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小辭店

2014-06-29 10:25洪放
清明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柴房小艾稻子

洪放

小辭店

洪放

1

八月十六,柏莊靜得像一只陶罐。伊洛河的秋天,也是無聲無息的,山上的兩棵老白果樹,也更靜。下半夜,五月剛剛有了睡意,就隱約聽見人聲和腳步聲向自家的屋子走來。她警覺了下,村子里人少,這下半夜,應(yīng)該是不會有人走動的。聲音更近了,她干脆斜起身,這時候她聽見了叩門聲,接著是自己男人柏向陽的聲音:“五月,開門!”

她趕緊起來,心卻緊了。從過年后一直不曾回來的丈夫,昨天十五中秋,也沒回家,今天倒好,下半夜突然回來了。莫非是有什么急事?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大女兒。大女兒小艾在城里跟著父親讀書,初三了。不會吧?應(yīng)該不會的。她穿了衣,幾乎是小跑著下了樓,開了堂屋的燈,一邊開門一邊問了句:“怎么了?”

“沒事!開門!”丈夫聲音有些哽。

開了門,丈夫先擠了進(jìn)來,后面還跟著一個男人。丈夫急急地說:“五月,出了點事。我將大春放在家里,你照顧下?!?/p>

“放在家里?”她望著這個叫大春的男人,個子中等,有些黑,但看起來卻厚實。

丈夫?qū)⒋蟠和巴屏讼?,說:“在這住一段時間。對外就說是親戚?!蓖A讼?,他又道:“就住院子里的那間柴房吧,大春自己去收拾下,我得走了。”

五月更莫名其妙了,問:“就走?”

“就走!”

“夜黑,明早再走也不遲?!?/p>

“得就走。那邊還得處理?!闭煞蜻呎f邊往外走,臨到門口時,又對大春道:“你聽著,好好在這待著,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事也別說,要是說了,你看我……好了,五月,抱床被子給他,其余的事讓他自己解決?!?/p>

大春點點頭,說:“我就待這,老板放心?!?/p>

五月聽大春的口音,不是本地人。丈夫已經(jīng)出門了,她站在門口,一陣秋風(fēng)吹進(jìn)來,打了個哆嗦。她看見在河邊上,還站著個人,估計是司機(jī)。正要回頭關(guān)門,丈夫又轉(zhuǎn)身跑回來了,從包里拿出一疊票子,遞給她:“添了個人,這錢拿著。小艾很好。對村子里任何人都要說他是親戚。其他的,千萬少問。問了不好?!?/p>

五月接了錢,丈夫跑著走了。她在門口望了會,以前有好多年,她也是經(jīng)常在門口這樣望著丈夫柏向陽離開家的。但這三五年少了,丈夫幾乎不回家。她和丈夫的聯(lián)系,一半是在城里讀書的小艾,一半是電話。電話少,一兩個月才有一次,而且也說不上三句話。每次大都是丈夫酒后想起,才打過來的。先問小女兒小言好不好,再問村子里有沒有什么大事,然后就是掛機(jī)。習(xí)慣了,任何事情開頭總是難以讓人接受,甚至有些反抗。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就像田里的稻子,成熟了都得落下。事情久了,也都得從心上放下。放下了,她就輕松了。她守著柏莊的日子,也就慢慢地,如同伊洛河的流水一樣的自然了。

大春還站在屋中心,她關(guān)了門,到一樓客房里抱了床被子,回到堂屋,說:“過來吧!”

大春跟著她,出了后門,到了院子里,開了燈,是一排小平房。她推開東頭一間的門,又開了燈。屋子不大,靠墻邊放著些散柴,還有一張老式的睡凳。她指著睡凳說:“就睡這吧,明天再搬床過來。”

“不了,就這很好?!?/p>

“那行,先將就著。這是毛巾,先抹下再鋪被子。我上去了?!彼龑⒈蛔舆f到大春手里,大春接了,動作有些機(jī)械。她空著手要出來,又踅回去拿了毛巾,將睡凳擦了遍,然后才出門。大春說:“真難為嫂子了,其實我……”

“不說了,早點睡吧!”

回到堂屋,五月將后門也從里面鎖了,然后上樓,在過道上她看見大春正彎著腰在鋪被。這男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又同向陽有什么關(guān)系?一定是大事,不然不會在這下半夜黑燈瞎火地被送到柏莊來。從向陽所在的城里到柏莊,開車也得近兩個小時。她又想丈夫待會兒回到城里,大概也就天亮了。想到丈夫,她心竟然疼了下。她趕緊捂住,進(jìn)了房,上床,關(guān)燈。在黑暗中她替小言掖了掖被子,躺下身子,她想起丈夫剛才的神情,這個惡心的男人,出事了,就想到往柏莊跑,往家里跑,想到老婆。要是放在前幾年,她說不定又得吵上幾句??涩F(xiàn)在不了,他能想到,也是不壞。何況小艾還跟在他身邊。到底還是夫妻,管他是實是虛,總歸有名義。這男人既然交代了,那就得當(dāng)回事待。

她又起床,在窗子邊看了看底下院子。柴房里的燈已經(jīng)關(guān)了。這男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他又同向陽是什么關(guān)系,非得讓向陽把他送到這柏莊來?

不想了,不想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不如睡下。五月腦子里卻像過電影一般,閃出許許多多的畫面。而柏莊,依然是靜悄悄的。一個叫大春的外地男人,進(jìn)了村,也是靜悄悄的,甚至連狗也沒聽見叫上一聲。

2

早晨起來,五月先做飯送小言到山對面的學(xué)校去上學(xué)。小言不知道昨晚的事,也沒問。她也沒說。路上,她問小言:“想爸爸不?”

小言跳著,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句:“還好?!?/p>

“什么叫還好?”

“就是一般唄!”

“一般?”

“就是有時候想,有時候不想?!?/p>

她笑了下,孩子的心情有意思,不過這也跟她的心情差不多。雖說經(jīng)過幾年前的那樁事后,她對丈夫真的漸漸死了心。但畢竟還是丈夫,在法律上他們還是夫妻。而且,每年也總有一兩次,丈夫會像老白果樹上的那些鳥兒,冷不丁地會飛回到柏莊這老窩里。既然回來了,也就像柏莊的那些老老少少的夫妻一樣,只是形式上走了,內(nèi)容上卻沒味兒了。淡了,漠然了,沒了激情,也沒了興趣。有一回,秀珍問到她:向陽回來還跟你做那事?她竟然紅了臉。秀珍說:夫妻就是怪,再怎么恨,到了床上,還是猴急。她想解釋說真的沒有猴急,但又覺得再解釋也無益。秀珍說:也好,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想咱們柏莊,上上下下的,在外面的老爺們有上百,沒混野女人的也就三五個。在外,活也累,就讓他們混吧。只要不得病,不拖累我們,就好。她看了看秀珍。她知道秀珍說得在理。何況秀珍在上下柏莊誰都知道,早就同村小的那個姓李的老師相好著。上下柏莊像秀珍這樣的女人約莫有二十個。十有三四,有相好的。最不濟(jì)的,也跟柏皮玩著。這事曾惹得守正大爺發(fā)火,說這世道,都亂了。挑柴賣,買柴燒,把祖宗的臉都丟盡了。

將小言送到了校門口,正碰著李老師。五月想這事就怪了,想到誰就碰到誰。李老師問:“送小言?”她答說:“是?!崩罾蠋煂⑹种械姆酃P盒稍稍揚了揚,說:“我得上課去了?!?/p>

她愣了下,她以為李老師一定要問秀珍的事。上個星期,秀珍男人柏路突然回來了,什么話也沒問,什么事也沒說,就將秀珍暴打了一頓。打完了,人就走了。秀珍一直在床上躺著,她也是中秋的前一天去串門才知道的。秀珍的婆婆,八十多歲的瞎眼王婆,一個勁地嘆氣。她問秀珍,秀珍說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回來了,吃了飯,喝了酒,然后上了床,還做了事。然后就……

“唉!男人哪,是不是在外窩了氣,回來撒野?”

“不太像。要是真受了氣,他肯定會說。什么也不說,做完事還沒來得及洗,拳頭就上來了。打完了,就走人。然后電話也沒一個?!?/p>

“也沒跟王婆說?”

“也沒有。婆婆說八成這小子吃了朱砂了,反了性子。”

五月想既然這樣,或許是柏路在外面聽到了什么,或者被別人在背后戳到了什么。男人就是個怪東西,自己可以在外面混,卻受不得自己的女人出格。女人出格,雖然這些年在柏莊幾乎成了家常小菜,但五月還是不太瞧得起。自從向陽不太回來后,村里的女人包括秀珍都攛掇她也找一個,她沒應(yīng)。她一門心思地帶著小言,守著樓上樓下的房子。前年,又從村子里別人家手里接了一畝多水田。一畝多水田,在柏莊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柏莊地處淺山,人均才四分地。也是勞力都出去了,田便一年年地荒著。她接的地都是沿河的連片地,第一年種了稻子,一個人忙,也請了下柏莊的勞力幫忙,總算應(yīng)對了過去,收成也還不錯。賣稻子也有了一千多塊。今年春上,她又接了一畝。這樣,她家現(xiàn)在就有兩畝四分水田了。眼下,田里的稻子即將成熟。昨天下午她去看,都滿粒了,金黃了,再過個十天八天,都該收割了。

有了田種,心思就少了。五月也不能瞧不起秀珍。她理解。她覺得李老師不問一下秀珍的事有點反常,要么就是李老師膽怯了;要么就是私下里去看過了。秀珍在柏路走后就打電話給李老師了,據(jù)秀珍說李老師沉默了會,說你受苦了。但再怎么受苦,咱倆的事都只能捂著。秀珍說還有什么可捂的呢?上下柏莊誰不知道?李老師說那是,但就是不能讓柏路知道。

柏路能不知道?柏莊的男人們在外面基本分成兩撥。一撥跟在五月的丈夫柏向陽后面,主要在省城邊上和縣城里從事建筑業(yè)。另一撥跟在柏紅兵后面,在北京和上海搞裝潢。柏路就跟在柏向陽后面,聽說今年主要在省城邊上修路。那地方離柏莊兩百里地。雖說交通方便,但除了逢年過節(jié),也不會回來的。因此,柏路在中秋節(jié)前突然回來,秀珍先以為是提前回家過節(jié),卻不想……秀珍跟李老師好,連五月也曾心眼動了下。李老師人不錯,長相也好,斯文。有兩回,李老師黃昏時經(jīng)過五月家門口,五月也朝他笑了笑。還有柏皮,那個柏莊女人們又恨又疼的無賴,最初也在她的院墻上爬過幾回。她沒理。只是有一回聽說柏向陽在城里又包了個小的,她一氣之下差點讓柏皮進(jìn)屋了??山K于沒進(jìn)。這么多年,她五月的屋是干凈的。過年時,柏向陽回家,村里的老長輩守正大爺就曾當(dāng)著她的面對向陽說:“我敢說,整個上下柏莊,沒有比你家五月干凈的女子了。你得待她好!”柏向陽笑笑,說:“那自然,自然?!边^后就是親熱時多了點溫存,走時多丟了些錢。

回到家,五月想起柴房里還有個人。早晨起來一忙,也就沒想到這事。她趕緊進(jìn)了院子,柴房門關(guān)著。她喊了聲:“起來了吧?”

