小刀手走村串匠劁豬,順手都牽一條大公豬,替有需要的母豬配種,這是小刀手的另外一項收入。因為這頭大公豬,小刀手每到一村必然成為人們圍觀對象。而大公豬的作為是村人最熱衷的現(xiàn)場直播,好事是騷豬公做下了,名聲倒落在主人身上,冤。因此小刀手都是半路出家,沒有人家愿意讓孩子去拜師學(xué)徒,姑娘們不肯嫁干這行的。和生老爸是和生老媽死后才入行,顧不了別的,至少能顧上嘴。每天下午老爸回來都不空手,少不了幾截小母豬的花花腸子和幾粒小公豬的蛋蛋,書本上稱為卵巢和蛋丸,辣椒一炒,那個香,和生能扒下幾碗飯。老爸喝著小酒,說滋陰壯陽哪。和生那時還聽不懂,直到和春花有了那事,才明白底子就是那時打下的。春花說,你爸那時真有眼光,利在當(dāng)下,功在子孫。和生說,什么“襠”不“襠”的,是說長輩呢。春花解釋不清,不解釋。老爸那劁豬刀和這修腳刀都是小刀,修腳刀綁上麻繩,和生就看著親切,劁豬刀也是纏麻繩的,只是油漬斑斑,那都是豬崽們的油脂。老爸不讓和生接自己的班,也不讓他碰劁豬刀。想不到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和生沒當(dāng)小刀手,還是靠擺弄小刀謀生,這要傳回老家,修腳這職業(yè)其實也不比劁豬好聽。
和生在高揚州店里干五年了,活兒好的技師要么自立門戶,要么另棲高枝,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和生也想挪動,他干活認真,熟客認他的人多,他一走客人就會跟他走。高老板自然怕他走,給他漲提成,給他單獨租了間屋住,都沒滅了他想走的念頭。和生能留在“高足”,是因為春花,潘春花闖進“高足”打亂了和生的計劃,讓他一時沒了主意。
天黑下來,城里看不見天,也無所謂天黑,滿街的燈把窗外的大街照得通明?,F(xiàn)在是“高足”最清凈的時刻,該吃晚飯了,客人走得差不多,店里的人都涌到后廳去了。去早去遲都是領(lǐng)一盒快餐,大伙兒圍著一塊吃圖的是熱鬧,像是蹲在老家的村口說東道西。和生圖清凈,喜歡等他們吃完了再吃。和生坐在方凳上,手里握著那截樹樁,那是他從老家?guī)淼?,沒事的時候,和生喜歡削這截樹樁子,當(dāng)然是用報廢的修腳刀,樹是榆樹,硬,開始時和生是胡亂用刀,不知不覺那截樹樁有了模樣,是女人的一只腳,大伙打趣,這是哪個女人的腳,讓你捧過就忘不了,還得雕一個天天守著?高老板說,和生是在練刀功,修腳時拿捏得準(zhǔn)全靠手上輕重。和生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和生面對的是足療椅,足療椅的后面是大開窗,大開窗的對面是一個巨大的廣告屏,一個女人,把自己的腿斜刺里劈過來,腳上是一雙款式新穎的品牌鞋。那腳上的鞋經(jīng)常變,不變的是那張明凈的臉,同樣明凈的目光,總是投向和生的窗口。一個優(yōu)秀的修腳師傅對腳都有自己的審美觀,他們捧過的腳太多,見多識廣,聚談時可以開一個美足討論大會。和生無數(shù)次想象廣告上那藏在鞋里的腳是怎樣的美麗,這常常使他在樹樁上下刀猶豫不決。
春花今天又不上班了?高揚州問他。
你問我我問誰?和生沒好氣地回答。
飯后就是上客的高峰,高老板擔(dān)心人手不夠。和生起身去后廳吃飯。春花又是三天沒在店里露面,和生心頭哪里圖得來清靜。