沒人應(yīng)。

她又喊。連著喊了四五聲,才聽見男人說:“起來了?!?/p>

“那我去給你做飯?!彼f著就轉(zhuǎn)身到一樓廚房,本來正常情況下,她早晨喝粥,再加上一兩根芋頭。但現(xiàn)在添了這個叫大春的男人,她得做實在的。男人能吃。她撿了兩個雞蛋,煎了,炒了一大碗飯。然后端到院子里柴房前,說:“吃飯吧!”

門開了,大春站著,神情有些僵硬。接了碗,說:“謝了。我這就……”

“吃完就將碗放在窗臺上。”她說著瞄了眼屋內(nèi)。被子疊好了,柴房也稍稍收拾了下。她問:“哪里人?”

“高村的?!?/p>

“高村?不是這個縣的?”

“鄰縣。”

“家里還有什么人?”

“兩個上人,哥哥嫂嫂一家?!?/p>

“……這么說,還沒成親?一個人?”

“是?!?/p>

“唉!你們到底做了什么事,躲到這來了?”

“這……嫂子,別問了,我也不會說。”大春道,“從今天開始,我就待在這屋里,嫂子你不要管我。有吃的,就給一口。等老板有電話來,我就走?!?/p>

五月沒再說什么,這人看著木訥。她回屋將收音機(jī)找來,放到睡凳邊上,說:“悶了,就聽聽。電池我前幾天才換的?!?/p>

“哎,好,好!”大春紅了下臉。

她接著送了一瓶開水,加一個杯子。她想:既然是丈夫送過來的人,她就得照顧好。不管怎么著,丈夫把這人托付給她了。

上午五月去田里轉(zhuǎn)了下,稻子更黃了,更飽滿了。回來上樓,看了會兒電視,是黃梅戲《小辭店》。她跟著唱了幾句:

花開花放花花世界,

三月天春光好百鳥飛來,

柳鳳英在十字街做買做賣……

她唱著,聲音便高了。從小,她就喜歡聽?wèi)?。在娘家時,村子里都叫她小百靈。她也將自己本來的名字愛蓮改成了五月,就是取的五月鳥鳴好聽的意思。初中畢業(yè),家里供不了她上學(xué),便嫁到了柏莊。一開始,她還為柏向陽唱過不少黃梅戲段子。后來柏向陽也不聽了,說土氣。她也就少唱。這兩年,跟柏向陽的事一放下,她偶爾也便哼上幾句。她的嗓子好,小時候就曾有人要帶她去上戲校??上赣H沒同意。要不然或許她現(xiàn)在也正長年在舞臺上神氣活現(xiàn)地唱著呢。

3

柏向陽打電話回來,問那個大春都干些啥?五月沒好氣地說:“都干些啥?一個人躲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卑叵蜿栒f:“那就好。不要讓他出門,也別在村子里提他。等過一陣子,我就派人回去接他走?!?/p>

她問:“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說呢?一個大男人待在我家里,不說,要傳出去,怎么好?”

“沒事。我都放心,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柏向陽說,“這事我心里有數(shù)。最長半個月,最快下周就行。”

她嘆了口氣,說:“小言還不知道,要知道了,不知怎么想?”

柏向陽道:“一個小孩子,管她怎么想。也別管大春太多,搞點吃的給他就行。千萬別多問,問多了不好。別到時候怪我沒說!”

“我問什么?你早點接人走就好了?!彼龗炝穗娫挘X得跟自己的丈夫說話,甚至比同別的男人說話還冷漠一些。四年前,她第一次聽村里人說柏向陽在縣城有相好的了,而且還養(yǎng)了個小子,她跑到縣城鬧了一回。結(jié)果什么也沒鬧著,哭著回到了柏莊。柏向陽在她鬧了之后,干脆同那女人公開住到一塊了。窗子紙沒捅破之前,他還顧忌。一捅破了,他橫豎都是三個字:就這樣。兩年前,她聽說柏向陽又有了新相好,兩個相好爭得頭破血流,差一點出了人命。她就在心里恨恨地想:何必呢?還是自己在柏莊清凈。

其實,在柏莊也不是五月她一個人清凈。偌大的上下柏莊,早些年曾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村子,人口多,人氣旺,而且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聚族而居,熱鬧得很。每到年節(jié),唱大戲,走親戚,四鄉(xiāng)八里都趕來。五月小時候就隨著姐姐趕來看過戲。戲臺搭在下柏莊的老樟樹下,大氣燈點亮,整個伊洛河谷都亮堂堂的。二胡拉響,一段段如泣如訴的故事就展開了。如今老樟樹還在,戲臺早沒了。上下柏莊,有近兩成的人家遷到了城里或鎮(zhèn)上。有近三四成的整家外出打工,一兩年甚至四五年都不回來。真正留在莊子上的也就三四成人了。勞力還都在外。連大帶小一把攏攏,莊子里也無非就七八十人。老人,小孩子,再就是女人。女人基本上不做活了,帶孩子讀書,空閑了,就三五個湊在一起打麻將。那也是好閑情,將麻將桌抬到屋外場子上,曬著太陽,說著笑話,打著麻將,她們在柏莊的時光就一寸寸地消磨掉了。五月偶爾也去場子上看看她們打牌,但不參與。她有空的時候總是坐在二樓的陽臺上輕輕地唱戲,把小時候?qū)W的那些戲詞一遍一遍地唱。唱著唱著,有時候自己也入了戲,流淚或者發(fā)笑。有一次柏皮躲在墻頭上,看見她哭,大聲問:“怎么?想男人了?”

她趕緊擦了淚,罵了聲:“滾!”

柏皮卻沒滾,仍然嬉笑著說:“不然大白天的哭什么呢?向陽反正在城里有好幾房小了,你何必空守著?傻,傻啊!”

“滾!”她大吼了聲。

柏皮大概沒料到她這一聲吼,從墻頭上滑了下去。在墻外一邊“哎哎”地叫喚,一邊罵道:“假正經(jīng)。我柏皮還看不上呢,你問問上下柏莊,多少女人想我去給她暖被窩!”

小言放學(xué)還早,她做了晚飯,出門到秀珍家。

秀珍還躺在床上,見她來了,說:“你來了正好,人都悶死了?!?/p>

“悶?沒人來看你?”

“誰來啊?那些……這會兒就都忘了?!?/p>

“怎么?”她想問李老師難道也沒來,話要出口又吞了回去。只是應(yīng)道:“那就躺著吧,多好!皮養(yǎng)三天,骨頭養(yǎng)三個月?!?/p>

“那不悶死了才怪。你到學(xué)??匆娔撬拦砹税??”秀珍是問李老師。

“看見了?!彼f。

“沒問到我?”

“沒有。”她遲疑了下,又說:“大概人多,不好問。要不我待會兒去接小言,跟他說聲?他知道不?”

“知道。我打了電話的。他說來看我,可是……這豬殺的,保不準(zhǔn)是怕了。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他還……算我瞎了眼。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跟了柏皮。”

“話是這么說,可不能這么想。先養(yǎng)著吧,腿好了,就什么都好了?!彼舱也怀鍪裁窗参啃阏涞脑?,在柏莊,秀珍是她唯一能說上些心里話的女人。秀珍是外鄉(xiāng)人,柏路在外打工時兩個人好上了,就一道回了柏莊。秀珍干脆,腦子里想什么就說什么,就連跟李老師的事,也是半公開的。她曾勸過秀珍,秀珍說:“跟柏路,是年輕時候不懂事。跟李老師,是懂事了,卻遲了。雖然遲了,也得抓住。女人一滴水,說老走就老走了?!?/p>

她讓秀珍把腿伸過來,壓了壓,還疼,再看,青一塊紫一塊的,可見柏路下手多狠。她嘆著氣說:“以后也得收斂些了?!?/p>

秀珍把眉一挑,鼻子里哼了聲,卻沒說話。她這時候突然冒出個想法,想告訴秀珍她家里來了個叫大春的男人,是柏向陽領(lǐng)回來的,就住在院子里的柴房里。但她沒說,她轉(zhuǎn)過頭,說:“我得回去接小言了?!?/p>

“要是看見他,就……算了算了,看他自己有沒有良心?!毙阏涞?。

“我知道呢?!彼隽诵阏浼议T,沿著河岸,走了五六分鐘就到了自家屋內(nèi)。在后門邊上她看了眼院子里,柴房門還關(guān)著。她不知道那男人這好幾天都待在屋里干些什么。睡覺?也不至于睡這么些天吧。想心思?那心思也夠長的了?;蛘呤裁匆矝]做,就待著。她想喊一聲讓他出來走走。但細(xì)想不妥,這村子里大都是樓房,從別人家的樓上看底下,這院子就通通亮了。還是待在柴房里吧,省事,也省得村里的女人們嚼舌頭。

接了小言回家,吃了飯,又給柴房里送了飯,她讓小言上樓寫作業(yè),自己洗了碗筷,然后到柴房。她想問問大春,到底是什么事能讓他這么悶在屋子里。到了柴房門口,她卻聽見輕輕的唱戲聲。小生,清脆,有韻味。她先以為是收音機(jī)里在播,再聽,竟是大春在唱。她停住了步子,聽著,竟然也是《小辭店》。大春唱道:

賢店姐細(xì)聲細(xì)氣將我來問,

我怎忍心吐真言傷了她心?

適才鄉(xiāng)鄰帶來一信,

他說道爹娘病重,

盼我早早回程。

突然,停了。她想上前去叩門,讓他繼續(xù)再唱下去??墒抢锩鏇]有人聲,她問道:“歇息了吧?要不要開水?”

“不要了。我睡了?!?/p>

“那……就睡吧?!彼氐綐巧希⊙哉欀?,問她:“媽媽,老師讓我們寫《我的爸爸》,我怎么寫啊?”

“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

小言抬起頭,眼睛亮亮的,說:“班上有同學(xué)說爸爸在城里給我生了個弟弟,是真是假啊?這事能寫吧?”

“沒有的事,寫什么?”她提高了聲音,但看小言的樣子,又低了聲:“就寫你看到的。聽到的不算數(shù)?!?/p>

小言寫作文了,她走到窗前,柴房里一片漆黑。大春雖然生得憨,但戲還真唱得有板有眼。大春這一唱,她不好再唱了。她想看會兒電視,又怕吵著小言。上床,太早了。只好在沙發(fā)上干坐著。一只秋蟲,在床角鳴叫起來。她仔細(xì)聽聽,想判斷出蟲的位置,但好像蟲子也有靈性似的,一會兒在床頭,一會兒又到了墻邊,后來又到了窗戶外,然后越來越遠(yuǎn)。她心顫了下,老一輩人說聽見蟲聲,其實不是蟲在叫,而是自己的心在叫。

4

春節(jié)前,五月曾去過一次城里。她誰也沒告訴,一個人悄悄去的。她找到了向陽在城里買的房子,是給第一個叫小平的女人買的。那是個高檔小區(qū),她進(jìn)門還被盤問了一番。好在事前她曾多次不著邊際地問過小艾,因此也蒙混過去了。小平她見過,而且還撕過頭發(fā),她得避免撞見。在小區(qū)的中心小花園里,她與幾個閑坐的女人聊天。聊著就聊到了柏向陽和小平身上。女人們很快就告訴她這兩人的房子就在花園正對面。有個女人手指著水池旁的小男孩說:“喏,那就是他們的兒子。聽說跟鄉(xiāng)下的老婆婚都沒離。如今這世道……”她看著那小男孩,虎頭虎腦的,像向陽,跟在保姆后面,追逐水池邊飛著的蜻蜓。不知怎的,她對這小男孩竟生出了一股柔情。她走上前,端詳了會,又摸摸孩子的圓腦袋,問保姆:“叫什么呢?”

“柏繼宗?!?/p>

“啊,好名字!”她想,到底這男人都是心思明擺著的。當(dāng)初,小艾出世時,柏向陽是笑著的,而小言出世時,雖然也笑,就勉強(qiáng)了。柏家就他這么一個兒子,小言出世第二年就死去的柏老頭子,臨死時還嘆氣,說柏家沒后了。她氣得要哭,女兒不也是后?不過想想當(dāng)年自己父母,在生了四個女兒后,硬是堅持要生個兒子,結(jié)果又生了第五個女兒,計生撫育費就被征了好幾萬,從此家庭陷入了赤貧。都是一樣啊,老觀念??苫仡^想,也不盡然。父母家五妹在家招了親,可村里人都說老陳家沒后。沒后,在村里就頂不起門戶,見了人就矮了一截。為此,父母到現(xiàn)在都老了,還常嘆氣。

小男孩朝她望著,眼睛清亮。她閃過身走了。

其實柏莊在外做工的男人,養(yǎng)外室的多。只是像柏向陽這樣如此公開的,少。也有的養(yǎng)了孩子,前些年下柏莊的柏明亮老婆就從外面領(lǐng)養(yǎng)了個小女兒,長得與柏明亮一個模子,都說是柏明亮在外生的孩子。男人在外,一年四季沾不著女人,自是慌張。養(yǎng)了外室,總比花錢去嫖要好,倘若染了病,那就害的不是一個人了。秀珍早前與柏路也是十分好的,事就出在柏路的病上。那年春節(jié),柏路回來,夫妻兩個做事,做完,秀珍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不出一周,下身奇癢,發(fā)出惡臭。秀珍質(zhì)問柏路,柏路居然笑著說是跟野雞做事惹下的。秀珍哭,打,罵,也都無濟(jì)于事。末了,還是兩個人悄悄進(jìn)城,找了小診所,前前后后花了三四千,才了了事。再后來,用秀珍的話說,“我不讓他再上身了。見了就惡心?!边@或許也是秀珍跟李老師好的緣故。柏向陽在這方面沒事,他直接告訴她:不嫖,但不代表沒有女人。在外的男人,難免。你一個女人,在家?guī)Ш煤⒆泳涂梢?。要錢給錢,別的事就少管。管了也無益。

偶爾晚上,小言做作業(yè)時,五月竟然會想到那個叫柏繼宗的小男孩。她甚至想告訴小言:在城里,她還有個弟弟。有一次,小艾回來,說:“繼宗快上幼兒園了。”口氣十分自然,她知道,小艾也應(yīng)該是慢慢地接受了那個小男孩的。小艾在城里的生活,是柏向陽管的。而柏向陽管的只是錢,具體到吃喝,還是那個叫小平的女人打理的。

小言要寫《我的爸爸》,也不知后來怎么寫了。現(xiàn)如今這柏莊的男人們,不是一下兩下就能寫得清楚的。

早晨,老父親打電話來,說老娘病了。她說要回去看看,老父親說不必了,小病。你帶好孩子,自己也注意。又問到馬上秋收了,兩畝多地她一個人怎么收割,要不要他過來幫忙。去年就是老父親過來幫忙的。但她看得出來,老父親身體不行了,挑一擔(dān)稻子腰勾得像只蝦米。她不忍心,就說:今年不要過來了,在家好好地服侍老娘。我這邊有人手,何況春上還買了脫粒機(jī)。老父親說那也好,你妹妹一家都出去了,你老娘一個人我也放心不下。放了電話,她落了會淚。老父親和老娘的情景,在柏莊也是常見。好多老人都是老夫妻兩個留守在家中,互相撐著過日子。人少,莊子里炊煙也變得稀罕了。

她出了門,到自家的田里,稻子黃得可愛,飽滿得動人。她又想起黃梅戲中的一句唱詞:風(fēng)吹稻海蕩金波。果然是金波,一浪一浪的,還有香氣,聞一聞,心肺都?xì)g快。

早前幾天,她已經(jīng)到鄰村請了幫工。一對夫妻,每天兩百元,負(fù)責(zé)割稻和挑稻子。兩畝多田,滿打滿算,五個工應(yīng)該能行。請工難,不早點掛號臨時是請不到的。農(nóng)村里勞力少,更年輕些的,農(nóng)活基本不會。地荒著,家家卻每年得到一畝地兩百塊錢的政府補貼。有些地也根本不能種了,沒水。水利基本廢了,柏莊這邊好在有伊洛河,四季長流水,管著田里滋潤。

大概還有三天應(yīng)該收割了。五月想:過兩天得到鎮(zhèn)上去一趟,置辦點菜。請工得管飯。另外她想去買點好聽的黃梅戲磁帶,特別是《小辭店》。這就想起大春的唱了,那男人唱得倒真好,要是有胡琴幫著,說不定比電視里還好聽。

不過,那男人到底為什么事被向陽送到柏莊來呢?她感到一定不是小事。柏向陽膽子大,能讓他把人送走的事,小不了。

中午送飯,五月是輕悄的。她怕小言知道,孩子家不懂事,一看家中躲了個大男人,說不定會受驚嚇。她把飯送進(jìn)門里,大春接了,又關(guān)了門。下午小言上學(xué)后,她才去拿碗筷。大春正捧著收音機(jī),聽得入神,她便問道:“喜歡唱戲?”

大春一愣,抬起頭,說:“跟戲班子唱過幾天。后天身材變了,就沒再唱?!?/p>

“難怪。我說你唱得怎么那么有板有眼的,原來是跟班唱過戲的。那后來怎么到了向陽那兒?又怎么出事了?”

“是跟著村里人到老板那里做工的?!?/p>

“做工做得好好的,跑這來干什么呢?”

“這……老板說過不能說的。嫂子也別問了,別為難我了?!贝蟠簩⑹找魴C(jī)關(guān)了,說,“嫂子戲唱得也好,那段《小辭店》有味道。”

“我是瞎唱。”她臉熱了下,轉(zhuǎn)過話頭說,“不知道向陽什么時候來接你走?老待在這屋里也不是事呢。”

“不知道。”

“你不急?”

“急也沒辦法。老板說他了了事就來接我。”

“了了事?什么事?”

“這……我不能說。嫂子,就別問了?!?/p>

她說:“那我問向陽去?!闭f著往后門走,這時她似乎聽見院子外有腳步聲,她趕緊上樓,朝院外看,明晃晃的太陽照著院子后的茅草地,除了茅草,什么也看不見。

5

電話沒打,柏向陽卻回來了。依然是晚上,一個人,將車子丟在下柏莊的橋邊上。他進(jìn)門,五月正在廚房里洗碗。一見柏向陽,她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問:“吃了吧?”

“沒有。下點面條就行。”柏向陽鼓著眼包,眼球發(fā)紅,整個臉都有些虛腫,他接著就到院子里,在柴房門邊上喊了聲:“都好吧?”

“都好!”大春說著開門。柏向陽道:“不要開門。我知道了。”

“那……老板,我什么時候能回去?。俊?/p>

“快了。等著吧!”柏向陽又從口袋里掏了兩包煙遞進(jìn)門,說,“少抽點,引火。”

“是呢!老板,在這悶得慌,能不能早點?”

“你懂個屁!我有分寸?!卑叵蜿柫R了句,聽得出來,他是怕外人聽見,聲音有意識壓了的。

“那人……沒……”

“問個尸求!好好待著!”

柏向陽回到廚房,五月已將面條下好了,還打了兩個荷包蛋,端到桌子上。柏向陽也沒話,拿起筷子就吃。五月看著,這個曾經(jīng)把她抱著娶到柏莊來的男人,這些年在外打拼,錢也不知賺了多少,反正遠(yuǎn)近都知道他是大老板了。早些年他是柏莊飛出去的候鳥,現(xiàn)在他是把柏莊當(dāng)成一枝一年歇次把腳的瘦樹枝了。飛著,打拼著,人也從當(dāng)年的標(biāo)致小伙子變成了如今臃腫的大胖子,而且這回更不像樣子了。她試探著問道:“出事了吧?什么事,這么急人?”