二
“高足”的店面在這所城市的同業(yè)中算不大不小,高檔的足療店開在桑拿會所星級賓館中,低檔的開在居民小區(qū),多是連家店?!案咦恪迸R街有門面,門面不大,但高揚州把二樓的三室一廳租下了,有講究的客人不愿擠在門面大廳,就穿過后廳,上臺階進二樓的包間。高揚州鬼精,二樓的房租比門面便宜許多,賺錢不少,收費名目稱包間費。店中人手不多,六七個女的,男技師就只有和生一個,高揚州最多算半個,忙不過來他才頂上,倒不是擺老板架子,得先保障和生,和生多做一個多拿一分提成,五五開,反正高楊州不做也拿一半,高揚州是個明白人。常有鬼頭鬼腦的單獨男人進門就問,有包間嗎?高揚州說有,將客人引向后廳,等客人上樓梯的腳步聲沒了,傳來門合上的聲音,女技師們就推推搡搡,如果真的沒人肯上去,只能是和生上了。見了和生,有人失望,抬腿就走。有人明知上當(dāng),也硬著頭皮做個修刮捏的短活兒才走。也不怪這類客人走眼,好多足療店都打“擦邊球”,按摩時捎點黃帶點色。高揚州不允,招人時言明規(guī)矩,一旦發(fā)現(xiàn)就卷鋪蓋走人。不是高揚州不愛賺錢,也不是他以共產(chǎn)黨人的標(biāo)準(zhǔn)自我要求,是高揚州有自知之明。一個外來戶,沒有后臺絕對搞不定這種事。搞定了派出所還有治安大隊,搞定了所長還有警員,搞定了警員還有協(xié)警,菩薩小鬼都要燒香,那錢臟處來臟處去也算沒肥外人田,但若碰上下手狠的,賠錢不說,還賠了足療店干凈名譽。
那是某個早春的黃昏,太陽下去了,其實太陽不下去,也照不到這爿足療店,陽光都給街對面的高樓擋住了。不過,沒有太陽和見不到太陽是兩回事,就像紙鞭炮和電光鞭炮是兩回事一樣,紙鞭炮有火藥味。陽光也有陽光的味道,那味道能夠在高樓的縫隙,曲里拐彎竄進見不到陽光的足療店,和生能嗅到。那天和生正在埋頭給王總修腳,王總是不是“總”或者是個什么樣的“總”并不重要,滿大街的人都是這“總”那“總”,政府官員在休閑場所也不稱“長”而稱“總”,可見這稱呼人見人愛,高揚州把所有的客人都稱為某總,如同把所有女客人都稱”美女” ,樂得皆大歡喜。足療店里足療人人會做,按摩人人能按,修腳刮腳捏腳也人人都會,但最后這店里就只有和生一人做了,和生活好,熟客只挑和生做。玻璃拉門拉開,寒風(fēng)一下子襲了進來,和生做活專注,沒抬頭。來了客人平時會有技師上前招呼的,那天沒有,手上都有活。和生說,請把門關(guān)上。來人關(guān)了門,立著,像沒進來這個人一樣安靜。和生看過去一眼,看見了一雙穿人字拖的腳,老天,和生還穿著棉鞋,棉鞋里是加厚襪子。那雙腳赤裸著,大腳趾歪在一邊,凍得烏青,另外四個腳趾擠在一起,像是抱團取暖的小動物。那腳背弓起,如一只曲蠖,或者說如一只蓄勢的脫兔,這是真正的美人足。只可惜這美人此刻饑寒交加,她需要溫暖,需要一桶熱水滋養(yǎng),尤其需要刮掉趾甲上那些艷麗的蔻丹。在和生的眼里,這些指甲油對這雙腳簡直是糟蹋,是施暴。像一個天生麗質(zhì)少女的臉,描了熊貓眼,涂了厚厚的脂粉。和生心疼了,只為多看了這一眼。有了第一眼就有了第二眼,和生順著腳脖上向上看,是一個很普通的姑娘,微胖型,只是衣著有點少,拖著一只拉桿箱,應(yīng)該是剛從南邊來。這年頭在大街上只要是女的就被稱為美女,一個女人只要有一處特別美麗就更應(yīng)算是美女,何況這女人最美麗的是腳,和生說,美女,您要做足療嗎,那姑娘點頭又搖頭,說我找你家老板。韓姨就朝后廳喊,高老板,有美女來找你。韓姨在女技師中年紀(jì)大一點,愛管個事。高揚州和閑客在打牌,叼個煙蒂走過來,說,你,是你找我?姑娘說,老板好,您這里缺人手不?高揚州說,不缺人手,缺人才。你要是技術(shù)好,過得了我們技術(shù)總監(jiān)這一關(guān),我就留下你。高揚州手朝和生一指,說,留不留你說了算,來客了先讓她露一手。和生明白了這個總監(jiān)是指他,高揚州是拿他打趣,和生干脆默認了,正缺根雞毛做令箭。和生想留下這個美女,不對,是想留下這雙美足。
這姑娘運氣不錯,來的下一位客人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做足療最怕兩種客人,一種是退休的老年男人,腳是老寒腳,骨頭是干柴骨,水要燙,力要足,少一點火候都不答應(yīng)。另一種是中年女人,時間多,少做一分鐘都說你偷懶,你一邊做還得被她考試,這穴位管哪那穴位管哪,恨不得要你能在足底看出她的婦科病。最好對付的是三四十歲的男人,家里家外正是頂天立地的時候,說是來做足療,躺下幾分鐘就睡著了,一覺醒來,精神抖擻,不管你怎樣偷工減料都夸你活做得好。這姑娘應(yīng)該學(xué)過,程序手法都沒出岔,但顯然生疏了,至少近兩年沒干了,和生早從她的拇指和食指就看出來,骨節(jié)處沒有繭子,別說硬疙瘩了??腿藳]睡覺,但雙眼被墻上掛壁式電視機里的韓劇吸牢了,姑娘幫他穿上襪子他才意識到足療做完了,和生說,您對技師的活滿意不滿意?他連說幾個好,不知道是夸韓劇還是夸這姑娘。
這姑娘就是潘春花,和生第一回當(dāng)技術(shù)總監(jiān),就徇私舞弊把她留下了,誰讓她有那樣一雙極致的美人足呢,由不得和生不留她。
現(xiàn)在的姑娘光看打扮, 你分不出是城里人還是鄉(xiāng)下人。都是從電影電視上學(xué)來的,同一師傅教出來的徒弟,追一樣的風(fēng),趕一樣的潮。但是一旦開口說話,鄉(xiāng)下姑娘還是多少帶著一點土渣味。好在大伙都是農(nóng)村人,不見外,韓姨一會兒就幫她安頓好了行李。正好王總興致好,掏出一張紅票子請客,韓姨接過喜孜孜出門了??腿苏埧投嗍菒芤饬?,開心了,但是韓姨這種持過家的女人從來都替人著想,客人花五十塊做足療,倒掏了一百塊請客,背后還是會覺得肉疼,不能宰客人,否則就沒了下回。韓姨花二十幾塊錢買了一堆烤紅薯,把找回的錢還交回王總手中。紅薯物美價廉,撕開紅皮,金黃的肉中升騰出縷縷熱汽,大家都爭著搶著挑,韓姨照顧潘春花新來乍到,遞一個給她,這姑娘擺擺手,說,我不吃,我們老家紅薯都是喂豬。大伙聽了這話,有人停了嘴里的咀嚼,有人停了手里的爭搶,突然安靜了。怎么說話呢?和生的老家是丘陵地帶,也盛產(chǎn)紅薯,也確實多得用來喂豬。但這世道并不是真話都能說,至少說真話得看什么場合。潘春花還在振振有詞,說,我說的是真的。好在王總打破了尷尬,說,這孩子說話實在,有一說一,我喜歡。
和生覺得老天實在公平,給了她一雙美麗的腳,就讓她腦中少了一根筋。