“沒事。沒事。”柏向陽將一筷子面條呼地吸溜了下去,說,“還是家里面條好吃。”

五月嘆了口氣。

柏向陽說:“真的沒事。何況就是有事,你不知道最好。知道了反而不好!”又問:“小言呢?”

“在樓上寫字?!?/p>

“那我就不去看她了。我得趕回城里。”柏向陽抹了下嘴,望了望院子,說,“看緊他,千萬別讓他出去了。也不要讓村里人知道。”

“搞得神神秘秘的,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說,我明天就放他出來。”她賭氣了。

柏向陽瞪了下發(fā)紅的眼球,看了她一兩分鐘,才一字一頓地說:“這事是大事!要是在你這出了紕漏,我……放不了你!我走了?!?/p>

她沒動,也沒接話,柏向陽正往門口走,小言下樓了,喊著:“爸爸,你回來啦!”

柏向陽回過身來,接了小言,抱了下,說:“爸爸回來有急事,馬上得走。小言在家聽媽媽話。我走了!”

“這么一會兒就走?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像班上同學(xué)說的不要我和媽媽了?”小言哭著。

“胡鬧!哪有的事?”柏向陽拍拍小言的臉,說,“爸爸閑了就回來?!庇职琢宋逶乱谎鄣溃骸斑€不快讓孩子上樓去?!?/p>

五月拉住小言,說:“爸爸真的有事。咱們上樓吧!”

柏向陽已經(jīng)走進(jìn)屋外的夜色中了,小言呆呆地站著,問她:“爸爸真的這么忙?這好長時間都沒在家住過了?!?/p>

她摸著小言的頭,陪著她上樓進(jìn)房。小言突然問:“媽媽,家里是不是來了客人?”

“沒有啊,怎么問這個?”她一驚。

“下午放學(xué)路上柏皮小爺見了我,說我家有客人,就在院子里。我怎么沒看見呢?”小言跑到陽臺上,朝院子里望,一片漆黑。她回來,說:“柏皮小爺一定是哄我的。媽媽,是吧?”

“當(dāng)然是。他是哄著你玩兒的?!彼焐洗鹬睦飬s想:下午聽見院子外有響動,怕是柏皮那個無賴。柏皮是柏莊村上唯一一個在家的整天游手好閑的男人,到處逛。如同地老鼠,東鉆西鉆。要么就鉆到女人房里,要么就鉆到旮旮旯旯里。她想,總有一天,柏皮會被那些他染指過的女人們的丈夫給打死的。可現(xiàn)在,聽小言這么說,說明柏皮是知道點事了。他應(yīng)該聽見了她和大春的對話。她一個女人家,這么些年都正大光明地走了過來,她可不想在這事情上讓柏皮這無賴嚼舌??墒?,柏向陽明確地說了:不能讓大春出來的,出來了,就有大事。

如此……她望著頭頂上的電燈,晃著,里面頓時有了無數(shù)的影子。

電話又響了,是柏向陽。柏向陽說剛才忘了說了,要是這幾天有人來柏莊打聽,就說什么人也沒見著。另外叫那男人晚上也別開燈,這事更不要讓小言知道。

她答說都明白了。她覺得這事越來越復(fù)雜,怕不真的出了大事?她下了樓,到柴房邊聽了會,沒有人聲,只有偶爾的一兩聲睡凳的“吱吱”聲。她想一個大男人就在這小屋里悶著,也怪難受。他心里到底藏著什么樣的事情呢?能讓他獨自守著這小屋,不出聲,不出頭,不見陽光?

第二天送中飯時,大春開口要五月讓他打個電話回家,說這都快半個月沒給家里人打電話了,手機(jī)又被老板收去了,家里人說不定著急死了。她說:不行,向陽吩咐過的,不能打電話。大春說:我知道。我不會說在哪兒,就給家里報個平安。她猶豫了會,說那也好。又看看四周,才讓大春出來,快速地到樓下客廳,電話就放在那兒,平時也少用。大春拿了電話,撥了號碼,不一會就聽見他喊道:媽,都好吧?我是大春。對方一定是接了,又聽見大春說:我最近很忙,都好。你們放心。你們在家也注意身體。爸的血壓一定要到村衛(wèi)生室去量,不能高了。要吃藥。錢沒問題,我過一段時間回去帶給你們。我有事,就先掛了。五月在邊上見大春掛了電話,就說怎么不多說一點?大春說說完了,就這些。然后就出門回柴房了。門剛關(guān)上,她就聽見大春唱道:

我這里提回家店姐有氣,

攔門打坐不讓鳴鳳回歸。

手拉店姐去評理……

又停了。五月邊回味這幾句邊回房。然后出門到秀珍家里。秀珍一見她,臉上泛了紅潤。她就知道準(zhǔn)是李老師來過了。一問,果真是。秀珍說:“總算還有點良心。不然不也成了柏皮?!?/p>

“李老師跟柏皮不一樣。人家是老師呢!”她問秀珍明天她要到鎮(zhèn)上,可要買些什么。秀珍說我自己什么也不要,你就替我給我婆婆買點吃的吧,她看著我,不說,就不容易。好人,我得孝敬她。五月說這還有點良心,你婆婆真的是阿彌陀佛的人。秀珍說這倒是,要是柏路也像他老娘一樣,那就好了,也省得我這么折騰。

五月白了秀珍一眼,說:“都在折騰。別看這柏莊平時靜靜的,可折騰得很呢!”

兩個人又談到孩子,秀珍說兒子在學(xué)校半個多月都沒回來了,說嫌路遠(yuǎn)。她就說小艾也是,待在城里久了,對柏莊就慢慢陌生了。秀珍問:“小艾跟那頭的……親吧?”

“不知道?!?/p>

“天天在一塊,久了自然就親了。怕以后忘了你這親娘。”

“不會。再怎么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清楚。再說真是那樣,看我不打斷她的腿?!蔽逶伦焐险f著,心里卻有些虛。小艾上次回來說到那小男孩的娘,居然說:“我覺得她跟爸爸也挺合適的。”她當(dāng)時簡直想打小艾一巴掌。

“不說這了,五月,你說李老師這人可靠不?”

“怎么突然問這?不會是想私奔了吧?”

“……他說要離婚?!?/p>

“為你?”

“他說是。”

“那你準(zhǔn)備怎么辦?跟他跑?”

“我沒想。昨晚上后來想了想,其實柏路對我也還算好的,何況還有兒子……就是婆婆,我看著也下不了決心?!?/p>

“那就不下決心唄,日子慢慢過。別太折騰了?!?/p>

“我想也是……可是李老師……”

兩個女人都嘆氣,卻又找不出合適的辦法來。有時候,五月也覺得奇怪,自己怎么就寬容和認(rèn)可了秀珍與李老師的相好。她想起戲文里唱的詞:

我看著他們明來暗往情意相投,

再想自己形單影只孤苦無依,

怪只怪我跨不過那道無形的坎啊,

心里總有一堵,一堵高高的墻……

6

鎮(zhèn)子離柏莊并不遠(yuǎn),七里地,都是大路。五月是騎著摩托去的。二十分鐘后,她出現(xiàn)在鎮(zhèn)里最繁華的街道上。昨天晚上在床上她就想好了今天要買的東西。首先是菜,主要是鹵菜,還有肉、魚和時鮮蔬菜。她在菜市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就基本買好了。大大小小的塑料袋被她全部塞到一個大蛇皮袋里,綁在摩托車后面。然后到百貨公司,她主要是替秀珍給王婆買用品。左看右看,最后選中了一雙保暖鞋。這鞋好穿,暖和,王婆應(yīng)該喜歡的。這樣她想到了自己的婆婆,婆婆是在她進(jìn)門的第三年,也就是小艾出世的第二年去世的,突發(fā)腦溢血,沒來得及搶救就走了。柏向陽就常說:我老娘最苦,年輕時日子窮,老了,兒子日子剛剛好了,卻就走了。不過想想,婆婆雖然是腦溢血走了,卻總還有人在身邊送終。去年上柏莊獨居在老屋的柏茂成,死了三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身上都爬滿了蟲子。待老人好,得活著時。秀珍如此想,也是好的了。

她又給小言買了件外套,想著給小艾也買一件,拿在手上又放了。自己雖然喜歡,但小艾不見得喜歡。小艾有個性,且在城里待著,難看上這鎮(zhèn)子上的衣服了。從去年開始她就注意到,小艾穿衣明顯變化了。在家?guī)н^去的衣服很少穿,穿的都是質(zhì)地很好的時尚衣服。一問,小艾先是吞吞吐吐,問不過才說都是小平阿姨的。她也沒罵,只是對小艾說:以后這些衣服你在城里穿可以,但不準(zhǔn)穿回柏莊來。小艾也算乖,再也沒穿回來過。

東西都買好了,她往回走。出了鎮(zhèn)子才想起磁帶沒買。她又返回去,找了家音像店,問有沒有《小辭店》的帶子。店主嬉笑著問:“《小辭店》?就是蔡鳴鳳和柳鳳英偷情那個?”她說:“有還是沒有啊?”

店主說:“有。兩種。一種是老版的,黃些。另一種是改了的?!闭f著將兩種帶子都遞過來。她看了看,又比較了下,覺得還是改版的好。電視上放的也是改版的,她聽見大春唱的也是。老版的,她小時候聽過。有些放蕩,聽的時候大人會罵,說這戲教壞了人。改版的干凈多了,她喜歡《小辭店》并不是喜歡那里面的黃,而是喜歡柳鳳英這個人,敢說敢做,有情有義。她真的喜歡!

買了磁帶,就往回趕。出鎮(zhèn)口時,她又買了些方便面和小零食。方便面是給柴房里的大春準(zhǔn)備的。這幾天請人幫工收割,顧不上他了,只好讓他用方便面對付。零食是給小言的。又在魚攤上買了條黑魚,這給秀珍。黑魚養(yǎng)人,對秀珍有益。一切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她騎車回到柏莊。剛轉(zhuǎn)過河堤,就見幾個人站在自家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她心一懸,難道是因為向陽和大春的事?她停了下來,捋了下頭發(fā),定了定神。躲是躲不了,硬著頭皮也得回去。何況再有什么事,也不關(guān)她。

到了門口,村長在。還有兩個陌生人。村長說:“回來啦?到鎮(zhèn)上去了?”