高揚州是個守規(guī)矩的生意人,第二天就讓春花去體檢,然后帶上身份證去街道和派出所蓋章,領(lǐng)回一張暫住證。高揚州回來后,朝和生大聲嚷嚷,怪不得把春花留下,原來是你老鄉(xiāng)。和生說,師傅你嘴上能不能積點德?高揚州揚了揚手中的身份證,說,你看看這,人家小姑娘不至于弄張假身份證哄人,派出所都認,你敢不認。潘春花接了自己的證件,說,家鄉(xiāng)哥你甩都甩不脫,我遇上貴人了。春花說的是家鄉(xiāng)話,一種難懂的方言,外人想學(xué)也學(xué)不地道。和生不由得不信,再詢問她家的鄉(xiāng)鎮(zhèn),竟是同一個鄉(xiāng),只隔一條大河。高揚州說,你看看,黑話都答上了,春花就歸你帶了?!案咦恪钡氖址▽贀P州功夫,外來的技師進了“高足”,就得學(xué)一點揚州派的基本手法,免得講究類型的客人挑剔。春花腦子快,不由分說就改口喊和生“師傅”,和生只得認了,師徒間說話成了店里的一道風(fēng)景,普通話說著說著就改成了方言,比外語還外語,有的客人就把這倆人當(dāng)成了倆口子。
三
和生打算離開“高足”,去一家高檔桑拿,同樣的活兒,在那里賺的錢至少多出一倍,去那里消費的人都是認著下刀子狠才去,才有面子。和生把這意思跟高揚州說了,人往高處走,高揚州不好意思硬留,想不到,潘春花一來,把和生走的事耽擱下了。
既然認了師傅,做師傅的有了指導(dǎo)徒弟的義務(wù)。別人都是徒弟幫師傅做足療,做推拿,師傅一邊享受一邊指點,這里輕了,這里重了,這里穴位掐輕了,這里穴位掐偏了。和生這師傅做足療時反過來,師傅幫徒弟做。和生捧著春花的腳,像是捧著珍貴的瓷器。那眼神,那用力的輕重,春花是傻瓜也能看出他對自己這雙腳的癡迷。讓和生這樣的師傅做足療,而且是盡心盡情無微不至的手法,該是人生莫大的享受??纱夯櫜簧舷硎艿男腋?, 并不是春花的心思放在揣摩和學(xué)習(xí)師傅的技法上,春花沒那么好學(xué)。春花覺得這個老鄉(xiāng)哥有幾分迂,而且悶騷,春花的腳心被捏得心花怒放,春心也隨之蕩漾。自從春花來了后,那些別有用心的男客人都交給她了,這些男人離開足療店時都一臉正經(jīng),在春花“下次再來”的綿延長腔中匆匆而去。高揚州弄不懂是春花給客人上了思想道德課,還是春花壞了店里的規(guī)矩,客人有求必應(yīng)。調(diào)查摸底的任務(wù)交給了和生,徒弟有錯的話師傅有責(zé)。上午客人少的時候,和生瞅個空問春花,為什么那些男人碰到你就老實了?門一關(guān),你們男人誰肯老實?春花朝師傅瞇眼一笑。那你用什么招法對付?春花說,金剛罩。春花脫下外套,拍拍胸口,說師傅你能把手伸進來算你狠,幾位女技師都起哄,伸,伸進去,不摸白不摸。和生壯膽捏住那小圓領(lǐng),捏到一圈縫在領(lǐng)圈里的鋼絲,緊緊貼住春花的肌膚,手指還真無隙可插。和生說,如果男人下大力氣,惡向膽邊生,不定一把也能扯下來。春花說, 你試試就明白了。和生閉了眼,下力一扯,把春花扯彎了腰,衣服卻沒松動。和生還真不信,再用力,那圓領(lǐng)就扯開了,露出兩坨白花花的肉,幸虧還穿著胸罩。女技師們又一次起哄,繼續(xù),一摸到底。和生落荒而逃。這一天夜班下工后,春花說有幾個穴位掐不準(zhǔn),要向師傅討教。推拿床都在包間,春花仰躺在推拿床上,手牽著和生的手,朝高處走朝低處游,和生把持不住,高低軟硬都做在了一處。
春花說,白天那圓領(lǐng)開放,根本不是師傅的手勁大,是春花悄悄解了背后的暗扣,不是試師傅多大的力量,是試試師傅有多大的膽子。
韓姨看出了倆人間的眉眼,提醒和生,春花這姑娘不簡單,怕是南邊北上的娘子軍。和生也覺得可疑,旁敲側(cè)擊地探聽。春花說,你別轉(zhuǎn)彎抹角,你那點心眼我明白,我就是那南邊掃黃逃散的敗兵,怎么,你還嫌我不成?有本事你就離開本姑娘。說這話的時候,和生和春花是在和生的床上,和生搖晃著春花朝天的兩條腿氣壯山河,春花的腳底像一朵盛開的燈盞花,那五只腳趾宛如五片花瓣。和生的想象中,那腳窩里能盛窗外的一抹彎月,能盛一枚脫殼的雞蛋,都不是,此刻它們盛滿了街道上色彩繽紛的霓虹燈光。春花抓住了和生的軟肋,和生一天不做就無處安身。春花懂得軟硬,低聲說,那都是帶了套子的,報紙上不是說戴套不算強奸嗎,隔著那層橡膠皮呢,再說,自從到了這邊,我不是一直守著店規(guī)嗎。其實春花也離不開和生,偶爾中場休息,春花說你真厲害啊,一種歷經(jīng)滄桑有比較才有鑒別的語氣,和生心里受不了這種表揚。有一次纏綿過后,和生小心地提到小刀手老爸,春花說,我知道,我認識你爸,沒說完就忍不住狂笑。你爸原來是那位“陳鄉(xiāng)長”,說起來也算“官二代”,虎父無犬子,難怪那么勇猛。和生聽得一頭霧水,春花收住笑,原來,老爸做小刀手走村串巷,免不了與留守女人有瓜葛,被起了綽號“陳鄉(xiāng)長”,只是從沒人在和生面前說過。何謂“鄉(xiāng)長”,也不是一般人能做下的,民謠稱“村村都灑花露水,莊莊都有丈母娘”。你別不高興,這是抬舉咱老爸能干,這年頭,是男人的榮耀。和生哭笑不得,說她腦子缺根筋沒說錯,用不著擔(dān)心春花會嫌棄未來的公公。人家說的是“咱爸”,真沒把老爸的糗事當(dāng)回事。可笑的倒是老爸,當(dāng)初不讓兒子做小刀手,不就是想維護兒子的聲名?世道不同了,和生越來越看不懂,何況他老爸。
和生走還是要走,但不是去高檔桑拿會所,是回老家縣城開家足療店。不是一個人走,是和春花一起走,春花已經(jīng)托朋友看了門面,春花說,咱要開店就開成縣城最好,春花掃了一眼高揚州的家當(dāng),說,椅子要電動的,帶水池,一擰龍頭,熱水來了。鋪巾毛巾全純白的,不要這咖啡色,耐臟,卻總覺得是沒洗干凈。你不知道,我去的所有高檔賓館,床單浴巾毛巾全是純白。和生聽不下去,提那干什么?轉(zhuǎn)身就走。春花抱住他,說你放心,咱差的錢不多,我心里早算過這本賬,有點缺口,咱不正在掙嗎。
什么時候走,現(xiàn)在不是和生說了算,這事又不能聲張,他只有等春花定奪。春花隔三岔五請假,說回老家,老爸生病住院,春花電話里告訴和生, 她爸好著呢,她在忙老家開店的事。這天下午,客人少,大家在前廳坐著候客,韓姨說,和生,那王總有些日子沒露面了??刹皇?,和生也閑著,雙手在雕那樹根,說,最近反腐抓得厲害,莫不是,莫不是被那什么“雙規(guī)”了?韓姨說,你盼人家倒霉,我們可巴望他好好的,他來了我們有零食吃是真的,他要真是貪污腐化分子,貪污腐化的人官場上多了去,我們也不去計較這個王總。和生說,你看你們這點覺悟,吃了人家的一點花生瓜子烤紅薯,就嘴軟了。韓姨說,你是嘴硬,除了嘴硬別處也硬, 要不春花怎么喜歡上你?