“是啊,明天請人收割,買點菜什么的。村長這是……”她放穩(wěn)摩托,將蛇皮袋解下,邊開門邊問。

村長說:“隨便走走,隨便走走?!?/p>

“那這兩位是?”

“城里來的,想在這兒投資。領(lǐng)著他們看看?!贝彘L一邊說話,一邊用眼脧了下院子,又說:“向陽沒回來?”

“他忙。沒回來!”

“啊!”村長說話時,另外兩個人一個上了樓,另一個走到院子里。她心又懸了下,目光隨著走到院子里的那個人轉(zhuǎn)。好在那人瞄了瞄,就回到了屋里。上樓的人也在樓梯口張了張就下來了。她問:“投什么資?搞開發(fā)?。堪厍f有什么可開發(fā)的???搞搞茶葉還行。”

“哈,隨便看看。就是找項目嘛?!贝彘L望望另外兩個人,說:“向陽要是回來了,記著告訴我一聲,我找他有事?!?/p>

她應(yīng)道:“好。就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你們直接找他不就行了?”

村長笑笑,說:“沒事。也就隨便說說。我們還得到山上看看。走了?!?/p>

村長走后,她坐在客廳里喝了杯水,心才緩過來。村長一年到頭也難得到柏莊這邊來一次。現(xiàn)在的村長,主要就是到鎮(zhèn)里縣里開會,農(nóng)民的東西都打在卡上,漸漸地就與村里少了關(guān)聯(lián)。水利也沒人修,塘都干成了碟子?;閱始奕⒁郧斑€請著村里干部,現(xiàn)在也不請了。村干部下來,不像以前是端著架子,現(xiàn)在是低頭求人。因此,這時候村長帶著人過來,憑著她的揣想,就知道肯定不是一般的事情。村長又問到向陽,那兩個人又四處張望,一定是與柴屋里的大春有關(guān)。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起身,走到院子里,柴房門關(guān)著。剛才兩個人怎么沒有去看柴房呢?她走到柴房前,聽了聽,沒動靜。推開門,沒人。人呢?她猛地出了一身汗,這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保不準(zhǔn)跑了吧?她發(fā)現(xiàn)不僅人不在,睡凳上的被子也不在。這就怪了,難道連被子一道帶著跑了?她正納悶,就聽見柴堆里發(fā)出悶聲悶氣的聲音:“都走了吧?”

她嚇一跳,但隨即鎮(zhèn)定了下來。人還在,躲在柴里面。還真是個聰明的法子,她說:“走了,出來吧?”又問:“你怎么知道他們來了?”

“我聽見他們打門。就……沒發(fā)現(xiàn)吧?”大春推開柴爬出來,被子抱在懷里,他拍拍被子,說:“弄臟了,不好意思。我主要是怕他們找來了?!?/p>

“他們?他們是誰?你和向陽到底干了什么事???”她盡量低著聲,怕墻外又有人聽見。

大春漲紅著臉,嘟噥道:“不能說。算了。走了就好了?!?/p>

“臭石頭。不說算了。”她也沒繼續(xù)問,回屋將方便面拿過來,說:“明天開始我要收稻子了。沒時間送飯,你就對付著吧,開水我會送來。若得空,也會送飯的。”

“收稻子。晚稻。啊,是到時候了?!贝蟠赫f,“我老家那邊也該開始秋收了。你一個人收?”

“請了人?!?/p>

“那……方便面就行。你別管我了。我行!”大春說著坐下,她停了下說:“我今天買了盤磁帶,是《小辭店》?!?/p>

“《小辭店》?好。那好聽。我喜歡。以前在戲班子里唱過。不過這里不能唱,不然我唱給你聽。”

“是好聽。”她感到頭發(fā)落到了額頭上,就用手稍稍順了順。大春說:“老板昨天回來沒說什么吧?”

“沒有?!闭f到向陽,她轉(zhuǎn)身就出了門,說:“你歇著吧!”

五月將給王婆買的鞋送給秀珍,秀珍當(dāng)著她的面喊來婆婆。王婆試著鞋,笑著,瞎眼里有淚水。五月問:“秀珍買的鞋,穿著舒服吧?”

“舒服,舒服!”王婆拿著鞋出去了,秀珍說:“好人?!?/p>

五月道:“既是好人,你有時跟李老師的事,也得避著點?!?/p>

秀珍臉通紅,說:“知道。那李老師今天又問了,五月,我怎么辦呢?”

“這事得你做主?!彼f,“男人靠不住,真離了才算離了。何況就是真離了,你們倆現(xiàn)在是好,真到了一塊,上下牙齒還有磕碰的時候,真能過好?還有兒子……多少人離婚再結(jié)婚,都沒過好日子?!?/p>

“你也就是因此不跟向陽離的吧?”

“他也沒說,說了我也不離。人生就幾十年,耗著就完了。折騰沒意思?!?/p>

“你真想得開?!毙阏溆謫査锢锏氖拢f明天就開始收割了,人都請好了,打稻機(jī)自家有,兩三天就完事。

五月跟秀珍這樣說著,心里卻有些著急。她回到家,就給請的幫工打電話,結(jié)果讓她更急了。請的那一對夫妻,孩子昨天突然生病住院。兩個人都進(jìn)城去陪孩子了,再指望他們來幫忙肯定不行?!斑@可怎么好?”她急著,在客廳里來回走。眼下村子里人少,找兩個幫工實在不易。而現(xiàn)在一下子都不行了,稻子在田里不等人,遲一天收割產(chǎn)量就會減一些。她也不能打電話給向陽,讓他從工程隊調(diào)人回來。向陽對她插田的事很不感冒,說累死了還掙不到他吃餐飯的錢。她不這么想,她覺得向陽越是這么說,她越得種田。種著田,才有著落,才有底氣。可眼下的問題是幫工不能來,兩畝田的稻子等著收割。臨時到哪里去請人呢?

嘆氣歸嘆氣,還是得去找人。五月出門就到下柏莊去打聽,都說沒人了。田都荒著,哪還有人插田呢?她又到鄰村,還是沒人。跑了快三個小時,全無結(jié)果,只好窩著氣回來。路上碰著柏皮。也不知是柏皮在有意等她,還是真的碰著了,柏皮嬉笑著說:“這么急著回家見什么人吧?”

她橫了眼,沒理會。

柏皮又道:“都說你是柏莊最干凈的女人,我看也不是。不干凈嘍!”

她又橫了一眼,繼續(xù)往回走。

柏皮跟在后面,說:“我都看見了,也都聽見了。人家是金屋藏嬌,你是柴房藏漢子呢。厲害!”

這回五月愣住了,她知道在院子外偷聽的人就是柏皮。被這個無賴沾上,簡直就是晦氣。她回過頭,瞪著柏皮,一字一頓地說:“你要再嚼舌頭,我不放過你。”

“嘿嘿!心虛了吧?”柏皮也停住,閃著小眼,輕聲道:“跟我睡一回我就不說了。村里多少女人都……”

“滾!”她發(fā)了火,柏皮后退了兩步,悻悻地說:“滾就滾。看我逮住了手頸子,你再怎么說。”

沒幫工,又加上柏皮這么一鬧,五月心都疼了?;氐郊疑蠘堑乖诖采希庇X得頭發(fā)昏。起來坐了會,又喝了點糖水,才慢慢好起來。明天收割還得進(jìn)行,沒幫工,那就只好自己干了?,F(xiàn)在為難的是收割機(jī)怎么抬到田里,憑她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拖不去的。她在心里將村子里的人都過濾了遍,能幫她抬機(jī)子的幾乎沒有。柏皮是勞力,但她不能去喊他。這個無賴,巴不得她去找他。要是秀珍好好的,或許能幫點忙。想到秀珍,她想到了李老師,便到秀珍家,請秀珍給李老師打電話,讓他明天來幫忙抬個機(jī)子。李老師有些含糊,秀珍問到底行不行,李老師說真不行,明天得到縣里參加公開課,現(xiàn)在人就在城里。秀珍還要說,被她打斷了。秀珍放了電話,問:“那怎么辦呢?”

“能怎么辦?一個人慢慢來?!?/p>

晚上將小言安頓好,她到柴房送了開水。沒進(jìn)屋,只在門口,大春已將水瓶接了。她突然冒出個想法,請大春幫忙將機(jī)子抬到田里去。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她自己都覺得太大膽了。上午村長還來過,下午柏皮又糾纏過,這個時候讓大春幫他抬機(jī)子,那豈不是……可這想法一冒出來,就很頑固。她盡力壓住這想法,回到樓上,她覺得她得好好地權(quán)衡權(quán)衡……

半夜,她起床。在走廊上看了看院子里的柴房,月光照著,一片靜謐。回到床上,她終于下定了決心。決心真下定了,人馬上也就靜了。靜了,很快便睡著了。

7

天剛亮,五月便起床了。她將頭天買的大菜先燒了,又煮了飯,還準(zhǔn)備了一小杯酒。然后徑直到院子里,在柴房門口喊醒了大春。

大春還有些迷糊,揉著眼開門問:“有事?這么早?!?/p>

“是有事。你跟我過來?!彼f著就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大春有些驚訝,呆了會,才挪動步子,跟著她進(jìn)了客廳。桌子上的菜已經(jīng)擺好了,她指著椅子說:“坐下。吃飯,喝酒?!?/p>

大春沒動,猶疑地望著她,說:“這……有事吧?”

“是有事。先吃了喝了再說?!?/p>

“嫂子這是?我心里沒底。是不是準(zhǔn)備把我交給村里?”

“不是。我為什么要把你交給村里?我是要請你做事。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請的幫工了。吃吧!吃飽了好做事。”

“幫工?什么事?”