和生胡扯扯不過韓姨,啞口,掛了免戰(zhàn)牌。要說奇怪現(xiàn)在的人真奇怪了。罵起貪官恨不得將他們剝皮抽筋,倘若出事的貪官是身邊的熟人,便又可憐此人倒霉運,那么多人不出事怎么他出事?惋惜他貪的水平太低,藏的手段太差。和生真看不懂。
四
“閃電”是在上午十點鐘左右進店的,這不是上客的時段,懶一點的女孩子還賴在被窩里。春花沒和和生在一起,和生就沒理由留戀被窩。店里的清潔工作是有分工的,和生負責(zé)拖地,這算是個力氣活。和生的拖把接近玻璃門時,門推開了,一雙眼熟的皮鞋跨進來,差一點就踩到了拖把水淋淋的布條。這不是春花,和生的目光循著腳踝向上延伸,天還沒熱,這人卻穿著一條被春花稱作“鉛筆褲”的單褲,露出一截小腿肚子,應(yīng)該算是“七分褲”,和生是受不了這種誘惑的,他忍不住會想象腳踝下面是怎樣的女足,就像某些男人見了女人露出的肚臍,會忍不住想象肚臍以下的部位。和生抬頭看來客的臉,是“閃電”。
當(dāng)然沒有美麗的女人起名叫“閃電”,這名字是春花給她起的, 她不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名字。師傅干活時,春花如果閑著,她會端坐在一邊的小方凳上看著,算是觀摩學(xué)習(xí)。春花發(fā)現(xiàn)師傅有一個習(xí)慣,埋頭干一會兒活會抬起頭看一眼窗外,這是個好習(xí)慣,可以活動頸椎。但是春花發(fā)現(xiàn)師傅的眼光會停在街對面的廣告熒屏上。哇塞,太美了,美得像一道閃電。春花認為和生迷戀那女人的身材,偶爾還會吃莫名的醋,說,我也要減肥,瘦成一道閃電。說是這樣說,吃的時候春花就忘了。
有包間嗎?“閃電”掃了一眼大廳。在大廳靠墻的那邊有一排半封閉的足療椅,和生說可以嗎,“閃電”點頭同意。
按規(guī)矩,和生應(yīng)該替客人脫鞋襪,“閃電”說我自己來,每次遇到這樣的客人,和生都很感動,哪怕只是這么一說,也體現(xiàn)了客人的教養(yǎng)。和生很高興“閃電”也是這類人,她在和生的想象中就屬于這類人。“閃電”這雙腳非常白皙,皮下脂肪薄如透明,血管可見可觸,也和他的想象一模一樣,這腳背似乎比春花的腳還嬌俏三分??墒?,和生將一只捉住握在手心,整個足尖部分明是畸形的,前腳掌弓起,仿佛是一個患了雞胸病的兒童身體,腳趾沒有長短之分,大腳趾與旁邊的腳趾錯包在一塊兒,指甲泛黃,角質(zhì)很厚。老天,這腳的質(zhì)地溫潤如同天使,形狀卻可怖似惡魔。再觸及她的腳板,尤其前腳板,仿佛是它是屬于走了一輩子路的老婦人,粗糙如一張堅硬的砂紙。怎么是這樣,是如此巨大的視覺落差和心理落差,和生的驚愕毫無遮掩地寫在了臉上。有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如同過年沒有穿到新衣的孩子。
我以前是一位芭蕾舞演員,從小練習(xí)的那種,淹沒在群舞隊伍中的那種,后來才改行做了平面模特。
和生反應(yīng)過來,裝作沒聽懂,若無其事地在掌心涂按摩油,搓熱,給她按摩??諝馑坪跄郎?,沒有任何聲響,只墻上的鐘不緊不慢的滴答走著。
這世上所有的光鮮都是羽毛,用來展示給別人看。而痛苦和丑陋只能獨自承受,人想活著,你就得忍下。這番話聽上去有大學(xué)問,和生卻不認同,比如和生的大拇指和食指由于長期用力,畸形如不規(guī)則的生姜,和生就沒想過要藏起,況且想藏也無處可藏。
這是我頭一回做足療,以前都不敢在人前暴露這雙腳。
做完足療,“閃電”從包里掏出一雙新襪子,自己穿上腳,說,你看,今天我全身都是新的,干干凈凈,那雙臟襪子麻煩你給扔了。她穿上鞋,卻沒走的意思,說,看來你就是和生?