“割稻。本來我請了兩個幫工,但臨時有事不能來了,稻子在田里等不得,所以就請你。你在柴房里躲著也是浪費時間,不如大大方方地出來幫我做事。待會兒吃了飯,先抬機(jī)子。田就在山腳邊,不遠(yuǎn)。別人要問,就說是我娘家表弟?!彼龜?shù)落著,顯然昨天晚上心里早盤算好了。

大春緩緩地坐下來,說:“沒問題吧?我出去……老板他要是知道了,那可就……”

“沒事。我頂著?!彼沧聛?,端起碗就吃。一邊給大春夾了菜,說:“別客氣,力氣活,你不吃,待會兒抬機(jī)子可沒勁。如今村里勞力少,你這正好趕上了?!?/p>

大春覺得這事她是定好了的,看來不幫是不行的了,就也開始吃飯,邊吃邊問:“怎么嫂子還插田?老板他那么有錢,按理是不該讓嫂子在家吃苦的。我老家那邊,田大都荒著,沒人種了。”

“這邊也是?!彼龑⒕票平o大春,說,“喝了吧。插田是我愿意的,不然在家閑得慌?!?/p>

大春喝了酒,說:“好酒。”又快快地吃完飯,坐著喝水。小言也起來了,五月說這是家里請的幫工,你自己吃飯,我要抬機(jī)子去了。

大春這就跟著五月到院子里的農(nóng)具房,打稻機(jī)就放在門邊上,繩子已經(jīng)拴好了。五月說:“你能抬吧?”

“行!”大春在后,五月在前。兩個人抬著機(jī)子就出了門,這是七八天來大春第一次出這小院子的門,陽光很好,雞在門前場子上奔跑,伊洛山正呈現(xiàn)出紅黛相間的秋色。他猶豫了下,五月卻加快了步子。這會兒,她想的最多的是田里的稻子,是那些金黃和微微的稻香。

沿著河岸,再往上,就是她家的田了。

機(jī)子剛放下,她瞥見大春在擦汗,也難怪,他在后面,重量都在他那邊。而且,她注意到剛才抬機(jī)子時,大春好幾次將扁擔(dān)繩子往后移了移。她心暖了下。田埂那邊這時卻冒出個人來,是柏皮。柏皮站在田那邊,喊著:“五月,請人了呢!”

她沒應(yīng)。

柏皮又喊道:“怎么這人這么面生啊?怕不是咱們柏莊這一片的吧?”

她拿起扁擔(dān),對著柏皮揚了揚,說:“這關(guān)你什么事?滾!”

柏皮說:“我滾?我滾了好讓你們做好事?我偏不滾。哈哈哈哈!”

她氣得臉通紅,大春小聲問:“這人是誰?”

“一個無賴。”

大春猛地站起來,朝著田埂對面沖過去。等她明白過來,大春已經(jīng)沖到柏皮邊上了,只聽見大春道:“喊什么?要么滾,要么過來割稻!”

柏皮嚷著:“要打人?要打人,是吧?真打人?你,你!我見過你,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走,我走!”說著轉(zhuǎn)身就跑。柏皮就是這德行,你真狠了,他就蔫了。

新割的稻子散發(fā)出一種特有的清香,兩個人先是割了半個田,然后大春開始在機(jī)子上脫粒,五月繼續(xù)割稻。大春也是行家,割稻和脫粒都熟練得很。五月想這人真找對了,按現(xiàn)在這陣勢,三天不到準(zhǔn)能收割完。只是兩人都不太說話,五月想說,大春不答。大春上了機(jī)子后,一邊脫粒一邊唱了起來:

柳鳳英和蔡鳴鳳,

生死恩愛一腔怨,

編成一曲《小辭店》,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平凡……

五月嗓子癢癢,想接上。但又怕唱大了聲,只在喉嚨里跟著唱:

成了婚的沒有愛,

沒有愛的成了婚,

老天老天你作弄人,

老天老天你太不平……

大春一定是感覺到了五月跟著他在唱,聲音也低了。低的戲聲,和著脫粒機(jī)的聲音,在河谷兩邊傳遞,成為了柏莊這個時節(jié)最動人的樂章。

中飯前,半個田的稻子打出來了。五月幫著大春起肩,兩籮稻子有一百四五十斤,因為用力,大春的臉憋成了紅色。五月問:“能行吧?”

“行!”大春使了把勁,加上五月幫忙,稻子上了肩,顫顫地上了田埂。五月喊道:“慢一點,不急。”

大春下了田埂,上了河岸,陽光照著他的身子和稻籮,淺淺的泛著光暈。五月捋了下頭發(fā),心里有些泛活,她忙去割稻,割完這一畦她也得回去做飯了。中午得休息下,農(nóng)業(yè)活,累人。等到她割完,大春也來回挑了四五趟了,挑最后一擔(dān)時她也起身回去。到了家,將稻子倒到場上,大春說:“你忙,我再去割一會,然后回來吃飯。”

“那就不了吧,也累?!?/p>

“沒事。我受得了。這比做工輕巧多了?!?/p>

五月知道阻攔也沒用,就讓大春去田里,說好半小時后就回來。她到廚房做飯,這時電話響了。是柏向陽。柏向陽說:“聽說割稻了?請了人?”

她答說是。

“那一定得注意,不能讓幫忙的人知道柴房里有人。”柏向陽又道,“我在這邊加緊處理,快了。等辦妥,就讓他回來?!?/p>

“??!”

“還有,我可能要出去幾天。如果有人到家里,別說藏了人。那是大事,千萬不能亂說?!卑叵蜿柪^續(xù)道,“我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yán)重!”

“嚴(yán)重?到底什么事啊?你總得給我個明白。不然,我可就告訴村里了。村長都來找過了?!?/p>

“也沒……就是大春跟人打架,傷了人。我讓他先到柏莊躲躲,過了風(fēng)頭再回來。我原以為對方好處理,現(xiàn)在看有些麻煩。不過沒事,無非就是錢吧!很快就會好的?!?/p>

五月這才明白大春躲到柏莊來是因為在城里打了架,看大春這樣子,也不是喜歡招惹別人的人,怎么會打架呢?而且還傷了人?這事讓柏向陽這么上心,估計柏向陽也脫不了干系。如此想,村長來找人,一定就是找大春。那跟在村長后面的兩個人,要么是警察,要么就是被大春傷了的那一方的人。總之都不好。

中飯時,五月想問大春到底怎么傷了人,可想到還有兩天的活要干,干脆就不問了。先放著吧,田里的稻子催人。要是一問,問跑了人,那誰來幫她的忙呢?

8

稻子全部收割完,是第三天的黃昏了。整整三天,五月和大春都累得有些吃不消了,晚飯時,五月說:“稻收回來了,今晚多喝兩杯,我陪你?!?/p>

大春沒有推辭。三天來,在田里割稻脫粒,挑稻起肩,兩個人越來越默契了。有時,甚至不需要再用語言,一個眼神就能表達(dá)出意思。累了在田埂上坐著休息時,五月告訴大春:山上那兩棵是白果樹,也叫公孫樹,長壽樹。這兩棵樹上據(jù)說住著柏莊所有老祖宗們的靈魂,還有下面就是從公路進(jìn)入下柏莊的路邊那棵大樟樹,柏莊人說那是風(fēng)水樹。樹長得旺,就發(fā)人;要是落葉落得狠,村莊里或許就要死人了。大春說這倒奇了,我老家也有一棵神樹,很大,上面纏滿紅綢子,樹根部長年放著孝敬的香油和水果。小時候,我還偷吃過那水果,村里人說誰偷了水果,將會被樹神懲罰。后來果然懲罰了,我上不了學(xué),學(xué)不了戲,只好出來打工。這不,又出了這攤子事,也不知老板怎么處理了?

五月一直沒說柏向陽打電話的事,她不想讓大春知道。她覺得就這么守著不是秘密的秘密,或許更好些。

喝了三杯酒,大春說:“不喝了。喝多了不好?!?/p>

五月又替他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說:“我得敬你,謝謝你幫忙。不然我一個人根本就沒辦法將這些稻子搞回來。搞不回來,它們就只得爛在田里了?!?/p>

“這杯酒我喝,喝了就再不喝了。喝多了誤事。嫂子,我不能喝了。”大春喝酒上臉,連脖子也紅了。五月看著也不再勸,外面刮起了秋風(fēng),有些微的響聲。大春突然說:“聽,那是山上那兩棵樹的聲音?!?/p>

“樹的聲音?”

“是啊,還有人聲?!?/p>

五月心又一顫,她起身到門口,外面場子上空蕩蕩的,整個伊洛河谷空蕩蕩的,天地都成了一個囫圇,秋風(fēng)聲,確實還真的夾雜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其他聲音。以前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那聲音仿佛十分遙遠(yuǎn),又似乎就在耳朵旁邊;仿佛是低語,又似乎是戲文里的西皮流水……

收了碗,五月并沒有急著進(jìn)廚房,而是喊大春上樓,說要聽《小辭店》。大春說這不好,就在樓下聽吧。五月想這人還真心細(xì),樓下就樓下吧。上樓拿了錄音機(jī)下來,裝了磁帶,不一會兒,悠揚哀婉的《小辭店》的黃梅戲旋律就飄起來了。

兩個人聽著,都不說話。屋子里只有戲聲,只有二胡聲,只有鑼鈸聲。接著就有了嘆息聲,有了淚水滑落聲。兩個人都沉浸到戲文里了。

正聽著,電話響了。五月沒接,大春也停了唱,說:“接了吧,說不定是老板的?!?/p>

五月停了錄音機(jī),接了電話,是守正大爺。守正大爺拖著腔,慢條斯理,問她:“聽說稻子都收了?請了人?”

“是啊,都收了。全收了。請了?!?/p>

“那好。不過,我聽說……”守正大爺遲疑了下,說:“我聽人說你請了一個男幫工,還住在家里,這……沒事吧?”

“這能有什么事?大爺,您老也太操心了。”五月戧了句。

“不是我操心,是這世道??!你看看這柏莊,雖然靜,卻烏七八糟的。我早就對向陽說過,像五月這么干凈的女人少了。我知道你守得住,好,好?!?/p>

“一定是柏皮嚼舌頭了吧?那個無賴!”五月說,“大爺放心,我知道的?!?/p>

放了電話,五月又要開錄音機(jī),大春說:“不聽了,也不早了,人累得慌,我去休息了?!?/p>

“那……”五月意猶未盡,但也不好為難大春,就說,“那得洗澡吧,這流了許多汗,應(yīng)該洗。太陽能里有水,我去放,你到衛(wèi)生間去。待會兒我拿向陽的衣裳給你換。”

“不了,還是不洗了?!?/p>

“不洗?都臭了。洗吧!快去!”

大春進(jìn)了衛(wèi)生間,五月到樓上找衣服,向陽以前穿的衣服都在家里,她找了一套內(nèi)衣,又找了一套外衣,這天早晚有些冷,得穿厚點。拿著衣服,她聞了聞里面放著的樟腦丸的氣息,人就有些恍惚了。她想到當(dāng)初跟向陽結(jié)婚時,向陽喜歡聞她身上的香氣,說跟梔子花一樣香,好聞。這不,都十幾年了。不知向陽聞著其他女人的香氣,是不是會想到她?

不想了,不想了。她下樓,將衣服放在衛(wèi)生間外的凳子上,朝里喊了聲:“衣服都在這。你洗好后穿上,我上樓了?!?/p>

里面是水聲。

五月將錄音機(jī)拿到樓上,小聲地聽著《小辭店》,輪到鳳英唱時,她就跟著唱,蔡鳴鳳唱時,她就聽。一唱一聽,慢慢地就進(jìn)了情景,想象得出柳鳳英當(dāng)時送蔡鳴鳳時一定心如刀割,淚如雨下。而到最后,當(dāng)柳鳳英得知蔡鳴鳳已經(jīng)被害時,那一段唱簡直叫人揪心。

正聽著,磁帶卡住了,她端著錄音機(jī),使勁地看,帶子卡在里面一點聲息也沒了。肯定是假帶子,一放就卡,一卡就斷。她拿出磁帶,果然是。她將磁帶砸在地上,心想是得要同意小艾的話了,小艾說要有電腦,在電腦上聽?wèi)蚵牳瓒己?,還能看畫面。等這稻子賣了,干脆就買一個。

大春應(yīng)該洗好了,她朝院子里看看,除了月光,都是安靜。她下樓,衛(wèi)生間門開著,他已經(jīng)走了。換下的衣服也拿走了,可見是個心細(xì)的男人。她鎖了后門,拿了衣服正要洗澡,就聽見門外有叫喚聲,聲音很小很急促,是王婆。

她趕緊開門,王婆差一點撞到她身上:“不得了了,五月,快,秀珍她尋死了。”

“什么?”她頭皮一麻,王婆說:“上吊了?!?/p>

“這……”五月也沒顧得多想,就開門到院子里喊大春,讓他趕快過來。大春出來剛要問,五月說:“出人命了,快!”

三個人奔到秀珍房里,秀珍正躺在床頭地上。一根細(xì)繩子套著頸子,上頭系在床檔上。五月放聲一哭:“秀珍哪,你怎么?怎么?啊!”

倒是大春冷靜,上前彎腰看了下,又用手摸摸秀珍的鼻子,說:“還活著,沒事???,解繩子?!?/p>

五月手發(fā)抖,解了好一會才解開繩子。這當(dāng)兒,秀珍也醒了,一見他們,“哇”地大哭道:“你們不要救我,讓我死了,讓我死了好?!?/p>

“死?傻瓜,死有什么好?還有兒子呢?”五月罵了句。

王婆也說:“媳婦,再苦也不能死。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就能了了?”

秀珍哭著,大春卻轉(zhuǎn)身走了。五月將她扶起來躺到床上,說:“我都知道。不就是那點事嗎?算個什么?你要是真一時死了,柏路恨你,兒子也恨你。還有……李……”

王婆擦擦淚,說:“我去煮個蛋,壓壓驚。別折騰了?!?/p>

等王婆出去,秀珍哭泣著說:“李老師發(fā)信息來說要斷了,從此不見了。原來那天打電話給他時,他在教育局。他老婆去教育局鬧了,他……就說再也不……他跟局里都保證了,再有,就開除?!?/p>

“……”這下輪到五月不知怎么說了。

“男人哪,都是……還不如柏皮,反正都是混!”秀珍道,“只是對不起我那婆婆,讓她受驚嚇了。”

9

快十一點了,五月勸好了秀珍,才往回走。雖然有月光,但路上還是有些黑,好在熟悉,深一腳淺一腳的剛到家門口,就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她停了下,看見那似乎是大春,便喊道:“誰?”

“我!”

是大春。她走上前,進(jìn)門,關(guān)了門,問大春:“怎么還沒睡?”

“等你吧,怕你一個人,天黑。”大春穿著向陽的衣服,倒也合身,就是有點滑稽,她看著,笑了下,立即又感到有些忐忑,臉也爬上了小蟲。

大春問:“都好了?怎么要尋死呢?”

“還不是……不說了。都好了?!蔽逶孪肫鹦⊙?,剛才打了電話,讓孩子先睡了。她上樓,小言睡得正香。下樓,大春正要進(jìn)院子,五月說:“坐下聊聊吧,反正我也睡不著?!?/p>

“這……夜深了?!?/p>

“夜是深了,你聽這柏莊,靜死了。唉,你說說那秀珍,不就是個李老師嗎?人家離不了,你也用不著尋死!真死了,還能讓人家日子不過?人家照樣過,想不通哪!”

“我想也是。我小時候隔壁的一個嬸嬸也是尋死了,就因為丈夫在外面養(yǎng)了個私生子,她受不了,跳塘里了。村里人在塘里找了個遍,最后在靠近塘邊的一棵大樹根下找到了。慘!她死了,男人就將私生子抱回來了,現(xiàn)在過得也挺好?!?/p>

“就是?!蔽逶侣犞?,鼻子一酸。她轉(zhuǎn)過頭,問大春:“在向陽那里收入怎樣?”

“一年大概三萬塊錢,除去吃喝,純的有兩萬多一點。老板對我們不錯,他路子廣,就是……”

她望著他。

他卻不說了,只是低著頭,她說:“你們老板說你打架了,是吧?”

大春站了起來,說:“是,是,打架了。我一直急著那人怎么樣了,沒事吧?我們老板怎么說?應(yīng)該沒事吧,沒事就好,沒事就好?!?/p>

“向陽沒說。應(yīng)該沒事吧!”她其實心里也沒底,只是隨口寬慰著。

大春道:“那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再過半個月,我老娘生日?!?/p>

“那是得回去?!彼f:“現(xiàn)在孝敬的人不多了??窗厍f這些老人,過生日時很少有子女回來。在家自己給自己打兩個荷包蛋就算慶生了。唉!”

沉默了會,五月提議再聽一段《小辭店》。大春說也好,正好也沒有睡意。五月就上樓將錄音機(jī)拿下,要聽時才想起磁帶早卡斷了,聽不了。她朝大春笑笑,說:“被秀珍一攪和,都忘了。你就唱一段吧,我聽?!?/p>

大春說:“半夜了,要是別人聽見不好。明天再唱吧,明天我一準(zhǔn)唱個全本給你聽。”

外面?zhèn)鱽硪柏埖慕新?,五月說:“也好。先休息,明天一準(zhǔn)得唱,好好聽聽。從明天起,你就大大方方地出來,別再躲在柴屋里了。不行,今天晚上就睡到底下廂房吧,柴屋悶人。”

“那可不行。不行!老板說了的,我就睡柴屋,習(xí)慣了,自在?!贝蟠簺]等她回話,就出門進(jìn)了院子,去了柴屋。她聽見關(guān)門的聲音,然后,整個小院子連同偌大的柏莊,都沉入了秋夜的寂靜中了。

這天晚上,五月突然有些興奮,老是睡不著。她總聽見窗子外有蟲子的叫聲,有野貓的叫聲,甚至有人聲,好幾次她想起來看看,但待她下決心要起來時,聲音又沒有了。再睡下,聲音又起來了。如此反復(fù),等她睡下,已是三更了。

早晨,五月起來給小言做了吃的,送走小言,回頭又補了一覺??彀它c時,她聽見柏向陽的叫聲:“五月!五月!”

她趕緊起來,穿衣下樓,柏向陽正站在院子里,大春站在邊上,她問:“回來了?”

“磨蹭什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搞這么長時間?”柏向陽說道,“守正大爺說你最干凈,我看……難怪柏皮說你……”

“柏皮說我什么了?柏向陽,你得把話說清楚點?!彼龤獾媚樛t。

柏向陽卻沒理會,說:“這事我以后再計較。大春,過來,我跟你說個事?!庇滞逶?,說:“你出去!”

五月氣得一轉(zhuǎn)身就走,進(jìn)了屋,本來想上樓去,但想想柏向陽剛才的話,就又停住,掩上后門,站在門后。只聽柏向陽說:“大春,那人傷得很重。我想了許多辦法,也花了不少錢。對方也是個狠頭子??磥磉@事逃不過去了。你等會兒跟我回城里去公安局自首,我再想辦法。你在里面不會待多長時間的,我一定把你盡快撈出來?!?/p>

“這……老板,這可不成。我怕!真進(jìn)去了,也許要判個三年五年的,那還了得?我不回去,老板,我真的不能回去。我還得回家給我老娘過生日呢?!?/p>

“這樣,我給你十萬塊錢,你一個人扛著。你進(jìn)去了,家里我會替你照顧。不管怎么說,人是你傷的。”

“那可是老板你吩咐的。不然我怎么會去傷人?那人我連面都沒見過……”

“不要說了。就這么定了?!卑叵蜿栒Z氣堅決,又補充道,“你躲也躲不了,柏皮已經(jīng)到城里了解了情況,他要挾我,我沒答應(yīng),他就告訴了村里?;蛟S上午公安就要過來。要是被抓住了,就更麻煩。你去自首,能寬大處理?!?/p>

“那……”她聽見大春哭著說,“老板,你一定得想辦法撈我。不能判刑,我真的得回去給我老娘過生日,我答應(yīng)過她的?!?/p>

“放心。我什么時候沒管你們?”柏向陽道,“收拾一下,馬上就走。”

五月這時開了門出來,對著大春說:“你個孬子,這事也能答應(yīng)?你信他的話,進(jìn)去了想出來就難了。何況進(jìn)去也不是三五天,你老娘生日誰給過?”

“你摻和什么?滾進(jìn)去。”柏向陽發(fā)火了,朝五月?lián)]著手。

五月說:“柏向陽,我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但你也不能害了人家大春。他幫你打架,你讓人家去坐牢,還有理?你不是能耐大著嗎,怎么這事就擺不平了?”