和生受寵若驚,說,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閃電”掏出手機,念出一個手機號碼,和生點頭,是春花的?!伴W電”又念出一個手機號碼,和生想了想,是王總的,以前王總給他打過電話,約他上門服務(wù),他記下了號碼?!伴W電”說,這倆人在一起,我打聽到還有一個人與他們相關(guān),叫和生。
“閃電”在扶手上留下了一張紅票子,走了。和生忘了給她找零。
從那時開始,和生的臉就黑下了,不吭聲,不接活兒,連午飯都不肯吃。他一個人坐在后廳,不停地撥手機,無人接聽。他掏出自己的刀具,把所有的憤怒都發(fā)泄到樹根上。那差不多已經(jīng)是一只美人足的藝術(shù)品突然間布滿刀疤,尤其是腳脖子那里,一柄修腳刀鋼鋸一般卡住了,切入太深,木質(zhì)太硬,硬是沒拔出。和生就是在那用力的幾秒鐘內(nèi)想起,他是去過王總家的,上門給他修過腳。
和生憑著記憶進入那個小區(qū),用不著尋找,人流就把他帶到了那幢樓前。有人跳樓了,警察在花壇前布下了隔離帶,五樓的兩扇窗戶翅膀一樣張開著。和生記得就是五樓,可是樓下躺著的人不是王總,是女人,一塊白布蓋住了女人的身體,但是一只丟了鞋子的腳和生認得,上午他剛剛撫摸過它,看著它套上了這只嶄新的棉襪。有人說,那男人包她六七年了,最近男的有了新女人,她想不開才走了這條不歸路。有女人嘆息,既然做小,就得有做小的肚量,把什么都認下。
這就是她上午說的話,人活著你就得忍下。她是懂這個理,才選擇了不活。和生蹲下身子,抱住腦袋放聲大哭,將看客們驚得圍了他一圈,都以為他是死者的親屬,紛紛給他許多廉價的勸慰。沒有人注意到,有一抦小刀掉在水泥地上,金屬落地的響聲被他的哭聲掩蓋了。和生想起了滿師那天師傅高揚州的最后告誡,不能用小刀去割斷客人的腳脖子,多年以后在和生的回憶中,這不是一句笑話。
五
一個月后,和生和春花的店面在老家的縣城順利開張,裝修堪稱豪華,不過不叫足療店,而稱為“養(yǎng)身中心”。客人們覺得老板和生的技術(shù)好,只是不愛說話,似乎他的話都讓老板娘春花一人說了。其實人是會變的,隨著生意越做越好,和生當(dāng)上了甩手老板。用不著親自拿修腳刀,和生也學(xué)會了應(yīng)酬,說話也漸漸是老板的神氣了。
只是在某些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尤其是小城電力緊張拉閘的夜晚,和生老板像小孩一樣害怕打雷,其實應(yīng)該說害怕閃電。春花說,閉上眼,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和生懶得給她上課,人不可能一世都閉著眼,閉久了總想睜開試試。夜天如人,哪怕是長夜它也存醒一次的念頭,那閃電就是夜天睜了眼,把丟開了的忘記了的掩蓋了的世界照徹。
春花越來越富態(tài),她再也想不起說過的話,我要瘦得像一道閃電。
(選自《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4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