柏向陽把五月拉到屋里,狠聲道:“你真的幫這小子說話了?看不出來,才這幾天就好上了。我今天事忙,下次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你,你!”她氣得揚手就打了柏向陽一巴掌,柏向陽要還手,手卻在空中停住了。他咬著牙說:“今天不跟你斗,我得走。我得忙正事。”

大春過來,他空著手,沒東西收拾。昨天換下的衣服,還在衛(wèi)生間里。他穿著柏向陽的衣服,柏向陽看了看,說:“難怪這么眼熟,都是我的。好,好!”又盯著五月,“等著。別以為我不回來就管不了你。大春,我們走!”

兩個人出了門,上了河堤,大春回頭看了看五月。五月感到眼前一片迷蒙。

10

難得的好天氣,正好曬稻。五月盤算著,再曬個兩三天,就可以拉到糧食收購點去了。賣了這稻子,她得去買臺電腦,她要聽《小辭店》。

下午,她到秀珍家。秀珍的情緒好些了,只是不太做聲。她也不好多說,只是陪著秀珍坐著。秀珍說:“昨晚婆婆過來勸了一晚上,都是對的。從此我也得學(xué)學(xué)村里其他的女人了,沒事打打牌。想了,就找那無賴。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自己的男人不疼,還怕找不著別的男人?”

“你這想法不對?!彼f,“不能因為李老師的事就……我覺得秀珍哪,我們女人不能這么混,像男人一樣混,那豈不……反正我不同意?!?/p>

秀珍見她如此說,就道:“我也只是說說。當(dāng)真?我會看上那個無賴?”

她說:“這就對了。經(jīng)歷過了李老師,夠了。再混就沒意思了?!?/p>

秀珍點點頭。

五月就說到大春的事,說起大春會唱黃梅戲,臉上的笑也是花一般的,秀珍說:“五月,怕不是動心了吧?”

“哪有?我只是喜歡他唱戲??上ё吡?。”

“那么多天,你們倆就真的一點事也沒有?”

“真的沒有。我就是喜歡聽他唱戲。”

“那戲還能唱過電視里?”

“這你就不知道了,聽真人唱跟看電視唱不一樣。電視里人總是平的,真人站在你面前唱,就是立體的,活生生的?!?/p>

“瞧你這么說,那電視里人都成了一張紙了。你啊,心思亂了。”

“沒有。真的沒有?!蔽逶罗q白著。

秀珍拉住她的手,說:“其實五月,你比我還苦。為柏向陽守活寡,你不值得?!?/p>

“我是為兩個孩子,為自己?!彼f,“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好,種種田,照顧小言,日子就像門前河里的水,一天天就淌過去了?!?/p>

“唉!”

臨走時,秀珍讓五月把李老師給她買的手機(jī)帶給李老師,說既然情分都沒了,這手機(jī)也不能留著。留著,人傷心;還了,也算是從此兩不欠了。

五月揣著手機(jī),去接小言放學(xué)。她有意在校門口多待了會,果然看見李老師出來。她正要上前,李老師卻往校內(nèi)走了。她只好喊了聲:“李老師!”

李老師這才站住,一臉的尷尬。她沒多說,上前就將手機(jī)塞在他手里。李老師說:“這……”

“秀珍讓我交給你。說你的東西,還歸你。”

“秀珍她……都好吧?”

“好。好!”她看著李老師無奈與可憐的樣子,轉(zhuǎn)身就去等小言了。

稻子曬了三天,都干透了。五月打電話給收購點?,F(xiàn)在收購點比以前好多了,直接開車上門來收購。一共是兩千一百斤稻子,每百斤一百一十五,一共小兩千五百塊錢。拿了錢,她換了衣服,又安排了小言的中餐,就到鎮(zhèn)上打車去縣城。她沒去找柏向陽,只到小艾的學(xué)校邊上,看了小艾一眼。然后直奔電腦店,花兩千塊錢買了臺電腦。她一再問能不能聽?wèi)??電腦店的工作人員說:不僅能聽,還能看。多著呢!她就很滿意,一路上捧著電腦仿佛就捧著一臺大戲,里面的各色各樣的人物都在她腦子里鮮活了。有七仙女,有女附馬,有牛郎織女,更有柳鳳英和蔡鳴鳳。她好像聽到二胡的咿咿呀呀聲了,看到那滿臺飛舞的水袖,聽到了一口地道的黃梅腔。

當(dāng)然,她還聽到了大春的唱。這唱總在其他的聲音之中,如同一滴水,融在了一河的流水里。她覺得大春的唱,就像山上老白果樹的那些葉子,都是一樣的金黃,一樣的讓鳥兒們歇息、溫暖和做夢……

回到家,五月沒有急著打開電腦,而是給柏向陽打了電話。她主動給柏向陽打電話,少之又少。柏向陽一接電話就吼道:“什么鳥事?我正忙。”

聽到柏向陽的聲音,五月握著話筒,沒說話就放下了。她想,大春一定是進(jìn)去了。不知道下一步到底會怎么處理?聽說公安局厲害,人一進(jìn)去,少不了吃苦。大春是個憨實人,怎么會無緣無故地打架并且傷了人呢?

晚上村長過來了,還帶著上次來的兩個人。她知道一準(zhǔn)是問大春的事,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村長說:“你不該瞞著。這是包庇?!?/p>

“我沒瞞著。柏向陽也沒跟我說,只說在這待幾天,我哪知道?另外,大春我看著也不是惹事的人,這也算包庇?那包庇的太多了?!?/p>

“你啊,你!”村長搖搖頭,對另外兩個人說,“不過這五月倒是真的不知情。她是我們上下柏莊最知理的,要是知道了早就說了?!?/p>

兩個人都沒異議。村長就領(lǐng)著他們走了。

五月回屋搗鼓電腦,她對著說明書一點點地摸索,機(jī)子開了,再按照電腦店里工作人員的交代,她開始上網(wǎng),卻沒信號。她這才想起沒到電信去開通網(wǎng)絡(luò),她想明天得到鎮(zhèn)上去,不然,放著這電腦聽不成戲,人心會急成貓抓似的。

早晨下了雨,五月要出門時覺得這天還真夠意思,前幾天收稻時天天都是大太陽,這稻子賣了,就下雨了。秋雨比不得春雨,雖然不大,卻也有些沁涼。她到了鎮(zhèn)上,開通了網(wǎng)絡(luò),又準(zhǔn)備四處逛逛,給小言買點零食。等她出了鎮(zhèn)口往回走時,老遠(yuǎn)就見柏皮跑著過來了。她一閃身,站在路邊上用傘遮住自己。但柏皮已經(jīng)到了眼前。柏皮喘著氣說:“五月,出事了,不好了?!?/p>

她一驚,以為秀珍又出事了,趕緊拿開傘,柏皮一邊比畫一邊說:“向陽出事了?!?/p>

“向陽?”

“是向陽。剛才向陽公司那邊打電話到村里,村長找到我,說向陽出事了,人……”

“人怎么樣了?”

“已經(jīng)走了?!?/p>

五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眼前一陣黑。接著就是一片虛幻。柏皮扶著她,說:“趕快回去,村里找了車子,馬上進(jìn)城?!?/p>

……

第二天,五月就回到了柏莊,跟隨她一道回來的還有柏向陽。柏向陽躺在水晶棺里,靜靜的,仿佛睡著了般。

守正大爺負(fù)責(zé)柏向陽的喪事。五月在樓上的床上待著,她大腦木木的,幾乎想不起任何的事情,只是一遍一遍地聽《小辭店》。其間柏向陽公司的同事過來告訴她:最近柏向陽心煩,前不久因為他第二個相好的丈夫找來,他讓大春把人給打傷了。大春傷人后,柏向陽把他送到了柏莊,想暫時避一避。可對方也是有門道的人,事情了不了。柏向陽便想將大春交給公安,并且承諾了進(jìn)去后再想辦法撈回來??烧l想到這大春也是一根筋走到底,堅決不同意,死活要回家去給老娘做生日。柏向陽也是使了陰招才將大春送進(jìn)了看守所。大春不認(rèn)賬,柏向陽就心虛,于是通過關(guān)節(jié)找人進(jìn)了看守所,想找大春再談?wù)?。結(jié)果兩人就在看守所里起了爭執(zhí),據(jù)說柏向陽說到大春與五月,話說得難聽了些,大春一激動用勁推了柏向陽一下。柏向陽就倒在鐵柵欄上,然后……誰會想到大春這么個本分的人會出這事呢?而且柏向陽平時看起來身體好得很,哪成想竟是紙扎的,竟然禁不住一推?唉!柏向陽死了,丟下偌大的公司和后面幾百號工人,不知到底該怎么弄呢。

五月說這事你們不要問我,柏向陽公司的事我從來不知道也不問,你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既然回來了,我得讓他好好地下葬。畢竟人活一世,死了也就死了,就這一回,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辦好,辦體面。

守正大爺說:“到底是五月,這上下柏莊難找這樣的女人了?!?/p>

柏向陽出殯前,大家問五月可還要請些什么人來。五月想了想說:“讓人進(jìn)城,把柏繼宗找來!”

電腦里正播著《小辭店》:

未開言止不住珠淚往外,

小女子訴苦情大人細(xì)聽開懷。

我的家住桑河十字街內(nèi),

一家人為吃喝把飯店來開。

奴丈夫從不問生意好壞,

他不問奴店房開是不開,

他不問奴店房油鹽小菜,

他不問奴店中缺米少柴,

名分上是夫妻哪有什么恩愛,

對空灶守孤燈好不悲哀……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

猜你喜歡
柴房小艾稻子
柴房別院
小艾奇遇記
吉祥數(shù)
扁biǎn鵲què學(xué)xué醫(yī)yī
稻子黃了
稻子熟了
柴房
柴 房
小艾
济阳县| 江西省| 江津市| 攀枝花市| 紫阳县| 九寨沟县| 三门县| 沙湾县| 武汉市| 措美县| 宝山区| 彭山县| 河津市| 蒙阴县| 定日县| 乳源| 邢台市| 开化县| 菏泽市| 原阳县| 固镇县| 蚌埠市| 汪清县| 根河市| 赞皇县| 德惠市| 阳高县| 阿克陶县| 凤翔县| 临沂市| 崇礼县| 炎陵县| 山阴县| 井冈山市| 威宁| 海门市| 织金县| 女性| 湟源县| 玉树县| 阿勒泰市|